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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歐陽夫人擇婿的標准与丈夫不同


  重建的兩江總督衙門,在李鴻章、馬新貽的規划監督下,經過五年的經營,造得規模宏闊,气派壯大。受禮制所限,它當然不可能与先前的天王宮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時的總督衙門來,擴大了三倍,豪華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園,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園的規格。為著投曾國藩所好,新近又從紫金山移來數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勁,竹葉青翠,給滿是亭台樓閣、曲徑假山的花園平添無限生机,無限雅趣。
  王荊七悄悄對監造總管說:“老中堂愛竹,尤愛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時,他撫摸著滿是黑點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總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購,并吩咐裝一船君山泥土來,以便斑竹能更順利地在西花園里成活扎根。
  碧波蕩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著當年天王最喜愛的石舫。
  湖面大為拓寬,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于是從岸邊到石舫之間,又架起一座九曲橋,橋的欄杆上飾滿彩繪。橋上有頂,頂上蓋著天藍色琉璃瓦。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來,与藍天碧水融為一色,和諧壯美,顯示出建筑師的匠心。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感歎:“太机巧了,太奢華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還是朴實的好,世間唯有朴實最能長久。”他要總管在督署東面花圃邊開出几塊菜地來,明春再种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農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屬示以不忘稼穡之本。
  夫人歐陽氏臥病已三個月了,她素來体气虛弱。從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樣的病:右目失明,左目僅見微光。天气冷,搬進督署半個月了,她未走出門外一步。今天太陽出來了,天气和暖,在滿女紀芬的陪同下,兩個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來到西花園,沿著九曲橋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滿姑,你今年二十歲了,我和你娘還未給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嗎?”一家三口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國藩望著長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滿女,怜愛地問。
  “父親,看你老說的!我這一輩子不嫁人,在家伺候兩位老人。”紀芬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臉去,望著石舫外枯干的黑黃色的荷葉杆。其實,紀芬心里怎會不著急?但急有什么用,總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開朗,又會体貼人,說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話。她見父親今天心里舒暢,主動談起她的婚事,高興极了。
  從她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空閒過、舒暢過。几個姐姐的婚事,她從來沒有听見父親提起過,就那樣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別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酒席擺几百桌,裝嫁妝的抬盒連綿一兩里路長。都說自己的父親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紀芬的眼里,几個姐姐的出嫁,不僅從沒風光過,反而寒傖得很,送親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沒有父親到場!父親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這么一刻家人閒聊的光陰。女儿都有這樣一番感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結縭三十六年來,歐陽夫人一直對丈夫敬重愛戴。過去在京師,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沒有分開。自生下紀芬后,這二十年來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少,分別的日子多。歐陽夫人既為丈夫的功業自豪,又對夫妻長期不能團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這樣的興致,她又高興又微覺詫异。
  “傻丫頭,哪有一輩子不出嫁的道理!我們兩個老的歸天了呢?”歐陽夫人笑著對女儿說,“滿姑,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你的婚事著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著要給你尋一個最好的郎君。”
  紀芬羞得低下頭。歐陽夫人摸著女儿柔軟的黑發,滿腹疼愛地說:“公婆愛頭孫,爹娘疼滿崽。你是父母的滿嬌嬌,七個兄妹中,我看你父親最疼的就是你,常說你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相,將來福壽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個人品好、學問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質好的五好夫婿。”
  “這樣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紀芬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嬌甜地望著母親。
  知夫莫如妻。歐陽夫人說的正是曾國藩的心思。這些年來,他為已嫁的四個女儿的婚事負疚深重。四個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個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滿。大女婿袁秉楨放蕩凶暴,致使大女儿三十歲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例。二女婿陳遠濟幼時聰明,長大后卻變得平庸,毫無上進心,二女儿紀耀終年郁郁寡歡。三女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紀琛一年到頭總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又体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著兩個儿子守空房。鑒于四個女儿的不幸,曾國藩總結出“五好”的擇婿標准。正因為“五好”夫婿難找,故而讓二十歲的滿女尚待字閨中。這次視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卻意外地看到一只雛鳳,一匹千里駒。自己是看准了,不過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見,過去的教訓實在把他嚇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話,這件事也決不勉強。
  “人倒是發現了一個,就不知你兩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國藩邊說邊注意看夫人和女儿的反映:娘眉開眼笑,女儿的臉漲得通紅。
  “是個什么樣的人?”歐陽夫人忙接言。
  “聶亦峰這個人你還記得嗎?”曾國藩問夫人。
  “你是說衡山聶長子,几次會試都未中的那個?”歐陽夫人的記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師時,她作為一個賢惠的夫人,對來過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聶亦峰,又是湖南同鄉,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過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個好人,學問好,人也好,就是考場運气不好,我記得他連考了三屆都名落孫山。”歐陽夫人仰起頭,慢悠悠地說,似乎在回憶往日京師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寫錯一個字未點得翰林,結果分到廣東去當知縣,現在是高州知府。”
  “你說的人是亦峰的儿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現在江南机器制造局當委員,今年十九歲。”
  接著又把聶緝槻來上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今后還可以考進士點翰林嗎?”丈夫出身翰林,歐陽夫人巴望兩個儿子、四個女婿都點翰林,卻偏偏就沒有第二人了。她有時下了狠心,一定要給滿女找個金馬門中人。紀芬撇開父母,獨自一人走到船頭,靜靜地觀看石舫邊來來去去的游魚,耳朵卻沒有放過艙里二老的每一句話。
  “當然可以去考。”曾國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問。“不過,也不一定非要中進士點翰林才有出息。年輕時我便告訴過澄侯、沅甫他們,不要沉湎于科舉之中,那里面誤人甚多,關鍵是要有真學問真本領。現在造炮制船便是國家頂重要的事,聶家老五有這方面的才能,你還愁他今后沒有出息?他的娘說得好,今后說不定也可當藩臬撫台哩!我看那孩子气宇庄重,談吐不俗,今后或許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見多識廣,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從大姑到四姑,四個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滿意,故我不得不多問兩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歐陽夫人對五個女儿的疼愛,又比丈夫更深一層,背地里她不知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過多少眼淚,兩只眼睛就是這樣哭坏了。
  “四個女婿都沒選好,這是真的。別人都說我會看人,女婿都沒選好,還談得上什么會看人,我心里慚愧。”曾國藩沉重地低下頭,好一陣又說,“我想清楚了,過去選女婿,其實不是選本人,而是選父親。父親好,并不能保證儿子就一定好。還有,過去選的是小孩子,沒有長大成人。小時聰明可愛,長大后不一定成器。這次不同,聶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后只會越來越懂事,越變越好。我相信,滿姑的命要比四個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錯的,但還是要讓我們娘女倆見一見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試一下。”
  “你也要考試!怎么個考法?”曾國藩覺得有趣。
  “我有法子。滿姑!”歐陽夫人對著坐在船頭的女儿喊,“你說要得嗎?”
  紀芬轉過臉,對著母親忸怩地笑笑。
  歐陽夫人自有測試女婿的辦法,与丈夫不同。當聶緝槻奉命來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廳里,曾國藩与聶緝槻就江南机器總局的管理話題繼續談下去:屏風后面,歐陽夫人帶著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過屏風的縫隙,將聶緝槻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從外表到談吐,歐陽夫人滿意了,問問女儿,紀芬輕輕地點了點頭。
  傍晚時,曾國藩留下聶緝槻,請他共進晚餐。破格的禮遇,使聶緝槻頗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問過他訂親沒有。
  “是不是要為我作伐,真有這樣的好命嗎?”江南總局的年輕委員想到這里,情緒頓時高漲起來。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歡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開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飯。屏風后的歐陽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貪杯坏事的袁秉楨、羅允吉傷透她的心,体質羸弱的郭剛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廳里的這個青年不喝酒,能吃飯,正是歐陽夫人眼中正派、身体好的象征。吃完飯,喝過茶后,聶緝槻起身告辭。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顏色花紋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國藩指著洋布說:“紀澤娘過去与你母親熟,也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她要給她們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們喜歡什么花色,你給她們各挑一段吧!”
  聶緝槻听了,心里樂不可支,他將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細細地看著摸著,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說:“我母親素來不喜歡花花草草,平時家居愛作男子裝。這段黑呢給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絨洋布,說:“我大姐三十歲了,生了兩個孩子,她愛美,又頗穩重,這段布給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黃底綠葉粉紅桃花亮閃閃的緞子,咧開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愛俏,這匹緞子給她做嫁妝最合适。”
  當曾國藩把聶緝槻選布的情形告訴夫人時,歐陽氏徹底放心了:這孩子心眼細,對女人關心,今后一定會對妻子体貼照顧。這樣的女婿打起燈籠也難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給聶亦峰發信,定下這門親事,明年就嫁女。過了二十歲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這是一廂情愿。我們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們的滿姑呢?”曾國藩樂哈哈地笑道。
  “哪有這個事!”歐陽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滿姑又漂亮又能干,誰見了誰愛,還有看不上的?沒有這個道理!”
  正說著,紀芬進來對父親說:“折差送來一個大包封,請父親去大堂祗領。”
  曾國藩穿上朝服,來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過包封。打開一看,原來是太后、皇上賞賜的年禮。自從同治年間來每年如此,不論他在前線指揮打仗,還是在安慶、江宁、保定等處衙門當太平總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禮物寄給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樣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蓮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棗三斤半,桔餅一斤半,奶餅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到這包禮物,也同時接到一分溫暖,他從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這份心情似乎沒有過去的濃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著:“又要過年了!”
  這是搬進新督署的第一個年節,合署上下喜气洋洋,商議著張燈結彩、披紅挂綠,給新衙門錦上添花。歐陽夫人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紀鴻夫婦帶著三子一女由長沙來到江宁,同船的還有紀琛和她的兩個儿子,紀耀和她的丈夫陳遠濟。紀鴻還告訴父親,九叔也會來江宁過年。空曠的衙門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曾國藩夫婦見到一船晚輩,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孫滿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國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興旺。紀鴻成家尚只七年,便為他添了三個孫子,相比起來,長房就冷清多了。紀澤与劉蓉的女儿成親十三年,先后生了兩個儿子,均不滿周歲便夭折,現在只有兩個儿女。
  紀澤今年三十三歲了,心里很著急,曾國藩夫婦也很著急。
  郭氏會做人,一進衙門,見嫂子臉色不悅,知她心里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請兄嫂于他們的三子中任擇一人暫為撫養,等日后生子再退還。因為曾國藩的一等侯是世襲罔替的,明擺著今后是紀澤的長子承襲,紀鴻夫婦為怕兄嫂誤會,以為是為了搶襲侯權,故先行講明,不以小宗亂大宗。紀澤夫婦見弟弟、弟媳如此賢惠,甚是感激,便選中了將滿周歲的廣銓。曾國藩對此事大加贊賞,親自為孫子的過房舉辦了隆重的儀式,并對儿子們說:“過房是好事,若作活動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煩,當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動而生訟端。你們兄弟要學少荃撫幼荃之子的樣子,不作活動作呆筆。今后紀澤不管再生几個儿子,廣銓總在長房,不再回二房,這樣方可杜絕日后的羅嗦事。你們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紀澤、紀鴻异口同聲。
  “那你們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訂個約吧!”
  紀澤、紀鴻在曾祖星岡、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約謹遵父命,過房之事永不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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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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