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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康福隱居東梁山


  康福的确沒有死,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近乎傳奇般的故事,還得從他中彈倒下時說起。
  原來,李臣典的槍法并不好,又加之心怀鬼胎,開槍的瞬間手抖了一下,從胸部移到了肩膀,康福的右肩胛骨被打斷,血浸透了他的上衣。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李臣典指揮湘軍如虎似狼般地沖向金龍殿。在他們的眼里,金龍殿里堆滿了黃金白銀、珍珠瑪瑙,甚至宮殿中的一切皆是金玉所制,包括日常的用具,還有那些鏤花窗欞和刻龍楹柱……他們的心中涌出一股瘋狂的亢奮,毫無任何顧忌地將所有拿得動的、值錢的東西劫為己有。殿外的烈火仍在沖天燃燒,殿里則混亂得昏天黑地:無价之玉被魔掌打碎,藝術珍品遭鐵蹄踐踏,為了爭奪一顆珍珠、一個元寶,剛才還是弟兄,此刻卻刀刃相見,砍斷的手臂、戳死的尸体遍地皆是,狼藉相枕。這些年來,以戰功震懾天下的湘軍,在這里演出了它組建以來最丑惡的一幕,同時也將他們的可恥追求暴露無遺!看看搶得差不多了,李臣典命令每人向殿堂里扔一個火把,他要把這座已打劫一空的金龍殿干脆燒掉,不給他們的罪惡留下痕跡。
  從金龍殿里涌出的巨大熱浪把康福烤醒了,但他爬不起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座壯麗非凡的宮殿毀于烈火之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兄搶奪戰利品的丑態,腦子里又浮起李臣典手拿短槍臉露獰笑的凶相,他的心如刀絞劍剁般的痛苦。正在這時,一個扛了只鎏金馬桶的湘勇,喜气洋洋地從他的面前走來,一只腳恰好踩在他的傷口上,一陣錐心的劇痛又使他暈死過去。
  康福再次醒來的時候已近凌晨。中旬的月亮大而明亮,月亮下的人間世界,卻是一片慘不忍睹的場景:金龍殿的大火仍未熄滅,遠遠近近到處是尸体、刀矛,被大火燒焦的尸骨發出令人窒息的臭气,喧鬧聲已經過去,活著的人都困乏得睡覺了,人世死一般的寂靜。康福覺得傷口的血已經凝固,痛楚減輕了些,他試圖掙扎著起來,剛一動,右腿便出現一陣劇痛。原來,就在他昏迷倒地的時候,后面的湘勇不但無人扶起他,反而有好几個人踩著他的身軀沖向金龍殿,右腿便是這時被人踩斷的。康福气得用手捶打大地。捶打一陣后,他平靜下來,心想:等天亮后再說吧!他艱難地轉動著身子,將俯臥換成側躺,覺得舒服點。他的臉朝著月亮,微微地閉著眼睛。
  不知什么時候,有一只手触著他的鼻孔。他睜開眼睛,發現身旁蹲著一個人。那人問:“大哥,你是不是姓康?”
  “我是姓康。”康福很高興,他猜想這一定是一位湘軍弟兄。
  “你叫康福嗎?”
  “對,我就是康福!兄弟,你是哪位?”康福想:這下好了!
  “你傷在哪里?”
  康福指了指左肩膀,又指了指右腿。
  “我背你。”
  那漢子背起康福,走到旱西門時,正好遇見一匹嚼草料的驃壯戰馬,旁邊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漢子暗喜,解開韁繩,先把康福扶上馬背,然后自己再跳上去,使勁在馬屁股后面一拍,戰馬奮起四蹄,向前飛奔,一眨眼便穿過旱西門。那人策馬向西,沿著長江邊的古道,揚起一路紅塵。
  “兄弟,你要把我帶到哪里去?”康福在前面惊問。
  “大哥,你放心,我不會害你,到一個合适的地方就停下來。”那人在后面回答。
  眼看离江宁城越來越遠,康福并不留戀。就在第一次蘇醒時,眼前的一切重重地壓抑著他的胸膛,腦子里響起了那夜弟弟的叮囑:“哥哥,打完仗后你就解甲歸田吧!”他斷然作出了決定:一旦傷好后便立即离開湘軍。現在正好借這位兄弟的力量去達到目的。
  這真是一匹難得的駿馬,它馱著兩條漢子,并不感到沉重。將到黃昏時,眼前出現一座層巒疊峰的大山。康福認出,這是安徽當涂縣內的東梁山。他對那漢子說:“兄弟,我們不走了,就在這里停下來吧,我曾經在此地住過一段時期,山里有許多好草藥,我要在這里養傷。”
  “行。”
  那漢子跳下馬,牽著韁繩,向山中慢慢走去。山風吹來,被熱汗浸了整整一天的他們感到通体舒服。一路訪查,最后看中了一戶封姓人家。封老漢今年七十二歲,老伴六十五歲,無儿無女。老頭一世行醫,慈面佛心,悲天憫人。一圈竹篱笆圍住五間茅草房,后園一半种蔬菜,一半种草藥。那漢子對老漢說,他們是表兄弟倆,外出做生意,不幸遇著歹人,打傷了表兄的肩骨和腿,請求老大爺收留住下來,并幫表兄治骨養傷。說完又從黃包袱里拿出一綻五十兩銀子的大元寶來。
  封老漢沒有收銀子,卻滿口答應他們的要求。當夜,老倆口治蔬具酒,像對老友一樣的款待他們。吃完飯后,用草藥給康福洗淨傷口,又給他的左肩和右腿敷上兩個厚厚的藥包。康福躺在床上,傷痛似覺消失殆盡。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哪營那哨的?為什么要帶我离開江宁?”康福問那漢子。這一天來,他一直想問,只是一則坐在馬背上奔跑,談話不便,二來自己气力不濟,不能多說話。現在,他不能不問了。
  “康大哥,我是什么人,你是絕對想不到的。”那漢子坐在他的床邊,笑笑地說,“我不是你的湘軍弟兄,我是你的對手,一名太平軍軍官。”
  “這是真的?”康福大惊,若不是腿已斷,他會從床上一躍而起。
  “是真的。”那人早有所備,對康福的惊訝一點不介意,“康大哥,你听我慢慢講。”
  原來,救出康福的這個漢子,正是當年在宁鄉小飯舖看曾國藩寫字的那群太平軍中的一個,后來奉韋卒長之命送狗肉給曾國藩、荊七吃,又拿紙筆來要曾國藩謄抄告示的那個細腳仔。他當時只有十五六歲,是太平軍中數千名童子軍的一名。康福因去看望表姐,錯過了与他見面的机會,但他的弟弟康祿投靠太平軍時,恰恰投的便是韋卒長的部隊,編在細腳仔一個伍里。細腳仔從懂事起就不知他的父母是誰,他是在乞丐堆里長大的。太平軍埋鍋做飯,他到大鐵鍋前討鍋巴吃。韋卒長見了可怜,收他當了名童子軍,問他叫什么名字,他答不出。大家見他兩只腳長得比別人的手臂還細,都叫他細腳仔。
  細腳仔投軍三個月后,遇到了康祿。小家伙最是單純熱情,對康祿很關照。一路行軍過程中,又將三個月來在太平軍中所學到的關于拜上帝會、均貧富等理論,以及民族大義等等講給康祿听。雖然細腳仔的知識膚淺,但他對太平軍的感情深厚,那些膚淺的道理出自于他的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嘴中,給剛投太平軍的康祿以深刻的印象。康祿比細腳仔大几歲,又武藝高強,細腳仔對他很尊敬。后來,康祿不斷遷升,細腳仔一直跟在他身邊。直到康祿當了楚王,細腳仔還是以總制的官銜充當他的親兵。關于康福的一切,細腳仔都知道。天京失落的前夕,康福進楚王府勸弟弟,隔壁窗外,細腳仔把康福看得清清楚楚,兄弟倆的對話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從心里對楚王崇仰不已。天京外城攻破后,細腳仔沒有重傷,本可以逃出城,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要和楚王一起,与受傷的五千烈士自焚殉國,用一死表達他對信仰對友誼的忠誠。但康祿想得更遠。就在康福帶領湘軍沖進太陽城的前一刻,康祿把細腳仔叫到跟前,交給他一個黃緞子包袱,沉重地說:“兄弟,你年紀輕輕,又沒有重傷,不要走這條路,往后還有更重的擔子要你承擔。”
  “王爺有何吩咐?”望著已瘦成骷髏似的楚王,細腳仔心情异常沉痛。
  “你帶上這個包袱,趁著清妖搶金龍殿財物的混亂時刻,沖出天王宮,逃出天京城,然后設法回到廣西去。”
  “王爺,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們一起殉國。”細腳仔嘶啞著喉嚨說。
  “兄弟,你听我說。”康祿把手搭在細腳仔的肩上,饑餓和勞累已把這條鐵漢子折磨得有气無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沉地說:“天王宮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里,天京城即將全部陷落。忠王保護幼天王出城,看來凶多吉少。各地雖說還有二十万弟兄,但依我看,憑他們來复興天國,指望不大。我冷靜地想過,天國的失敗,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已失。為何會失去人心,我曾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細說了。天國后來的發展雖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義之初,對兄弟姐妹們講的道理卻是對的;正因為對,才會有我天國初期的人心歸向,紅紅火火。天國暫時是失敗了,天國的理想在兩廣仍然深入人心。古人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時机成熟,天國的大旗又會在兩廣樹起。莫看清妖現在得手,它的气數已盡,撐持不了多久。你還只有二十几歲,人生還剛剛起步,又在軍中十多年,太平軍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后辦大事的丰富歷練。包袱里有老天王早期傳道的几本書,還有《天朝田畝制度》和《資政新篇》,這些都是我天國最重要的文獻。另外還有我給老天王寫的一個條陳,里面講了十多年來天國的一些重大失誤,不料剛抄好,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廣西后,要認真讀通這些文獻,以老天王當年傳道的精神,宣傳天國的崇高理想,吸取這次失敗的教訓,重新把父老鄉親團結起來,把清妖推翻掉,實現老天王的愿望。”
  “王爺,我听從你的命令!”細腳仔意識到這個使命的偉大,他決心挑起這副异乎尋常的重擔。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祿將腳下磚縫里的一根細草扯出,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又說,“包袱里有十個大元寶,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還有我剩下的三枚飛鏢,你替我收藏,今后若有机會,你把它交給我的哥哥。”
  “王爺的哥哥就在清妖軍營里,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暫時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個好人,我相信他不會在清妖軍營里呆得很久,他總有一天會覺醒回家。過了七八年后,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現在重要的是赶快离開天京,离得越遠越好。”康祿又拔起一根細草嚼著,振作精神說,“我無妻無儿,哥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對我哥哥說,待侄儿長大后,把這三枚飛鏢送給他,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曾經有一個叔叔。”
  康祿說到這里,不覺眼圈紅了,他赶緊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說了,你赶快去剃頭換衣。”
  細腳仔剃去滿頭長發,只留一條辮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長褂。當他背起包袱,再次來到楚王身邊時,湘軍已沖進金龍城內,將金龍殿團團包圍了。正在這時,康祿惊奇地發現帶兵的將領,正是他的胞兄!他遠遠地指著康福對細腳仔說:“我的哥哥就在那里。”
  細腳仔順著手勢看去,不錯,正是那夜潛入楚王府的漢子。柴堆點火后,細腳仔含著眼淚,偷偷地鑽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彈倒下了。出于對楚王的敬仰和對楚王囑托的忠誠,細腳仔決定:只要康福沒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遠遠地帶出天京城!太平軍的忠貞總制,不愿自己上司的哥哥長久充當清妖的走狗!
  “你把飛鏢給我看看。”當細腳仔說完這段經歷后,康福感動地說。
  細腳仔打開黃緞包袱,將康祿留下的三枚飛鏢鄭重交出。
  康福看著這三枚刻有“祿”字的精鋼飛鏢,不覺淚眼模糊了。
  飛鏢是康門絕技。一般飛鏢都是一枚枚地發,康家的飛鏢是三枚一組,可以三枚同時發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單發。康福兄弟倆自五歲起,識字之余,父親就教他們練拳腳,八歲開始練刀棍,十歲開始練飛鏢、下圍棋。康福十五歲時,父親去世,弟弟那年剛好十歲,因此弟弟的飛鏢和圍棋全是哥哥傳授的。那一年,下河橋來了個手藝精巧的鐵匠,康福請他為兄弟倆各打五組飛鏢:柳葉鏢、梅花鏢、蒜條鏢、銅錢鏢、三角鏢,每枚飛鏢上都分別刻上“福”“祿”二字,兄弟相約,不到万不得已時不使出飛鏢。十多年過去了,康福僅用去兩組,康祿就只剩下這一組了。這是一組梅花鏢。當年打造飛鏢的情景仍歷歷在目,而弟弟卻永遠見不到了。
  從那以后,康福和細腳仔就在封老漢家住下來。老漢三頭兩日進東梁山為康福采藥,老太太則常常蒸雞熬魚湯給他補養身子。平時,細腳仔時常談他的天國理想,封老漢則時常罵朝廷和官府。康福對自己十多年來的經歷,暗自作過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認識越來越深刻了。
  受父親和環境的影響,青年時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領正正經經地走一條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為這樣,他才追隨曾國藩,希望在曾國藩的提攜下重振康氏家風。太平軍反抗朝廷,他認為有悖綱常,毀孔孟像燒詩書,他更不能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國藩建湘軍,并成為湘軍中的重要人物。他以為他走的是一條建功立業、為祖宗爭光的康庄大道,并無數次地為弟弟失身于太平軍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論,真使他有振聾發瞶之感。他第一次發現,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瑣。不久前那一幕史無前例的畫面,將他的心靈震蕩得如同山在搖動,海在翻滾,世上居然能有如此眾多至死不悔、視死如歸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堅信自己的事業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對敵方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會有這樣慘烈的場面出現!
  作為一個正直的讀書人,康福由此產生了對太平軍的重新認識,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為的正确性。他始終不能明白在胜利得來的最后一刻,李臣典為什么要致他于死地。后來,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個沖進天王宮的功勞榮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賞賜,唯獨沒有他康福的分,縱算是真的死了,也應當有撫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產生了不滿。他開始覺察到,多年來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實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不久后傳來的消息,則又將這具偶像在他的心中徹底擊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來到長江邊,正遇到一大批從江宁城裁撤回籍的湘軍。這些湘軍不認識他,他卻有心和他們閒聊。被裁的湘軍中有一個恰是跟著趙烈文去廬州擒拿韋以德的人,他將曾國藩如何強加韋俊叔侄謀反罪名,借他們的頭強行裁軍的過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康福。
  康福听后心里難受了好多天。韋俊投降,是康福去勸的;當韋俊對投降后的處境有顧慮時,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擔保,并拿出曾國藩的詩來為證。曾國藩的詩寫得有多誠懇:只要韋俊投誠,朝廷會像當年漢高祖對待韓信、唐太宗對待尉遲敬德那樣對待他,今后在凌煙閣上為他繪像留名。后來,曾國藩又當著康福和韋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這個態度。四五年來,韋俊叔侄一直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沒有為他們請功求賞,反而要用殺他們來達到威脅別人的目的。康福記得有一次,韋俊不安地對他說,韓信最終還是被呂后設計殺了,“漢祖曾聞韓信勇”這句詩有點不祥。康福安慰說,不要多疑,韓信后來被殺,乃是由于他策划陳豨謀反,咎由自取。從劉邦的角度而言,他對韓信是重用不疑的。話雖是這樣說,但韋俊心里總不踏實。難道說,曾國藩當初就對韋俊埋下了殺机嗎?這個理學名臣一向標榜誠与信,而他的內心,實在是深不可測,至少對韋俊叔侄來說,用“背信棄義、殘忍刻毒”來評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著對韋俊、韋以德的深重愧疚,在東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紙在火中焚化,十多年來對曾國藩的情誼,也同時化為飛灰。他想起送給韋俊的康氏傳家之寶——田妃娘娘的圍棋子,現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永遠丟失了。他很痛心,覺得對不起列祖列宗。
  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兩處重傷全部好了。他和細腳仔自封家老倆口道謝辭別,并捧出一百五十兩銀子酬謝。封老漢堅辭不受,并說:“半年來,我看出你們倆都非等閒之輩,我們交個忘年朋友吧!”封老漢的高誼,令兩條漢子感動。
  在西上的船艙里,細腳仔多次勸說康福和他同去廣西,為天國的复興培養人才。康福一再婉言謝絕了。他改變了對太平軍的看法,也改變了對曾國藩的看法,但他還是不愿意走上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對細腳仔說,下半生再也不參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風傳給儿子康重,讓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細腳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了,必會為舊時袍澤所知,要不參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當的辦法就是賣掉田產,攜眷外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們年老無后,遂決定遷居東梁山下,和封家老倆口住一起。
  康福賣掉了房產田地,共得五千兩銀子。為答謝細腳仔的救命和護理之恩,他送三千兩給細腳仔。細腳仔思量回家后要辦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辭了。
  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康福帶著妻子田氏和七歲的儿子康重,悄悄离開沅江下河橋。一路搖櫓張帆來到東梁山封家,封氏老倆口接著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將一切都告訴了封老漢,說從此定居這里,改名康伏,以示隱伏之意,并承擔老倆口的養老送終。老倆口歡喜無盡。康福在玉溪橋建了十間草房。從此,他跟封老漢學醫采藥,教子讀書、練武功、下圍棋,日子倒也過得安閒。有一天在長江邊,被路過的李臣章認出,硬拉著他到猛虎山玩了兩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對人說起,李臣章謹遵諾言,只是在曾國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這個秘密了。
  曾國荃在東梁山碼頭,帶著儿子紀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問了一個行人后,便很容易地找到了玉溪橋康家。
  這是一處環境优美的地方。連綿高聳的東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擋住了外部世界的紅塵喧囂,將一片宁馨幽靜的气氛送給這一帶的農舍田庄;蜿蜒細長的玉溪從山谷間流出,溪水清澈見底,猶如玉液瓊漿一般令人可愛,一座半圓形拱橋橫跨其上,橋墩上時見野藤蔓枝,益發襯托出石拱橋的蒼勁与高齡,一個牧童倒騎在牛背上,從橋頂款款而下,為靜謐的氛圍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橋旁邊,一道矮矮的竹篱笆牆圍著十來間茅瓦交錯的房子。后院里,冬日溫暖的陽光下,一個須發銀白的老者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對面在屏息靜气地對弈。曾國荃要王勇暫勿敲門,他們一行在牆外偷偷觀看。只听見一個清脆的棋子落盤聲響過后,老者哈哈大笑起來:“你又輸了,這次總沒得話講了吧!”
  那少年站起來,眼睛盯著棋盤看了許久,終于扔下手里的几個白子,說:“封爺爺,這次我真的認輸了。”
  “好哇,終于說出‘認輸了’三個字,不容易呀,太陽從西邊出來啦!”老漢仍然樂呵呵地笑著說。
  “封爺爺,我要再跟您下三盤。”看來那少年往日的強脾气又發了。
  “再下三盤可以,不過你說的話要算數,輸了要玩個把戲給封爺爺看,玩過把戲后再和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說完,從旁邊一株小樹枝上取下一個鳥籠來,放在棋盤上,籠子里裝著三只灰色野鵓鴣,他把籠門打開。
  “小重子,快把門關好,鵓鴣會飛走的。”封老漢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飛走!”
  說話間,三只灰鵓鴣都鑽出籠外,展翅高飛起來。只見那少年不慌不忙,從口袋里取出三枚梅花鏢來,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聲“去”,三枚鏢一枚接一枚地從手心里飛出,直向鵓鴣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鵓鴣一只接一只地墜落下來,身上都插著一枚小小的梅花鏢。
  “好鏢法!”篱笆牆外的曾國荃不禁脫口叫起來。
  “誰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鵓鴣的時候,少年循聲來到圍牆邊。
  “小英雄,你讓我們進來一下好嗎?”怀著一股极大的贊賞之情,曾國荃滿臉堆笑地問。這樣的笑容,通常在這個“鐵桶”九帥的臉上很難見到。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進來?”少年似乎不受他這臉笑容的影響,高聲責問。
  “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想向你們打听一個人。”
  “封爺爺,你說開門讓他們進來嗎?”少年拿不定主意,轉臉問老者。
  “既是遠方來的客人,就讓他們進來吧!”老者和善地說。
  “那你們就進來吧。”少年說完,跑到門邊,把竹制的大門打開了。
  老者請曾國荃一行進客廳里坐,又親手給他們一一斟上茶。
  “客官剛才說要打听一個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問。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們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歡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國荃欣喜地望著少年,很是高興,又問老者,“老伯伯,你是……”
  “他是封爺爺,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搶著說。
  老者慈愛地說:“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靈的調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當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聲說起來。
  “不在家?”曾國荃頗覺遺憾,“几時回來?”
  “說不定,少則半個月,多則二十天。”封爺爺答,“請問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嗎?”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沒有見面了。找他也沒有什么大事,路過這里,上岸見見他,隨便聊聊。”曾國荃說,“封老伯,康伏這些年還好嗎?”
  “好,好!”封老漢笑著說,“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這里,不大出門,讀讀書,下下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漢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國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須盡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張紙和一枝筆,我給康福留几個字如何?”
  “行。”封老漢剛開口,康重便一溜煙跑進屋,一會儿拿出全套筆墨紙硯來。曾國荃展開紙寫道:
  康福仁兄:欣聞你尚活在人世,拜訪不遇,當謀下次再會。大哥病重,我特為由湖南去江宁看望。韋俊伏法后,康氏祖傳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來一場飲酒圍棋,真人生快事一件!沅甫頓首于玉溪橋康府盡管這個赫赫九帥名滿天下,東梁山下的封老漢和康重卻并不知沅甫為何人。老漢叫康重將紙折好收下,待爹爹回來后即交給他。曾國荃看著這個聰敏的少年,心里歡喜不已,想著要送件東西給他作個紀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适的物品,正引以為憾時,猛然見胸前垂下的圍巾,他立即取下來。這是一條用二十只火狐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圍巾,當年以九百兩銀子派人從京師購得。他毫不猶豫地將圍巾遞給康重:“小重子,伯伯送給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過手接著。那圍巾异乎尋常的柔軟,仿佛里面藏著一個火源似的,不斷地發出溫暖的熱气來。康重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東西,剛要收下,又記起父親一再告誡的話,于是把圍巾遞過去:“我爹爹講的,不能要別人的東西。”
  曾國荃哈哈笑起來,說:“別人的東西可以不要,我這個伯伯的東西,你非收下不可。待你爹爹回來后,他會告訴你的。”
  康重又轉臉看著封爺爺。老漢說:“客人既然這樣說,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下,以后交給你爹。”
  封老漢竭力挽留曾國荃一行在家吃飯,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辭返回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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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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