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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十三太保喋血沙場 四大天王力困群雄


  只見盧起鳳仰頭笑道:“施相公有所不知,單家賢弟這樁絕技,乃是繼承了乃祖梁山‘圣水將軍’單廷珪的真傳,祖祖輩輩又作了些創見。黑葫蘆里哪里裝的是什么神藥,乃是分兩層裝著堊石与泉水,對敵之時,一旦按動机括,那堊石一遇泉水,立時變得沸沸滾燙,胜似開鍋之水,然后激噴而出,休講血肉之軀,便是那活毛豬亦自要燙得爛熟!那些元兵今日可嘗了苦頭!”
  施耐庵听畢恍然。他抬頭看去,只見那“小共工”單澤世率著數百名“葫蘆兵”正自大施神技,眾兵士葫蘆里的石灰熱水一气猛掃,三千名蒙古鐵騎几乎人人帶傷、個個呼痛,只見滿地翻滾著蒙古大漢,一個個眼腫腮紅、滿頭燎泡,有的燒爛了頭臉,有的燙瘸了腿腳,有的澆坏了胳膊,眼看這三千“鐵翎軍”橫行半世,今日化為南柯一夢!
  那也先迭木儿也被“圣水”燒得鼻青臉腫,望著手下的儿郎們一個個在地上呻喚滾爬,不覺放聲大哭,也管不得体恤士卒、救死扶傷,只顧逃自己的性命,催著匹瘸馬慌不迭地逃回了后陣。
  那晁景龍一看這情勢,不覺揚聲叫道:“眾位兄弟,那元兵‘鐵翎陣’已破,擴廓老賊口袋里再無有什么新鮮玩意儿了!快隨俺沖過去!”
  眾好漢折騰了半日,早憋得心中發毛,听了這聲喊,立時紛紛掣出兵器。那黃振、宣德、郝登、韓涵、彭澎五將乃是率的馬軍,當先便殺奔敵陣,余下二十九條好漢疾步跟上。眾人与單澤世、魏焚海的“鐵管兵”、“葫蘆兵”匯在一處,朝著那列在土堤上的擴廓中軍猛虎般地扑了過來!
  約摸离得一箭之地,忽听得元軍陣中陡鳴一聲篳篥,緊接“嗚嗚哇哇”一陣胡笳之聲大響,當先一排蒙古鐵騎雁翅儿擺開,居中陣門開處,戰旗獵獵,早擁出一隊威風凜凜的元將來。
  只見正中那匹紅鬃烈馬上,坐著一員赤金兜鍪、赭黃戰袍的老將,兩撇臥蚕眉,一雙銅鈴般的暴眼,頷下一部銀須,橫擔著一杆鎏金七環潑風刀,正是當今元廷第一員統帥、“山東王”擴廓帖木儿——王保保。他的左右兩側,分列著四員驍將,左邊上首一人,馬臉疏髯,斜眉吊眼,頭戴沖天黃銅氈盔,身著明黃戰袍,綽一杆赤纓雪刃霹靂槍;下首一人,虎睛翻鼻,卷發紅須,肩上扛一柄水磨鎮鐵宣花斧;右邊上首一人,身長丈二,腰闊十圍,國字闊臉上虯髯根根如戟,倒提著一杆丈八蛇矛;下首那人,頭如笆斗,臉如鍋底,著一身黑衣黑甲,挺一杆翻江攪海點鋼撾,形容煞是威猛。這四員驍將,正是擴廓帳下名震遐邇的“四大天王”:“鎮海黃龍”完顏帖木儿、“卷毛獅王”巴彥帖木儿、“撐天鬼王”托托帖木儿与“鐵騎虎將”察罕帖木儿。
  緊接著“四大天王”肩下,又分列著十三員猛將,一個個耀武揚威、摩拳擦掌,仿佛伺食餓虎,只要一聲令下,立時便要猛扑過來。這便是當日在肥城朱家庄露過面的“十三太保”。
  這十八員正偏元將身后,整整齊齊列著一万名蒙古鐵騎,鐵騎方陣垓心之中,高高豎著一杆十丈大纛,大纛影里隱隱顯著一座牛皮大帳,在那如林的旄旌和密密的刀槍叢里,這座大帳仿佛一座黑魆魆的城堡。
  瞧著元軍這般陣勢,饒是盧起鳳、晁景龍、黃振一流久經惡戰的綠林老手,亦自嘖嘖稱奇,暗暗心惊。
  驀地,猛听得對陣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大笑,笑畢,只听那擴廓帖木儿一抬左臂,鞭梢指著眾好漢說道:“眾位綠林英杰請了!俺王保保久慕眾位大名,本欲一登寶寨,把手俟教,怎奈身膺王命,忝為一省封疆重臣,不敢以私廢公,坏了朝廷章程!”說到此處,他忽地收斂了笑容,厲聲說道:“幸而緣份不淺,今日在此幸會,俺本欲放諸位一條生路,怎奈那一幅白絹乃是俺擴廓必得之物。倘若諸位愿意成全俺這樁功勞,交出白絹,本爵愿為諸位報功請賞;倘若諸位不肯,俺也不敢唐突沖撞,只須与本爵賭一樁小小的胜負便了!”
  這一邊好漢隊中有人高叫道:“兀那狗官,有何賭賽,快快講來!”
  擴廓依舊大咧咧地笑道:“諸位稍安勿躁!今日為迎眾位豪杰過境,本爵特意在此擺下一座‘鐵籠金鎖陣’,諸位只要破得本爵這個陣圖,本爵香花燈燭,一路將諸位直送上飲馬川!倘若諸位無此手段,嘿嘿——那就休怪本爵各為其主了!”
  話猶未了,只見好漢隊中早奔出兩人,一個是“舍命童子”石惊天,一個是“沒毛大虫”雷振塘,兩個莽漢兩柄朴刀,著地便卷到陣前,指著擴廓罵道:“好個不要臉韃子!吹大气不怕涼了你那門牙!有种的吃俺三百朴刀便說話!”
  擴廓帖木儿兀自不惱,對左右問道:“儿郎們,誰去會一會這兩個賊漢!”話聲未落,只見左隊中奔出一騎元將,紅袍銅鎧,赤兔氈盔,拈一杆鬼頭大刀,怒喝一聲,催馬直取石、雷二將。
  來者正是擴廓帳下“十三太保”中的第三條好漢哈喇不花,只見他沖到戰圈之中,一杆大刀黑影幢幢、烏光閃閃,武藝委實不弱。石惊天、雷振塘兩柄朴刀,一左一右,翻飛騰挪,只在那元將馬前馬后剁、搠、劈、斬,三個人斗得十余合,只听得一聲暴吼,石惊天瞅個空子,兜腰一刀,竟將那哈喇不花斬作兩段。
  石、雷二將一招得手,正要抽身回陣,猛听得元軍陣中又響起大叫:“兀那毛賊,兩個斗一個算什么好漢?不要走,俺們來也!”叫聲中,只听得“潑喇喇”一陣馬蹄響,兩員元將早已雙雙搶到陣前,卻是“十三太保”中的第一、第二條好漢禿魯不花与蘇辛不花。
  石惊天、雷振塘聞言大怒,正欲回身接戰,好漢隊中早響起一聲大喝:“丑虜休要不服!石大哥、雷大哥稍歇,看俺來一個戰他兩個!”隨著話音,只听得一陣狂風卷地而來,那“活敬德”孫不害早躍到陣前,一根水磨鋼鞭如攪海蛟龍,与那兩個“太保”殺到一處。
  禿魯不花名排“十三太保”之首,兩柄寒泉長刀勁力駭人,加之他頗得擴廓帖木儿鐘愛,曾經親授了他不少精湛招式,一旦舞動,端的是綿密厚重、奇詭狠辣;蘇辛不花一柄混鐵鐺,重逾五十斤,磕砸之間,頗有泰山壓頂之勢,三個人各展所能,走馬燈儿斗得煞是慘烈。霎時間只辨得三團黑影翻翻滾,雙鞭雙刀、一柄鐵鐺,乒乒乓乓,攪起漫天愁云慘霧。這一番好殺,直看得兩軍陣上一齊喝起采來。
  三個人斗得四五十回合,猛听得戰圈中響起一聲慘叫,緊接著血光迸濺,三將之中早已有人中傷倒地。雙方陣上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卻是蘇辛不花前胸中了一鞭,口中噴血,已然倒撞下馬來。那禿魯不花气力不加,一見伙伴被傷,哪里還有心戀戰!虛晃一刀,鞭馬抽身便欲逃回本陣。孫不害那雙鞭何等厲害,沒待禿魯不花奔出十步,聳一聳腰脊,吼一聲,一鞭擊在馬股上,那馬儿負痛,一陣狂跳竟將禿魯不花顛下馬來,孫不害大步赶上,兜頭一鞭,眼見得這個太保又不能活了。
  元軍陣上見此情景,一個個不覺失色,擴廓一見愛將身亡,心中悲苦,那斯文架子已然端不住了,只听他厲聲喝道:“儿郎們,一齊都上,將這幫蟊賊零刀碎剮,与俺禿魯太保報仇!”
  主帥一聲令下,眾元將哪敢怠慢,霎時間馬蹄滾滾、兵刃呼呼,立時便有十騎大將飛出陣來,當先的是剩下的十名“太保”,緊接著他們殺到的便是那完顏帖木儿、巴彥帖木儿、托托帖木儿、察罕帖木儿四位“天王”。
  盧起鳳一見眾元將一齊殺出,不覺厲聲叫道:“眾位好漢,休教孫家賢弟有了閃失,快快上前,敵住那一干元將!”
  眾好漢不待喝聲停息,早已紛紛殺到戰圈之中。只見盧起鳳一根銀鏈夭矯靈動,敵住了元軍中領頭的“鎮海黃龍”完顏帖木儿;李顯一杆金背大砍刀盤花蓋頂,接住那“卷毛獅王”巴彥帖木儿廝殺;黃振一杆潑風刀如攪海烏龍,擋住了“撐天鬼王”托托帖木儿的丈八蛇矛;晁景龍一柄開山大斧,与“鐵騎虎將”察罕帖木儿斗了個旗鼓相當。
  這一邊更其熱鬧,只見韓涵、彭澎雙槍并舉,早截住“四太保”鄂倫不花廝殺;宣德、郝登雙斧單槍,敵住了元陣“五太保”術赤不花;單澤世、魏焚海兩杆長戟,裹住了“六太保”海都不花;關猛、呼延鎮國一人舞著紐絲鋼鞭、一人擔著青龍偃月大刀,直殺得“七太保”亦黑不花冷汗津津;薛琦、樂龜年縱跳騰挪,斗得那“八太保”迷失不花手忙腳亂;石通、焦霸、曹協、鄭玄四條大虫,把個“九太保”阿合不花裹在垓心;柴林、楊思雙戰“十太保”桑哥不花,已是步步占了上風;孫十八娘、孫不害姐弟兩人把個“十一太保”迷楞不花直殺得气喘吁吁;阮氏三杰卻是以三斗二,三柄魚叉攪起三圈寒芒,把“十二太保”、“十三太保”默渥不花与蒙哥不花直殺得兩臂酸麻。
  元兵陣上,擴廓帖木儿沉著臉,注視著這一場混戰;好漢隊里,施耐庵、李黑牛護持著受傷的宋碧云,李海、石惊天、雷振塘、史嘯風守著左翼,朱一鳴、林中鶯、燕銜梅、李金鳳守著右翼,十位好漢手執兵刃,雙目炯炯,緊緊盯著戰陣后的大隊元軍,一旦敵軍扑來,便要挺身敵住。
  這一邊四對驍將果然是棋逢對手,斗了個旗鼓相當,戰夠二十余個回合,兀自分不出胜負。不過,另一邊還未斗及十合,早有三對敵手判了高下。呼延鎮國一聲大喝,虯龍紐絲鞭擊碎了“七太保”亦黑不花的天靈蓋;緊接一聲慘叫,石通等四將群刃交下,“九太保”阿合不花立時成了肉醬;賡即宣德雙斧一揮,“五太保”術赤不花栽落馬下。余下的七位“太保”卻待要逃,卻哪里來得及!只听得一聲暴喝,孫十八娘一板刀剁倒了“十一太保”迷楞不花;几乎在同時,阮家兄弟三叉齊下,“十二太保”默渥不花与“十三太保”蒙哥不花雙雙躺倒,隨后楊思奮起神威,一朴刀搠死桑哥不花;韓、彭、單、魏、薛、樂六將手頭上緊一緊,“四太保”鄂倫不花、“六太保”海都不花、“八太保”迷失不花一齊嗚呼哀哉。
  那擴廓帖木儿立馬站在陣前,親眼看見自己苦心栽培的十三太保喪于一旦,直气得兩眼發花,他定了定神志,厲聲叫道:“儿郎們,快快鳴金收兵!”霎時間,元軍陣上便響起了收兵的鑼聲。
  此時,那“四大天王”正与盧起鳳、李顯、黃振、晁景龍四將舍命相持,“鎮海黃龍”完顏帖木儿和“撐天鬼王”托托帖木儿單斗盧起鳳、黃振,已自顯得吃力,一見“十三太保”那邊失机,心中早已發慌,巴不得快些逃命。此時驟聞陣后鳴金,不覺大喜,各各虛晃一招,催馬跑回本陣。
  盧起鳳一見敵將敗走,立時大叫:“弟兄們,机不可失,乘胜破了擴廓的陣勢!”叫畢,与李顯、黃振、晁景龍三人當先便殺了過去。
  楊思、孫不害等三十余位好漢哪里等得及這一聲號令,一個個抖擻精神,舞著兵刃,猛虎驅羊般直扑元軍大陣。眾好漢約摸奔得五七十步,猛听得敵陣中一聲凄厲的胡笳驟然響起,那奔逃的四名元將已然与擴廓帖木儿一齊消失了蹤影。面前早已鐵牆般豎起了無數面藤牌,把個營盤擋得風雨不透。
  眾好漢正自惊詫,只听得敵陣中響起擴廓帖木儿的話音:“眾位好漢,咱們有言在先,打開俺這‘鐵籠金鎖陣’,便送各位回飲馬川!如今陣圖已在面前,還請諸位好漢履約守信!”
  盧起鳳听了此言,止住了眾好漢,默默地審視了敵營一陣,對眾人說道:“這擴廓帖木儿心机叵測,既然擺出這陣圖,其中必然有些蹊蹺,依俺之見,還是先派一人入內探一探底細,再作打算!”
  雷振塘聞言叫道:“盧大哥忒也膽怯,那几個天王太保俺們均已會過,擴廓只有這等家底!只怕是虛聲恫嚇,好乘机開溜,休管它什么鳥陣圖,俺們一陣風殺進去捉了擴廓老賊便了!”
  黃振亦道:“事已至此,打不打這陣圖,亦須過去,不如合眾人之力,闖他一陣!”
  盧起鳳想了想道:“既如此,便先煩黃大哥与韓、彭二將進去打個頭陣,若是無甚厲害,俺們便一齊殺入,倘若有差池,也好救援!”
  黃振點點頭,喝一聲,綽著大刀,与韓涵、彭澎二將率著二百名兵士,催馬走到陣前,厲聲叫道:“擴廓老賊,快快開營,俺們破陣來了!”
  話猶未了,只听得又一聲篳篥鳴響,那護營的藤牌軍發一聲喊,立時便閃出條道來。黃振等三人也不猶豫,舞著兵器,剎時便奔入了陣內。
  三個人剛剛入得陣來,便只見門旗影里,倏地轉出一員大將,紅須卷發,虎眼翻鼻,騎一匹追風寶馬,扛一柄宣花大斧,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卷毛獅王”巴彥帖木儿。
  這元將一見黃振,不覺呵呵笑道:“你這賊將好大狗膽,竟敢來闖俺平章大帳的陣圖,不要走,快快納下命來!”
  黃振聞言大怒,大刀一舉,兜頭斬向那巴彥帖木儿,兩個人一來一往,斗了約摸五七個回合,巴彥帖木儿气力不加,吶聲喊,勒轉馬頭便逃。黃振哪里肯放,加一鞭,銜尾便追。
  起先,還只見那元將的明黃戰袍在前面飄動,轉過兩道門旗,驀地卻失了蹤影。黃振勒馬綽刀,正自惊疑,猛听得耳邊一棒鼓響,緊接著一陣令人心悸的“嗚嗚”之聲此起彼伏,那些三角皂雕門旗“嘩啦啦”一卷,左右兩側立時豎起了兩道鐵牆,亮珵珵耀人眼目。
  黃振定睛看去,這兩堵鐵牆竟然蠕蠕而動,發出“軋軋”的聲音,漸漸的合圍過來。忽然,鐵牆開處,顯出兩隊金盔金甲的大漢,一個個手擎長刀,坐下高頭大馬。人、馬都披著鑄銅金扣牛皮軟甲,只露出一雙眼睛。這兩隊金甲武士仿佛听著號令,驅著馬,“軋軋軋軋”,如鐵鉗般逼了過來。
  黃振一見,舞大刀認著那些金甲武士排頭便斬。那些武士亦不示弱,長刀紛紛裹了過來,只見刀影霍霍,寒光陣陣,黃振那把潑風大砍刀磕開了十余把長刀,刀鋒一轉,直剁向欺身較近的几個金甲武士的肩背!霎時,只听得“匡啷”一聲大響,刀光掠處,几個金甲武士在馬上晃得一晃,卻未見血顙迸濺,尸橫黃沙。黃振于出手之際,亦覺得情形有些异樣,潑風刀不似斬上血肉之軀,倒象是剁上了鐵石一般!他心中一惊,仔細望一眼面前的這些金甲武士,猛然悟出乃是那副密密扣身的牛皮重鎧作怪,不覺怒發心底,雙臂一挽,潑風大刀凌空划一道閃電,認著當先的兩名武士蓋頂劈下,堪堪劈到敵手頭頂半尺之際,他雙腕一翻,潑風大刀忽地倒過頭來,刀刃變為刀背,直剁向金甲武士的腰脊。就在此時,“出云鵬”黃振大喝一聲,奮起神威,一刀背將兩個金甲武士聳下馬來。他見一招得手,大刀如蛟龍入海,要掄轉刀背,朝一眾武士排頭掃去,殺開一條血路。
  驀地,只听得陣中又一陣胡笳怪鳴,那些金甲武士仿佛有人牽著,齊刷刷并馬而退。黃振也不管他,催馬疾上,一杆大刀平舉,徑直沖過陣去。沒待他奔到陣前,倏忽之間那些金甲武士齊齊吶喊一聲,都從馬背上擎起一疊黃珵珵的物事,抖一抖,霎時變成一面黃銅襯底的牛皮大盾,那面大盾一旦撐開,足足有一丈二尺上下的高度。黃振久經大陣,仗著渾身武藝,亦不去理會那些奇怪的大盾,坐下馬早已沖到陣前,照著迎面的一排武士便掄動大刀,攔腰斬下。
  卻也作怪,黃振頓時覺得一杆大刀滑不留手,虎口隱隱發麻。心中一凜,抬頭看去,只見那兩隊金甲武士早已隱入大盾之后,兩廂登時又豎起了兩堵鐵牆!
  黃振心中焦躁,催動戰馬,舞大刀直沖那兩堵鐵牆,誰知他沖一沖,那鐵牆便退一退,他退一退,兩堵鐵牆又逼了上來。待要殺開一條血路,大刀又破不了那皮盾。黃振一時著急,便要回身去尋韓、彭二將与手下兵士。他回頭一瞧,只見來路已被又一堵鐵牆截斷,附近隱隱傳來喊殺之聲,黃振心下明白:韓、彭二將已然被這些金甲武士困在陣內,無法互相救應。面對這四面牛皮大盾豎起的鐵牆,殺又殺不退,走又走不了,饒是黃振藝高膽大,心下兀自慌了。
  此刻,站在陣外的盧起鳳等人見黃振、韓涵、彭澎一眾兵將殺入陣內,半晌不見出來。元軍大營兀自森嚴壁壘,旌旗獵獵,那方陣之內卻是黃塵滾滾、胡笳亂鳴,隱隱傳來喊殺之聲。盧起鳳情知不好,返身大叫:“眾位豪杰,黃大哥必是陷在陣內,咱們一齊都上,沖亂他這陣圖,救他們要緊!”
  一聲喝畢,晁景龍等三十條好漢聞聲倏動,李顯、宣德、郝登、單澤世、魏焚海五將策馬舞槍沖入敵陣;阮氏三杰、孫不害、楊思等人縱身疾躍,仿佛一股狂風,直卷向元軍方陣的旗門;孫十八娘率著林中鶯、燕銜梅、李金鳳三個女孩子,照著敵陣前的藤牌軍排頭殺去。
  那藤牌軍也不阻攔,忽哨一聲,讓出一條通道,放這一群大虫蜂擁殺入。眾人一進得陣來,也顧不得眼前的這些元兵前衛,只認著那響起喊殺之聲的方向沖殺而來。看看便要殺入大陣垓心,驀地,猛听得數棒鼓響,一時間陣內胡笳亂鳴,皂雕旗“簌簌”翻卷,一周遭又“軋軋軋軋”轉出無數金甲武士,几十道銅襯牛皮大盾“砌”成的鐵牆團團滾動,立時便將殺入陣中的三十一位好漢截斷開來,三人一處,兩人一伙,哪里還照應得過來。
  眾好漢也不知這是什么陣勢,擎動手中兵刃,只認著那鐵牆亂剁,卻哪里動得了分毫?一時間怒吼如雷,左沖右突,可是,他們沖到哪里,那一堵堵“鐵牆”便圍到哪里,直殺得這一眾好漢熱汗淋淋,骨軟筋酥,兀自沖突不出。
  盧起鳳心中憤怒,一條“無影飛鏈”“簌簌”掣動,只覷著那些牛皮大盾亂舞,可是,饒是他身手超卓,一根銀鏈碰上大盾排成的鐵牆,只打得“篷篷”亂響,卻哪打得條出路來!他一時情急,對身后的單、魏二將叫道:“單家賢弟、魏家賢弟,這擴廓老賊的怪陣扎手,快用水、火破他的陣圖!”
  被困在另一圈鐵牆之中的單、魏二將听了這一聲呼喝,立時雙戟一舉,齊齊喝一聲“疾”,手下的“葫蘆兵”一拍腰間葫蘆、“鐵管兵”一抖手中鐵管,霎時間只見烈焰熊熊、熱霧騰騰,無數道火苗、水柱直奔四周“鐵牆”!
  單、魏二將挺著雙戟,只等元兵陣勢一亂,便要沖開一條血路,去救助被困的眾位好漢。誰知那一陣水、火交擊之中,元軍陣中既未響起慘厲的呼喝,也未聞痛楚的呻吟,只見那四堵“鐵牆”進退整肅,烈焰、滾水襲來之際,早已退出三五十步。那“葫蘆兵”噴出的烈焰去勢較弱,撞上大盾,只燎得盾牌“滋滋”亂響,至于那些滾湯,澆到盾面之上,仿佛以水沃石,更其失了威勢。
  單、魏二將正自惊疑,猛听得頭頂上響起一陣大笑,只見不遠處那座壁壘似的氈帳頂上開出一扇門來,擴廓帖木儿衣飾整飭、盔甲鮮明,正立在氈帳頂上,手中鞭梢戟指著盧起鳳和單、魏二將喝道:“盧大英雄,單、魏二位將軍請了。俺王保保為了你們這几十條大虫,苦心經營十年之久,方才練成了這道‘鐵籠金鎖陣’,休說你們這嘯聚山林的草寇,便是諸葛孔明再世,也休想破得俺這奇陣,識時務的,快快束手受縛罷!”
  盧起鳳遠遠地瞧著擴廓那驕橫神態,不覺怒不可遏,厲聲叫道:“單、魏二位賢弟,快快放出水、火,燒死這個老賊!”
  單澤世、魏焚海聞聲倏動,雙戟一指擴廓帖木儿,嘴里喝聲“疾”,手下眾兵士早又放出那烈焰滾湯,轟轟嘩嘩,直奔那座氈帳。
  擴廓帖木儿呵呵一笑,袍襟一閃,早躲入帳內,那扇門也“砰”地一聲闔上。這一陣水、火夾攻端的厲害,只見那騰騰烈焰濃霧早轟轟烈烈裹住了氈帳,直燒得熱气漫天、金蛇狂舞。
  待得那一陣烈焰、滾湯過后,只見那座氈帳外層的氈圍早已燒得筋筋片片,里層卻露出黃珵珵的銅牆來。單澤世、魏焚海正自惊疑,欲待喝令“葫蘆兵”、“鐵管兵”再放水火攻那座大帳。忽然,大帳頂上的門又開了,擴廓帖木儿巍巍站起,指著單、魏二將哈哈大笑道:“單將軍、魏將軍,你們那水、火神技,今日遇了克星!須知俺這座大帳,乃是熟銅鑄成,你們連那些牛皮大盾都奈何不得,卻怎生奈何得俺這座鐵城!依俺看來,你們那鐵管中的硝磺与葫蘆中的堊水只怕也快用盡,還是不要白費气力了罷!”
  單、魏二將听他這一番話,不覺气沮,一時間無名火起,指揮著那一干“葫蘆兵”、“鐵管兵”揮動兵刃,朝著面前的鐵牆亂剁起來。
  且說施耐庵、李黑牛二人護持著受傷的宋碧云,遠遠地立在陣外,眼看著盧起鳳与眾好漢揮兵殺入敵軍營壘。一時間只見那“鐵籠金鎖陣”內黃塵滾滾,喊殺連天,既不見眾位綠林英雄呼喝叱吒的身影,也不見敵軍隊伍轉換挪移的跡象,遠遠的只聞得敵陣中胡笳亂鳴、皂雕旗狂舞,一派黃光在征塵影里迸射閃爍,仿佛預示著什么不祥的征兆。
  李黑牛看得心中發毛,不覺叫道:“施相公,你看看這些鳥漢們殺到那陣里去,半晌儿不肯出來!八成是有什么古怪玩意勾了他們的魂儿,似這般延挨,卻如何回得飲馬川大寨?來來來,相煩你一人照應著這宋旗首,待俺兩把板斧殺進去,破了這鳥陣,催盧大哥他們早些登程。”
  施耐庵嗔道:“你這莽牛又胡鬧了!宋旗首傷重不能行動,晚生身上藏著的這幅白絹乃是張五嫂、扈慧娘他們舍了性命方才奪得的寶物,怎敢撇下了去履險地?再說,有盧大哥他們一干猛將在陣內,偏不成便少了你這能人!”
  兩個人正自斗嘴未了,猛听得“豁刺刺”一陣馬蹄聲驟響,接著便是“哇呀呀”的沖天喊殺之聲在耳邊震響,施耐庵抬頭一看,立時嚇得呆了。
  只見面前五步之內,倏忽間已然圍上來數十名蒙古鐵騎,一個個手執藤牌,高擎長刀,已然將三個人裹得滴水不漏。后面的大隊元兵,正自源源而來。
  李黑牛見狀,早已怒吼一聲,掣出了腰間板斧。施耐庵情知一場惡斗已是在所難免,束一束袍帶,“錚”地拔出了腰間三尺湛盧。
  兩個人一左一右護住宋碧云,正欲上前拼斗。猛然間,敵陣上皂雕旗一閃,走出一員黃臉赤須的元將,手提金背大刀,坐下黃驃馬,正是那“鐵翎軍”軍主也先帖木儿。只見他刀尖指著施耐庵,拈須笑道:“俺把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蟊賊!破了俺的‘鐵翎陣’,破得了平章大人的‘鐵籠金鎖陣’么?此刻,盧起鳳、晁景龍那一干賊漢早已困在陣內,立時便要束手就擒!你這窮酸,快快交出那樁武林大秘,本帥念在你斯文一脈,放你一條生路!”
  施耐庵听畢亦不答話,長劍一揮,對李黑牛叫道:“黑牛兄弟,快快背上宋旗首沖出重圍,晚生來敵住這個元將!”
  李黑牛一听,兩把板斧磕得“梆梆”亂響,頓足叫道:“施相公,背了婦人便沾一世晦气,俺死也不作這事!憋了這半日,你也該讓俺這板斧發一發利市!”叫畢,伸臂一推,將施耐庵推到宋碧云身旁,不管三七二十一,“哇呀呀”一陣大吼,兩把板斧掄得車輪儿也似,潑風般著地便卷到那也先帖木儿馬前。霎時,大刀雙斧,一個馬上,一個馬下,“乒乒乓乓”殺了起來。
  施耐庵怀中揣著那幅白絹,一時也顧不得再与李黑牛爭執,抄腰一把將宋碧云馱到背上,右手一抖,湛盧劍洒一圈寒芒,立時剁倒兩名元兵,殺開一條血路,直向左近一片叢林疾奔。
  看看來到叢林邊上,施耐庵見身后元兵并未追赶,不覺輕舒了一口長气,心中忖道:“好個黑牛,兩把板斧竟然抵住了那也先帖木儿一隊元兵!倘非他拼死搏殺,自己怎得脫身?
  他正自冥想未了,猛听得叢林內一聲胡笳嗚嗚響起,接著頭頂上霹靂般一聲大喝:“窮酸哪里走,俺在此等著你哩!”
  施耐庵抬眼一看,不禁惊得眼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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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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