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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影星主外同居 名導演男女受气


  且說在群星閃爍的3O年代影壇,有兩顆分外耀眼的女明星,那就是胡蝶和阮玲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說完胡蝶,再說阮玲玉。且容筆者慢慢道來。
  1910年4月26日,上海。
  這一天,春意已濃,而在上海朱家木橋樣安里的一間陰暗狹窄的小屋里,卻不見陽光,很少暖意。一名浦東亞細亞火油找的、年近40的中年男工阮用榮,正請了假在家中忙里忙外。阮用榮的妻子何阿英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呻吟著,喊叫著,正為她第二個孩子的出生苦苦掙扎。他們的生活是艱難的,他們家的頭一個女孩才只有二、三歲呢。
  孩子終于降生了。
  善良的母親、辛勞的父親,并不為過早降臨的第二個孩子高興,他們只是盼望著這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因此,當接生婆報告他家得了一個女孩時,阮用榮愁苦的臉上眉心皺得更緊了。
  老實巴結的父親沒有多瞧這女孩一眼,長長地歎口气就把接生婆送走了。失望傷心的母親,勉強睜開眼望了望身邊的嬰儿,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傷。
  窮工人家的孩子,求人取了個文靜的名字:鳳根。
  轉眼已是10月底,天漸漸轉涼了。下班后的阮用榮照例抱起了女儿鳳根,他覺得鳳根那小小的身体有些發燙,就問妻子:
  “鳳根是不是病了?”
  “是的,”妻子答道,“早上起來她就發燒,可能昨晚受了點涼,傷風了,大概不礙事的。”
  阮用榮仔細往鳳根臉上一瞧,只見她左臉頰上出現了數個暗紅色的丘疹,他的心猛地一緊,一种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難道是天花?”當“天花”二字在阮用榮的口中說出,妻子頹然地坐在床前,她真希望丈夫的猜測是錯誤的,可是丈夫所料并不錯,鳳根所患的确是令每個父母都膽戰心惊的天花。
  “天花”這兩個無論是讀起來和寫出來都很漂亮的字眼,所代表的卻是一种讓人為之恐怖和厭惡的急性傳染病,它的可怕之處不僅僅在于對患者生命的威脅,而且還在于對人容貌的毀損。當時大凡出過天花的人,都難逃滿臉麻子的厄運。鳳根的父母面對患此疾病的女儿、怎能不憂心忡忡。
  但疾病既來了也別無他法,只求老天保佑,何阿英更是虔誠地拜倒在觀音像前。不知是阮用榮夫婦的祈禱發生了作用,還是鳳根的生命力特別強,經過日夜擔憂的几天之后,鳳根奇跡般地痊愈了,僅僅是在左頰留下了几點淺淺的疤痕,不經意根本看不出來。
  災難好不容易過去了,阮用榮夫婦剛剛松了一口气,誰知厄運再次降臨到他們頭上。經過一個寒冷的冬季后,他們那一直病弱的長女不幸夭折了。阮用榮夫婦對著長女漸冷的身体,傷心至极。
  現在,他們只剩下鳳根這唯一的女儿了,他們對她更加怜愛有加。這一年,兩歲的鳳根一下子竟跨過了兩個時代——從清皇朝到中華民國。皇帝沒有了,國號改變了,千千万万中國人的生活并沒有起色。唯一改變的是男人腦后少了根辮子。
  鳳根慢慢地長大了。從記事起,她常常在黃昏時,一邊在門前撿菜剝豆,一邊等候父親回家。當她親熱地喚聲“爸爸”并起身奔向父親,他常常疲憊無力地找把破椅子靠牆坐了下來。偶爾,父親領到了工錢,喝了兩盅,有了點精神,也會抱著她,給她講豬八戒招親的故事。她是多么快樂啊!窮人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
  一次,父親買了張靠舞台邊的便宜的歌劇票,帶鳳根去看戲,舞台上的五光十色,演員的唱做動作,使小小的鳳根惊呆了。回到家中,站在床上,拿著被單、母親的圍巾,像演員那樣裝扮起來,唱起來,扭起來。
  鳳根小小年紀,已有自己的保留節目,每每親朋來訪,她唱做起來,往往能博得滿堂喝彩。那時,她不太胖,晶瑩可愛的臉上浮起了笑容。
  幸福和快樂對這個万分艱難的家庭畢竟是短暫的,像受至一場巨大的雷擊似的,她父親一病不起。阮用榮一病倒,工作也就丟了,全家失去了唯一的生活來源,這可愁坏了阮用榮夫妻倆,要治病,要吃飯,還要付房租,哪來的錢呢?
  無可奈何之下,何阿英只好丟下重病的丈夫和幼小的鳳根外出幫佣,但那點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家用尚且不夠,哪里還能有錢給丈夫治病呢?于是,家中稍微值錢一點的東西慢慢地都進了當舖。
  面對病中的丈夫和幼小的女儿,何阿英是欲哭無淚,她跪倒在觀音像前,祈禱菩薩保佑她的丈夫度過這一劫難。然而,菩薩并未顯靈,在這年夏天的一個風雨交加之夜,阮用榮終于撒手西歸。
  這年,鳳根才6歲。
  何阿英更孤苦了,在黝暗的油燈下,她几乎老了10歲。鳳根望著母親在為她縫補舊衣,禁不住懂事的說:
  “媽,油燈暗了,讓我替你穿針線吧。”
  母親抬起疲倦無神的眼睛望了望她,搖搖頭,又低頭去穿針線縫衣了。
  燈火愈來愈暗,夜愈來愈靜,自幼聰明過人,求知欲极強的鳳根,像大人似地發問:
  “媽,我們為什么要做窮人?”
  “你爸爸沒有本事。”
  母親的回答不能滿足她的疑問,小鳳根又追問了一句,“那么怪爸爸嗎?”
  母親沒有再回答,默默地似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久久盤旋在孩子心頭的疑問,赶走了她的睡意。沉默了一陣子以后,鳳根把小凳子靠近母親的身邊,抬頭又提出了問題:
  “為什么我們不能上厂里做工?”
  “我們是女人嘛。”母親歎了口气說。
  “女人就不能做事嗎?”在她的幼小天真的心靈里,女子低人一等的觀念還沒有形成。
  “社會是不允許的。”母親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和臉,說:“睡吧,別瞎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听命吧。”
  夜更深了,寒風從不嚴實的門窗里鑽了進來,把靠在母親腿邊迷迷糊糊睡過去的鳳根凍醒了。她感到身上多了件舊毛衣,睜開眼睛望望仍在不停地縫衣、身子微微顫抖的母親,禁不住說:
  “媽,你太冷啦!怎么把絨線衫都給了我?”
  母親慈愛地說:
  “你穿著吧。小孩子凍不起的。要不上床睡吧。”
  “媽,我不冷,也不困,陪你做活吧。你還只穿件單褂呢!”
  實際上,才6歲的鳳根真是又冷又困,她終于在母親的撫愛和督促下,爬上了又硬又冷的床舖。
  在童年的夢里,她嘗到的是人生的苦果。
  窮人家的孩子是早熟的。鳳根隨著母親,給有錢人家當小丫頭,小小的年紀就學著打雜、洗衣、給老爺擦皮鞋、替太太抱小少爺。唯有相依為命的母親心疼她,夏天,看到她累得滿頭大汗,面色通紅;冬日,瞧見她雙手起了凍瘡,腫得很高,瞅著主人家出門的時候,讓她放下手上的活計,悄悄去休息一會儿。
  這時候,她總是很快溜到附近的一所小學,從校門的縫隙里偷望男女孩子們上課的景象。有時,湊巧孩子們放學了,她就躲得遠遠的看他們嬉鬧、打架。他們都穿得很整齊,背著嶄新的小書包,有的孩子的父母,還在校門口等候迎接他們。
  這,給鳳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這,也使一個難以管束的想法在她頭腦里轉了又轉。隔了好一陣子,她看到母親忙完了活心緒較好時,終于忍不住說出了自己最大的愿望:
  “媽,讓我上學吧。”
  媽媽听到她的要求,像被針扎了一樣皺了一下眉心,半天沒有說話。而當她拉著母親的手,一再懇求:“媽,讓我上學吧。”母親的心動了,輕輕歎了口气:“難哪。”
  母親是這樣一個老實,听命,苦苦掙扎的婦女。她沒有馬上答應女儿的要求,因為,她明白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學費、雜費、書本費、衣著這一連串的費用,對當女佣的她來說是很難應付的。再說,女儿上了學,還能在主人家吃住下去嗎?她找不到答案。
  母親的心在那次風根的懇求后,确确實實留下了無法擺脫的印記。鳳根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和寄托啊,何況,鳳根自小体弱多病,丈夫剛去世之際,自己曾將她寄養在一個干姐妹家中,一場大病整整兩個月,几乎葬送了一條小生命。
  母親盡管沒有文化,但身居上海這樣繁華的大都市,也約略知道讀書才能有出頭之日。從此,母親默默地攢錢,也在主人家賣命地干活,博取老爺、太太的歡心。
  冬去春來,約摸在兩年之后一個晚上,母親悄悄地對女儿說:
  “鳳根,你也不小了。媽明早送你去上學吧,這可不易啊。”
  說著說著,母親眼眶紅了起來,聲音也變得顫抖了。
  鳳根望著更加蒼老的母親,聆听著這字字千斤重的話語,一陣溫暖,一陣心酸;一陣凄苦,又一陣幸福。夜依然是涼冰冰的,而她的心底卻由于有了希望而感到熱辣辣的。連她的夢也出現了一絲希望之光。
  鳳根8歲才上學念書,改學名為玉英。起初,進的是私塾,第二年,才轉入崇德女子學校。
  上學,對這個寡母孤女來說,實在是難上加難的事,費用的重擔自不用說,而且,母女倆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她倆得苦苦求情于心腸較好的人家,讓母女倆有一個栖身之處。
  不久,一戶姓張的人家收留了母女倆。這戶姓張的是廣東香山人,和鳳根父親是同鄉。張公館坐落在乍浦路,張老爺在清末是做官的,辛亥革命后丟了官,轉而經商,全家從廣東遷到了上海。
  張老爺經商很有些手段,發了大財,整日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張老爺有妻妾九人,生下的子女計十七人之多。張太太管不住丈夫納妾,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不致發生動搖,她絕不允許丈夫把這些女人弄回家來,也絕不承認老爺在外面生的孩子是張家的后代。
  進了張家大院,何阿英帶著鳳根在后院佣人住房住下,她處處留心,很快就熟悉了新的環境。張府的大院共有三進,每進房子之間,都有著很大的天井相隔,前兩進房子是上房,下人是不能隨便進入的,只有后院才是下人們住的。
  這位張太太共有四個公子,即長子慧沖,二子晴浦,三子惠民和小儿子達民。這兄弟四人日后和當時的上海影壇都或多或少地有些關系,也都有過一些名气,其中尤以張慧沖和張達民名气最大。
  張慧沖生于1898年,那年19歲,正在上海的航海專科學校讀書,時刻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漂洋過海,發一筆洋財,后來他果然成就了一番事業。
  他從航專畢業后,即東渡日本,抵日不久就對航海失去了興趣,而迷上了東洋魔術,加上他自己勤奮鑽研,竟是青出于藍而胜于藍,一套東方魔術玩得堪稱爐火純青。
  20年代初歸國,很快又迷上了電影,加盟中國最早的電影攝制机构之一的商務印書館影片部,當上了一名電影演員。主演了《蓮花落》、《好兄弟》等片,他那英俊的外貌、洒脫的造型,頗受影迷喜歡。
  1923年春,有個叫尼古拉的德國人來到上海進行魔術表演,為招徠觀眾,他自封為“德國魔術大師”,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天下無敵。張慧沖很不服气,待觀看了這個德國人的表演后,他更是胸有成竹,他馬上和尼古拉唱起了對台戲,也准備了一套魔術登台表演。
  他表演的這套魔術不僅包含了尼古拉的所有節目,而且還多了一個他獨創的巨型魔術“水遁”。此事一下成了人們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報紙則稱之為“國際魔術大競賽”,盛贊張慧沖“比尼古拉多一手”。
  尼古拉還算識相,見比試不過,遂偃旗息鼓,溜之大吉。此后,張慧沖又在電影界和魔術界大顯身手,曾大紅大紫過。此乃后話,暫且不提。
  張達民的“成名”卻不是因為有何業績,而是因為他后來与阮玲玉(即鳳根)的特殊關系。張達民生于1904年,長鳳根6歲。鳳根8歲入張府時,張達民還是個14歲的孩子。
  張太太對這個小儿子格外寵愛,凡事皆依著他,使他成為典型的公子少爺。張太太是個麻將迷,所有的時間几乎都沉迷在牌桌上,張達民從小跟著母親,牌藝也是十分精通,且賭癮极大,由此埋下了日后賭盡數十万家產的禍根。
  鳳根上了學后改名為阮玉英。玉英隨母親進入張府后,更加勞累了。放學后,她還得像小丫頭一樣干活,比往常更賣命地干活。要不,母女倆馬上連一個可以這風避雨的住處都會沒有了。
  年幼多病的玉英,并沒有被這种艱難的境遇壓倒,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知識的開化,也變得自信了,堅強了。
  清晨,當她忙完主人家的雜活,迎著初升的太陽向學校走去時,她的心里反复響起了一個聲音:“我要做個自立的女子!”
  黃昏,當她离開學校急匆匆地赶回主人家時,母親的面貌和話語出現在她眼前耳邊:“听命吧!”“不,我定要做個自主的女子!”她的內心時時在和母親作著爭辯。
  這种發自內心的精神力量,使她自小有無窮無盡的求知欲。她比許多富家的孩子學得認真,進步得快。年幼的孩子,誰不貪睡呢,而她,常常忙到主人們睡了才能學習,常常要熬到深夜;天色微明就得起床,偷偷溫習了功課又要干活。她不覺得苦,也不怕累,一心要念書識字,成為“自立的女子”。
  上海,是帝國主義、官僚買辦、富商闊人的天下,又是經濟、文化發達的大都市。玉英漸漸長大了,學校里的功課對她已經不那么費力了,她開始借來許多小說之類的書來讀。
  小說是五花八門,雜七雜八的,而她從中一次次体驗了各种人、各种生活的甜酸苦辣。她嗜書如命,終生不變。這,也不知不覺地在她身上培育了藝術的細胞,對她走上電影演員的道路有莫大的影響。
  一晃三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玉英已是四年級的學生。她品學兼优,對于國文和音樂尤為愛好。
  一個偶然的机會,她借到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鄧肯自傳》,剛讀了几頁就被書中的描寫吸引住了,于是手不釋卷地一口气讀完了全書。
  美國舞蹈家鄧肯為舞蹈事業終身奮斗的事跡和精神深深地打動了玉英,在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鄧肯像森林女神一樣薄紗輕衫赤足起舞的形象;而鄧肯向往自由,不畏權貴,堅持信念,勇于創新的堅強意志,更贏得了玉英由衷的敬佩。
  掩卷深思,玉英沉入了對藝術追求的遐想之中。《鄧肯自傳》無疑又為她開啟了一扇探視藝術殿堂的窗戶,激起了她心中對表演藝術的憧憬。
  1922年初的一個周末,玉英的同學好友譚瑞珍、梁碧如興奮地告訴玉英,她們已搞到三張《海誓》的電影票,准備一起到夏令配克看電影。
  以今天的眼光觀之,《海誓》無疑是一部极其平庸的電影,但它卻令玉英和她的兩位伙伴既覺新鮮又受感動。要知道,《海誓》可是中國最早的三部長故事片之一,不僅有完整的故事,而且制作也比較認真,尤為稱道的是該片的女主角殷明珠。
  如果說《海誓》曾使得小學高年級的學生阮玉英對中國電影產生了興趣,并有了一种朦朧的向往,那么,1924年底上映的一部中國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明星電影公司攝制的長故事片《孤儿救祖記》,則使已成為初中生的阮玉英對電影有了更為深厚的感情。女主角王漢倫的杰出表演使玉英萌發了演電影的最初愿望。
  應該說,殷明珠和王漢倫的成功,為阮玉英、胡蝶等這些比她們年輕了几歲的后來者,沖破世俗偏見,順利地走上銀幕,開辟了一條道路。
  1925年,阮玉英已是崇德女校初中部二年級的學生了。自從升入初中后,玉英便搬出張家,開始住校了。阮玉英到張家的次數逐漸減少了,但閒暇時,她還是偷偷溜到后院去看望母親。她的偶而露面,引起了張家四少爺張達民的注意。
  張達民這年已22歲了,作為一個富家子弟,在交際場所和生意場上也可謂見多識廣了。但當他第一次留心注目已是中學生的阮玉英時,仍為她身上所特有的超凡脫俗的气質和帶有一絲哀怨的漂亮面容所震惊不已。他怎么也沒料到當年瘦瘦小小的黃毛丫頭,現今居然出落得如此楚楚動人,不由得怦然心動。
  于是,他想辦法接近阮玉英,當他得知玉英喜歡到昆山公園散步時,心中不由一喜。
  秋日的昆山公園,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為迷人的季節,秋風吹走了夏日的悶熱,黃葉落滿林中小徑,夕陽的余輝穿過簌簌作響的林葉洒落下來,草坪上布滿了跳躍的光影。傍晚的花園是那般的溫馨。
  這時,花園的小徑上出現了一個青年女子的身影,一襲白衣,長長的黑裙,晚霞映襯著她俏麗的臉龐,她就是阮玉英。在另一條小徑上,又閃出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高高的身材,一身筆挺的西裝,英俊而白皙的方臉上架著一副闊邊眼鏡,倜儻之外又顯出几分文气,他就是張達民。
  兩人“無意”間相遇。
  “四少爺,你也到花園里散步啊?”
  “這不是鳳根嗎,你可是越長越漂亮了,走在大街上我恐怕是不敢認了呢。”
  阮玉英和張達民一直是認識的,只是這些年來不常見面。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里,張達民傍晚時分經常來昆山花園散步,于是也就常与阮玉英相逢。這位絲毫不擺主人架子的四少爺逐步贏得了涉世未深的阮玉英的好感,而青年人之間總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漸漸地,兩個年輕人的心靠近了。
  自從父親去世這十年來,特別是進入崇德女校以來,阮玉英一直生活在單一的女性世界之中,16歲的她情竇已開,所讀過的許多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的那些纏綿徘惻的愛情故事,也曾使她向往過夢中的白馬王子。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還沒有哪個异性青年真正走進過她的情感世界,張達民則是第一個闖入者。張達民雖不如小說中的男主角那般可愛,但對自己也可算得殷勤備至体貼入微,且他不計較出身門第与自己相愛,她還是挺受感動的。
  不管怎么說,阮玉英在她16歲那年的秋天開始了她的初戀。初戀是甜蜜的,做完了一天的功課,挽起戀人的臂膀,徜徉在秋日花園的小徑上,充滿了詩情畫意。然而,甜蜜中卻帶有一絲苦澀,那是對未來的憂患,這個明顯帶有“主仆之戀”色彩的戀情能結出丰碩的果實來嗎?
  從昆山花園相見到戀愛,兩人是閃電似的;從戀愛到同居,”兩人也是閃電似的。由于張家不同意張達民和阮玉英之間的關系,而兩人想用同居造成婚姻的既成事實。
  在這“閃電”似的同居背后,玉英也曾痛苦彷徨過。有時她暗自思忖:我以后的路該怎么走呢?自己內心的向往自然是先念書,后工作,做一個自立的人。
  可每每將這一想法向母親傾吐時,總在母親臉上看到一副痛苦、內疚的神情,接著是一聲聲的哀歎。阮玉英知道,這是母親怪自己這么大的人,好不曉事理,与張達民結婚,難道不是一條好的出路嗎?
  封建意識、缺少文化使母親目光短淺。在一個終生作女佣人的眼光里,能過上主人家的那种穿綢著緞、吃用不愁的生活,就是人上人、福中福了。
  而雖然有一定的文化知識,但已陷在熱戀漩渦里的阮玉英也不能自拔。她想到:自与張達民認識以來,特別是和他在昆山花園見面之后,他對我總是笑臉相迎,也從不擺少爺架子,對母親也尚稱和藹可親……是呀,難道還有比結婚更好的路嗎?
  母親感到女儿能嫁張家,這是再好不過的事,這樣一來,自己今后的終身有了依靠,地位也改變了,再也不用替別人家幫佣了。因而自始至終熱心地促成、勸說女儿應允這件事。玉英年輕幼稚,戀火已把她燒得無所适從,由于母親的慫恿,她就這樣輕易地、似懂非懂地將自己的一生和這位張少爺結合在一起了。
  說是結婚,并無正式的婚姻儀式和手續;說是戀愛,又無真正一致的理想和愛情。這是買賣婚姻的一种新變种,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時代婚姻的一种常見的方式。就阮玉英的身世、環境而言不為浪蜂游蝶所惹,定為富賈商人所攫,似乎是定命所關,安能免此。
  生活的磨難,使玉英比普通少女更早地懂事了、成熟了;生活的磨難,卻又使玉英過早地將自己的命運和一名玩世不恭的少爺連結在一起。這是她悲劇命運的開始,也是她悲慘生涯的結局的決定因素之一。
  這是在阮玲玉短促一生中第一個占有了她的男人,而且,從16歲到25歲的近10年中,她為他付出了青春和血汗換來的金錢。而他則愈來愈像魔影似地追隨著她,寵罩著她,直至將她送給了死神。
  阮玉英初嫁時芳齡十六,完全是個青年少女,而那种流傳了千百年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思想,牢牢占据了她的心靈。要是這位張家四少爺稍有上進之心,至少能夠安分守己,阮玉英就將終身相隨,忠貞到頭了。而他卻像舊社會中的紈褲子弟一樣,一步步走向了墮落。
  卻說阮玉英与張達民同居之初,曾有過一段比較甜蜜的日子。張達民仍然保持著戀愛時所体現出的紳士風度,顯得溫柔体貼,平日常逛的歌場賭館很少涉足,父母給他的零花錢也足夠支付三個人的開支。
  玉英對張達民不顧家庭的反對,堅持与自己結合,則心存一份感激之情。輟學以后,她很快完成了角色轉換,由一個青年學生變成一個賢慧的妻子。何阿英則不再出外幫佣,守著小倆口,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
  張達民豈是甘于過平靜生活之人,燕爾新婚的纏綿過去之后,他就感到了同居生活的單調乏味,尤其是家庭的日常開支,雖然阮玉英母女倆非常節儉,但仍要花去父母給他的零花錢的大部分,而他的父母卻不再多給一個子儿。于是,他的公子哥儿的本性開始暴露,對玉英母女倆時不時惡語相向。
  起初,張達民看到玉英傷心落淚,他還有些不忍,會轉而安慰一番。漸漸地就熟視無睹了,想發脾气就發脾气,不高興掉頭就走,把僅有的几個錢送進賭場,輸光了則几天不露面,偶然贏了,一高興也許會想起玉英,于是再轉而登門。
  面對這种情形,阮玉英方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的決定有些過于草率,但她不愿把張達民想得太坏,總以為他最近的變化是因他的婚姻得不到父母的贊同而引起的。她既然這樣想,也就只能一味地委曲求全。
  就在他倆同居几個月后,張達民的父親突然中風去世了。對于父親的去世,張達民固然悲痛,但一想到馬上能分得遺產,擺脫經濟上困窘的日子,又有些寬慰。
  几天之后,張老爺的棺木下土安葬完畢,張太太即開始清理老爺留下的遺產帳目。老爺身后留下了几十万元的家產,張太太自己留下一份足以養老的錢財之后,其余的盡數分給了自己的四個儿子。
  理清了賬目,張太太將四個儿子招到面前,按照長幼順序一一將財產交割,輪到張達民時,張太太說道:
  “達民,你既未成家,又未立業,這筆錢我暫時不能給你,若給了你,沒個正當用途,你定會很快揮霍掉的。先給你一万元,你想辦法干點實事,其余錢由我為你代管,保證一分錢也不會少了你的。”
  拿了一万塊錢的張達民回到自己的小家庭后,便把遺產分配的情形向阮玉英概述了一遍,玉英問道:
  “你准備干點什么實事呀?比如可以開個公司。”
  “這倒沒想好,但區區一万元又能辦個什么气派點的公司,像我這樣的人總不能去開家雜貨舖吧。你先別管那么多了,要緊的是咱們現在總算有點錢了,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段日子。”
  玉英听后非常失望,她知道此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要不了多久就會坐吃山空的,如果把自己的未來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那將是很不牢靠的。她提醒自己,為了奉養母親,也為了自己的前途,首先在經濟上必須自立。她因此開始慎重地考慮走出小家庭,到社會上去尋找适合自己的職業。
  阮玉英于是開始留心報紙上登載的各种招聘廣告,然而,几天下來卻未見到有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正在她感到有些泄气的時候,《新聞報》上的一則廣告燃起了她的希望:
  明星影片公司即將開拍新片《挂名夫妻》,公開招聘飾演女主角的演員,歡迎年輕漂亮有表演天賦且有志于電影事業的女士前來明星公司應試。
  阮玉英一直愛好表演藝術,當她還是崇德女校的學生時,就曾憧憬著有朝一日能在舞台上一顯身手。20年代初期國產電影興盛起來以后,她又對電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早期的女影星很是佩服,也曾有過將來當一位像殷明珠、王漢倫一樣的女影星的朦朧愿望。
  她是真心愿意走上電影演員之路的,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步入銀海的机緣,現在机會終于在她面前展現,可她卻有些猶豫了,她暗自思忖:“明星”這么個人才濟濟的大公司,會看中我嗎?
  阮玉英沒敢應試。但就在第二天,張達民的大哥張慧沖突然興沖沖地走進她的屋里說:
  “弟妹,想不想拍電影?”
  這意外的詢問,使阮玉英大吃一惊,心想難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其實,阮玉英早在學校時就登台演過戲,張慧沖就是從看她的演出中,發現了她的演出才能的。在她貧苦的少女時代,演戲曾是她极大的感情寄托和人生的愉快。
  張慧沖瞧她呆呆地發怔,怕她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進一步具体地說:
  “上海有家明星影片公司,那是家老牌的公司了,你該是听說過的吧?如今,公司正在招考電影演員,要是你愿意試試,我可以介紹你去。”
  張慧沖還怕她要面子,又補了兩句:
  “考不取也沒關系,反正是試試嘛。”
  阮玉英正愁找不著門路而苦惱呢,現在張慧沖主動介紹她去試鏡,她哪里還有不愿意的,便說道:
  “我……能行嗎?”
  “我看能行!你很有表演天賦。”
  “那,……那就請大哥介紹試一試吧。”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她生活在這個和電影關系密切的家庭里,張達民也沒提什么反對意見,再說這又是一條掙錢的出路,母親當然更是唯張家之命是從,也贊成女儿去碰碰運气。
  1926年的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張慧沖偕同玉英和阮母來到明星公司,讓她參加《挂名夫妻》這部電影女主角的應試。慧沖是電影界的老人了,人頭很熟,只和看門的打個招呼,就領著玉英和阮母直接去找電影導演卜万蒼了。
  不巧的是,卜万蒼不在,只見到了公司里的一名姓林的廣東人,姓林的很買張慧沖的面子,又見玉英面容秀美,神態動人,答允向頗有名聲的卜万蒼導演推荐。
  第二日,在明星公司的導演辦公室,卜万蒼正和他的助手湯杰一邊研究著即將由他執導的《挂名夫妻》的劇本,一邊等候著前來應試者。卜万蒼雖然從姓林的口中得知對昨天前來應試的阮玉英的印象,但畢竟沒有親自見過。
  卜万蒼的眉頭緊皺著,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招聘演員的廣告登出來后,應聘者雖然來了不少人,但來者根本不是當演員的料,看來,女主角找得到找不到,還很難說。
  卜万蒼和已被确定在片中擔任角色的兩位男演員龔稼農和黃君甫交談著。窗外的庭院里,几株桃樹花開正濃,粉紅色的花朵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燦爛,散發出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使人心曠神怡。
  此時,玉英一行人來到明星公司,卜万蒼細細端祥,便感到這名年輕女子雖不是什么絕色美人、姿容超凡,卻有一股清秀气、書卷气。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她沒有那种上海摩登女郎的洋味和俗气,卜万蒼立即答應讓她參加《挂名夫妻》女主角的試戲。卜万蒼對她熱情地說:
  “密司阮,我看你定能演戲,讓我來給你一個机會吧。”
  這意外的順利,便玉英又喜又愁,喜的是受到了一位令她敬畏的電影導演的青睞,愁的是她真能演好這個角色嗎?
  當她怀著這种复雜不安的心緒回到家里時,她哪里想到,在明星電影公司,正為她的女主角問題爭得面紅脖子粗呢。有人說:一個初出茅廬的毛丫頭,沒有號召力;又有人說:模樣儿、演戲的本領都不出眾。多數的意見是否定的,有人主張重選。
  卜万蒼力排眾議,獨執己見。他的确還沒有試過她的表演才能,尤其不了解她會不會拍電影,只是從接触中有一种隱隱約約的感覺:這是個可以造就之才,外貌雖不惊人,卻有一股隱含內在的力量。為了鄭重起見,卜万蒼答允試一試她的戲,再作定奪。
  阮玉英一夜翻來复去,久久不能入寐,好不容易入睡了,又不覺作起夢來,夢里一會儿被錄取了,她從此成了演員;一會儿有人凶神似地訓斥她:“毛丫頭,憑你的模樣和本事,還想當明星?”她模模糊糊地被赶了出來。
  夜,竟像從來沒有過的那么漫長,當她在天微亮醒來時,頭沉沉的,心中感到一陣陣不舒服。
  在母親的催促下,她打起了精神,認真地梳妝了一番。以比當年走進學校更緊張万分的心情,走進了這家赫赫有名的電影公司。
  在場看她試戲的有公司的決策人物張石川等人,气氛十分嚴肅。
  卜導演和藹地向她講解了劇中的人物要求,以及怎樣演好這名可怜的女子。她眼睛盯得直直的,臉色也紅了起來,而導演的話卻似懂非懂、似听非听。臨到卜導演讓她試著走几段戲時,她几乎手足無措,連步子都不會邁了。
  一個天性聰慧,酷愛演戲,又有過舞台經驗的女子,竟在万分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把一切都弄糟了。糟得連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然更使張石川和卜導演大大地失望了。
  當試戲停下來的時候,玉英忍不住要哭出來,心里難過极了。審看的人們紛紛离去。卜万蒼情緒也從開朗轉向陰沉,默默無言,他為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這樣糟糕的成績讓自己怎樣再去向同事們張口呢?這真是太貽笑大方了。
  他望著這個滿臉烏云的女子,輕聲地,有气無力地對她說:
  “好吧,密司阮,夠辛苦的了,你回去吧。”
  玉英從他的話音里,听到的是深深的失望,也自感到“拍電影”的大門從此對她關上了。咬了咬牙,打起了精神,走向陪伴她來的母親,轉身准備离去。
  當母女倆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出試戲場時,突然,從她們的身后傳來了一聲響亮的聲音:
  “等一等。”
  隨著話音,卜万蒼快步走了過來,向已回身過來的阮玉英說:
  “明早再來試一趟吧!”
  听到這一話語,阮玉英的淚水禁不住流了出來。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她把自己要演的那個被封建婚姻包辦的少女的身世,反复想了又想,琢磨了又琢磨。片中的少女不是自己,但不是又有自己的影子嗎?自己雖說不完全是挂名夫妻,但自己的婚姻是自由、幸福的嗎?她隱隱感到,和這個要扮演的不幸女子,有相似之處。在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信心。希望和力量。她在不知不覺中,激發出一定能演好的愿望。
  當她由母親陪同,再次走進明星電影公司大門和試演場時,心不再劇烈地狂跳,神態也從容自如得多了。卜万蒼不去理睬阮母的懇求和哀告,以鼓勵的眼神對著玉英說:
  “這沒什么,就像你在生活中照相一樣。”
  玉英此刻已忘了是在試戲,也不去多想“當明星”的事情,一心沉到了人物之中。她的步履、神情,都在剎那間成了少女妙文。妙文本与青年王定章相戀,而家庭包辦了她的婚姻,讓她嫁給一名痴呆的富家子弟方少璉。她,為這忍受著感情的痛苦。
  這樣的故事、人物,并不新鮮,也無太多的特色,但由于阮玉英是用心、用真情實感去演的,演起來楚楚動人,表情貼切,使在場的人都怔住了。
  卜万蒼愈看愈喜悅,臉色由肅穆轉向贊賞。當試演告一段落時,他連連向阮玉英說:
  “好,很好。我決定讓你來演!”
  阮玉英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暖流。當她從人物的情景中完全清醒過來時,意識到電影的大門已為她打開了。
  她終于成了《挂名夫妻》這部影片的女主角,而且改藝名為阮玲玉。她,終于跨出了第一步,這是多么艱難的第一步啊!這一步中有自己的心血,也有卜導演的信任。
  在阮玲玉短短的藝術生活中,從未忘怀卜万蒼的知遇之恩;卜万蒼也以一個藝術界的長者身份關怀著阮玲玉的成長。后來,在1932年由他執導的《三個摩登女性》中,最后決定由她擔任女主角淑貞。該片放映与觀眾見面后,阮玲玉的表演又獲新的成功。
  卜万蒼興致盎然地著文說:
  “我認識阮玲玉,還是在她未演電影之前,所以我和她的關系是比較深切的。記得那時候的她,天天做著明星的夢,但是總沒有去實現的勇气,又沒有入門的机會。后來被我發現了,尤其在短時間的談話中,我很肯定地向她說:‘密司阮,我看你定能演戲,讓我來給你一個机會吧。’后來我就請她擔任《挂名夫妻》片中的女主角。片成之后,……一時獲得不少佳譽。再仗著她的天才和不斷的努力,現在已成了中國女星隊中的最明亮的一個了。她的性格很好,待人接物俱甚和藹。尤其對我,從她演電影起一直到現在都是忘不了我們的友誼,這是值得贊頌她的。”
  阮玲玉對卜万蒼在藝術上更為敬重,始終事以師禮,對卜之指點,無不唯命是從。后來,當她成為舉國矚目的大明星時,依然不改本色,聯華公司因為她名气大,要調整她的薪水時,阮玲玉回答說:
  “卜先生每月拿300元的薪水,我也拿300元,要加我的薪
  水,請先加他……”
  當然,這些均是后話,暫且不提。
  《挂名夫妻》一片把阮玲玉帶進了影壇,該片開拍后,阮玲玉即被“明星”聘為基本演員。“明星”給她的薪水是每月50元,拍片另外還有津貼,這在當時已是個滿不錯的收入了。
  第一個月的薪水拿到手,阮玲玉如數交給了母親,接過女儿給的錢,母親心中感慨万分,當年帶著女儿到張家幫佣,繞在膝前幼小的女儿許下的長大“必報恩育”的諾言開始實現了。
  拍完《挂名夫妻》之后,阮玲玉投入了新片《血淚碑》的拍攝,這是一部由鄭正秋編導的家庭倫理片,講述的是梁似寶、梁似珍這一對姐妹的愛情悲劇故事。
  阮玲玉在拍完《血淚碑》后,又馬不停蹄地加入了《楊小真》一片的拍攝,該片仍是由鄭正秋編導的,描寫的是一名知識女性出身的交際花与一位有為青年相愛,歷盡苦難終成眷屬的故事。在該片中与阮玲玉合作的則是有風流艷星之稱的楊耐梅。
  就在《楊小真》拍攝中的一個晚上,阮玲玉下班回家,看到母親從街上撿來一個小女孩。看到女孩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時,阮玲玉心中的愛意油然而生,遂收養她為自己的女儿,并取名為小玉。
  《血淚碑》和《楊小真》公映之時,阮玲玉已步入影壇一年有余,雖然她的知名度遠不能与老牌明星殷明珠、張織云、楊耐梅、宣景琳等人相比,甚至也不如因拍古裝片而走紅的胡蝶、陳玉梅,但她畢竟已在影壇站穩了腳跟。
  由阮玲玉主演的《血淚碑》和《楊小真》均是1927年“明星”的重點作品,由鄭正秋親自挂帥執導,“算得上是制作認真、陣容整齊、故事動人”的影片。但放映后上座率卻皆不盡人意,“明星”沒能賺到錢,阮玲玉也未能因此而走紅。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古裝片熱潮的泛濫所致。
  阮玲玉進入影壇時間尚不算長,在電影表演藝術方面的修養畢竟還很有限,她与當時的許多演員一樣,把自己能否走紅更多地寄托在机會和運气上。
  阮玲玉入“明星”后所演的三部影片皆為時裝片,在古裝片走紅的當時,很難為大多數觀眾所注目,也就未能有多大的影響,她的“星運”可謂不佳。但一個普通演員是很難決定自己演哪部電影或不演哪部電影的,只有耐心地等待机會的到來。
  机會終于來了。
  “明星”准備啟用阮玲玉出演古裝片《洛陽橋》中的女主角,而且公司很看重這部影片,不僅由張石川親任編導,還為該片配備了頗強的演員陣容。与阮玲玉演對手戲的是“明星”的看家小生朱飛。
  朱飛在影壇的名气很大,他已有六七年的從影經歷,他于1903年生于上海一富人之家,曾就學于遠東商業學校,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20年代初,他被英美煙草公司電影部羅致為主要演員。1925年,張石川將他挖到“明星”,當年即令其在《空谷蘭》中飾演主角,該片賣座空前,朱飛一舉成名。
  成名后,朱飛逐漸放浪形骸,在脂粉陣中盡顯所長,博得美人歡心。自恃一流明星,公司台柱,目中開始無人,連張石川、鄭正秋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公司人人頭疼,但看在他對觀眾确有號召力的份上,只好能忍則忍。。
  到《洛陽橋》開拍時,朱飛散漫的毛病更加變本加厲,除了開拍的第一天准時到場以外,几乎天天遲到。張石川經常因朱飛的不守規矩和馬虎表演而大發其火,但又拿他沒有辦法,不免要遷怒于其他演員,這下可苦了阮玲玉。她第一次嘗到了作一個演員的艱難。
  1928年初,《洛陽橋》終于和觀眾見面了,然而這部讓阮玲玉和“明星”上下均抱希望的影片投入市場后卻波瀾不興,最終還是以讓大家失望的營業額而收場。
  古裝片在紅火了兩年之后,觀眾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而眾多的小公司一轟而上,大量粗制濫造的古裝片流入電影市場,更讓觀眾看倒了胃口,因此,《洛陽橋》的失利也就不足為奇了。
  1928年春,在張石川的布置下,胡蝶從“天一”被挖到“明星”。阮玲玉早在步入影壇之前就聞知胡蝶的大名,但与胡蝶的見面還是第一次。在与胡蝶見面不久,阮玲玉即与胡蝶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銀幕上的合作,這就是拍攝故事片《白云塔》。
  該片是繼《洛陽橋》后明星公司的又一部重點影片。
  影片描寫的是鳳子、綠姬兩位年輕美貌的女子与青年石斌之間的三角戀愛故事。
  鳳子因父母雙亡,家道中落,成為孤女,富裕的礦山主家庭出身的石斌不嫌其家貧,深深地愛上了美麗善良的鳳子。清明時節,另一位礦山主的女儿綠姬伴隨母親去白云塔畔掃墓,路遇風子和石斌,見石斌才貌俱佳,不由怦然心動,即想橫刀奪愛,于是堅邀兩人到府上作客。
  綠姬利用一切机會接近石斌,并蓄意低毀鳳子,石斌果然中其圈套,漸漸疏遠了鳳子。鳳子很是痛苦,卻不明其中原因,只得給石斌寫信表明心跡。綠姬又買通石家的家仆人,藏匿了鳳子給石斌的書信,鳳子和石斌間就此斷了音訊。
  綠姬下決心要除掉鳳子,乃模仿石斌筆跡,假造石斌給鳳子的絕交信。鳳子不辨真偽,痛不欲生,欲跳白云塔自盡,被塔中怪老人風伯救起。鳳子听從了風怕老人的勸告,遠行暫避,日后再圖報复。綠姬以為其計得售,鳳子已不在人世,很是得意。她告訴石斌,鳳子已与人私奔,途中遇難而死。石斌聞言,信以為真,十分悲痛。
  不久,石家的礦山毀于天災,石斌不得已,求助于綠姬,綠姬則乘人之危,提出石斌須娶她為妻的條件,石斌無可奈何之下勉強答應。就在這時,有富商紅葉公子自海外歸國,經葉公子年輕富有,風流倜儻,令愛慕虛榮的綠姬一見傾心,當即一腳踢開石斌,轉而趨附紅葉公子。
  石斌指責紅葉公子奪人所愛,卻遭綠姬奚落,他万念俱灰,欲登白云塔自盡,卻与紅葉公子不期而遇。紅葉公子摘下帽子,露出了滿頭青絲,石斌惊喜地發現,紅葉公子原來是女扮男裝的鳳子,激動万分。這一幕被跟著紅葉公子足跡前來的綠姬看在眼里,她無地自容,墜塔自殺。鳳子和石斌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接著,張石川分配片中的角色:正派女主角鳳子由胡蝶扮演,反派女主角綠姬由阮玲玉飾演,而男主角石斌仍由風流小生朱飛飾演,此外“明星”的諸多明星均在該片中擔任角色。如此演員陣容,在當時說來是相當整齊的。
  對于角色分配,最滿意的當數胡蝶,一來初來乍到就飾演第一女主角,二來鳳子一角正對她的戲路,最适合自己的形象。而對角色最不滿意的當數阮玲玉了,她要飾演的綠姬,風流妖嬈,心地歹毒,是那种最讓觀眾憎恨的女子,這實在不對阮玲玉的戲路。
  《白云塔》正式開拍了,而對阮玲玉的折磨也就開始了。胡蝶在事隔60年后撰寫回憶錄時,對這一幕仍記憶猶新:在部片子里,我是演正派女角,玲玉演反派女角。玲玉進“明星”也有二、二年了,但不知為什么在“明星”總不得志。玲玉其實是擅長演正角悲劇的,她對這個反派女角并不喜歡,也不理解,記得張石川在導演時要玲玉“臉上要有虛偽的假笑,心里要十分惡毒”,可是玲玉總演不好,連我在一旁都十分同情她,因為她生性善良,這實在是難為她。
  在拍攝《白云塔》時,阮玲玉自己也記不得挨了張石川多少訓斥了。張石川脾气暴躁在“明星”是有名的,很少有演員在拍攝他導演的影片時不受他的訓斥,有時他急起來還會罵粗話。
  阮玲玉固然演綠姬這樣的坏女人不太到位,但她受張石川責難的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朱飛。朱飛飾演石斌其實頗對他的戲路,外貌英俊,舉止优雅,与他“銀幕情人”的雅號很是相配,可他那自由散漫隨心所欲的毛病已根深蒂固。
  攝影棚內,他故態复萌,實拍与阮玲玉的對手戲時,仍是滿嘴的胡言亂語,使得本來對綠姬就不理解的阮玲玉就更難貫徹導演的意圖,于是不免常常招來張石川的破口大罵,心中那份委屈就不用提了。
  如果說阮玲玉拍攝《白云塔》一片還有所收獲的話,那就是与胡蝶交上了朋友。胡蝶在她的回憶錄上是這樣說的:
  “我進入明星公司的第一部片子,就是与阮玲玉合作主演的《白云塔》,我們也由此建立友誼。這是一部令我畢生難忘的片子,倒不是因力這部片子本身,而是每當想起這部片子,就想起阮玲玉其人其事,感慨万千。”
  阮玲玉在拍攝該片時的遭遇,引起了胡蝶的同情,一有机會,她常与阮玲玉在一起聊天,借以排泄她心中的憂悶。她倆的身世雖然不同,但也有許多共同的方面,都是廣東同鄉,年齡也相仿,共同語言也就多一些。通過交談,阮玲玉和胡蝶對雙方的身世、生活等有了較多的了解。
  張石川對胡蝶十分器重,她甫入“明星”,即讓她擔綱主演《白云塔》。他曾挖掘過多位電影人才,但他一生津津樂道的還是從天一公司手頭把初露頭角的胡蝶挖進明星公司的大門。
  盡管胡蝶之進入“明星”使張石川更不可能重視阮玲玉,阮玲玉仍對善解人意的胡蝶怀有好感。而事實上,即使沒有胡蝶的加盟,張石川也不可能重視阮玲玉,張石川一生沉迷于才子佳人的戲,這樣的角色并不适合阮玲玉,甚至連鄭正秋也不能發現阮玲玉的才華,這也是明星公司后來無法与新崛起的聯華公司在藝術上相抗衡的原因之所在,這不能不說是明星公司的可悲之處。
  《白云塔》的拍攝使阮玲玉再次品嘗到身為電影演員的艱難,然而,她在明星公司的更為難堪的遭際還在后頭。欲知“明星”怎樣對待阮玲玉,且听下口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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