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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前湘軍哨長与前太平軍師帥成了异姓兄弟


  火把隊逶迤向南走去,李臣章和曾國荃并馬前進。路上,他把這些年來的經歷詳詳細細地告訴了老上司。
  打下金陵沒有几天,李臣典暴卒。他搶來的大量金銀財寶分別由几個心腹保管著,也沒有來得及當面把這几個人叫到跟前來,与弟弟作個交代。李臣章問他們要錢時,他們都矢口否認。這些錢財本不是李家的私產,几天前還是長毛的,誰搶到手就歸誰,李臣章也不好大肆聲張,更不能告狀訴訟,只好忍气吞聲算了。過几天圣旨下來,李臣典封一等子爵,李臣章滿心歡喜找到曾國藩,說哥哥臨死前把他的儿子猴伢子過繼了,現在應由猴伢子承襲一等子爵。由繼子領賞的事,李臣典死前當面求過曾國藩,曾國藩也很怜憫,答應奏請。誰知李臣典的爵位不是世襲罔替的,朝廷不允。李臣章又空喜一場。
  沒有多久吉字營裁撤,發了財的都急于回家當財主。李臣章的銀子被別人奪去了,哥哥吃春藥暴死的丑聞也漸漸傳開,他不想回原籍受約束,便拉了一幫子弟兄在江湖上闖蕩。
  雖說太平天國亡了,但長江兩岸這些年一直沒有安宁過,李臣章這班子兄弟在亂世中混得甚是得意。
  這一天,他們來到繁昌縣境猛虎山。只見這里人煙稀少,峻岭連綿,林惡水冷,煙籠霧障。李臣章的弟兄們都慫恿他說:“不走了,就在這里長期住下來,把它當作梁山泊,李二哥做山寨之主,我們都做個山寨頭領。”
  正說著,山道上沖出一隊強人來,約有五六十人。內中走出一個黑臉大漢,掄起一把金背大砍刀,凶神惡煞地高喊:“識相的,留下買路錢!”
  李臣章對弟兄們笑道:“你們看看,這黑鬼倒問起我們的買路錢來了,豈不笑話!我們收拾他,占山為王吧!”
  說罷,兩支隊伍便在猛虎山下打了起來。雙方勢均力敵,打了半個時辰不分胜負。李臣章住手,說:“黑漢子,我好像認識你,你原是四眼狗的部下吧!”
  黑漢子也停下,說:“我好像也認識你,你是曾鐵桶的部下吧!”
  原來,在安慶攻守的一年多時間里,李臣章和黑漢子多次交過手,故而認識,只是互不知姓名。李臣章說:“你眼力不錯,我正是曾九帥手下的哨長李臣章。”
  那黑漢子也說:“我原是英王部下師帥瞿榮光。”
  “我跟你打個商量吧。”李臣章突然換上笑臉說,“我現在不是湘軍了,曾九帥也開缺回老家了;你現在也不是太平軍了,你們的英王也早死了。我們作對頭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都是流落江湖的好漢。人生就只有這几十年,何苦結仇一世呢,我們干脆交個朋友如何?”
  瞿榮光是安徽人,咸丰七年投的太平軍,那時正是天京內訌之后,拜上帝會的信仰已在太平天國內普遍失去,打仗的目的已變為單純的升官發財求生存。瞿榮光雖在太平軍中達四年之久,且當上了中級軍官,卻并沒有多少革故鼎新的思想。安慶失守前夕,他卷帶一批金銀逃出城,后來糾集了几十個逃散弟兄,在猛虎山落了草。這時見李臣章武藝高強,一班子弟兄能打善斗,山寨正需要這樣的人,于是和李臣章各自捐棄前嫌,對天盟誓,結成了异姓兄弟。又給山寨重新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雙義堂,即兩支人馬雙雙結義的意思。瞿榮光先到,當了大哥,李臣章坐了第二把交椅。學梁山好漢的樣子,也來個英雄排座次。只是實在英雄太少,勉強排了十八個。后來,人員漸漸增加。這些人中有遭災逃荒的農民,破產的小商販,失業的匠人,更多的是打斗成性的丘八。丘八中有被裁撤的湘軍,有開缺的綠營,也有逃散的太平軍、捻軍。人員增加到二百多個,頭領也排到了二十六名。
  “糟糕!”听完李臣章的介紹,曾國荃心里叫起苦來:“這小子當了綠林響馬,我怎能跟他進山?再說那個長毛出身的山大王,万一要加害怎么辦呢?”但事已至此,半途返回,又失去了昔日吉字營統帥的威風。曾國荃頗覺為難。
  “李老二,你這個龜孫子,早不說清楚,你要把我騙進強盜窩?”曾國荃沉下臉來訓斥道。
  “九帥,你老莫誤會,我們不是強盜。”李臣章笑著解釋,“我們這兩百號人在猛虎山,依靠自己的本事是可以生活下去的。我們既不与官府為敵,也不与鄉紳作對,只是遇到有走私的大鹽商和其他不義之財,才偶爾下下手,且手腳干淨,外人都不知底細。何況你老是半夜進山,下次再半夜出山,誰個知道!”
  “你那個拜把子大哥,他靠得住嗎?”曾國荃問。他不自覺地按了按藏在皮袍子里面那把德國造自動連發手槍。
  “九帥,這個瞿大哥,你老就放一百個心。今天他听說我請你老,滿口答應。他稱贊你老是個英雄,又說我們要好好巴結你老,日后万一打起官司來也有個后台。下山時,他已吩咐殺牛宰豬,這會子怕早已准備好了。”
  曾國荃心里冷笑著,不再作聲。又走了几里路,李臣章指著半空中几堆篝火,對曾國荃說:“九帥,雙義堂里燃起了歡迎的火堆,我們上山吧!”
  山道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個小嘍羅持著火把在那里照明。來到半山腰時,瞿榮光帶著十來個小頭領,正在那里列隊恭候。李臣章老遠就喊起來:“瞿大哥,曾九帥來了!”
  瞿榮光對著前面的轎子便要行禮,李臣章樂得哈哈大笑:“錯了,轎里坐的是大少爺,九帥在這里哩!”
  邊說邊扶著曾國荃下馬。瞿榮光走上前來,說:“叩見曾九帥大人!”
  一邊就要下跪。曾國荃忙扶起:“瞿大哥不必客气。”
  曾紀瑞走出轎,見四周都是黑黝黝的高山,風吹著樹木發出怪叫,火把下的漢子們個個面目猙獰,他又害怕起來,便瑟瑟地緊靠著父親身邊站著。眾人簇擁著曾國荃父子進了聚義館。大廳里的柱子上到處插著火把,火把底下有五六張八仙桌,桌上堆滿用海碗裝的雞鴨魚肉,喝酒的杯子有茶碗大,桌邊的酒壇子有人的肩膀高。
  瞿榮光請貴賓上坐。曾國荃騎了二十多里的馬,肚子也餓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當年吉字營夜宴的壯觀,不覺豪興大發,竟然和這些當今的梁山好漢們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得興起,他干脆和瞿、李等人划拳賭輸贏。天將放亮時,雙義堂的人個個喝得酩酊大醉,曾國荃也被人扶進里屋睡覺。只是大少爺曾紀瑞不習慣這种气氛,不能多飲多喝,因過于疲勞,也倒床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未初,曾國荃才醒過來,瞿榮光、李臣章早已恭候多時了。盥洗完畢,便陪著他觀看山寨。
  昨天半夜上山看得不清楚,這下方才看明白,原來這猛虎山果真是山高林密,形勢險峻。通向雙義堂的僅一條小路,被几道木柵石滾把守得万夫莫開。間或在林木之間可見几棟全是木頭樹皮蓋就的房子。瞿榮光說,那是弟兄們住的地方。
  遠遠地看見几個女人在房子邊晒衣服,曾國荃奇怪地問:“山上有百姓住?”
  “沒有。”李臣章答。
  “那何來的女人?”
  “弟兄們的妻室。”瞿榮光答。
  “這些女人也愿意到深山里來?”
  李臣章望了瞿榮光一眼,不好意思地說:“大半部分都是擄來的。開始我們不准,后來想沒有婆娘拴不住弟兄們的心,也就算了,只是叫他們不要搶有夫之婦,拆散別人的家庭。”
  李臣章等著曾國荃的教訓,誰知九帥笑著說:“沒有婆娘,如何傳宗接代?不擄,又哪來的婆娘!”
  李臣章想,過去九帥帶兵只問打仗,不問其他,現在依然這樣的通情達理。他覺得九帥這樣的統帥實在是好。瞿榮光見曾國荃如此態度,更是大出意外,不禁從心里喜歡起來,說:“九帥英明!”
  “砰,砰!”三人正說得高興,不遠處突然傳來兩聲槍響。
  曾國荃惊問:“這是什么事?”
  瞿榮光笑著說:“不要緊,這是弟兄們在圍獵,興許是遇見了老虎、豹子什么的,一般的野羊、野兔,都射箭,不打槍。”
  話音剛落,林子里傳出一片歡呼聲。李臣章說:“剛才這兩槍打中了。”
  三人沿著山道邊走邊看。前面一個小亭子里,嘍羅們已擺好了酒菜。瞿榮光說:“請九帥在這里小酌兩杯,大少爺那里,我已安排人侍候了。”
  “好,好。”曾國荃高興地答應。面對著崇山峻岭喝酒談天,是他最愜意的事。
  三人進了亭子,在木凳子上坐下來。曾國荃在二人陪勸下,開怀暢飲,談笑風生。瞿榮光看在眼里,心想:“這個宮保伯爺的身上,書生气只有兩分,綠林味道倒占了八成,与傳說中的他的大哥相差得太遠了!”瞿榮光就喜歡這樣的人。
  他滿斟一杯酒遞給曾國荃,說:“我瞿榮光今天能在猛虎山与九帥相會,真是三生有幸。日后九帥若有急難之事,只要一紙書來,我決沒有二話!”
  曾國荃听了高興,說:“你們也都是豪杰之士,九爺喜歡与你們這樣的人交往。”
  大家都喝得四五分醉了。曾國荃問:“你們就在這里一輩子了?”
  李臣章紅著眼睛答:“除非今后九帥要我們下山,不然,我們就在這里快活一輩子。”
  “你們兩百多人有刀有槍的,嘯聚山林,總不是好事,難道就不怕今后官府找你們的麻煩?”曾國荃畢竟不是綠林好漢,他從愛護的角度提出了這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九帥,你可能還不知道,光安徽一省境內,像我們猛虎山這樣的人馬,少說也有十起八起的,我們還只算小買賣,多的有五六百!”瞿榮光邊嚼雞腿邊說。
  “官府也不要緊,有這個給他們!”李臣章笑著放下筷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成一個圓圈。“繁昌縣衙門上上下下我們都打點了,光縣太爺一人就給了五千兩銀子,他何苦得罪我這個財神菩薩。”
  瞿、李的答話使曾國荃大為吃惊:安徽的混亂一點不亞于湖南,大哥的吏治,看來也并沒有收到成效。湖南、安徽如此,其他省也好不了多少。官場上下成天喊什么中興、中興,真是笑話!
  這時,一個嘍羅走進亭子稟報:“大頭領、二頭領,白眼狼回來了,事情辦得很順利。”
  “知道了。過兩天,老子賞他個滿意!”瞿榮光揮揮手,嘍羅走了。
  “你們又干了什么好事?”曾國荃笑著問。
  “小事一樁。”瞿榮光給曾國荃遞來一條羚羊腿,說,“慶丰村有一個大戶,為富不仁,鄉民們都恨他。白眼狼帶几個弟兄綁了他一票,撈了一万兩銀子,為百姓出了口气,又為山寨撈了一筆錢。”
  “你們也要知道收斂一下,一味干下去,鬧大了,不是繁昌縣令能遮掩得了的!”曾國荃啃著羚羊腿說。
  “九帥,你老不是別人,我跟你老說實話吧!”李臣章右手抓起左手衣袖往嘴巴上來回擦著,弄得袖口油晃晃的。他正正經經地說,“九帥,這滿人的气數已盡了,江山坐不久了,我們不怕它了!”
  “你有什么根据?”接話的曾國荃的態度是那樣的平靜隨和,仿佛他与血戰長毛,拼死保衛皇上江山的往事毫無聯系,而是那种來自飛鷹岭、蝙蝠洞、仙女峰上的好漢強人。瞿榮光頗覺意外。
  “早兩個月前山上來了一個做生意折了本的小商人,他在北京做過半年生意,親耳听人說,太后年輕,守不住寡,后宮里常可听見嬰儿啼哭,那是太后的私生子。又說小皇帝人還沒變全,就由太監帶著,偷偷溜出宮外逛八大胡同。九帥,你老看,這樣的太后皇上,還不是亡國的象征!”
  “不要亂說。”這些話,曾國荃早就听說過,但由李臣章的口中說出,他仍感惊訝:這樣偏僻山坳里都傳說這种新聞,可見全國會有多少人知道!出于多年養成的習慣,他需要在一般人的面前維護朝廷的尊嚴。
  “不是亂說,九帥。”瞿榮光嘻嘻地笑著,“那個兄弟講,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娘偷人,儿嫖娼,這樣的皇家還有什么臉面,他的江山還能坐得久長嗎?弟兄們都說,更大的內亂馬上就要到來,天下大亂,我們就好過!”
  “暫且不講京師的事。”李臣章說,“眼下明擺著的兩件事,就足可證明滿人混不長久。一是繁昌縣太爺,我們用五千兩銀子就買通了,這樣的貪官穩坐衙門。二是九帥這樣勞苦功高的大臣,卻受人排擠,開缺回籍。世界如此不公平,這難道不是亡國的預兆!”
  這后一句正說到曾國荃的心坎上,他憤憤地罵起來:“這天底下盡是他娘的坏人當道,好人受气!”
  “正是這話!”李臣章忙點頭,“卑職想天下大亂后,一定是九帥和老中堂出來收拾殘局,到那時我們猛虎山全体弟兄都听九帥和老中堂的。”
  “我們都听九帥的調遣。”瞿榮光立即接著說。
  這時,曾國荃才明白李臣章深夜請他上山的真正目的。他畢竟不是想与朝廷作對的綠林響馬,心中隱隱擔心起來。他漫聲應道:“行呀,一旦有事,我一定派人來猛虎山找你們。”
  “弟兄們都仰仗九帥大人的提攜!”瞿榮光、李臣章一齊說。
  三人又一起喝了一陣子酒,便起身离開亭子,又到一些關卡之地看了看。瞿榮光請曾國荃賜教,曾國荃也隨時指點一二。待到天黑時,曾國荃告辭,瞿、李苦苦相留。曾國荃說:“我有要事去江宁見大哥,二位情誼已領了,以后再相會。”
  見實在留不住,瞿榮光捧出百兩黃金相贈,曾國荃謝絕了。于是李臣章捧出一個大布包來,說:“九帥不收黃金也罷,這包土產,請你老一定收下。”
  “什么土產?”
  “布包里有兩張虎皮,連頭到尾沒有損坏一點,是這几年打得的兩只老虎身上剝下的。原是留著我和瞿大哥用,現送給九帥一張,另一張請轉送給老中堂。還有一張灰狐皮送給大少爺,做一件坎肩。”
  曾國荃打開布包,只見燭光下兩張金毛虎皮閃閃發光,心里十分喜愛,笑著說:“謝謝你們的重禮,我和老中堂收下了!”
  雙義堂大坪中停著兩乘轎子,前前后后簇擁著百多個手執火把的大漢,跟昨天夜晚一個樣。曾紀瑞見此情景,又膽怯起來,忙鑽進后面的轎子。曾國荃走到轎邊,對瞿榮光說:“只留四個弟兄舉火把照明,另請李老二陪同,其余的人全部不要下山。”
  “這怎么行,太冷清了。”瞿榮光不同意。
  “瞿大哥,你是要把我上猛虎山的事,讓繁昌縣官場都知道嗎?”曾國荃沉下臉來。
  “不是這個意思,九帥!”瞿榮光急著分辯。
  “既然如此,那么請李老二帶路,我們下山吧。”曾國荃說著,掀帘進了轎子。
  李臣章和四個小嘍羅把曾國荃父子送到江邊,天尚未亮。
  正要抱拳告別時,李臣章突然對他的老上司說:“九帥,我告訴你老一件意外事。”
  “什么事?”看著前吉字營哨長那副神秘的樣子,曾國荃興趣頓生。
  “九帥,你老絕對想不到,康福沒有死,他還活在世上。”
  “你說什么?”曾國荃惊訝起來,“康福沒有死?你听誰說的?”
  “前不久,他還和你老一樣,在我們猛虎山做了几天客。”
  李臣章十分得意,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曾國荃夜上猛虎山的事,令這個九帥大不快,好在船上的人都睡著了,听不見。
  他沉下臉來訓道:“你這個龜孫子,九爺到你府上的事,以后若再對人提起,當心你的舌頭!”
  李臣章下意識地伸伸舌頭,忙說:“一時忘記了,回去后就用線把這個鳥嘴巴鎖起來。”說著又做了個鬼臉。
  “不要油腔滑調了,康福現在哪里,你知道嗎?”
  “他就住在東梁山腳下。”
  “東梁山就在江邊,我去找他。”說完轉身上了跳板。
  曾國荃与康福的關系,雖不能与曾國藩与康福的關系相比,但也是很密切的。他感激康福几次救大哥的性命,也看重康福的才干,在打金陵的關鍵時刻,他甚得力于康福的幫助,何況他知大哥對康福之死惋惜不已,現在得知康福沒有死,且就住在長江邊,他怎能不去尋找!
  “康福現已改名叫康伏,就住在玉溪橋,好找!”當曾國荃踏上甲板時,李臣章又大聲作了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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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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