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三 初次陛見太后皇上,曾國藩大失所望


  曾國藩离開京師已整整十七年了。當綠呢轎車進入彰義門洞時,他不覺心頭一熱,無聲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總算又見到你了!轎車穿過廣安門,在一條狹長的街道上緩緩行駛。這一帶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華的往昔早已隨著歷史煙云過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舊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同。出了宣曜門,很快便進入正陽門大街。遠遠地可以望見閃耀著明黃色彩的宮殿群了,輦轂重地雍容尊貴的非凡气派終于出現在眼帘。曾國藩看著看著,視線漸漸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么不平凡的十七年啊!當年雄壯軒昂的禮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艱難險阻、憂傷恐懼、委屈打擊、苦心思慮,打磨得兩鬢如霜,兩頰如削、疲弱得似經受不起轎窗外揚起的風沙。這十七年間的腥風血雨,究竟靠什么挺過來了呢?是靠青年時代立下的雄心壯志?靠鏡海師所傳授的理學修養?還是靠對三朝皇恩的報答之心?這十七年來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圖的什么呢?為名標青史、留芳百世?為維護名教、拯民水火?還是為了眼前這座京城,以及住在這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們的主子?
  曾國藩的身旁坐著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壽昌。往日的風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歲的人了,現官居翰林院侍讀學士。他身穿深紫色漢瓦團花庫緞駝毛長袍,罩一件麂皮軍机坎,因為清閒,加之又會保養,他的气色很好,与僅大三歲的同鄉好友相比,宛若是兩個輩分之差。昨夜在驛館里兩人談了大半夜,周壽昌還有許多話要說,見曾國藩入城來气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開口。
  轎車經過天橋,來到珠市大街口。這里商賈云集、車水馬龍,板章巷口有一個臨時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龍頭大鍋在冒著熱气,棚子四周聚集著上千個乞丐。時已三九隆冬,這群乞丐無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褲,好些人的上身挂著松柏樹枝,企望靠它來抵御風沙。他們滿身污垢,抖抖顫顫地。圍在鍋邊的在吵吵鬧鬧,老遠便把手中的破碗遞過去。后邊的亂七八糟地排著長隊,破碗爛缽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叩在頭頂。曾國藩心中惻然,不忍看下去,將臉掉向左邊轎窗。這時,一輛圍著紅障泥的大鞍車飛也似地從窗邊閃過,一陣塵土飛揚,老遠地,還听得見馬脖子上的銀鈴響聲。
  “應甫,你看清了嗎,剛才過去的是哪個衙門里的堂官?”
  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個跑紅的优童。”周壽昌淡淡一笑。
  “优童?”曾國藩惊訝不已,“一個优童敢坐紅障泥大鞍車?”
  “滌翁,你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歷了。”周壽昌笑起來,“現在京師最看重的就是优童,比我們這些翰林學士的身价都高。達官貴人、豪門公子挾帶一個色藝俱佳的优童赴酒樓,一桌酒花二三百兩銀子,這种事在京師不算新聞。优童之居,擬于豪門貴族。其廳堂陳設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几,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見了都要吃惊。”
  “京師風气,竟然敗坏到了這等地步!”曾國藩很憤慨。
  轎車進入拉冰胡同,一座大官府第門前車馬堵塞,賀客絡繹,鞭炮聲不斷。曾國藩依稀記得,這是前工部尚書壽元的家。
  “壽元還健在嗎?他家今天是祝壽還是娶媳婦?”曾國藩小聲地問周壽昌。
  “壽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慶我知道,不是祝壽,也非娶親。”周壽昌是個几十年的京師通,他什么都知道。
  “那又是干什么?”
  “這件喜事,你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壽元已蒙喇嘛高僧開恩,答應在他死后,把他的額骨琢為念珠。”周壽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曾國藩惊得几乎要從轎車里站起來。他好歹也在京師呆過十三四年,過去從未听過有這等怪事。
  “滌翁,你剛進京,還不清楚,這些年京師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這件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說,若死后額骨琢成念珠,為高僧佩戴,其魂便長依佛門。高僧從不答應世人的要求,一旦答應,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錫,人人祝賀。壽元因作過尚書,又加之對喇嘛禮之甚恭,才能得此殊榮。”
  “京中的大官們怎么都這樣糊涂了?”
  “滌翁,我念几首《一剪梅》給你听听,据說是個江南才子寫的,專為中外大官們畫像。”
  周壽昌搖頭晃腦地吟了起來——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
  八方無事歲年丰,國運方隆,官運方通。
  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逢。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
  流芳身后更無窮,不謚文忠,便謚文恭。
  車輪在泥土路上碾過,留下兩行淺淺深深的轍印,將綠呢轎車拉向前進,京師慣常的臭气臊气一陣陣襲來。曾國藩只覺得胸中作嘔,頭腦發脹,進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問:辛辛苦苦与長毛、捻軍搏斗了十七年,難道保下來的竟是這樣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這樣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過繁華而雜亂的大街小巷,曾國藩一行寓居東安門外金魚胡同賢良寺。早有吏部官員稟報兩宮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親來賢良寺傳旨:“賞曾國藩紫禁城騎馬,明日養心殿召見。”
  這一夜,曾國藩通宵不眠。賞紫禁城騎馬,這是皇家給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种极高禮遇,且一進城便召見,也說明了兩宮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學熏陶的武英殿大學士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著,進城時的不快心緒已經消失,十七年來的辛苦委屈,仿佛都讓這道圣旨給酬謝了。
  自從道光二十年散館后得見天顏,這已是第三代圣主了。
  皇上尚不到十四歲,少年天子是個什么模樣,他想清楚地看一眼。兩宮太后都還年輕,西太后聰明過人,据說有當年則天女皇之風,對國事處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親自掂量一下。明天召見,皇上和兩位太后會提出些什么問題呢?他設想許多可能問到的事,又一一在心里作了回答。就這樣想來想去,自鳴鐘噹噹響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團。曾國藩起床,盥洗完畢,盤腿在床上靜坐片刻,然后吃飯。
  卯初二刻,曾國藩乘轎來到景運門外,內廷官員在門邊恭迎。他下轎進了門,這里已是一片輝煌燈火。景運門的右邊是乾清門,這是內廷的正門。清朝從順治到道光,這里是歷代皇帝御門听政的地方,咸丰以后則多改在養心殿。乾清門的右邊一直到隆宗門,有一排矮小的連房。連房西頭是內務府大臣辦事處,東頭是侍衛值宿房,中間是軍机處。此刻,這里已端坐几位當朝核心人物。他們在等候早朝,并預知曾國藩今日陛見,都想趁此机會先睹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候爺,和他說上几句話。
  曾國藩尚未走到乾清門,軍机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便聞聲而出,一同把他迎進軍机處。咸丰二年曾國藩离京時,文祥任工部主事,寶鋆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剛在這一年點翰林。論職務,都在曾國藩之下;論科名,除寶鋆与之同年外,其他也都是晚輩。四個軍机大臣在曾國藩的面前甚是謙恭。
  正說得投机,外面報恭王到。曾國藩等一齊走出門外。只見恭王正在几個貼身侍從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來。曾國藩想起這些年來恭王對自己的推荐、信賴、依畀,心中感激不盡。他赶緊趨前兩步,口里念道:“草莽曾國藩叩見王爺。”說著便要下跪。
  奕鱏忙跨上一步,雙手扶住,說:“老中堂免禮!”攜起曾國藩的手,一起進了軍机處。
  坐下后,奕鱏把曾國藩細細端詳一番,輕聲說:“中堂蒼老多了!”
  一句話,說得曾國藩熱淚盈眶,硬著喉嚨答:“十七年前草莽离京時,王爺尚是英邁少年,不想今日重見,王爺也已步入中年了。”
  奕鱏說:“這些年來,老中堂轉戰沙場,備嘗艱險,祖宗江山,實賴保衛,闔朝文武,咸對老中堂崇敬感激!”
  曾國藩听了這几句貼心話,一時血液沸騰,哽咽著說:“全仗皇太后、皇上齊天洪福,靠王爺廟謨碩畫,草莽何功之有!但愿從今以后,四海安夷,國運隆盛。”
  眾軍机一齊說:“這一切全賴老中堂的經緯大才!”
  過一會儿,惇親王奕□、醇郡王奕□、鐘郡王奕□、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陸續來到,大家猶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著曾國藩,往日肅穆安靜的軍机處變得熱鬧起來。
  看看已近巳正,還不見叫起,曾國藩有點急了。正在這時,年近八十的鎮國將軍奕山走進來傳旨。鴉片戰爭期間,奕山在廣州挂起白旗,向英國侵略者義律投降,辱國喪權,激起眾怒,被鎖拿京城,擬處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于一死。后來又放出,予以重用。為國家贏得聲威的英雄林則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給祖宗丟臉的懦夫卻仍然硬硬朗朗地活著。天道不公!曾國藩的腦子里瞬時間閃過這一念頭。即將面圣的非常時刻不容他多想,他赶緊回過神來,跟在奕山的后面,左轉進了西長街,然后跨進遵義門,養心殿便出現在眼前了。
  奕山把曾國藩領到東暖閣門邊,自己先進去了。立刻,里面傳出一句清亮動听的女人聲音:“叫他進來吧!”
  曾國藩知道這是皇太后開的金口,他下意識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軀。奕山走到門邊,嘶啞著喉嚨喊:“傳曾國藩!”
  兩個太監打起明黃緞棉帘,曾國藩彎腰進門,走前兩步,雙腿跪下,叫道:“臣曾國藩恭請圣安!”
  “曾國藩免禮。”又是一句好听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國藩心里在猜測:前一句或許是慈禧太后的決定,剛才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后的客气。慈安太后待人寬厚,這一點他早有所聞。曾國藩摘下插著雙眼花翎的珊瑚紅頂帽,將它放在右手邊,低下頭去,高聲說:“臣曾國藩叩謝天恩!”然后一連叩了三個頭,青磚地發出三下沉厚的響聲。叩完后,他站起來,右手托著大帽子,向前走數步,在正中一塊軟緞墊子上跪了下來,恭听天語。
  片刻之間,養心殿東暖閣里闃寂無聲。曾國藩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
  “曾國藩,你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說第一句話的那個女人終于開腔了。
  “是的。”曾國藩趁此机會抬起頭來,向前面迅速掃了一眼,然后赶緊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
  就這一眼,他已將面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寶座上,身材似乎較瘦弱,面孔蒼白,一臉稚气,眼睛望著遠遠的門帘子,并不看他。剛才說話的太后坐在北面,南面也坐著一位,兩位太后的前面都放著一層薄薄的黃幔帳。曾國藩已從軍机處得知,召見時慈安太后坐南,慈禧太后坐北。
  因此,剛才的問話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勇都撤完了嗎?”慈禧太后又問。
  “捻寇滅后不久都撤了。”曾國藩答。他神情緊張,背上已漸漸發熱。
  “撤的几多勇?”又是慈禧太后的聲音。
  “撤的二万人,留的三万人。”不是講都撤了嗎,怎么還留有三万,比撤的還多?曾國藩自己已發覺這中間的矛盾,心里一急,背上的熱气立即變成汗水。
  “何處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見慈禧太后并沒有就二万三万的數字查問下去,曾國藩略松了一口气。
  “你一路上來也還安靜嗎?”這是慈安太后在發問了。
  “路上很安靜。”曾國藩答,“起先恐怕有游勇滋事,結果一路倒也平安。”
  “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問。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帶兵多少年?”還是慈安太后的聲音。
  “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這里,曾國藩的緊張心情開始松弛下來。
  “你以前在禮部?”
  慈安太后的問話雖多,但最好回答,曾國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禮部當差。”
  “曾國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換了一個話題。
  “是臣胞弟。”
  “你兄弟几個?”
  “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
  曾國藩說到這里,心里微微一顫,他想起了廬山黃葉觀里的溫甫。溫甫走后的最初几年,曾國藩時時提心吊膽,以后見無聲無息的,也就慢慢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覺得不妥,一直也沒有去成。去年到江西查訪,他下了最大決心,要去看望孤身學道十年的六弟。他借口休息几天,住到廬山腳下一個小旅店,把陪同的江西官員打發走后,在一個漆黑的夜里,陳廣敷帶著溫甫下山來到旅店,兄弟會面,談了一個多時辰。所幸溫甫在廣敷的開導下,心境倒還安宁,給曾國藩很大的安慰。溫甫希望見見妻妾和儿子,他也答應了,只是一再叮囑不要泄露出去。還好,溫甫家眷在廬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曉得。盡管如此,當著太后的面再次扯謊,他仍覺心虛。
  “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問話的換成了慈禧太后。
  他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稍停一下,說:“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慈禧太后繼續說。
  曾國藩明白了,原來調任直隸總督的目的,是要他來練兵。直隸能練出什么好兵來呢?天下的好兵源只有湖南,湖南人卻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面食。曾國藩不能接受這個任務,但又不能頂撞,只得委婉地說:“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辦不好。”
  一語奏上去,許久不見回音,曾國藩的背又開始濕了。
  “你跪安吧,明天再遞牌子。”慈禧太后終于說話了。
  曾國藩赶緊叩頭跪安,托著帽子起身,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門帘邊,才慢慢轉身出門。
  曾國藩走出養心殿,來到乾清門時,只見丹墀上下和兩旁回廊里,早已聚集著上百名大小官員、太監,他們全都以惊异的目光遠遠地望著他,悄悄地交頭接耳,直到他走出景運門。
  第二天又是巳正時,由當年輔政八大臣中唯一沒受懲處的六額駙景壽帶領,走進養心殿東暖閣。皇太后、皇上再次召見,問了問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襲親王伯彥訥拉祜帶領,在養心殿東暖閣第三次接受召見。慈禧太后詢問這些年來有哪些好的帶兵將領,又談起直隸練兵的事,要他實心實意去辦。
  三次召見完畢,曾國藩感慨良多。皇上自始至終沖默不語,未出一字綸音。雖說年紀小,有母后作主,也可以不講話,但到底當了八年的皇帝了,几句套話總可以說得上的。曾國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職時,老輩翰林談起圣祖康熙爺來,人人崇拜不已。九歲登基,十二歲就親自裁決政事,十七歲除鰲拜集團,二十歲定削藩大計。正因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上,才有超邁漢唐的丰功偉績。而今國家多難,人心渙散,正需要一個能用強力扭轉乾坤的帝王,看來,十四歲的孱弱天子不是那號人物。
  慈安太后問的話,全是閨閣中婦人的閒聊家常,可有可無,不著痛痒。慈禧太后號稱厲害,有關大事純系她一人發問,曾國藩認真地把她三次召見所問的每句話都重新回憶了一遍,慈禧關心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軍將領及直隸練兵。他細細地琢磨著這三件事,將它貫穿起來,看出了慈禧的心思: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打仗的將領帶到直隸,在直隸練出一支精兵來拱衛京師。至于召見之前,他所設想的主要事情,諸如江南的吏治鹽政、百姓的生活、人才的保舉以及捻亂平息后皖、豫、魯省的恢复,還有机器局的建設、如何抵御洋人等等長治久安之策,几乎無一句涉及到。是慈禧自私,心中只有她和她儿子的寶位?還是她的才具其實平常,不足以慮及到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國計?曾國藩的腦子里突然浮起李商隱的詩來:“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怜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慈禧雖未問及鬼神,但也不問及蒼生。國家就掌握在這樣的太后、皇上手里,能指望它四海安夷、國運隆盛嗎?他暗自搖了搖頭。
  作為大學士,既已到京師,表面上也得做出個到職視事的樣子。召見結束后的次日,曾國藩便至內閣到大學士任。他先到誥敕房更衣,然后在武英殿大學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滿本房里看了一看,再進大堂。大堂里橫列六張大書案。東面三張為滿大學士的座位,西面三張為漢大學士的座位。曾國藩在西面第一張書案邊坐下。立時便有內閣學士、侍讀學士、中書等數十人前來拜見。當值的侍讀學士送來兩個文件,曾國藩略為瀏覽一下便簽了字。內閣名為正一品衙門,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實沒有大權,只在皇帝授意下處置一些日常政務。雍正時設立軍机處,又分出內閣大部分要事,于是內閣之權更輕,只辦理一些例行事務。正因為這樣,內閣大學士和協辦大學士便可以成為一种加銜,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學士辦事的地方設在翰林院,于是曾國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廳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圣廟行禮。再到典簿廳更衣后,到昌黎廟行禮,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學士、編修等分批前來叩見。曾國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進翰苑時未到而立,而今已近花甲了。歲月悠悠,時不我待,去日已多,來日苦短。當他走出翰林院時,心中涌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悵惘。
  他回到賢良寺,案桌上的請帖已經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往常,他會基本上不予理睬,但這次不同。一來此為京師重地,邀請者的地位大都顯赫重要,且京師最講應酬,又是勢利之藪,不能輕易回絕別人的邀請。二來离京多年,他也想借此机會与故舊見面,敘敘云樹之思。他將相邀的帖子一一擺開,大致排了個日程,并吩咐紀鴻注意到時提醒。
  這以后,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門生公請,有甲午、戊戌兩科同年公請,有直隸籍京官公請,有江蘇通省公請,有湖南京官公請,有倭仁、朱鳳標、瑞常三相同請,有文祥、寶鋆、李鴻藻、沈桂芬合請,有恭親王專請,還有周壽昌、吳廷棟、潘祖蔭、許仙屏等舊友的私請等等。每宴后必有戲,每天回寓所時都要到二更三更,弄得他疲倦不堪。
  這天深夜,身上癬疾又發作了,痒得醒過來。他猛然想起,天天在權貴紅火中酬酢,冷落了一批已經衰敗下去的昔日師友,于心說不過去。其中尤有兩戶人家,至今未去拜訪,更是太不應該!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請,曾國藩借病推脫。他換了布衣小帽,偷偷地來到當年的恩師權相穆彰阿舊宅。
  穆彰阿自咸丰帝登基不久罷相后,便一直生病蝸居,直到咸丰六年去世。昔日相府渲赫一時的聲勢早已蕩然無存。儿子雖多,卻無一個成器,空蕩蕩的宅院里冷冷清清,雜草叢生。宅子里現住著第七子薩善、九子薩廉,一見到曾國藩,兩兄弟百感交集、涕淚滂沱,將他緊緊抱住。曾國藩問他們生活有無困難。薩善說:“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遺產,度日尚不難,只是近日完稿的先父年譜,則無資付劂。”
  說話間,薩廉拿出一疊墨稿遞過來,說:“中堂大人如有空審閱修改,我們兄弟感激不盡。”
  曾國藩接過墨稿翻了几頁,心中愀然,懇切地說:“當年不是恩師提攜,國藩哪有今日!稿子我帶回去細細拜讀。若有商榷之處,我自會提出來,尤其是關于罷林文忠公和咸丰爺降旨這兩件事,文字上都要仔細斟酌才是。”
  薩善說:“我們兄弟學識淺薄,這些地方文字上若有不妥,請中堂大人干脆刪去重寫。”
  曾國藩點點頭,問:“你們商量一下,恩師年譜要刻多少部。”
  薩廉說:“我們兄弟合計過,光自家人就有三百余口,先父生前門生甚多,至少要一千部才發得開。”
  曾國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自家人保存不在話下,令尊生前的門生,至今尚有几人与尊府往來?”
  薩善、薩廉啞了口。
  “兩位世兄真不懂世故,你好心送給他們,只怕他們還不想接哩!”曾國藩臉色凄然地說,“稿子我先帶到保定去,看后再送來,二位就在本宅雇人刻印五百部,一切費用,都由我出。”
  薩善、薩廉感謝不迭。兩兄弟又陪著曾國藩到院子里各處走了走。這些熟悉的房屋草木,勾起曾國藩心中万縷悵意。
  繁華已矣,人去樓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終于受不了情感的沉重壓力,匆匆与薩善兄弟告辭。
  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輛騾車,悄悄來到絲線胡同塔齊布家。塔齊布兄弟三人,三弟先他死于咸丰四年,次弟又不幸在今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無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歲。听說曾中堂親自登門拜訪,老太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親到大門迎接,身后跟著一群寡婦弱女。曾國藩一見,心里甚是凄愴。他親自扶著塔母來到大堂,然后向老人家行子侄輩大禮,嚇得老太婆忙站起還禮。曾國藩深情地談起塔齊布和他一起創辦湘軍的艱難,稱贊他是難得的將才,勾起塔母對亡儿綿綿不絕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傷心,老淚縱橫,緊緊抓住曾國藩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曾國藩很難過,安慰道:“老人家,國藩就好比您的儿子,待我安頓好后,再派人接您老人家去保定住。”
  塔母使勁搖搖頭,終于開了口:“有你這句話,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儿子命薄福薄,不能長隨你這樣的好人。”
  旗人婦女本來大方,塔齊布的夫人也不回避曾國藩,這時拉著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泣聲說:“老大人,可怜塔齊布一生只有這點骨血,她一個女儿家自然做不了什么,小時她父親為她訂了一門親事,明年就要過門,求老大人看在她父親的分上,給小女夫婿謀一個差事。”說罷,想起丈夫來,不覺失聲痛哭,語不成聲地訴說著。
  曾國藩實在不忍心听她說下去,想了一下說:“一個月后,叫令婿到保定來找我。”
  塔齊布夫人和女儿叩頭不止。見曾國藩如此慨然應諾,塔齊布次弟阿凌布夫人也忙過來,求道:“老大人開恩,苦命女人的大女儿后年也要過門,求老大人也給她的夫婚一碗飯吃吧!”
  曾國藩頗覺為難。多少湘鄉人,包括像南五舅儿子那樣的至親跑到安慶,跑到江宁,千求万求,求他收留,他都沒有答應,為塔齊布女婿謀個差事已是大大破例,這下又來一個,往哪里安插呢?見曾國藩不開口,阿凌布的女人磕頭如搗蒜。塔母說:“曾大人,老身給您下跪了。”
  說著就要起身。慌得曾國藩忙扶住,連聲說:“行,行,下個月一同來保定吧!”
  塔母吩咐備飯招待,曾國藩說:“老伯母,國藩雜事多,不能久坐了。”說著從靴頁里抽出一張硬紙來,雙手遞上去,“這是一千兩銀票,您老人家收下,就算是國藩的一點孝敬。”
  塔母又流下淚來,推辭几下后收了。
  從塔齊布家里出來,曾國藩心頭沉重:曾任提督的滿人塔齊布身后尚且如此蕭條,那二万多名陣亡的中下級軍官和普通湘勇的遺孤不是更可怜嗎?
  ------------------
  中文東西网 整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