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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桐花万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次日上午,聶緝槻來到驛館拜謁曾國藩。他知道老伯是位嚴謹的理學名臣,便脫去素日常穿的西服,換上一套簇新的長袍馬褂,將備用的數据單從西式皮公文包里取出,放進袖口夾層里。這一身打扮果然使曾國藩見了更覺順眼。他自己則隨隨便便穿了一件舊布薄棉袍,斜斜地靠在松軟的藤椅上,完全是一副長者見晚輩的隨和姿態。
  “你父親身体還好嗎?”曾國藩端起茶碗,慢慢地吹了一口气。
  “家父這兩年也常生病,精神還不如老伯您健旺。”聶緝姿搷丹b對面一張絨布沙發上,茶几上放著一個精致的白底藍花景德鎮瓷杯,他沒有想到要去動它。
  “你父親比我小几歲,功名不算太順遂。”曾國藩像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的詩做得比我好。人也長得清秀,有南岳才子之稱,為人豪放洒脫,大家都喜歡和他交往。誰知科場蹭蹬,道光乙巳、丁未、庚戌一連三科都告罷,朋友們都為他叫屈,他自己倒無事一樣。咸丰二年壬子科,他高中二甲第八名,眾人都以為他必入翰林院無疑。朝考下來,他喜气洋洋地把詩拿給我看。詩寫得真好,既有太白之才气,又有館閣之庄重,場中詩少有做得這樣好的。誰料榜一公布,翰林竟沒有他的名。我為他惋惜。他卻笑著說,當縣官也好,天高皇帝遠,我就是百里諸侯,平生才學都可以由我展布。仍舊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仲芳,這就是你父親年輕時的性格。”
  曾國藩近來喜歡回憶往事,也喜歡跟年輕人談往事。今天坐在對面的年輕人是個俊秀人才,而所談的又是他的父親、自己的同鄉老友,如此敘談往事,不啻人生一种享受!
  “家父可能正因為自恃才高,又對世事不在乎,才弄得做了二十年的官,至今仍只是一個從四品知府。”聶緝槻想到同是年齡相仿佛的老鄉,曾國藩已貴為大學士,而自己的父親卻屈沉下僚,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本想奚落父親兩句,但那將有失人子之道,必會招致老伯的反感,便改為這樣兩句自認得体的話。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要害沒有抓住。”曾國藩緩慢地撫摸胡須,心里想說,人生的貧富窮通,吉凶壽夭,皆由命定,不由人力做主。轉念一想,這些話不能對后生晚輩講,那樣將會使他們失去上進之心,安于現狀,不思奮發。天命和人力之間的關系太复雜了,一個弱冠少年如何吃得深透!這必須在經歷過數十年風風雨雨、遭受過多少次失敗与成功之后,再回過頭來作一番細細的咀嚼,才可能有切身的体會。父兄教子弟,上司飭部屬,只能鼓勵其充分發揮人力的作用,知難而進,遇險不退,功可強成,名可強立,方可指望其有所造就。
  “老伯,家父官運不濟的要害在哪里?”聶緝槻是個要強的人,深為父親的宦途多艱而惋惜,卻不知其中緣故何在。曾國藩是個成功者的典范,又是父親的老友,他的一兩句指點,也可能是自己甚至包括父親几年几十年冥思苦想都悟不到的。
  “你還年輕,說出來你一時也理解不了,哪年我跟你父親見面時,我們兩個老家伙再去談吧!”曾國藩又端起茶碗。略一說話便舌端蹇澀的毛病,不但未見好轉,近來反而更甚了。
  “仲芳,你為何一人來到此地,干起洋務來了?”這是曾國藩很感興趣的問題,他對聶亦峰异于常人的教子之方感到奇怪。自己雖然請人教紀澤、紀鴻的英文,也對紀鴻鑽研數學很支持,前几年右目未失明時,夏夜里常指著星空教儿女們識星座,但要把紀澤、紀鴻送到机器局來專攻洋務,這個決心總下不了,到底還是走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的正途光彩得多。
  “我是跟著姐丈來的。”
  “你姐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陳順發,廣東人,在造船厂當匠師,楊提調把他聘請來的,我于是也跟著姐丈到了机器局。”
  “你父親同意嗎?”曾國藩的背离開藤椅,身子向前傾了几寸。
  “家父開始也不同意,說我剛中的秀才,要在家操習制藝,好考舉人進士,繼承家業。姐丈從小在香港長大,對世界局勢看得清楚,便來勸家父,說洋務是當今的新事業,最有前途,造炮制船是中國的必需,既為國家作貢獻,自己又學到真本領,一輩子不愁沒飯吃。家母思想最開通,她也勸家父不要把中進士點翰林看得高于一切。還對家父說,你也是進士出身,至今不過一知府,若丟掉烏紗帽,什么事都干不了。仲芳學造槍炮輪船,今后為國家立了大功,說不定皇上會賞他一個大官。家父見姐丈在廣東備受巡撫藩臬的器重,年薪比他高得多,又見我對舉業不感興趣,一心想干洋務,于是也同意了。我家兄弟多,繼承父業的人有的是。今日中國不缺官,當官的人多得很,我真不愿意去湊熱鬧。”聶緝槻說到這里笑了一下,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來,滿臉稚气可掬,心地單純可愛。
  曾國藩很喜歡,夸道:“你的選擇是對的,中國不缺翰林,也不缺官員,中國缺的是造炮制船的人才。好好干,前途光明得很!”
  聶緝槻受寵若惊,喜得臉孔紅通通的,燦若朝霞。
  “桐花万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曾國藩心里默默地念著,他已從心里喜歡眼前這個少年了。他一向認為凡辦大事,以識為主,以才為輔,先不論其才具如何,單就這份見識來說,此人將來便有辦大事的可能。
  “仲芳,傅蘭雅先生說你有經營管理之才,你對机器局的經營管理有些什么看法,跟老伯我說說吧!”曾國藩慈愛地望著聶緝槻,似對他寄予极大的希望。
  “老伯親手創辦的江南机器制造總局,是中國最大的船炮制造之地,它的地位和影響遠遠不是上海炸彈局、蘇州机器局、金陵机器局以及其他机器局所能比擬的。江南總局這些年來在老伯、李中堂以及容會辦、楊提調等人的領導下,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就,填補了中國船炮制造的空白。它的丰功偉績,永遠彪炳史冊。”
  聶緝槻滔滔不絕的恭維話,使曾國藩很滿意。“擅長言辭,頭腦敏捷”。他在心里這樣估評著。
  “江南總局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但諸多原因限制了它不能長足發展,其中最大的問題在經營管理方面。老伯,不是侄儿危言聳听,這方面若無得力的改進措施,江南總局將不會越來越興旺,不久的一天,就有可能擋不住朝野內外的風言風語而停辦。”
  曾國藩的眉頭微微一皺。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到趙家祠堂指出檄文瑕漏的王闓運,想起了寄居弘毅寺獻攻安慶之策的趙烈文,想起了上整飭江南八策的薛福成。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种朝气銳气是极其難能可貴的。不幸的是,古往今來,許許多多富有天才的少年,他們卓越的見識,常常被居高位掌大權的老資格們,輕易地以“狂妄”“淺薄”而加以否定,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導致數不清的天才埋沒、卓識冷落的人才悲劇。曾國藩經常以此自誡。他深知天下之大,事變至殷,決非一手一足所能維持,必須舉天下之才會于一,乃可平天下興國家的道理,因而把發現人才、獎掖人才、培育人才、重用人才作為自己的分內任務。曾國藩于是以更加和悅的顏色對聶緝槻說:“江南總局有不少弊端,我也听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你能有心觀察到,又能坦率地指出,這便是對總局的一大貢獻,我自會很重視。你不要有任何顧慮,什么話都可以敞開說出來。”
  得到鼓勵的聶緝槻勇气更足了:“江南總局完全靠朝廷撥款,不能獨立經營。這几年來,江海關撥出了洋稅以及籌撥一百九十八万兩銀子,而各省送來總局輪船、槍炮修造費僅只二万一千兩,總局生產出來的所有軍火船只,都直接調軍營炮台,沒有收回一文錢。這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好像是天經地義的,在傅蘭雅先生他們看來,這完全不是辦厂的路子。”
  曾國藩也覺新奇,朝廷出錢辦工厂,造出的槍炮調往朝廷管的軍營炮台,當然不能再收他們的錢,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為什么不是辦厂的路子呢?他問聶緝槻:“你講講不對之處在哪里?”
  “傅蘭雅先生他們常說,西方人辦工厂,要靠工厂以自己的力量來支持來發展,這樣,辦工厂的人才有興致。也就是說,造出的槍炮子彈、輪船机器,都應該按价出售,工厂扣除成本后要有所盈利。江南總局是靠海關稅提成,稅收多,提成多,稅收少,提成少,造出的東西,不管好坏优劣,亦不在乎多少,都可交代。如此,接踵而來的是另外兩大弊病:一是質量差,數量少,式樣陳舊,二是浪費嚴重。”
  聶緝槻講的辦厂的路子,曾國藩認為不能改變,像洋人那樣要各軍營炮台用銀子來買軍火,目前在中國根本不可實行,但質量差數量少和浪費嚴重兩大毛病,卻是必須糾正的。
  不過,在此之先,曾國藩決沒有想到,這种現象竟然來源于所謂的辦厂的路子不對。
  “以槍支為例,科爾和傅蘭雅說,江南總局擁有工役一千余人,造槍的人數有三成,設備也較齊全,經費不愁,西方這樣的軍火厂,每天可造二十支,而我們每天只能造三支。三支中必有一支調到軍營后,只能嚇嚇老百姓,不能開火射擊。
  現在西方各國都在大造后膛槍,我們仍在造老式的前膛槍,上月開始試造林明敦式后膛槍,而這种槍英、美等國已廢棄不用,他們在造毛瑟槍、必利槍和黎競槍。至于說到江南總局的浪費,那更是惊人。容會辦、楊提調很心疼,但無力扭轉過來。我們造一支槍,需要工料成本十七兩四錢銀子,而從英、美軍火厂直接定購一支同樣的槍,只要十兩銀子就夠了。
  威靖號用去十二万兩銀子,据傅蘭雅先生翻譯的外國報紙來看,造這樣大小的木板船,英國只需要十万兩,美國只要九万兩就行了。所以我擔心,有朝一日會有人提議,停辦江南總局,干脆向洋人去買軍火兵艦算了。”
  這些天來,曾國藩的頭腦被徐圖自強的美妙遠景弄得熱烘烘的,經聶緝槻這股冷風一吹,清醒了不少。他鄭重地說:“仲芳,你提出的這兩大弊病确實是大問題,若不設法解決,真的會有停辦的一天。不過,江南總局決不能停辦,它是中國自強的希望所在。我們不能靠買洋人的軍火輪船過日子,一旦他們翻臉不賣怎么辦?他們要挾勒索怎么辦?何況,我們就只能永遠不如別人,永遠造不出比別人更好的槍炮兵船、炸藥子彈嗎?仲芳,你平時与傅蘭雅先生他們談過如何克服的辦法嗎?”
  “他們說,若辦厂的根本路子不改變,這兩大弊病就不能指望克服。”聶緝槻低聲說。
  曾國藩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辦厂的根本路子,決不是他曾國藩能夠改變的,如此說來,江南机器制造總局就只能坐待它的停辦關閉嗎?中國徐圖自強的道路就走不通嗎?
  “老伯不必憂郁,事情是人辦的,解決的辦法總可以想得出來。”聶緝槻心中并無任何主意,他只是憑著一种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心理迸出這樣兩句話。
  然而,就是這樣兩句普普通通的話,使曾國藩大為感歎起來。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老了,不行了,顧慮多,憂愁多,當年那种不顧一切拼命向前的勇气少了,膽量也小了,而辦大事正是需要聶緝槻這樣不畏艱難的后生輩,中興、自強靠的是他們!想到這里,曾國藩將眼前這位年輕有為的故人之子,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了一番,猛然間,一個念頭在心中泛起。他慈愛地問:“仲芳,你父母給你定了親嗎?”
  “沒有。”聶緝槻略帶羞容地搖了搖頭。
  “哦!”曾國藩興奮地站起來,快活地在客廳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聶緝槻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位以威嚴凝重著稱的老伯,不明白自己沒有定親這件小事,何以給他帶來如此喜悅!這時,容閎推門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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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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