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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莽縣令喬設鰲山會 奇書生姑射春燈謎


  融和初報,乍瑞靄霽云,故都春早。翠華競飛,玉轡爭馳,齊道鰲山彩結蓬萊島。向晚也,九門剔透,千衢玲瓏,袞冕与紅袖輕搖。縹緲廣寒傳韶樂,依稀瑤池飲蟠桃。一輪冰盤大,數點星辰小,游人歸來處,洞天未曉。
  亙古以來,也不知始于何日何時,哪朝哪代,興起了一樁元宵夜賞月觀燈的習俗。每年到了這一日,無論是帝子皇孫,抑或是草野編氓,都要放下手中的生計,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涌上街頭巷尾,仰瞻天上娟娟寒月,聆听人間處處笙歌,把那一段去舊迎新的未了之情盡興付与徹夜之游。這一首《絳都春·元宵》,便是詠的那元宵夜天上人間、金吾不禁的情境。不過,月有陰晴圓缺,世有清明混沌。這首《絳都春》把元夜之樂寫得淋漓酣暢,透露出那一番海晏河清、娛樂升平的世態。至于兵連禍接、亂世澆漓,卻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謂予不信,有一首著名詞人王磐的《古調蟾宮·元宵》為證:
  听元宵,往歲喧嘩,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歲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哪里有鬧紅塵香車寶馬?只不過送黃昏古木寒鴉。詩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風,憔悴了梅花。
  話說元朝至正十六年(公元一三五六年)正月十五,又正值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青州府屬下的長清縣城里,午后響過一陣辟辟啪啪的炮仗,早有几戶官宦殷實人家稀稀落落挂出几盞燈來,把個寥落冷清的街市巷陌照耀得斑駁陸离,影影綽綽。這些年,水旱饑饉、兵戈不息,休道那些逃兵荒、躲徭役的下戶災民,便是尋常工商士農人家,每日朝朝都愁著那開門七件事,天色向晚,一聲狗吠便心儿顫顫地關門不迭,卻哪里有心思作徹夜冶游?早把那慶賞元宵之事忘到爪哇國里去了。
  此刻,冷冷清清的長清縣城里,倒還有個熱鬧去處。只見縣衙前青蔑搭著燈篷,篷檐下扎著一溜彩綢,笸籮儿般大小的花團下垂著流蘇;燈篷居中那座金晃晃的鰲山周圍,懸著三十六盞玲瓏剔透的走馬燈儿,薄薄的輕紗上一式畫著花鳥、山水、人物,題著詩詞歌賦。笙簫檀板聲中,几名扮著雜劇臉譜的伶人在燈影下做張做致地扭捏得一回,立時便走出一個吏員模樣的人來。只見他緊一緊腰間絲絛,對圍在燈篷下面的眾人敞聲叫道:
  “各位听者:本縣太爺為与闔城軍民人等共慶元夕,特地耗銀百兩,堆了這座鰲山,制下這一組燈謎,在場各位父老,有幸猜得下的,每一道謎語賞黍米一升、制錢十文!”
  說著,這吏員一只手揭開身邊滿盛著黃燦燦黍米的笸籮,另一只手在怀內掏得一掏,立時將沉甸甸的兩貫制錢“啪”地摜到案頭上。
  這一摜不打緊,倒恰似半空中傾下盆冰雪水,把一眾圍觀百姓的興致澆得徹骨冷,本來就稀稀拉拉的几個人,立時大眼瞪小眼,有几個膽儿小的,貓腰聳脊已自悄悄地溜出了人群。內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走的飛快,嘴里頭兀自嘟囔道:“快走快走,瘟疫神撒出花狐盅,沒的卻惹得滿身腥!”
  他正自一頭走一頭嘰咕,猛古丁牆根影里踅出個人來,那小廝收腳不迭,立時撞了個滿怀,不由地脫口罵道:“瞎眼撞尸,也不揀個日子,偏偏今日碰了俺一個趔趄!算俺晦气!”
  那人卻不見气,笑嘻嘻唱個喏道:“得罪得罪!晚生有一事動問。”
  小廝見此人和顏悅色,心中气先自消了一半,抬頭一看,只見面前立著一個風塵仆仆的游學士子,青巾芒鞋,書劍傘囊,扎縛得十分齊整。一張清懼的臉龐早已晒得如鐵,眉目間卻處處透著謙和儒雅;青衿袍襟上沾滿泥跡黃塵,顧盼間依然一派倜儻風流。這小廝久處小邑,哪曾見過這等齊楚的人物,不由心中一喜,忙道:“該死該死,小的口拙沖撞了尊客,沒的打嘴現世。不知尊客動問何事?”
  那游學士子道:“晚生偶經此地,适才見那縣衙之前,燈篷之下,懸燈猜謎、射覆投彩,正是元夕盛事,不知眾位為何一見那吏員拿出獎物,竟爾哄然走散?”
  小廝一听,臉上扮了個齮虎,連連擺手道:“休提,休提!俺縣的這位太爺乃是普天下一等一的鐵爪篱,皮筲箕,這些年把個長清縣境的地皮也刮走了一層!素常日只要拋出一文錢,滿縣百姓便須千倍万倍地与他納貢,今日在那鰲山之下搬出黍米制錢,八成又是聚斂盤剝的花招,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那士子听畢,微微一笑,整一整頭上青巾,勒一勒腰間絲絛,便要走向燈篷。小廝一見,連忙一把攥住衣袖,問道:
  “尊客敢莫想去猜謎投彩?”
  士子點點頭道:“正是。”
  小廝連忙勸道:“使不得,使不得!尊客休要去赶這一趟渾水!弄不好,輕則白送了你這衣服行囊,重則丟了性命!還是快些赶你的路要緊!”
  那士子也不答話,拱一拱手,說了聲“大哥放心”,撩衣直奔那閃爍著燈火的篾篷。
  此時,燈篷前早只剩得五七個浮浪子弟,兀自口里嗑著瓜子,指點著燈謎儿嘰嘰呱呱地亂笑,卻哪里有一個人敢上前猜謎射覆?那吏員心中焦躁,正待發話,猛然間人叢里起了一陣騷動,一團青影疾奔燈篷而來,霎時,熒熒的燈影之下早站出個儒雅秀士,只見他叉手兀立,從容問道:“請問尊駕,這些燈謎許得過路人射覆么?”
  那吏員皺眉打量著面前這位不速之客,說道:“看你這位年兄,敢莫也想來博些彩頭么?”
  士子點點頭,呵呵笑道:“正是,正是,晚生四海求師,八方游學,這兩日盤纏告罄,行囊羞澀,可巧今日碰上尊駕在此設篷射覆,晚生不才,愿以胸中錦繡,換得几升黍糧、數串銀錢,以解絕糧之厄!”
  吏員瞠目掃了士子一眼,笑道:“年兄有此雅興,委實令小邑今日燈會添了光彩!只要年兄猜中謎底,自然按規矩奉送黍米、制錢——”
  那士子不待他說完,對在場眾人說一聲“眾位鄉鄰,恕晚生僭越了”,拔步便要跨進燈篷。那吏員呵呵一笑,忽地一把攔住,又道:“年兄也忒性急,适才俺只將這猜謎射覆的規矩講了一半,還有一半,你且听得明白:三十六道燈謎倘若一并猜中,這一籮黍米、滿貫制錢自然歸你所有。不過,若是有一道謎面猜得錯了,須按所有彩頭賠償,那便是足足百兩紋銀!”
  這番話尚未落音,早將在場的眾人嚇得伸出舌頭半晌縮不回去。那士人卻只當沒听見,微微笑道:“有賞有罰,這也不足為奇!”說畢,從容閒适地解下肩頭傘囊,交到那吏員手上,說一聲:“這些物事,便是晚生今日猜謎的押頭”!
  此時,一見有人出頭猜謎,那些走散的人又踅了回來,此外又添了些看熱鬧的百姓,燈篷下漸漸聚攏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眾人屏息斂气、凝神注目,一面想見識這位游學士子的才气學識,一面又擔心這外鄉孤客墮入官府的彀中,一個個手心里都攥出冷汗來。只有那吏員依舊不動聲色,拱一拱手,將這士子讓進燈篷,然后吊著眉梢眯著兩眼,嘴角挂著冷笑,注視著這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秀才如何猜出謎語來。
  只見那士子背翦雙手,仿佛踏宮商踱律呂般地在燈篷里轉悠起來,他忽而撥一撥這盞燈,又忽而戳一戳那盞燈,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喃喃自語:“好手藝好手藝!”半晌也不曾猜出一只謎底來。
  圍觀的眾人見他這模樣,不由得悄悄議論起來:“瞧這秀才一身書卷气,兀的卻是銀樣槍鑞頭!”“俺只道是個會念經的和尚,怎的變成沒嘴的葫蘆!”吏員已自按捺不住,正待發作,驀地,那士子卻轉過身來,雙眉高挑,兩顎輕抖,大袖呼呼拂風揚起,嘴里迸出一陣大笑:“嘻嘻——呵哈哈哈!”
  這一陣大笑委實起得突兀,仿佛平地卷來一股狂飆,直震得宿鳥惊飛,砌草抖索,把那吏員与一眾圍觀的人們一齊惊呆了。
  沒待眾人回過神來,只見那士子早已撩起青衿袍襟,几步奔到案頭,袍袖晃處,早把那兩貫制錢抓到了手里。
  吏員厲聲喝道:“兀那秀才,未曾猜出燈謎,取了俺太爺這賞餞,敢莫要放搶么?”
  那士子兀自呵呵亂笑,一面將那兩貫制錢抖得叮當響,一面指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燈謎說道:“嘻嘻,你家太爺忒也憊賴,大好一個元宵佳節,怎的胡謅出這些下三濫的餿詞拙句充作燈謎?兀的不污了讀書人口舌?”
  吏員劈手奪過那兩貫制錢,冷笑道:“哼哼,胸無點墨,休在此處充圣人!既然口出狂言,便將這些燈謎一并猜出,倘若漏了一個,立時將你拿到縣衙之內打折了你那雙腿!”
  士子歎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晚生出你家太爺的丑了!”說著,戟指朝那些燈謎划了一圈,說道:“這前面三十五道謎語,甚么‘一點一橫長,一撇到漢陽’,‘有嘴不言聲,有足不登程’,甚么‘四面不透風,十字在當中,若把田字猜,不通又不通’,便是三歲小儿都能猜到,晚生就不講了。晚生只把這第三十六道謎語,也就是最難解之謎道出,也教你見識見識!”說畢,他疾步跨到最后一盞燈前,一把扯下那燈紗上的字條,只見那上面寫道:
  “目字加兩點,不作貝字猜;貝字欠兩點,不作目字猜。
  射二字。”
  士子將字條在眾人面前晃了兩晃,伸手在案頭提筆蘸墨,飛龍走鳳,立時在謎面下頭寫出兩個字來。
  眾人聚攏一看,只見他寫的是“賀”、“資”二字,滿場上立時暴雷般喝起彩來!
  吏員捧著那張字條,一時間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猛听得燈篷深處暴雷般響起一陣怒喝:“哪里來的野秀才,攪扰了太爺的燈會,拿下了!”吼聲未落,只見縣衙的金釘朱漆大門“豁喇喇”開了,几個皂衣衙役虎狼般涌了出來,只見熒熒的燈燭之下,立著個錦衣貂帽的虯髯官儿,正自瞪著銅鈴般兩只怪眼,嘿嘿冷笑。守燈篷的吏員走上前來,先將那張字條遞給虯髯大漢,又在他耳畔竊竊絮語一陣。那官儿忽地收住冷笑,拍案喝道:“兀那秀才,吃了熊心豹膽,竟敢來撩俺的虎須!本待打折你這雙腿,念你肚內尚有几滴文墨,俺這里還有几道謎語,只要你再能猜得出,俺便放你一條生路!”說畢,嗽了嗽喉嚨,敞聲念出一道謎來:
  “行人弓箭各在腰。——唐詩一句,射一字。”
  那士子不假思索,脫口答道:“夷也。”
  虯髯官儿點點頭,又道:“藺相如完璧歸趙。——射二人名。”
  士子應答如響:“保住。連城。”
  那官儿續道:“何可廢也,以羊易之。——射一字。”
  士子才思如泉,賡即答道:“佯哉!”
  這一番駁詰較量,只在瞬息之間便判了胜負。那虯髯官儿直惊得眼都直了。
  誰知那士子卻不放過,跨上兩步,對虯髯官儿說道:“君子之交:投桃報李。大人若有興致,晚生也有一道謎語請教。”
  虯髯官儿怒道:“俺不与你計較倒也罷了,你窮秀才也充起鴻儒來!有什么謎語便做出來听听,沒的俺便輸与你!”
  士子道聲“痛快”,輕挽絲絛,款踱方步,立時吟出一道謎來:
  “客從東來,歌謳且行。不從門入,窬我牆垣,游戲中庭,嬉娛殿庭。擊之啪啪,死者攘攘。碎彼皮囊,何懼我傷。——
  射一物。”
  這一番抑揚頓挫的輕吟曼語,竟把滿場人等听得呆了,這伙人几曾听到過如此古怪的謎語,一時面面相覷,嘖嘖連聲。那虯髯官儿更是皺眉蹙額、抓耳撓腮,把張臉都齊頸儿掙紅了,卻哪里答得出半個字來?
  那游學士子望著這尷尬模樣,叉手佇立,徑自嘿嘿冷笑。笑了兩聲,只見他袍袖一卷,早又將那兩貫制錢卷到手里,朝著那虯髯官儿吟道:“大人慷慨設謎,晚生僥幸發市,區區黍米制錢,舍与百姓度饑!”吟畢,轉身對圍觀的眾百姓叫道:“眾位父老鄉親,這一籮黍米、兩貫制錢,請拿回去度一個元宵佳節罷!”說畢,手臂一揚,將那兩貫錢“唰啷啷”拋進人叢。有几個膽大的百姓奔了過來,“嗨”一聲抬起那滿滿的一笸籮黍米,叫一聲:“這都是俺們的血汗,索性分了罷!”
  霎時間,燈篷里鴉飛鵲亂,眾百姓饑饉之年也委實餓得慌了,立時蜂擁而上,拾錢的拾錢,裝黍的裝黍,不多時,笑呵呵地一哄儿走了個淨盡。
  那虯髯官儿設謎儿輸了道行,一時吃癟,大庭廣眾之下哪能食言,心里暗暗叫苦。一邊眼睜睜看著眾百姓分了制錢黍米,一邊欽佩地注視著面前這游學士子,半晌不發一言。
  稍頃,那吏員在耳畔輕聲說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官府錢糧,你便罷休不成?”
  一句話提醒了這官儿,他眨了眨雙眼,喝道:“都是這野秀才弄鬼,還不与俺拿下了!”說畢,“錚”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便要尋那士子。
  只見燈篷之下,空空如也,那游學士子适才分明站在眾衙役圈中,眨眼間卻失了蹤影。虯髯官儿正自惊詫,只見那吏員雙手從案頭上捧起張紙頭呈了上來。
  虯髯官儿攤開一看,只見紙頭上寫著數行蠅頭小楷,卻是一首打油詩:
  “大腹長喙,晝伏夜行,嗜血無厭,嘴臉猙獰。么么小丑,名之曰‘蚊’,謹告謎底,休再橫行!”
  虯髯官儿一時忘形,連聲贊道:“好謎底,好謎底!怪道俺猜它不出!”
  那吏員卻附耳說道:“大人,這窮秀才忒也可惡,他這道謎語,罵你是吸血虫哩!”
  虯髯官儿不羞不惱,臉上抹起一陣贊許的神態,擺擺手道:“撤燈罷會,退堂,退堂!”
  話猶未了,只听燈篷外陡地響起一聲大叫:“慢來,慢來!”隨著叫聲,只見一道黑影凌空掠過,“豁喇喇”一聲大響,縣衙牆頭倏地躍下一個人來。
  只見他頭挽太极冠,身著明黃道袍,袍帶上斜插著一把塵帚,兩撇濃眉斜挂,一雙豹眼環睜,說什么超凡脫俗方外士,分明森羅殿內黑煞神。這游方道士滿臉漾著怪笑,踅進燈篷,忽然跨上兩步,一把攥住虯髯縣令的手腕,瞠目喝道:
  “阿騰鐵木儿大人,你做的好事!”
  虯髯縣令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掙脫道士的手掌,一邊說道:“道長究竟有何見教?”
  游方道士嘿嘿冷笑道:“俺把你這不知死活的贓官!如今舉國大亂,盜賊蜂起,江淮亂党已然遍及齊魯,半月前劉福通、吳鐵口余党逃竄濟南,破了省城大獄,青、滕、濟、兗等數十州縣已然草木皆兵!這長清縣与濟南近在咫尺,你身為朝廷命官,不去修繕城池、緝拿亂党,卻在此張燈結彩,尋歡作樂,你、你、你、你敢莫不想要這顆驢頭了么?”
  虯髯縣令听了這番話,臉上漾起一絲難以覺察的冷笑,他望了望眼前這游方道士,暗暗忖道:區區一個云游道士,如何曉得這些軍机大事?再說這些時縣境內太平安宁、雞犬不惊,哪里見什么盜賊蹤跡?敢莫是這道士餓慌了,口出大言,想在此訛詐些錢財不成?想到此處,他問道:“多承見教,下官敢不聞命?不過,能否請仙翁昭示來歷?”
  道士听畢呵呵笑道:“區區七品縣令,也想知道俺的來歷?說出來怕不嚇你一跳!俺,華山紫云洞壇下銀鏡先生,大元朝濟宁路總管帳下記名副將公孫玄是也!只因半月前群寇大鬧濟南城,內中走了一名朝廷軟犯,俺奉‘山東王’護廓大人与濟宁路總管董大鵬之命,沿線緝拿歸案!”
  虯髯縣令忙問:“不知這軟犯又是何等樣人!”
  公孫玄道:“此人姓施名彥端,又號耐庵先生,乃是浙江錢塘縣的一名潦倒書生!”
  虯髯縣令听了,不覺失笑:“俺听了半日,只道是走了一條銅頭鐵臂的混世魔王,沒想卻只是個書生!堂堂天朝,竟為了此等人物興師動眾,未免小題大作了罷!”
  公孫玄听畢,不覺怒聲斥道:“你這贓官知道個屁!休看這施耐庵只是一個秀才,這些年卻出沒于草野之中,奔走于江湖之上,妖言激眾,四處煽惑,所到之處,便似播火的祝融,立時就撩撥出几只潛藏的猛虎,燃起反叛朝廷的烽煙!眼下此人又胸藏一宗綠林中的絕世大秘密,要去尋找當年梁山泊叛党余孽,倘若叫他喚出那一百零八名魔頭的后代,齊集到叛賊麾下,不要說你這個小小縣令的驢頭保不住,便是大元朝的錦繡江山也危如累卵了!”
  虯髯縣令一听,心中猛地一動,驀地又記起适才大鬧燈會的那個游學士子,敢莫他便是施耐庵?想到此處,他囁囁嚅嚅便要將此事說出。賡即一想:天下如此大,秀才多如牛毛,偏偏這施耐庵便闖到了長清縣?世上決無如此巧事!
  虯髯縣令正自疑疑惑惑,只見那公孫玄雙眼骨碌碌在燈篷里掃視了一圈,忽然奔到案頭,一把抓起那張寫著謎底的紙頭,仔細審視一陣,驀地雙眉陡豎,怪眼圓睜,立目喝道:
  “縣尊大人,這紙頭從何而來?”
  虯髯縣令心下一凜,連忙支吾道:“這個,這個,乃是卑職門下一個清客寫的謎底。”
  公孫玄听畢,雙手團成一團,將那字條揉在掌心,罵一聲“咬文嚼字,一派胡言”,揚手便要擲到腳下。他一條手臂恰才抬起,猛覺得腕骨上一緊,緊接著一聲嗄啞村人的喝叫在耳畔響起:“等一等!!”
  這一聲大叫仿佛暗夜中陡起一聲霹靂,饒是這公孫玄膽儿大,亦自嚇了一跳,他一扭腰脊掙脫束縛,躍開兩步,說話間早掣出腰間塵帚,瞪目看去,不覺惊呆了:
  只見燈篷內立著一條大漢,身軀奇長,形銷骨立,一張長臉上抹兩撇蝦須吊眉,嵌一雙泛青魚眼;兩頰深陷,雙顴凸出,頭戴一頂鑲珠鑌鐵氈盔,身著一領海天青團花戰袍。就在一抓一縱之間,公孫玄手里那張紙頭不知如何早已到了他的手里。此時,只見他一邊展讀,一邊眉目聳動,神情似嗔似喜,似惊似怒。
  公孫玄認出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元朝新任濟宁路總管、聲威赫赫的“三界無常”董大鵬!不覺收起塵帚,揮一揮袍袖,迎面唱了個大喏,說道:“俺只道遇了江湖魔頭,不料卻是董將爺。貧道這廂有禮了!”
  董大鵬擺了擺手,徑直走到那虯髯縣令面前,嘿嘿冷笑兩聲,驀地肩膊一聳,早抓住了虯髯縣令的脊梁骨,厲聲喝道:“好個瞎眼奴才,分明放走了朝廷欽犯,卻在此拆白掉謊!”說著,一抖手中紙頭,瞠目斥道:“這究竟是何人所寫?”
  虯髯縣令見他那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先自嚇了一跳,此時被他抓住脊梁骨,仿佛楔入了一只鋼爪。他也不呻喚,想了想,慢慢說道:“卑職該死!這乃是一位過路的秀才所寫,卑職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董大鵬怒道:“什么過路秀才!這施耐庵的字跡,點、橫、撇、捺,哪一筆瞞得過俺這雙眼去?煮熟的鴨子教你這贓官放了生!可惜了你爺娘給的你這雙眼!”說畢,他那只瘦骨伶仃的長臂也不知哪來這般駭人的力道,將虯髯縣令滴溜溜拎得轉了几圈,只一送,便將他擲倒在階砌旁。
  在場眾人听董大鵬這一說,一齊惊呆了,痴痴地立著,半晌回不過神來。在一旁早惱了的公孫玄,須眉倒立、怒聲如雷,大踏步奔了過來,手腕一抖,早從一個衙役腰間拔過一把朴刀,喝一聲:“贓官,放走了欽犯,俺拿你這顆驢頭回去交差!”說畢,將那虯髯縣令劈胸提起,兜頭便剁。那官儿既不閃避,也不惊懼,只是嘻嘻亂笑。
  董大鵬身軀一閃,早插到公孫玄面前,啞啞笑道:“銀鏡兄刀下留人!”
  公孫玄收回刀勢,不覺詫道:“董大人,朝廷早有明令:施耐庵乃名教罪人、衣冠敗類,知情不舉,殺無赦!這贓官私縱欽犯,罪不可逭,大人如何便要回護他?”
  董大鵬也不答話,忽然仰頭發出一陣啞啞怪笑,那身骷髏般的骨架也仿佛“軋軋”作響,那笑聲猶如空山梟鳴,令人渾身起栗。笑畢,他以手加額,揚頷說道:“銀鏡兄差矣!這位縣尊大人不僅無罪,而且是一個大大的功臣!試想,那施耐庵自离了濟南,潛蹤晦跡、晝伏夜行,既有江湖強賊庇護,又有叢山峻岭藏身,俺千里追蹤,遍地搜索,把這青、滕、濟、兗十余州縣几乎篦子般篦了一遍,兀自不見他的行蹤。虧得這位縣太爺想出這設獎猜謎的玩藝,撩撥得這窮酸技痒,可可儿露了行藏!你道他這功勞大是不大?”
  一番話說得那縣令暗暗打了個冷戰。那公孫玄卻是茅塞頓開,不覺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果然,果然!真可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這贓官歪打正著,俺們正好拿人受賞!董大人,此時不捉那施耐庵,更待何時!”
  董大鵬啞啞笑道:“銀鏡兄稍安勿躁,長清縣以西,俺早已布下天羅地网,區區一個施耐庵,已成瓮中之鱉,不怕他走上天去!”說畢,伸手從怀中掏出一錠銀子,揚手擲到那虯髯縣令面前,說一聲:“足下功不可沒,待俺拿了施耐庵,再与你請賞!”說畢,只見暗夜中呼喇喇涌出數十名蒙古長刀侍衛,擁著董大鵬、公孫玄溜韁上馬,霎時便隱入了夜幕。
  此刻,燈篷里只剩下那虯髯縣令兀自怔怔地癱在地上,半晌回不過神來。約摸一盞茶功夫,他緩緩站起,一番奇變委實出人意料,听了董大鵬那番話,兀自不敢相信,懵懵懂懂只道是在夢中。此刻,他望了望眼前,分明躺著那一張銀鉤鐵划的謎底,而面前仿佛還留著那游學士子的气息,他默然良久,臉上神色變幻,不知是惊是悔、是憂是喜?
  适才見了董大鵬那凶神模樣,吏員衙役們怕惹了狐騷,一個個忙不迭躲了。此時一見無災無難,大伙儿便又從樹影牆角里走了出來,揉腰的揉腰、捶背的捶背,七嘴八舌地趨奉起來:“老爺金鉤釣魚,不想釣出件大功勞,可喜可賀!”“老爺神机妙算,哪里是斗燈謎,分明是引蛇出洞,可可儿便叫那施耐庵上了鉤!”
  虯髯縣令捺著虯髯,仰著頭顱,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搖頭歎气,也不答理。
  良久,忽然沉臉豎眉,揮揮手道:“休要囉皂,本老爺要安歇了!”說畢,揣上董大鵬留下的銀子,拂袖走入了縣衙。
  眾人討了個沒趣,只好怏怏散去。虯髯縣令捂著怀中那錠紋銀,心里仿佛揣著個鬼胎,施施然走入了縣衙后庭,推開廂房隔子門,剔亮了昏昏蜡燭,正待喚醒縣令夫人,好將這一腔心事訴与內人知道,誰知他一撩羅帳,不禁嚇了一跳:
  只見“縣令夫人”并未嬌臥錦衾,卻似蝸牛般蜷縮在牆角,定睛一看,她雙臂倒縛,嘴里堵著一團破布,只穿一身薄薄的寢衣,兀自凍得索索發抖。
  虯髯縣令正欲失聲大叫,猛覺著肩頭按上了一只手,接著響起一聲舒徐從容的問話:“縣尊大人,別來無恙?”
  虯髯縣令渾身一凜,掉頭一看:面前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斗燈謎的游學士子,只見他長衫窄窄,大袖飄飄,依然一副閒适瀟洒气度。
  虯髯縣令只道此人早已遠走高飛,或是墮入董大鵬的羅网,哪里料道他又在眼前現身?事出倉卒,他只說了一句:“你、你、你真是那朝廷欽犯施、施耐庵?”只听那士子從容笑道:“正是晚生,今日幸會,真是天緣湊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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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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