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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官文親到江宁追查哥老會


  五天后,湖廣總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諭,新近榮封伯爵的滿洲大學士心里得意。他出身于世代特權階層,有著濃厚的門第偏見。這些年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先前卑微低賤的漢族窮書生、种田佬,一個個爬了上來,占据高位,心里很不是味道。出于這种心理,胡林翼任鄂撫初期,他常常掣肘。
  后來,精明的胡林翼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謙辭,處處讓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才維持住武昌城內督撫相安的和局。
  也同樣出于這种心理,當李續賓、曾國華在三河被圍的時候,他不但不發兵救援,反而加以奚落,結果害得湘軍精銳大損。
  江宁攻克后,雖然晉封伯爵,但看到曾國藩封侯爵,曾國荃、李鴻章都封伯爵,他心里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气惱。他与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結下的宿怨,并沒有因左后來的戰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燒,愈煽愈烈。
  現在,皇太后密諭他去辦一件打擊漢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從中來,踊躍前往!
  官文和府里的幕僚們議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划。于是,几個足智多謀的幕僚和有雞鳴狗盜之技的俠士,乘坐一條火輪向下游駛去。火輪在离下關碼頭二十里遠的綬帶洲停下來。
  這里有一座廟宇,名叫先覺寺,是南朝劉宋時期建造的,已有一千余年的歷史了。太平天國不信佛教,故這些年寺院冷清。寺里有十多間空房,住持見有遠客來臨,忙收拾五間干淨的房子,讓這一班人住下。
  寺里的和尚們不知道這班人是什么身分,只見他們气概不俗,吃得好,又舍得多給房錢,料定是有錢的富商,招待得十分殷勤。夜里,俠士們換上青衣黑帽夜行服,潛入吉字大營的各個軍營中,偷偷地從營官房里將該營花名冊盜出,然后趁著天未亮回到先覺寺。白天,幕僚們關上房門,從每本花名冊中抄出二三十、四五十不等的人名來,連同他們的籍貫、年齡、任職等情況都抄下。抄好后,這本花名冊又在當天夜晚被送回原處。這樣,在先覺寺住了三天三夜的督署幕僚們,已經從吉字大營中的節字營、信字營、煥字營等十多個軍營的花名冊上,抄下四百多名湘軍官勇的名單及簡歷。第四天中午,官文親自坐上豪華的英國造小火輪,風馳電掣般地來到綬帶洲,將這一班人帶上船,急速開到下關碼頭,上岸后坐進臨時雇的轎子,來到由原侍王府改建的兩江總督衙門。
  當衙役將寫著“文華殿大學士湖廣總督一等伯官文”的名刺遞上的時候,正在簽押房批閱文件的曾國藩大吃一惊:這個一向十分講究排場体面的滿洲大員,怎么沒有事先打個招呼,便直接投衙門而來?再說,官文此時來到江宁,又意欲何為呢?曾國藩來不及細想,便吩咐大開中門,迎接貴賓。
  “官中堂光臨江宁,怎么不通知下官?你是存心讓我背一個失禮的罪名呀!”當曾國藩穿戴整齊走出二門時,白白胖胖的官文已進了大門。曾國藩老遠便打著招呼,態度親熱,好像來的是一位知交摯友。
  “哎呀呀,曾中堂,你看你說的,你是侯爺,我哪里敢屈你的駕來迎接。”官文的態度更親熱,滿面春風地迎上前來,仿佛前面站的是他情同手足的舊雨。
  坐定后,官文說:“上岸后,從下關碼頭到總督衙門這一段,鄙人從轎窗口看到江宁城已趨平靜,百業也正在复興,曾中堂真正有經緯大才,不容易呀!”
  曾國藩說:“官中堂夸獎了,江宁城被圍了三年,湘軍進城時,長毛拼死抵抗,所有偽王宮王府,都縱火焚毀,一代繁華古都,几乎化為廢墟,要恢复起來,至少要十年光陰。”
  官文听后心想:好個狡猾的曾滌生,明明是湘軍放火燒城,卻偏要說是長毛干的,為他的兄弟和部下洗刷罪名。他笑著說:“全部恢复當然不容易,眼下只有几個月,便能有這個樣子,真了不起。听人說,秦淮河已修繕好了,規模和气魄都超過了咸丰初年。看來,曾中堂雅興很高。過几天,也讓鄙人去坐坐畫舫,听听曲子,在胭脂花粉水面上享享人間艷福吧!”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也笑著說:“官中堂有這個興致,下官一定奉陪,只是秦淮河并未全部复原,僅在桃葉渡建了几間房子,怕不能使官中堂滿意。”
  “九帥說是要回籍養病,离開江宁了嗎?”笑了一陣后,官文轉了一個話題。
  “半個多月前就坐船走了。”
  “這么快就走了?可惜,不知在哪段江面上失之交臂。”官文顯得十分遺憾,“九帥現在可是普天之下人人羡慕的英雄啊!”
  “官中堂太客气了。”曾國藩誠懇地說,“沅甫能有今天的成功,全仗官中堂的提攜獎掖。當年沅甫初出山時隸屬湖北,官中堂對他照顧甚优。這些年官中堂雄踞武昌上游,斬斷長毛的气脈,沅甫才能僥幸克复江宁。若無官中堂,哪來今日的‘九帥’呀!”
  官文點點頭,以一副上司長輩的口气說:“事實雖如此,也要他自己爭气。不過,也不要這么快就急著回家嘛。他一走,吉字營五万弟兄誰來統馭?”
  “沅甫有病,還是早點回家休息為好。”曾國藩平靜地說,“至于吉字營,不久就要全部解散,統統都叫他們回老家。”
  “全部解散?”官文做出惊訝的神態,“長毛還未徹底消滅,北邊還有捻軍作亂,還得要依賴湘軍保衛朝廷。”
  “湘軍已滋生暮气,難以擔當重任,應以全部解散為好。
  只是目前還有些難處,故暫時未動。”曾國藩對官文的不速而至抱有极大的戒心,他從剛才的話里,已猜到官文是為朝廷來探詢湘軍的裁撤情況的,所以一提到湘軍,他的態度相當鮮明,怕任何一絲的含糊而招致朝廷的疑心。
  孰料官文听了這話,反倒加重了對曾國藩的反感:什么“滋生暮气”,說得好听,其實都是假的;“暫時未動”才是實情,看你“暫時”到什么時候!
  客廳里的閒聊,表面上輕輕松松,互相吹捧,骨子里你猜我忌,各怀鬼胎;廚房里的准備卻是忙忙碌碌,扎扎實實的。花廳里的接風酒吃得歡暢。飯后,趙烈文奉命把官文一行送到莫愁湖畔的胜棋樓驛館安歇。莫愁湖水面七百余畝,湖內荷葉滿布,湖岸亭樓相接,號稱金陵第一名湖。明洪武年間,朱元璋与中山王徐達在此下棋。朱元璋輸了,順手將莫愁湖送給徐達。徐達便在湖邊建了一座樓房,取名“胜棋樓”。在這樣名胜之地安歇,官文等人都很滿意。趙烈文又打發人從桃葉渡招來几個絕色歌女侍候。當莫愁湖畔官文一行陶醉在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中的時候,兩江督署書房里,曾國藩對著一盞油燈,獨自枯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曾國藩坐轎來到莫愁湖回拜,官文不提正事,曾國藩也不問。夜晚,曾國藩提出陪官文去秦淮河。官文說:“你忙,別去了,另外叫個人陪陪就行了。”他本無此興趣,遂叫趙烈文陪著他們在秦淮河畫舫上听了一夜的曲子,觀賞了一夜兩岸風光。官文眼界大開,興致盎然。第三天下午,待官文睡足后,曾國藩親自陪著他視察即將完工的江南貢院,興致勃勃地談起今科鄉試的重大意義及各界對此事的熱烈反響,然后又一同來到正在興建中的滿城。在查看的過程中,曾國藩鄭重其事地請官文向朝廷建議:江宁乃江南重鎮,且長毛盤踞多年,滿城建好后,務必請從八旗子弟兵中挑選精銳者來此。從前駐在滿城的旗兵為二千人,為重鎮壓,請朝廷加派三千,興建中的滿城就是按五千編制的規模設計的。又指著一處地方說,這里將建一座規格最高的祠堂,祭祀當年為國殉職的江宁將軍祥厚,以及死于國難中的所有旗兵。官文听了這番話后,心中默然。視察完后,官文以誠愨的態度對曾國藩說:“今夜按理鄙人應親來督府拜會侯爺,只是府內人多耳雜,多有不便,委屈侯爺來莫愁湖一趟,鄙人有要事相告。”
  曾國藩知道官文要談正事了,遂神情悚然地說:“戌正時分,下官准時來莫愁湖趨謁。”
  當薄暮降臨古都的時候,一頂小轎載著身穿便服的兩江總督,悄悄地進了莫愁湖,上了胜棋樓。
  略事寒暄后,官文揮退幕僚和仆從,神色嚴峻地說:“鄙人這次從武昌來江宁,特為核實一樁案子。”
  曾國藩一怔,說:“什么大案子,竟然勞動官中堂親自來江宁?”
  “這樁案子的确非比一般。”官文的臉色凝重,与畫舫中的滿洲權貴判若兩人。“一個多月前,有人向湖督衙門告發,說駐扎在蘄州的軍營里出了哥老會。侯爺十年前在長沙剿扑匪盜,一定知道哥老會是個什么團伙。”
  其實,十年前曾國藩在長沙初辦團練的時候,湖南境內的會党中并沒有哥老會這個名目。那時在湖南鬧得厲害的是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等,發源于四川的哥老會還沒有傳到湖南來,曾國藩知道有哥老會這個名字,還是在鮑超的霆軍嘩變之后。他不想把這些情況告訴官文,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那真是一班遭五雷轟頂,該千刀万剮的家伙!”文華殿大學士給哥老會冠上一連串的帽子,借以發泄他對這個會党的切齒痛恨。“他們當面是人,背后是鬼,在軍營里吃皇糧,領皇餉,卻干著反叛朝廷的勾當,他們企圖學長毛的樣,造反叛亂,自立王朝。”
  “哦!”曾國藩知道哥老會是個拜把子的團伙,并不像官文說得這般嚴重。他不好說什么,只能吐出這樣一個字來。
  “鄙人得知軍營里竟然出現這等危害國家的事,于是親到蘄州,命令副將管威務必嚴辦此事,順藤摸瓜,一個不漏地把所有哥老會匪徒全部挖出來,嚴加審訊,把來龍去脈都弄清楚。結果在蘄州搜出了三十二個哥老會匪徒,為首的屈正良居然還是個把總。鄙人親自審訊屈正良,要他從實招供,倘若認罪態度好,可以免除他的死刑。”
  官文停了下來,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望著撫須端坐的曾國藩,繼續說下去:“審來審去,誰知審到侯爺的湘軍頭上來了。”
  官文又正視了一眼曾國藩,只見他仍然撫須端坐,并未因這一句話而有一絲變化。其實,自從踏進胜棋樓門檻的那一刻,曾國藩的心就沒有安宁過。當官文提到哥老會的時候,他心里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會与霆軍里的哥老會有什么瓜葛牽連。心里早有准備,故官文這句話沒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覺失望,停了片刻,又說:“屈正良說,哥老會在蘄州還只開始,大本營在湘軍。為立功贖罪,他交出了一份湘軍哥老會的名冊。鄙人嚇了一跳,竟有四百多號,又都是九帥吉字營的人!”
  曾國藩撫須的手驀地停了下來。湘軍中竟有四百多號哥老會,且又不是鮑超的霆軍,而是老九的吉字營,這兩點出乎他的意外。
  在曾國藩沉思的時候,官文取出早几天在先覺寺里抄的花名冊,把它遞過來。他接過花名冊,一頁一頁翻開看著。花名冊開得很詳細:姓名、年齡、籍貫、屬于何營、編于哥老會第几堂第几方,全寫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個別人,曾國藩還認得。翻過一遍后,他合上花名冊。放到茶几上,語調沉靜地說:“謝謝官中堂送來這個花名冊。這些家伙是國家的禍害,也是湘軍的敗類,下官必將一一清查出來,嚴懲不貸。不過,”曾國藩拉下臉來,盯著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牽涉面廣,關系重大,下官不能輕率動作,必須与各營官查實后再說。”
  在曾國藩盯他的瞬間,官文覺得那眼光如同兩道陰冷的電光,要把几天前他的鬼祟行動公之于世似的。他一陣心虛,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說:“侯爺說得有道理,當然要查實。鄙人之所以親自將這本花名冊帶到江宁來,也就是為了讓侯爺查實。屈正良既是哥老會頭目,就決不是良善之輩,難保他不狗急跳牆,誣陷好人。何況九帥的吉字營,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師,鄙人更不會輕易相信。鄙人建議侯爺不露聲色地將各營花名冊調齊,然后委派几個最信得過的心腹一一核對。倘若屈正良所供与事實有出入的話,鄙人斷不會饒過那小子。當然也請侯爺放心,此事決不會張揚出去的,三天后我等侯爺的消息。”
  官文的態度是如此真誠,話說得如此懇切,曾國藩不能再講什么了,說了一句“謝謝官中堂的好意”,便怀揣著花名冊,离開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進臥室后,曾國藩點燃兩支大蜡燭,將花名冊又一次翻開,一個個名字仔細審閱。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不由得暗暗地責備起九弟來:“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營混有這么多哥老會,你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糊涂,真正是糊涂!”
  深夜,他把趙烈文、彭壽頤召來商量。他們也大為惊訝,都說從來沒有听到一點風聲,怎么會一下子冒出這多哥老會,不可輕信,先查核再說。
  第二天,曾國藩以清查人數為名,將吉字大營各營的花名冊收上來。又把那本花名冊拆開,安排五個幕僚仔細核對。
  兩天過后,五個幕僚都來稟報,說發下來的名單与營里的花名冊所載的履歷完全一致。
  這一下,曾國藩被鎮住了。他頹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惱火,又是恐懼:湘軍打下江宁,招致八旗、綠營帶兵將領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備;又因為隱瞞財貨、放火燒城授四海之內以口實。現在再讓這個面善心不善的滿人大學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軍今后的處境將是艱難的!“盡快裁撤!”曾國藩從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時更加堅定了。
  三天過去了,官文按時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不待官文發問,曾國藩先講了實話:“屈正良招供的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核,与花名冊上的登記無异。我會叫各營官對這些不法之徒嚴加審訊,依法懲辦的。”
  “侯爺的命令下達了嗎?”官文緊張地問。
  “明早就發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气,以關切的口吻說,“侯爺,依鄙人之見,這個命令可不必下達,審訊之事也可以免去。”
  “為何?”曾國藩略覺奇怪。
  “侯爺,你听鄙人慢慢地說。”官文整整膝上的發亮緞袍,將椅子稍稍向曾國藩的身邊移動几寸,然后做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態度來,說:“湘軍打了十多年的仗,勞苦功高,天下共仰,里面混進几百號哥老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個軍營里公開清查審訊,那事情就鬧大了,勢必傳出去。一旦傳出去,于侯爺,于湘軍都很不利。何況這些哥老會都出自吉字營,九帥不在這里,也難免會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這末了一句話,像一擊重錘打在曾國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离江宁時,本已心情抑郁,若此時再在吉字營清查哥老會,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嗎?那樣做,要么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么是將他逼到懸崖邊,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為仇。這兩种結果,都是曾國藩所不愿看到的。
  “難道就讓他們逍遙法外,不受懲罰?”曾國藩的調子分明低下來。
  “不是這樣說,侯爺。”官文的態度益發懇切,“侯爺對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許不太知,鄙人卻深知。其他的不說,就說這几天我看到的侯爺對滿城的修复,對祥厚將軍和殉難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證明侯爺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爺主動奏請太后、皇上裁撤湘軍,大功之后,不居功要挾,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來,能有几人?太后、皇上甚是稱贊,鄙人也欽佩不已。”
  曾國藩側耳傾听官文滔滔不絕的演講,不時以微笑表示贊同。對這位与皇家關系极為密切的滿大員的每一句話,他都要仔細地听進去,認真地去琢磨。此人來得不尋常,辦的這樁事也不尋常,如今又說出這樣一番不尋常的話來,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侯爺,依鄙人之見,此事宜不露聲色地處理。侯爺不是要裁撤湘軍嗎,湘軍既然都要裁撤,這些哥老會匪徒,不也就跟著解散了嗎?一旦解散,他們還能有什么作為呢?好在他們目前尚未有大動作,這樣消滅于無形之中,既為國家除去了隱患,又為湘軍、為九帥顧及了臉面,兩全其美,侯爺以為如何?”
  原來,他是來勸我趁此机會赶快裁軍!曾國藩終于明白了官文江宁之行的意圖。裁撤湘軍,本就是曾國藩自己的決定,只是因遭到反對以及欠餉的實際問題不能解決,才推遲下來。現在,官文為核實哥老會一事親來江宁,并提出這樣一個純粹出于愛護之心的最好處理辦法,一向對官文表面推崇心里深存隔閡的曾國藩,不覺為自己心胸的狹隘而慚愧起來。他出自內心地說:“官中堂一片苦心為湘軍和下官兄弟好,令我們感激不盡。撤湘軍,早已是既定方針,現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會于無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辦理此事。不過,下官縱然不在江宁城審訊他們,今后也要告訴地方官員暗中監視,以免他們再結伙糾團,為害國家。”
  “侯爺老成謀國,考慮深遠,是應該這樣做。”官文說。心里想:只要現在不審訊,把戲就不會揭穿,以后分別監視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楣鬼自己的命不好,与他無關。他知道曾國藩是個深具城府、工于心計的對手,為進一步消除怀疑,取得歡心,他說:“侯爺,那天給你的那本名單呢?”
  “在這里。”曾國藩將屈正良招供的名單遞過去。
  “侯爺,今夜我當著你的面,將這份名單燒掉。從今以后,就當沒有這回事。蘄州的哥老會我也不再去審訊了,都將他們流放到伊犁去,叫他們今生永遠与中原隔絕。”
  說罷,將名單就著蜡燭點燃。很快,一疊令人心惊膽戰的黃竹紙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國藩不無激動地說:“謝謝官中堂的成全。”
  “哪里,哪里。古話說得好,官官相護,我這個‘官’,今后還要靠侯爺你的庇護呀!”官文得意地笑著說。
  “官中堂取笑了。今后只是下官依賴你的時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時,下官敢不從命嗎?”曾國藩也笑起來。
  “侯爺,鄙人明天就离江宁回武昌。”
  “明天就走?”曾國藩顯出舍不得离開的樣子,“下官還准備陪中堂到湯山溫泉去沐浴哩!”
  “江宁剛收复,事情多得很,鄙人在這里多有吵煩,明年冬天再來,那時和侯爺到湯山安心去洗個溫泉浴!”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就這樣說定了。明年腊月派人到武昌來接,夫人、公子都一起來。”
  “好,一起來!”官文快活地答應。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后,曾國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終對此事不踏實:過去一點風聲都沒听到,何以吉字營一下子冒出這么多的哥老會?再說,屈正良又不是哥老會的總頭目,他怎么會有湘軍哥老會的全部名單?轉念又想:如果說這個名單是捏造的話,為何又与實際情況完全吻合?何況霆軍中哥老會猖獗,也難保吉字營中沒有哥老會。曾國藩不相信官文燒掉名單就意味著此事了結,他完全可以留下一個副本向朝廷密報,邀功請賞。与其讓他去告密,不如干脆自己上個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說明湘軍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現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來彭壽頤,吩咐彭先擬個稿子。奏稿正在草擬的時候,趙烈文進來了,對曾國藩說:“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對我說起一件事。”
  “什么事?”曾國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壽頤也停下筆。
  “他說有天上午他要核對一個哨長的履歷。卻突然發現花名冊不見了,到處找,找不到。他心里想:若說是出了賊,夜里被偷去,盜花名冊做什么呢?別的東西都沒丟,連放花名冊的抽屜里擺的几錠銀子一個也不少。煥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無意間打開屜子,花名冊赫然出現在眼前。煥文以為鬧鬼了,把這當作件趣事告訴我。”
  “真是出鬼了。”彭壽頤听得津津有味。
  “哦!”曾國藩輕輕點頭,腦子里一時冒出許多想法。
  “老中堂,我當時听了煥文的話后,立即就聯想到了官中堂帶來的花名冊。恰好這時煥字營的花名冊丟了一天,這中間怕有些聯系。”
  “是有聯系。”彭壽頤立即接過話頭,“不瞞老中堂,門生對官中堂那個名單也始終有怀疑。”
  “莫打岔,且听惠甫說完。”曾國藩心里已有數了。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走訪了好几個營,都說沒有發現有花名冊失而复得的事。最后我到了捷字營。南云告訴我,他營里的花名冊也丟失過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無損地擺在原地。其他營沒發覺,并不奇怪,因為花名冊不到作用的時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煥字營、捷字營兩個營的情況就足以說明事情的真象:有人曾經在我湘軍軍營中有意盜竊花名冊,先天夜里盜去,辦完事后,又在第二天夜里歸還。”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壽頤又忍不住插話了,“而這事又恰好發生在武昌來人的時候。老中堂,那個堂堂大學士帶來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偽君子!”趙烈文罵道。
  曾國藩沒有做聲。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所謂屈正良招供的名單,其實都是從盜來的花名冊上抄的,怪不得一絲不差。
  “這個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國藩在心里叫罵。
  “老中堂,這個折子不擬了吧,門生再擬一個狀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誣陷湘軍。”彭壽頤气得推開已寫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張紙來。
  “長庚說得好,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坑害九帥和吉字營。”趙烈文義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們縮在后面,胜利了他們反而無端來陷害。他們這樣做,天理不容!”
  曾國藩心情异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腦子里反反复复地翻騰著一個巨大的疑問:“官文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惊,只見門外喊的人是蕭孚泗的侄儿都司銜哨長蕭本道。
  “怎么回事?”曾國藩喝道。
  “老中堂!”蕭本道一腳跨進門坎,沖著曾國藩說,“沈葆楨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為什么扣船,你坐下,詳詳細細地說清楚!”曾國藩滿臉不高興地說。
  “老中堂,事情是這樣的。”蕭本道坐在曾國藩的身邊,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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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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