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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曾國荃他鄉遇舊部


  曾國荃在彈劾官文之后,日子過得很不舒心。前向与捻軍打仗,新湘軍敗得潰不成軍。官場對劾官一案一片嘲諷,都說他心胸狹窄,居功自傲,朝廷也覺得他做得過分了。曾國荃處在內外夾攻之中,遂借口傷疾复發,辭官回里了。回到荷葉塘之后,他用從安慶、江宁掠來的金銀廣置庄田,大興土木,大夫第建筑得龐大复雜,耗去近十万銀子,令湘鄉士紳聞之咋舌。平素家居揮金如土,一切都講究豪華、气派。他嫌湖南的信箋不好,派人帶八百兩銀子進京,將琉璃厂的名貴信箋一掃而空,惊得那些老板們瞠目結舌。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太鶴立雞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儿們的怨恨,于是瞞著大哥,在离黃金堂五里外的地方建起一群樓房,取名富厚堂,作為送給大哥的禮品。又建一座房子,取名有恒堂,送給國葆的嗣子。又將黃金堂予以改建,更名万年堂,安置國潢一家子。國華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動,于是他又送二万銀子給紀壽。這樣,兄弟侄儿們同聲贊揚九爺的手足情深。但方圓數十里的百姓則怨聲四起。因為曾府興建如此多的高樓大廈,需要大量的合抱老樹,而這些老樹大都長在墳山上,主人家都不愿砍伐。曾國荃把四鄉頭面人物請來,要他們幫忙。
  這些人誰不想討好?便硬逼著老百姓砍掉從祖父輩、曾祖父輩傳下來的墳山大樹孝敬曾府。百姓們敢怒不敢言,私下里無不恨得要命,都巴望新建的樓房遭雷打火燒。這尚在其次,最使曾國荃頭痛的是兩件事。
  一是原吉字營陣亡將領們的子弟,三天兩日來找他訴苦。
  他們也有自己的苦惱。撫恤銀有限,一兩年就用光了。眼看著別人風風光光地回到家里,帶來的財寶用船裝,用車載,自家的親人賠上一條命不算,一點分外財也沒得到,他們何能不气惱,不眼紅!這是一層,還有一層。死去將領們原來的部下有混得不好的,也常常跑上門來大哭大鬧,說是先前欠了他的餉未發,都私吞運回家,逼著要其子弟補欠餉。這些子弟們又煩惱又气憤,無處發泄,便都找上原吉字營的統帥。
  有些婦道人家還因此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能在大夫第披頭散發地哭上几天几夜不罷休,弄得曾國荃一家不得安宁。有些實在不能對付的舊親舊誼,還只得拿出几十百把兩銀子來,才能勉強打發走。
  第二件頭痛的事,是原吉字營官勇在湖南,在湘鄉境內的惹是生非,其中尤以哥老會鬧得最凶。哥老會的成員大半部分是那些在前線掠財不多的下級軍官和勇丁。仗打久了,農民的勤勞儉朴的本性丟盡了,又仗著有點本事,有几次戰功,見過場面,膽子大得很,有的甚至無法無天,胡作非為,再加之結成會党,使得地方官都不敢正視,老實的百姓們更是遠遠躲開。這些為害鄉里的湘軍舊部,遠胜過當年的串子會、紅黑會、一股香會,令過去的搶王盜賊們望塵莫及。百姓們的怨罵,官紳們的指責,都輾轉傳到了原吉字營統帥的耳中,他無可奈何。而且還隱隱約約地听說羅澤南、李續賓家也有人卷入了哥老會,又說是蕭孚泗當了哥老會的總頭目。沒有真憑實据,曾國荃不好處理他們,何況這個對朝廷滿肚皮牢騷的一等威毅伯,壓根儿就不想處理這些事。
  一個月前,他接到大哥的信。信寫得很凄涼,說旦夕之間都有可能到九泉与星岡公、竹亭公聚會,請他和澄侯到江宁來小住一段時期,兄弟們最后見見面。家里的攤子舖得太大了,簡直不可須臾离當家人,澄侯無法遠行,只得由沅甫做代表,前赴江宁看望大哥。
  這天午后,曾國荃豪華的座船停泊在長江南岸繁昌縣境的荻港碼頭。曾國荃記得,十年前,他率勇乘攻克安慶之威,一舉拿下了繁昌縣城。舊地重游,興趣頓生,遂帶著長子紀瑞及仆人王勇、熊強,离船上了岸。
  當年那個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九帥,而今沒有前呼后擁的衛隊,雖身穿价值千金的火狐皮袍,頭戴名貴的紫貂暖帽,也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普遍注意。主仆四人在荻港鎮上四處走走望望,只見田地荒蕪,市井蕭條,人們穿著單薄的舊衣爛襖,在寒風中抖抖縮縮地無所事事。看來“溫飽”二字對荻港鎮上大多數的百姓來說,還有一段遙遠的距离。曾國荃的心像壓著一塊石頭似的沉重,這就是他從長毛手里光复十年之久的城鎮!比長毛占領時的情景只有差沒有好。他信步走進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喝了几杯酒。百姓手里都沒有錢,農產品便宜得惊人。王勇、熊強兩人手里滿滿地提著魚肉雞鴨,跟在主人背后回到船上。
  吃過晚飯后,江面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江風吹打著浪濤,發出一陣陣渾濁的巨響,座船在水面上下浮動。曾國荃在船艙里就著燈光,擁被讀書。時已深夜,船上所有人都已進入夢鄉,勞累一天的船工發出粗魯的鼾聲。看看燈油將盡,曾國荃伸了個懶腰,預備著脫衣睡覺。
  突然,他從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邊走來。多年的軍旅生涯養成了他高度的警惕性。他立即掀被下床,穿好褲和鞋,注視著岸上。火把隊越來越近了,約有四五十人,中間雜夾著几匹馬,還有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再走近十多丈的時候,曾國荃看清了:他們人人腰上都吊著一把長長的刀!
  “糟了,莫不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他暗自叫苦,立即把船上的人叫醒,大家都嚇得全無主張。年過二十三歲,已娶妻生子的大公子紀瑞,從小就生活在富貴安宁之中,何曾見過這等場面,早已唬得躲進深艙,臉色發白,兩腳發抖。終于,舉火把的人都在船邊停下來,一個個頭上包著黑布,腰里扎著黑布帶,在那里七嘴八舌地亂喊亂叫。一個大漢從馬上跳下來,向前跨了几步,四五個火把緊跟在他的身后。大漢對著船喊:“船老大,這是曾九帥的座船嗎?”
  一連喊了几聲,船老大不敢答腔,吩咐伙計們都准備好棍棒刀槍。曾國荃從窗口里將大漢看了又看,似覺眼熟,便對船老大輕輕地說了几句。
  “你是什么人?報上名來!”船老大走到甲板上,手握一根丈把長的楠竹篙,厲聲喝問。
  “老大,煩你告訴九帥,我是原信字營營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見九帥了,知九帥今夜船停在這里,特為來拜訪。”那漢子高門大嗓地回答。
  他真的就是榮封子爵、還未來得及接奉圣旨便不光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嗎?曾國荃把船老大叫進艙來,又對他指示一句。
  “你說你是九帥的部下,有什么憑据嗎?”船老大丟開楠竹篙,兩手卷起了一個喇叭筒,嘴巴對著喇叭筒喊。
  “有!”回答很痛快,“老大,你躲開點!”
  話音剛落,一道尺把長的黑影像條飛天蜈蚣一樣飛來,掉在甲板上,發出“崩”的一聲響。船老大走過去拾起,原來是一把插在刀鞘中的腰刀。他走進船艙,把腰刀遞給曾國荃。
  一看刀鞘,曾國荃就知道,這是經過自己手發下去的腰刀。抽出刀來,雪亮的刀面上刻有兩行字:“殄滅丑類,盡忠王事。滌生曾國藩贈。”旁邊刻著編號:第壹万柒千貳佰陸拾肆號。
  的确是吉字營舊部無誤!
  原來,曾國荃打下安慶后,從大哥那里將從壹万號起的腰刀鑄造、發放權要了過來,由他一手支配。他的腰刀發放极濫,到了金陵攻下時,五万吉字營官勇,几乎有一万人得了這种刻字腰刀,遂把一個极高的榮譽弄得很不值錢了,大大違背了曾國藩的初衷。
  為防止意外,曾國荃只放李臣章一人上船來。燈籠、蜡燭一齊點燃了,船艙里燈火通明。李臣章上得船來,一眼見曾國荃威嚴地端坐在椅子上,忙趨前兩步,納頭便拜:“前吉字后營左哨哨長李臣章叩見九帥大人!”
  “抬起頭來!”曾國荃命令。
  李臣章把頭抬起。曾國荃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吉字營撤散前夕已授參將銜的哨長李臣章!在這里見到舊部,也可謂他鄉遇故知了。曾國荃心里高興,丟掉了剛才擺出來的威嚴表情,恢复了不拘禮儀的本色:“起來,讓九帥我好好看看你這個龜孫子!”
  李臣章听到這熟悉的帶著親昵色彩的謾罵聲,滿心高興,立即從船板上一躍而起,走到曾國荃面前,笑容滿面地說:“九帥,七八年沒有見到你老了,我們想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午后有几個兄弟在荻港鎮上見到你老。我听到這個消息,就立即來了。”
  “不錯,你還沒有多大變化,有三十了吧!”曾國荃抓著李臣章兩只結實的肩膀,笑著問。
  “已滿三十二歲,現在吃三十三歲的飯了。”李臣章的嘴巴咧得大大的,兩顆大虎牙很刺眼。
  曾國荃又盯著他看了一眼,然后死勁地搖他的雙肩,見搖不動,便抽回右手,握緊拳頭,冷不防一拳打過去。李臣章微微晃動一下,立即又站得筆直。“好小子,還是當年吉字營的樣子!”
  “九帥,你老的拳頭可沒有當年的力量了。”李臣章樂起來,“第一次我哥帶我見你老的時候,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還記得那些陳谷子爛芝麻?”曾國荃哈哈大笑起來。“坐下,坐下好好聊聊,這几年混得還不錯吧!”
  李臣章挨著曾國荃身邊坐下。王勇端來兩杯茶。
  “拿下去,不懂事的東西!”曾國荃大聲呵斥,“吉字營的勇士沒有喝茶的習慣,上酒!”
  當王勇換上酒菜時,后面跟著惊魂剛定的紀瑞。
  “科四,你來見見李哨長。”曾國荃抬起手來,指了指儿子。
  李臣章見他穿著考究,試探著問:“是少爺,還是侄少爺?”
  “這是老大紀瑞。”
  “哦,大少爺。”李臣章忙站起行禮,曾紀瑞也彎了彎腰。
  “李老二。”喝了几口酒后,曾國荃以過去軍營中的稱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什么人,要不要送點水給他們喝?”
  “不要了。九帥,”李臣章湊過臉去,嘻笑著說,“卑職特為恭請你老到我家里去住兩天,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老說。”
  “你家离這里有多遠?”
  “不遠,只二十多里。卑職為九帥抬來了一頂空轎,先不知大少爺也來了,沒有多預備一頂轎,好在有几匹馬,騰出一匹來讓大少爺坐。”
  “好哇,到你家去看看。”這一路來船坐得太乏味了,換兩天口味也好。“紀瑞不會騎馬,就讓他坐轎,我騎馬吧!”
  “那怎么行?”李臣章忙說,“我到鎮上再叫一頂轎來。”
  “算了,我有四五年沒有騎馬了,也想騎騎。”曾國荃揮了揮手,“走吧,你帶路,今夜上李府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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