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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個鐘情的奇男子


  發源于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游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面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里。附近几十里山區的土特產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廣,北經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也由衡州經蒸水用船運到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戶農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的最大口岸。渣江鎮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舖櫛比,商旅輻輳,不亞于一個中等縣城。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設在衡州城里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在又修复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后,他對母親王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儿子篤于情義,從小在外婆家里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痴痴的,一坐個把時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里長的小路。她對儿子說:“麟儿,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開屋門,在一家紙馬舖里買了些錢紙、線香,沿著草河(蒸水的俗稱)走了兩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條小道,迤邐進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岡。這是一座湘南常見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頁岩堆成。這种紫色頁岩,當地老百姓叫它“見風消”——剛挖出來,堅硬如岩石,過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層盡是暗紅色沙礫。這些沙礫既不裝水,又沒有一點肥性,它成了湘南貧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帶眼里若見著舖滿暗紅色沙礫的山岡,不用說,這里的農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沒有像樣的樹木,只有几株樅樹,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風中抖動,如同站著几個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見了既掃興又怜憫。玉麟外婆的墳就葬在斗笠岭上一塊向陽之地。在外婆墳邊還有一座稍小的墳,立著一塊矮一點的石碑,上面寫著:梅小姑之墓,兩座墳頭各有一株縱樹,這是玉麟十多年前親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對于玉麟的上墳,王氏總以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養之恩。其實,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遠偎依在外婆身邊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墳,實際上都是來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墳頭點燃線香,焚化錢紙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几支線香,燃起一堆錢紙。他站在墳邊,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來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開渣江,到曾大人軍中去了,將會隨大軍轉戰南北,還不知有不有再來看你的一天。”
  望著墳頭被風揚起的片片紙灰,玉麟眼睛變得模糊了,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玉麟父親彭鳴九因家貧,二十歲時离開渣江投軍,在綠營多年,積功升至安徽怀宁縣三橋巡檢,后又遷合肥縣梁園巡檢。鳴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陰人,父親是個老塾師。王氏十二歲時,父親棄養,母親周氏帶著一子二女守節。王氏擇婿甚嚴,三十歲時才嫁給鳴九。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蕪湖縣衙門做了個文案小吏,周氏便帶著滿女跟著儿子住在蕪湖。
  嘉慶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玉麟在蕪湖找到了一個品學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于玉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一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一個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腊梅。剛到山腳,見山溝邊躺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微閉。玉麟嚇了一跳,心想: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這里,天气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几聲,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做聲。玉麟問:“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么躺在溝邊?他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
  “我扶你起來,你到我家去吧,我請你吃飯。”女孩望著玉麟,仍然沒有做聲,眼睛里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謝。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攙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憫,怕餓過頭的人一時受不了硬飯,赶緊熬稀飯給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兩碗稀飯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舖,要女孩睡到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儿子和媳婦,舅父母都稱贊玉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后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淚水。過一會,女孩醒過來。她一眼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一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這儿吧!我什么活都會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你為什么昏倒在路邊,你把詳情給大媽說說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癆病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后,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給小姑母親沉重的打擊。自那以后,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黹,煮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里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家,對她說:“嬸子領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一個劇團,班主是我們嵊縣人。你長得漂亮聰明,今后跟班主學戲,一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嵊縣是越劇的故鄉,會哼越調的人很多,小姑也會哼几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唱戲,何況家里沒有挂牽,去就去吧!
  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里,小姑和嬸子落腳在一家伙舖里,半夜醒來,發覺隔壁有兩人在談話。听聲音,一人是嬸子,另一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听。這一听,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菩薩。這個遠房嬸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一家窖子里去做婊子,賣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一夜里,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開伙舖,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离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一暈,眼一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听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帶一個女孩。她怜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一口紹興府的鄉音,和儿子媳婦商量后,收下了這個養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紅,益發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活都干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樣的貼心,對老太太的儿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樣的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体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輩子不嫁人,今后養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里。吃完飯后,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后,玉麟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一旁幫他舖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听玉麟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几百個字。
  “玉麟,我問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燈下合起書本准備休息時,小姑輕輕地問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兩歲,听起來多難為情。”
  “你是外婆的養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總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禮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歡听。”小姑說著,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猶如三春季節,桃花開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剛才要問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講,古時有個叫蘭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湯給丈夫吃,終于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嗎?”小姑瞪著兩只秋水般的眼睛望著玉麟,一轉不轉的。
  “這怎么說呢。”玉麟感到很為難,“可能有用吧!不然古書上為何常有割臂療母、割臂療夫的記載呢!”
  几個月后,玉麟感風寒病倒在床,一連七八天,吃了十來服藥都不見效。這天,小姑端來一小碗湯:“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會好。”
  “這是什么藥?”玉麟問。
  “你不要管,喝了再說。”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几個油圈圈,碗中有一塊一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的臉,有點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你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說:“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里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從這碗湯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么不認小姑為干孫女,卻偏要認作養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只要外婆說一聲,改養女為干孫女,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于言辭。到了后來,兩人在一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只能彎彎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就要离開小姑了。小姑听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她畫一幅畫,畫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构思畫了。那一夜,小姑房里一盞油燈一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幅畫。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离開小姑了,他有种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姑又繡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么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子、四雙襪子,一個精致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看著小姑面色憔悴,兩眼無神,玉麟傷心。小姑又從怀里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只見那只麒麟用臉摩挲著身旁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一股熱血在胸中奔涌,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狂吻著小姑那張洁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地躺在他的怀里,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
  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你的人,三四年后你一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發,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后我一定回蕪湖來,那時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燭。”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后,我們再成親。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儿,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你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盼望你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后你回蕪湖來,我陪你讀書。”
  “好,小姑,我听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后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你當夫人。小姑,你等著我,三四年后我一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給我來信。”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渣江在他的眼里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一封信,趁父親發信給上司的机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一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湘流綠,云開岳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歷,家鄉等异鄉。”他盡量寫得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注著:“系陸机陸云,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舅父寄信机會才能捎來一頁紙几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后,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他別的話,只把一本舊書珍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几年來,夷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后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复后,自己訓練水師用。現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
  玉麟接過一看,這是一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面上寫著:公瑾水戰法。玉麟埋葬父親后,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有水師的編制、陣法、訓練等內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驗總結。
  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里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后會有一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一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极力要儿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紙拿在手里縐巴巴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一行書信千行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体好,舅父母身体好,她的身体也好,媒人辭掉了几十個,天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么?安徽并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后苦笑著。他按捺著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無子,他愛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儿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愛終生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几多悲痛。玉麟心里很難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王氏為儿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儿子固然是要奉養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赶到蕪湖,祖孫見面,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面,悲喜交集。一別七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著悲痛欲絕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离。七年的离別太久太苦了,從今以后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一只船下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不能再回來了。彭郎倚門望江,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了。彭郎發現江心冒出了一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扑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個巨浪過來,彭郎与巨浪合成一体。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你瞎編的。”小姑听著听著,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
  “那為什么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里,心里感到無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愛情,最后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一層陰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一個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纏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回來的途中,她覺得喉嚨粘乎乎的,吐出來一看,她惊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于吐血。這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干脆把鞋底當信紙。這一針一線,便是對玉麟說的千言万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著小姑的臉說。
  “玉麟,你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小姑把臉挨得更緊,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于無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岭。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起勇气跟外婆講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樣的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的疼愛,她會寬恕我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一道回渣江,怎么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搶地,但已經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一棵樅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一生要畫一万幅梅花來紀念你,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情。”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少小相親意气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怜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愿,死期入夢竟無繇。
  斗笠岭上冬青樹,一道土牆万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怀事事意纏綿。
  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听杜鵑。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儿子事事滿意,就是有一點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愿成家。任你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王氏想,天下哪有這樣強的人,倘若這一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一輩子不成親了么?几多人在妻子儿女一大群之后才中舉中進士的。
  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并生下兩個女儿,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實在不愿成親,她后來也懶得說了。
  玉麟將隨身衣服書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戰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后用布包好。他找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圖來,貼心口放著。又把几年來已畫好的一千多張梅花包扎好,鎖進大柜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鳥儿飛過,發出一种奇怪的叫聲。玉麟听了,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他拿出一張紙來,提筆寫道:
  岣嶁峰有鳥,夜呼“當時錯過”,聲清越凄惋,不知何名,其亦精衛、杜鵑之流歟?
  寫完這几句話后,他站起來,在屋里背手來回踱步,輕輕低吟,然后又重新坐下,在紙上寫了兩首七律。
  “當時錯過”是禽言,無限傷心竟夜喧。
  滄海難填精衛恨,清宵易斷杜鵑魂。
  悲啼只為追前怨,苦憶難教續舊恩。
  事后悔遲行不得,小哥空喚月黃昏。
  我為禽言仔細思,不知何事錯當時。
  前机多為因循誤,后悔皆以決斷遲。
  鳥語漫遺終古恨,人怀難釋此心悲。
  空山靜夜花窗寂,獨听聲凄甚子規。
  寫完詩,玉麟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白天熱鬧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沒。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小姑,待日后大功告就,我決不貪戀富貴,一定回渣江守著你的孤墳。”
  玉麟在心里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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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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