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一 養心殿后閣里的叔嫂密謀


  跟往常一樣,三十歲的慈禧太后寅初時分就醒過來了。离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這是她一天中最難度過的時刻。她通常是閉著眼睛,安臥在重幃疊幛遮掩的龍床上,在細軟柔和的繡龍描鳳的墊被和蓋被之中,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她与咸丰帝恩恩愛愛的甜蜜歲月。
  憑著絕代的美艷和絕頂的机敏,在小皇帝誕生前后的几年里,年輕的風流天子將對后宮的三千寵愛集于她一身。那個時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長。后來咸丰帝把愛轉了向,被四個有名的漢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壯丹春、海棠春纏得緊緊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個包括皇后在內,所有受到皇帝寵愛的女人所沒有具備的优勢,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儿子乃她所生。在咸丰帝身患重病,又不再專寵她一人的時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話,不知哪一天,哪個妃子的肚子里又拱出一個皇子來,皇上一時被她迷惑,把江山從自己儿子的手中輕易地拿走,送給了他人。因而,當三年前,咸丰帝駕崩的時候,她表面上也悲痛欲絕,心里卻暗暗得意:從此以后,這江山便是屬于自己儿子的了,再不要擔心別人來爭奪。
  但是,儿子繼承的卻是一片動蕩的破碎的江山。皇宮內雖無人來爭奪,但江南的長毛造反已達十年之久。在江宁,分明有一個太平天國,要与大清王朝分庭抗禮;有一個天王,要与自己的儿子平起平坐。她決不能容忍這种狀況的存在。盡管她從小便從父親那儿接受了漢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時至今日,她不得不听從恭王奕鱏的勸告,重用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她要利用漢人來打漢人,要利用漢人來收复、鞏固儿子的江山。提心吊膽的日子終于過去了。三個多月前,當六百里紅旗捷報從江宁送到紫禁城的時候,她興奮得熱淚直流,聲音哽咽,緊緊抱著九歲的小皇帝,連連呼喚著愛子的乳名……
  儿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圣母皇太后的地位也保住了。雖然如此,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有丈夫的歲月畢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這個一日將至的清晨,人間所有的夫妻都在鴛鴦被中擁抱的時候,她卻一人孤零零地躺著。她最怕這時醒過來,但偏偏每天這時她又都要醒過來。回憶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夠暫時給她以溫馨,但很快,寡婦的煩惱郁悶便會占著上風。她想起這一輩子就要永遠這樣孤孤單單地生活下去的時候,龍鳳繡被所象征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力,便再也不能填補她內心深處的寂寞空虛。每當這時,她甚至后悔當初不該費盡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討得他的歡心。
  咸丰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咸丰帝向全國下達選秀女的詔命:凡四品以上滿蒙文武官員家中十五歲至十八歲之間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選。慈禧太后那拉氏那年十七歲,父親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員,正四品銜,各方面都在條件之內,家里只得打點行裝,准備送她進京。正在這時,惠征得急病死了。那拉氏上無兄長,下無弟弟,僅僅有一個十三歲的妹妹,寡婦孤女哭得死去活來。當時官場的風气是,太太死了,吊喪的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理睬。惠征居官還算清廉,家中并無多少積蓄,徽州城又無親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面,四處花錢張羅。待到把靈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時,身上的銀子已所剩無几了。
  這天傍晚,靈舟停在江蘇清江浦。正當暮冬,寒風怒號,江面冷清至极。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視前途,更加艱難,遂一齊撫棺痛哭。凄慘的哭聲在寒夜江面上傳播開去,遠遠近近的人听了無不憫惻。突然,一個穿著整齊的男子站在岸上,對著靈舟高喊:“這是運靈柩去京師的船嗎?”
  “是的。”船老大忙答話。
  那人踏過跳板,對著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說:“我家老爺是你家過世老爺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親來吊唁,特為打發我送賻銀三百兩,以表故人之情,并請太太節哀。”
  從徽州到清江浦,沿途一千多里無任何人過問,不料在此遇到這樣一個古道熱腸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謝才是,忙拖過兩個女儿,說:“跪下,給這位大爺磕頭!”
  那拉氏姊妹正要下跪,那人赶緊先彎腰,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這就回去复命,請太太給我一張收据。”
  惠征太太這時才想起,還不知丈夫生前的這個仗義之友是個什么人哩,遂問:“請問貴府老爺尊姓大名,官居何職?”
  那人答:“我家老爺姓吳名棠字仲宣,現官居兩淮鹽運使司山陽分司運判。”
  惠征太太心里納悶:從沒有听見丈夫說起過這個人。她一邊道謝,一邊提筆寫字:“謹收吳老爺賻銀三百兩。大恩大德,容日后報答。惠征遺孀叩謝。”
  那人收下字据回府复命。吳棠一見字据,大怒道:“混帳東西,這賻銀是送到殷老爺家里的,怎么冒出一個惠征來了!這惠征是誰?”
  听差慌了:“老爺不是說送到運靈柩去京師的那只船嗎?
  我听到哭聲,又問是不是到京師去,說是的,我就送去了,她們也收了。”
  吳棠冷笑道;“好個糊涂的東西,天下哪有不愛銀子的人!
  你送他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還會不收嗎?你問過她的姓沒有?”
  听差辯道:“小人想,世上哪有這等湊巧的事,都死了人,都運到京師,又都在這時停在清江浦。所以小人想,這不要問的,必定是殷家無疑。”
  吳棠發火了,拍著桌子嚷道:“你這個沒用的家伙,還敢這樣狡辯?你赶快到江邊去,把三百兩銀子追回來,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
  “去就是了!”听差答應著,心里仍不大服气。
  “慢點!”側門邊走出一個師爺來,向听差招了招手,然后對吳棠說,“老爺,我剛從江邊來,知道些情況。”
  “你說吧。”
  “收到銀子的這一家是滿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個道員。
  這次進京,一是運靈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儿進宮選秀女。老爺,”師爺湊到吳棠的耳邊,小聲說,“這進宮的秀女,日后的前途誰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貴妃娘娘了。到那時,只怕老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哩!三百兩銀子,對老爺來說算不上一回事,但對這時的寡婦孤女來說,則是一個天大的人情。既然銀子已經送了,老爺不如干脆做個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分親到船上去看望一下,為今后預留一個地步。”
  吳棠想想也有道理。三百兩銀子,對一個鹽運判來說,本也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帶著師爺連夜來到江邊,登上靈舟,好言勸慰惠征太太,又鼓勵那拉氏姐妹好自為之,今后前途無量。臨走時,留下一個名刺。惠征太太一家千恩万謝。
  那拉氏把這張名刺珍藏在妝奩里。父親死后的凄冷,給她以強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識到權勢的重要。對著冷冰冰的運河水,她咬緊牙關,心里暗暗發誓:此次進京候選,一定要爭取選上;進宮后,一定要想方設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后發跡了,也一定要好好報答這位吳老爺。
  她終于被選上了,安排在圓明園。后宮佳麗如云,淹沒了她的美貌和才華。一年過去了,她依舊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秀女。但是,极有心計的她,也就在這一年時間里,把皇上的脾性愛好都打听到了。她知道,二十歲的皇帝,好熱鬧喜游玩,尤其愛看戲听曲子,還能夠自度新曲,是一個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她從小跟著父親在江南長大,學到了不少优美的江南曲調,這時便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溫習著。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奮練習,一年過后,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這一天,咸丰帝來到圓明園游玩。將至桐蔭深處時,忽然傳來歌聲,太監欲前去斥責,咸丰帝制止了。原來,咸丰帝生長在北京的深宮之中,平日里听的只是京劇、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從來沒有听到過江南的小調。這江南小調,最是婉轉曲折,綿軟多情,又從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動听。文采風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邊,怔怔地听了好長一會儿。
  “把唱歌的人帶到煙波致爽殿來!”咸丰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帶上來了,正是惠征的長女。咸丰帝盤坐在煙波致爽殿內西偏殿的炕上,望著圓明園里這個地位低下的宮女,惊訝得半天做不得聲,心里想:宮中有這樣美麗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負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剛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后,咸丰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回万歲爺的話,是奴婢唱的。”回答的聲音清清脆脆,如同銀鈴一般。
  “你再唱一曲給朕听听。”
  优美的子夜吳歌在空曠的煙波致爽殿內響起:
  春气滿林香,春游不可忘。落花吹欲盡,垂柳折還長。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裝。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陽。
  “好,唱得好!”咸丰帝以手輕輕地擊著炕上的小几,凝視著容光煥發的宮女,他發現宮女手里拿著一支蘭花。
  “你喜歡它?”咸丰帝指著蘭花問。
  “回万歲爺的話,奴婢最喜歡蘭草蘭花。”
  咸丰帝笑道:“我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你蘭儿吧!”
  “謝万歲爺賜名!”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蘭儿走過去,伸出一雙十指纖纖、潤如凝脂般的手來。咸丰帝摸著這雙玉手,不覺春心蕩漾起來,對一旁侍候的太監說:“你們都出去!”
  蘭儿一听,羞得滿臉通紅,待太監剛出門,她已躺倒在皇帝的怀里了……
  慈禧不忘舊恩。垂帘听政之始,便將吳棠擢升為兩淮鹽運使,一年后又升為漕運總督,最近兩廣總督出缺,她又尋思著把吳棠調升這個職位。
  “有仇能報,有恩能酬,這畢竟是人生的幸事。”想到這里,她略覺一絲寬慰。
  窗紙已發白,天亮了。慈禧是一個會保養的人。她每天堅持早晚兩次散步,名曰遛圈子。早晨一次在起床之后,略為梳洗一下就出門;傍晚一次在太陽落山之前。
  “小安子,咱們出去遛遛!”待心愛的太監安得海給她洗了臉,漱了口,攏了攏頭發后,她起身,招呼安得海陪她出門在養心殿內散步。
  養心殿位于紫禁城后半部分,在西一長街的西側,它的前面是軍机處,后面是西六宮。這座宮殿建于明朝,清雍正年間又重新修繕過一次。明朝各代帝王以及清朝順治、康熙兩代皇帝的寢宮是乾清宮,到雍正皇帝時,因其父康熙帝新死,他不愿再住到父親住了六十多年的乾清宮去,遂住在養心殿守父喪。孝期滿后,沒有再搬動,養心殿就成為他的寢宮和處理政務的地方了。從那以后,各代皇帝都沿襲未改。慈禧原住在西六宮里的儲秀宮,皇后慈安原住在東六宮里的鐘粹宮。同治皇帝搬進養心殿后,為便于隨時照料,与他共同治理國家的兩宮太后也搬到養心殿來居住。
  養心殿為工字形建筑,前殿后殿相連,四周廊廡環抱,結构緊湊。前殿為處理政事之所,后殿為寢居之地。當時,小皇帝住在后殿正間,慈安住后殿東閣,慈禧住后殿西閣。因為此,妃子們以及太監、宮女都稱慈安為東邊的太后,簡稱東太后,稱慈禧為西邊的太后,簡稱西太后。慈禧在安得海的陪同下,繞著碧瓦紅牆、蒼松古柏遛了兩個圈子,凌晨醒過來后的那段苦澀心情已排遣得差不多了。吃過早飯后,她重新坐到梳妝台前,開始了一天的正式妝扮。
  和世間所有的女人一樣,梳妝打扮,是慈禧最感興趣的事。她有出眾的美麗,也有出眾的妝扮技巧。她的美容材料中用得最多的是花。她的枕頭里是空的,一年四季裝滿晒干的花朵。她認為這些晒干的花朵中的花蕊之气,可以使她永葆花容月貌。她要太監以新鮮紅玫瑰做胭脂,以嬌嫩的白牡丹做扑粉。她常常派梳頭太監到北京城街頭巷尾去仔細觀察婦女們的發型,選好的梳給她看。她中意的,就作為一种發型定下來。每隔三天五天,她就換一种發型。每天早上,她讓梳頭太監梳好頭后,再叫一個手腳极輕細的小太監,拿著一根兩寸來長的玉棒,像□面杖□面一樣,在她的臉上來來回回地滾動五十下。然后再敷上扑粉,擦上胭脂,戴上鑲著三百零二顆珍珠的金鳳朝冠,穿上明黃色的云水龍袍,罩上用三千五百粒珍珠編綴而成的披肩,踏著四寸多高的花盆底繡鞋。每當她這樣妝扮停當,一搖一擺,裊裊婷婷地走出后殿西閣門坎時,養心殿里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會向她投來發自內心的贊歎的目光。就在這一片目光中,她獲得了极大的滿足,寡婦的怨尤被驅散得一干二淨,她以滿腔的熱情開始了一天的軍國大事的處理。
  今天的梳妝,她比往日用的心思更多,花的時間更長,對侍候的太監要求更嚴,因為今上午她要和慈安太后一起,与兩位皇親商量一件极為秘密的大事。這兩個人,一個是咸丰帝的親弟七爺醇郡王奕□,一個是咸丰帝的表兄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昨天兩宮太后計議這件事時,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慈禧忽然建議:七爺、僧王都是自家親人,明日召見時干脆去掉黃幔帳,這樣更顯得是家人聚會,气氛親切些,談得也會深入些。
  原來,自從挫敗了以肅順為首的輔政八大臣之后,兩宮太后每天便和小皇帝一起召見臣下,處理國事。召見時,小皇帝坐在正中,兩宮太后坐兩側。為嚴男女之防,前面挂一塊薄薄的黃幔帳。這樣,太后可以看得清奏事的臣工,而臣工卻看不見太后。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垂帘听政。慈安太后鈕祜祿氏比慈禧還要小兩歲,是個性格平和,對國事不感興趣也缺乏這方面才干的女人。她思量著僧格林沁名義上是大行皇帝的表兄,實際上并沒有血緣關系,且長年帶兵在外,彼此并不親密,到底比不上六爺、七爺這些親骨肉,轉念一想,示僧格林沁以親切也有道理,猶豫一下,又同意了。因為有這個緣故,慈禧今天的梳妝更顯得不同一般。
  待四五個太監忙忙碌碌地侍候了個把時辰后,慈禧起身來,自己對著西洋進口的大玻璃鏡,前后左右地轉了几圈,覺得滿意了,這才對安得海說:“小安子,你去東閣那邊去看看,進行得怎么樣了,再去前殿看他們都來了沒有。”
  “喳!”安得海轉身出門。一會儿功夫,回來稟報:“母后皇太后早已穿戴完畢,正在等這邊的消息。七爺和僧王也在軍机處朝房等候叫起。”
  “行,咱們走吧!”慈禧邊說邊出了門。
  平素垂帘听政之外都在前殿的東暖閣,今天特為安排在西暖閣。這里是前代皇帝批閱奏章的地方,從雍正朝設立軍机處之后,便成為皇帝与軍机大臣密談的房子。乾隆皇帝在西頭隔出一個极小的房間,將宮中珍藏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三件稀世墨寶懸挂在這間小房子里,并命名為三希堂。批閱奏章勞累的時候,他便走進三希堂,以欣賞三王的墨跡作為休息。他的子孫嘉慶、道光、咸丰都沒有這個雅興,很少光臨。不過,三希堂仍一直完好地保存著。
  慈禧踏進西暖閣時,慈安已端坐在那里了。慈禧向慈安行過禮后,就挨在她的身邊坐下。因為今天屬于非正式的會見,故未叫值班大臣傳令,而是叫安得海到軍机處朝房去傳奕□和僧格林沁。
  奕□的福晉是慈禧的親妹妹。當年,慈禧依靠奕鱏的力量擊敗了肅順一班輔政大臣,后來發現奕慓本事大,不易控制,就尋机削掉了奕鱏“議政王”的封號,轉而信任這個身兼小叔子、妹夫雙重身分的奕□。奕□的為人行事与契鱏大不相同。他謹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閉狹窄,對內只信任滿人蒙人,對漢人一貫不親近;對外則夜郎自大,盲目輕視排斥洋人。
  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慓悍勇猛,他率領的軍隊向來號稱能征慣戰,八旗兵、綠營他都看不上眼,更何況那些臨時招募的練勇。可偏偏就是這些他眼中的烏合之眾,這些年來在江南戰果累累,最終攻下了江宁,奪得了對太平軍作戰的全胜。
  相反地,他的蒙古鐵騎在与捻軍的角逐中常常打敗仗,相形之下,昔日的聲威銳減。這個一代天驕的后裔,對曾氏兄弟和湘軍窩著一肚皮無名怒火。
  湘軍進江宁后,打劫財富,屠城縱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謗讟四起,物議沸騰,僧格林沁听了十分得意,赶緊打發富明阿以視察滿城為由,去江宁實地了解。誰料曾國荃一嚇一賄征服了富明阿,江宁將軍回去后向僧格林沁作了假匯報。
  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几個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宁城。
  他們秘密地查訪了十天,掌握了湘軍高級將領竊取金銀財寶的鐵證。僧格林沁据此向太后、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軍洗劫江宁的罪行,注銷曾國藩的爵位,將曾國荃、蕭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嚴訊,并立即全部解散湘軍。這個為泄私憤而企圖將湘軍一网打盡的密奏,就連慈禧也覺得太過分了。
  就在江宁打下后的几天里,慈禧收到了十來封奏折。這些奏折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莫忘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訓,湘軍凶惡貪婪,曾國荃桀驁不馴,謹防意外。
  令慈禧惊訝的是,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漢大臣之手。不久,曾國荃自請開缺回籍養病,曾國藩稟報即將大規模裁撤湘軍。慈禧的心總算輕松了一些,她順水推舟地批准了曾國荃開缺回籍的請求,耐著性子等待曾國藩裁軍的具体行動。她希望湘軍這個隱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過程中,那樣一則不會因朝廷的制裁而激發事情的惡化,二則也不會給后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詬病。不料,關于裁軍一事,曾國藩就那份奏報外再沒有下文了。駐守鎮江城的督辦鎮江軍務廣西提督馮子材,密奏江宁城內根本沒有裁軍的舉動,索餉鬧事的現象到處皆是,前不久鮑超的霆軍公開嘩變,而曾國藩并沒有給嘩變的官勇以處罰,甚至想遮掩過去。
  接到馮子材的密奏之后,慈禧意識到對湘軍再也不能掉以輕心,趁著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時候,她把這位大清朝的干城召來,并与七爺一起進宮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一前一后地進了西暖閣。僧格林沁見兩位皇太后端坐在炕上,前面并沒有黃幔帳,不覺大吃一惊,忙跪下磕頭,不敢仰視。奕□也跟著跪下。
  “都請起來,今天是咱們自己家人聚會,不要這多禮節。”
  慈禧對著兩個跪倒在她腳下的須眉男子嫣然一笑,說,“你們看,咱們姊妹也沒有設帘子,都是自家手足,要這個帘子做什么!”
  僧格林沁、奕□周身滾過一陣暖流,坐到兩宮皇太后的對面。慈安藹然吩咐:“給僧王和七爺敬茶。”
  兩個宮女用鎏金銅盤端上兩杯茶來。擺在僧格林沁面前的是一個血紅瑪瑙杯,擺在奕□面前的是一個松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撫徐宗干進貢的閩南烏龍茶。只見慈禧一揮手,所有太監、宮女都悄然無聲地退出西暖閣。
  “姊姊,你先說吧。”盡管慈安的年紀小于慈禧,但名分卻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姊姊,自稱妹妹。和每次召見臣工一樣,慈禧在說話之先,都要說上這樣一句話。也和每次一樣,慈安照例回答這樣一句話:“我們姊妹之間還講什么客气,你就先說吧。”
  “姊姊既然要我先說,我就先說几句。”慈禧說過這句套話后,以輕柔動听的女人聲調開始了她的正題,“弘德殿的師傅要皇帝背《書經》,皇帝就不來了。今儿個我們姊妹請僧王和七爺來,是要听听你們對南面湘軍的看法。曾國藩的湘軍立了大功,克复了江宁,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過,湘軍進了江宁后,放火燒盡長毛的偽宮殿,長毛多年聚斂的財富都變成了湘軍將領的私產,朝野對此都很憤概。我們姊妹也覺得曾國藩、曾國荃兄弟有負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國藩說裁湘勇,但至今并無行動。兩位王爺說說,朝廷對湘軍應如何處置。”
  慈禧的話剛一說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后,奴才早就看出湘軍不是好東西。三年前打下安慶的時候,就有人向我稟報,說湘軍把安慶城洗劫一空。這次打江宁更是瘋狂,金銀財寶掠奪光不說,連江南女子都給他們搶盡了。老百姓說,湘軍都是強盜、畜牲,比長毛坏多了。太后,奴才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國荃等人押到刑部審訊,強行解散湘軍,派我八旗子弟兵進駐江宁城。”
  慈安笑道:“僧王說的有道理,但曾國荃沒有造反的跡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別人會說朝廷虧待功臣。”
  “怎么沒有造反的跡象?湘軍本是團練,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為何遲遲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滿蒙親貴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咸丰帝姑母的養子,咸丰帝生前對他都很客气,更助長了他的驕橫跋扈,即使在皇太后面前,他也顯得放肆。兩宮太后都知道他的脾气,相互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沒有做聲。
  奕□說:“太后,依奴才看,曾國藩是個最虛偽的人。打下安慶時,曾國荃把偽英王府的全部財產都運回他的湖南老家,用這筆錢給他的每個兄弟都買了田起了屋。正因為這樣,曾國藩明明知道,卻不作聲。他又得了財產,又得了廉洁的名聲。這次打下江宁。他上奏說,所傳金銀如海、財貨如山的話都是假的。這是連三歲小孩子也哄不過的。既然沒有金銀財貨,為什么要放火把長毛的偽王宮王府都燒掉?為什么不學當年曹彬的樣,封存府庫,等待朝廷派人來驗收呢?怪不得別人都說曾國藩是偽君子。上次說的裁撤湘軍的話,太后決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會主動去解散湘軍的。”
  奕□的話說完后,西暖閣里沉默了好一陣子。慈禧問:“依七爺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湘軍了?”
  奕□想了一下,說:“奴才也不是說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別的法子,逼著曾國藩去履行他的諾言。”
  “有一個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說。
  “僧王有什么好主意?”慈安轉過臉問。
  “將奴才的蒙古鐵騎從山東開到江南去,駐扎在江宁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軍。”僧格林沁气勢雄壯,仿佛他的騎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將。
  慈安輕輕地點頭,像是贊許。慈禧在心里冷笑:你的鐵騎能敵得過曾國荃的吉字營嗎?嘴里說:“僧王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露形跡了。”
  奕□說:“太后說的是。蒙古鐵騎開過長江,駐扎在江宁城外,的确是太露形跡了,不撤湘軍和造反畢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打著剿安徽境內捻賊的旗號,將人馬開到蘇皖一帶。這樣,既對江宁城內的湘軍是一個壓力,又可以防備今后的風吹草動。”
  “七爺的這個辦法最穩妥。”慈安立即表態。
  慈禧望著這個二十七歲的妹夫,不覺暗暗贊賞:這几年有長進,再磨練磨練,以后會是一個好幫手。遂微笑著說:“七爺這個主意不錯。不過這樣一來,壓力又變得不直接。還是如七爺所說的,要盡快逼得曾國藩履行裁軍的諾言才好。不然,湘軍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
  西暖閣里又是一陣沉寂。四周擺設的几具西洋座鐘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愈發襯托出閣內閣外的宁靜。人間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才能盡快盡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這塊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兩宮太后都嚇了一跳。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說:“奴才失禮,請太后饒恕。”
  慈禧笑著說:“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著說:“不要緊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說:“奴才打仗,常常采用誘敵進圈套的辦法,遠遠地將敵人引過來,進了圈套后,他就不得不听奴才的擺布了。”
  奕□興奮起來:“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軍引進朝廷布置好的圈套,然后再來名正言順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過,設一個什么好圈套呢?”
  “是的呀,設個什么好圈套呢?曾國藩可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呀!”慈安面有難色,她于這方面是一點主意都沒有的。
  “有個最簡單的辦法。”僧格林沁說,“皇上下道諭旨,說要曾國藩進京陛見,太后當面嘉獎。奴才再派几個人在半途殺掉他,事后殺兩個替死鬼了結。曾國荃已開缺了,曾國藩這一死,湘軍群龍無首,自然就瓦解了。”
  僧格林沁說完后看了兩個太后一眼,自以為這是最好的主意。曾國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對頭,現在卻通過太后的手來除掉他,豈不太令人愜意了!他沒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還不想殺掉曾國藩,因為皖豫一帶的捻軍、陝甘一帶的回民都鬧得很厲害,她儿子的這座江山還未完全鞏固,很可能還要依靠曾國藩去平捻平回。但是,眼下他手里的這十几万湘軍又必須大規模裁撤,方可保證江南不再出事。到時需要曾國藩重上前線,再讓他去湖南招募新軍好了。這就叫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朝廷必須要建立這樣的權威,才可以駕馭遍布全國的几十万團練,如果讓建第一號功勳的曾國藩帶頭這樣做,那末今后左宗棠的楚軍、李鴻章的淮軍就翹不起尾巴,只得乖乖地跟著學樣。反之,若曾國藩不裁撤湘軍,以后左、李也會跟著學。天下有了這几十万打過多年硬仗、立過大功的湘、楚、淮軍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里容下几個佩劍拿刀的強盜,隨時都可能有不測之禍發生,養心殿里的寶座還能坐得安穩嗎?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露聲色地逼曾國藩自動裁軍。
  冥思苦想了半天,兩位軍國大臣都無計可施,倒是慈禧心里冒出一個主意來。她問僧格林沁:“据說湘軍里混有哥老會,僧王在山東听說過嗎?”
  “是的,湘軍中有大批哥老會。前次鮑超的霆軍嘩變,有人說就是哥老會從中煽動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漢人隊伍,帶兵的頭領是前些年從太平軍投降過來的陳國瑞。
  陳國瑞跟湘軍不少將領有往來,湘軍中有哥老會,就是他告訴僧格林沁的。
  “說是哥老會反對朝廷,真有這事嗎?”慈禧又問。
  “据奴才所知,哥老會是湘軍中一班流氓痞子結成的團伙,打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旗號籠絡人心,在湘軍中拉幫結派。不過,還沒有听說過哥老會反對朝廷的話,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說。
  奕□說:“奴才听說綠營中也有哥老會的人,這很可怕。”
  慈禧皺了一下柳葉眉,一個設想在她的心里陡然成熟了。
  她轉眼對慈安說:“姊姊,時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爺也累了,今天就議到這里吧。您看呢?”
  慈安說:“是說了很久的話了,不過,逼曾國藩早點裁軍的主意還沒商量出來呀,是不是明儿個還請僧王和七爺進官來呢?”
  “過几天再說吧。”慈禧邊說邊起身,慈安也跟著起身。僧格林沁、奕□忙离開椅子,就要跪安。
  “不用了。”慈禧輕柔的聲調里顯然帶著几分剛气,秀美的丹鳳眼專注地盯著兩個堂堂男子漢,說:“今儿個是咱們自家人在這里隨便聊聊天,出去后,誰也不能再說起哦!”
  “奴才明白。”僧格林沁說完后抬頭又看了慈禧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圣母皇太后。“太美了!”粗野的蒙古親王在心里贊歎不已。就在這時,他發現慈禧也正盯著他,那眼神有點异樣,他赶緊把頭低下。
  “在這里吃過飯再回去吧!”慈禧對著門外一招手,安得海立即又輕又快地走了過來。“你去前面御膳房招呼一下,給僧王和七爺備一桌好酒飯。”
  回到后殿西閣,吃過點心,慈禧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后又想起上午的密談。她有點失望,談了半天,兩位皇親并沒有給她出一個好主意,最后還是自己一時靈感上來,冒出了一個想法。她記起丈夫生前曾很有感慨地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真正能辦事的還是漢人。她很想把几個老成持重的漢大臣,如大學士賈楨、周祖培等人找來,問問他們。但這樣一個處置曾國藩和湘軍的重大決策,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她對自己的設想不十分滿意,覺得還有欠缺,遂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欣賞自己美麗的面容,一邊繼續思考著,力圖构造得更完備些。
  僧格林沁雄壯的身軀時常干扰年輕太后對國事的思索,好半天了,她的計划也沒有多少進展。這時,安得海送來一大疊內奏事處呈遞的奏折。她隨手翻了几份,看到了新封男爵福建陸路提督蕭孚泗奏請回籍奔父喪的折子。她突然腦子一轉,又有了一個新主意。
  第二天一早,兵部兩個年輕力壯的折差,背著兩份絕密上諭,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分別向武昌和南昌飛奔而去。
  ------------------
  中文東西网 整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