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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個划時代的建議


  “純甫,你來得正好。”曾國藩招呼容閎,“仲芳跟我談了半天,關于机器局的管理方面,他有些很好的看法。我走之后,你們兩人還可以再談談,然后和國棟、雪村、若汀他們一起商量商量,也听听科爾、史蒂文生、傅蘭雅等人的意見。下個月,你到江宁來一趟,把商量的結果告訴我。”
  “机器局管理方面的問題,仲芳跟我談過多次,有些問題正在想辦法解決,但根本性的問題我們無能為力。”容閎攤開雙手,顯出一种無可奈何的神態。“我今天一早到瑞生洋行去了。”
  “瑞生洋行是哪個國家開的?”曾國藩問。
  “德國商人辦的。”容閎答,“我告訴他們,明年的煤炭、木材不要他們代買了。”
  “你們煤炭、木材也由外國買來?”曾國藩不悅地說,“進口鋼鐵、銅、鉛說得過去,中國的煤炭、木材還少嗎?為何要買洋人的?”
  “以前都用自己的,這是在馬制台手里改的。他說,我們要求洋人賣机器賣鋼鐵,洋人要我們搭買煤炭、木材也不過分,做生意嘛,總要讓別人有些賺頭。秦道台滿口答應,就這樣定下來了。這几年因洋煤洋木這兩宗,就多支付了二十五万兩銀子。拿這筆錢造船的話,可以造出兩艘威靖號。我想從明年起不再買了,不料瑞生洋行說,秦道台早已簽了合同,明年照舊,不能更改了。”
  “秦道台當然幫德國商人說話。”聶緝槻插話,“据說洋人賺一万兩銀子,要分二千兩給他。他這几年利用江南局總辦的職權賺飽了。銀子究竟得了多少,我們弄不清楚,光西洋自鳴鐘,瑞生洋行就送給他七八座,客廳里擺滿了洋貨。”
  “也有人說,以前馬制台硬要我們買瑞生洋行的煤炭、木材,也是因為瑞生給了他的好處。”容閎說。
  “純甫,你去告訴瑞生洋行,就說我講的,秦世泰簽的合同不算數,我是江南局的督辦,以后与洋人的大宗買賣要由我簽字才行。”曾國藩气憤地說。
  “大人,這不合适。”容閎說,“以往都是由秦道台出面簽的,他簽字就算定了。洋人最講合同,我們現在提出廢除,他會叫我們賠償損失,那我們會更吃虧。”
  曾國藩听了作不得聲,心里罵道:“好個以權謀私的秦世泰,非要撤他的職不可!”
  “容會辦,瑞生洋行的事,話又得說回來。”聶緝槻說,“不買他的煤炭和木料,他就不會賣鋼鐵,轉而只得向英、美洋行去買。英、美的鋼鐵貴,質量還不如德國的好,兩相抵消也省不了多少錢,關鍵是我們自己要開礦,要辦煉鋼厂,不過,這事怕也要在七八年之后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曾國藩心想,“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自己太落后了,家底太薄了,眼下只有吃些虧,忍辱負重,十年二十年后就好辦了。”
  想到這一層,曾國藩略覺寬慰。他對容閎說:“瑞生洋行的買賣,我們再仔細權衡一下,我現在要跟你提另一件事。”
  “什么事?請大人指教。”容閎說。
  “你要利用机器局的有利條件辦一個學校。”曾國藩嚴肅地說,“世上一切事都是人做出來的。有人才,才會有事業。國家要中興,要自強,就要開局辦厂,造机器,造軍火,造輪船,而這些都要人來做,要靠有血性有本事的人來做。人才不是天生的,靠的是教育培養。机器局有這么多好匠師,又有翻譯館,譯了許多外國書報,具備了辦學校的良好條件。你這個當會辦的要把這事擺在第一位,選拔一些聰明好學的年輕人,聘請傅蘭雅教洋文,科爾、史蒂文生以及仲芳的姐丈等中國匠師教技術,雪村、壬叔、若汀教數學、化學,再要惠甫、叔耘講操守,講禮義廉恥,經過十年八年的教育,机器局就會有一大批品學兼优的專家,机器局豈有不興旺的道理!”
  “老伯的指教太好了,學校開辦起來,我第一個報名。”聶緝槻喜形于色。
  “你既當學生,又當先生,有些課也可以由你講。”曾國藩笑著說。
  “學校一定辦。抓緊時間籌備,還要建几間房子作校舍,力爭明年下半年辦起來,到時第一堂課請老中堂講。”容閎堅定地表態。
  “行!”曾國藩興奮地說,“我的第一堂課就講臥薪嘗膽,徐圖自強。”
  “大人,還有一件事,卑職心里想了很久,因為茲事体大,一直不敢輕易提出。”容閎神色庄重,看來是要談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你說吧,我替你謀畫謀畫。”曾國藩鼓勵他。
  “剛才老中堂提的開辦學校,培養人才,的确是大清王朝中興自強的百年大計。這是一個方面,即在國內造就人才。另一方面,我們還要派人去國外,向洋人學習。”
  “純甫,你這個想法很好,很有价值。”曾國藩的左目射出多年來少見的灼灼神采,“很久前,我便有這個想法,只是這些年來先是忙于打長毛,打捻子,后來又是辦教案,辦馬案,就沒有再提這件事了。”
  “是的。卑職記得十年前在安慶初次謁見老中堂時,您就說過這個話,卑職一直記在心里。只是看到老中堂實在是忙得分不過身來,且又再未提起這事,恐怕老中堂又有別的想法,所以這些年不敢提。”
  “你估計我會有些什么別的想法呢?”曾國藩笑著問,他對容閎這句話很有興趣。
  “因為我自己有顧慮,也就怕老中堂有顧慮。”容閎坦率地說,“歷史上只有四夷遣使來華尋師請教,不見中國派人出去求學問道。如果提出派人出國拜洋人為師,很可能便會有人以華夷有別,尊華攘夷等大道理來斥責,結果事情沒辦成,反倒招來惡名。卑職想老中堂后來之所以沒有再提,是不是也出自于這個顧慮。”
  “你這個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曾國藩嚴肅地說,“同治六年,恭王奏請在同文館里增設天文算學館,聘請洋人執教,倭艮峰就堅決反對,責問恭王何必師事夷人。后來又有人因天旱上奏撤同文館,以弭天變而順人心。請洋人當教師都不同意,何況派人出國留學!顧慮有人反對,自然是一個原因,但也不是主要的,還有別的一些原因。”
  曾國藩說著,端起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又說,“其實,我看那些人都是枉讀了圣人書。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又說入太廟每事問。圣人虛心求教,原不以對方的身分地位為轉移。洋人也是人,他有長處,我們就要學習;學到手后再超過他,制服他。魏默深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話說得很深刻,我在咸丰十年就對皇上說過要師夷智以造炮制船。”
  “既然老中堂沒有這個顧慮,卑職想派人出國,現在是時候了。派人出去,最好是派幼童。”
  “派幼童?”曾國藩放下手中的茶碗,前傾著身子問,“你講講,為什么要派幼童?”
  “卑職這個想法,是從我自己的切身經歷体會出來的。”容閎說,黝黑的臉龐上光彩照人。“派幼童出國,卑職以為有這樣几點好處。第一,人在小時最易學語言。我的英文流利,就得力于我七八歲時就跟著英國人學話,我到江宁也有六七年了,卻一句本地話都未學會。第二,在外國學習,与在國內學習大不相同。國內學的總是第二手的知識,在國外則可以系統地接受他們一整套關于天文歷算理化方面的教育,潛移默化,就能得其學問之精髓。第三,這批幼童在國外日久,眼界大開,并有可能接触到他們造炮制船的各种現場,能看到他們所造出的最先進的船炮。那樣,我們就有可能迎頭赶上,而不至于年复一年地跟在別人屁股后面。第四,我對科爾、史蒂文生,甚至對傅蘭雅先生都始終抱有戒備心。我怀疑他們不會把最优秀的技術、最先進的器械介紹給我們。好比說,現在西方都在大量造黎競新槍和必利新槍,而他們一直封鎖,瑞生洋行也不幫我們買。這個消息還是過去的友人來函告訴我的。老中堂,古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异。對洋人,尤其是對机器局的洋人固然要友好,但也不能完全依賴,盡管他們個人也可能想實心實意幫助我們發展軍火造船業,但他們的政府很可能在背地里限制他們,害怕我們強盛。我們強盛得和他們一樣了,他們就賺不到我們的錢了。好比說,我們的礦產開發了,我們的鋼厂煉鋼了,瑞生洋行同机器局的大批生意就做不成了。我們的鐵甲艦隊建成了,我們的大炮威力比法國強了,羅淑亞就不可能威脅我們了,津案就完全可以听任老中堂辦理了。”
  容閎這段出自肺腑的話說到了曾國藩的心坎里,也刺中了他心靈深處的最大隱痛。他撫摸胡須的右手微微顫抖起來,嗓音也變得嘶啞:“純甫,不要再說下去了,這些我比你更清楚。派幼童出國之事,我會奏請,不過具体辦起來又有不少困難。第一個便是這人員如何選派。你要知道,現在真正的書香之家都巴望子弟走科舉正途,有几個愿去异域跟洋人讀書的?”
  容閎沉思良久,說:“老中堂說得很對,目前風气未開,要在內地,尤其是在京師官宦人家中尋覓合适人選,還是一件難事。不過在廣東,又特別是卑職的家鄉一帶則可以找得出。好比仲芳出身官宦之家,因為父親長期在廣東為官,他才能到机器局來。這就是風气的影響。待老中堂奏請朝廷同意后,卑職將回廣東去親自考試選拔。”
  “純甫,派幼童出洋留學,學成后回來報效國家。這是一個具有開創意義的建議,我將會盡全力支持,使它付諸實現。你看挑選多大年歲的幼童為宜?”
  “八九歲左右。”
  “小了。”曾國藩悅,“年紀太小,沒有自制能力,成天想父母想家,管理人員很麻煩。這尚是其次。關鍵是年紀過小,在外國住上十年八年后,就會數典忘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沒有對君父的深厚感情,怎么談得上今后的回國報效?”
  “老伯顧慮的是。”聶緝槻插話。
  “我看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的孩子最合适。”曾國藩拈須思考著,“到了這种年歲,既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又把華夏學問精華基本掌握了,是一個定了型的中國人,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异域呆多久,他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大清臣民……”
  正說得興起,曾國藩忽覺一陣眩暈,接著便是張口結舌,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再下去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慌得容閎、聶緝槻忙將他抬到床上,又派急足去請德國醫師。
  德國醫師給曾國藩打針吃藥,一連忙了三天,才慢慢清醒過來。曾國藩記得,這种突然發作的眩暈病,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而這次又胜過前次。他心里很憂郁。十四年前,他的父親就是死于此病。第二次發病時倒在禾坪里,抬回家后昏迷一天便過世了,也沒有給后人留下一句話。
  曾國藩不能這樣。他深知自己肩負的擔子沉重,以及一身對世人的影響,許多事情需要他在生時交代清楚。他心里有不少話,大至對國家興亡的看法,小到對往年在某人面前一次失禮的追悔,他都想跟自己的心腹僚屬、得意門生,以及三個弟弟兩個儿子作一番細細的詳談。六十年的人生歲月,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二十年的惊濤駭浪,將他鍛煉得對人世的一切洞若觀火,對天地滄桑了然在心,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進入了昔賢先哲所達到的超人境界。但可惜,在世之日卻不久了!他有一种油盡燈干的感覺,他為此很悲哀,于是匆匆結束對江南机器制造總局的視察,乘測海號回到江宁,搬進剛剛复建完畢的兩江總督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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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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