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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大冶最憎金踊躍,哪容世界有奇材


  兵部火票遞的是軍机大臣的字寄,抄錄關于上海厘金的上諭:前因曾國藩奏請在上海抽取厘金,接濟江西軍餉等情,當諭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茲据奏稱,江蘇軍需局用款浩繁,專賴抽厘濟餉,未能分撥江西。且上海地雜華夷,該地方官紳年余以來,辦理尚能相安。若再行派員辦理,實多窒礙。所奏自系實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蘇省經費,曾國藩所請飭調袁芳瑛專辦抽厘以濟江西軍餉之處,著無庸議。
  曾國藩讀完這道上諭,心里涼了半截。調撥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專辦的如意計划,竟遭到兩江總督怡良的斷然拒絕。
  “怡良可惡!”曾國藩在心里狠狠地罵道。如今朝廷,居然這般軟弱,怡良說不給就不給。曾國藩想,這种事在宣宗時代是決不可能發生的。哎!今日之情勢,真要辦事,非得要有督撫實權不可!隨便在哪個省當個巡撫,供應二万勇丁都不成問題,何來向人乞食這副狼狽相。曾國藩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心中充滿委屈。這時,門被輕輕推開。
  “哎呀!筠仙,你几時回來的!”正在為軍餉擔憂的曾國藩,一眼瞥見從杭州運鹽回來的郭嵩燾,仿佛見到趙公元帥一樣高興。
  “剛到南康,就來向你交差了。”
  几個月的勞累奔波,郭嵩燾顯然黑瘦多了。曾國藩親切地說:“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這個樣子。”
  按照待老友的慣例,曾國藩親手為郭嵩燾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點不打緊,事情沒辦好。”郭嵩燾滿臉倦容。
  “三万引鹽如數運到廣信,你為軍營立了大功,怎說沒辦好呢?”曾國藩知道郭嵩燾一向不講客气話,這中間必有難處。
  “滌生,現在世道人心都坏了。國家遭大難,本應和衷共濟,共拯危難,其實大謬不然。”郭嵩燾很气憤,“一到浙江,先是巡撫何桂清高低不肯撥,說是浙江也是受長毛蹂躪區,不能承擔八万軍餉的義務。幸而不久戶部下來公文,他只好勉強接受。派去辦理的各級官吏層層盤剝,弄得百姓怨聲載道,知道是要運到江西充軍餉,都罵你沒良心。”
  “愚民無知,就讓他罵去吧!”曾國藩苦笑道,“自出山辦團練以來,我也不知挨過多少無端的咒罵了。”
  “好容易運進江西,在玉山解開几包准備食用時,發現上當了。”
  “怎么啦?”曾國藩惊訝地問。
  “鹽里摻了觀音土。一包鹽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觀音土。”
  “這批混蛋!”曾國藩脫口罵道。
  “這倒也罷了。”郭嵩燾繼續說,“原擬每引鹽可售价二十五兩,除去成本和各項開支外,在廣信一帶出售,每引可賺四兩多。誰知每引只能賣到二十兩左右,几乎賺不到錢。”
  “這是什么原因?”曾國藩感到事情嚴重了,淨賺十万兩的計划豈不要落空!
  “后來一打所,近來大批走私淮鹽正在出售,价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兩之間,有的還便宜些。”
  “三令五申嚴禁私鹽,為何沒有堵住?”曾國藩气得站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
  “江西的州縣,不是你這個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還不知道,那些從安徽賊區買淮鹽的私販子,几乎個個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鹽是州縣官吏的一大財路,他們會真正地禁止嗎?据說,”郭嵩燾走到曾國藩身邊,小聲說,“藩司陸元烺、署理鹽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諤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确鑿根据嗎?”曾國藩轉過臉,咄咄逼人地問,“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彈劾。這班人,簡直是國之巨蠹!”
  “确證當然有。不過你可以彈劾一個陸元烺,彈劾一個史致諤,你能彈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嗎?世道人心已坏,整個風气已坏,是根本無法扭轉的。”
  曾國藩長長地歎了口气,不再做聲。他覺得自己已走在荊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張開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這似乎還好對付些,而身后及左右的蚊虫蛇蝎、刺叢陷阱,卻無力制裁防范。他咬緊牙關,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如果有朝一日我當了兩江總督,我要把這些腐敗家伙全部清除!”
  “滌生,我這次來一則向你交差,二則向你辭行。”
  “怎么!你也要离開軍營?”曾國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闋,理應回京供職,明日我即离開南康,先回湘陰安置一下,然后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幫我一把吧!”曾國藩實在不愿意郭嵩燾离開。
  “滌生,按我們的交情,我是應該留在這里幫幫你的,但這次辦理鹽務,辦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們大清帝國怕真的要亡了。不易亡在長毛手里,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我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紹英國國情的書,夷人有許多長處值得我們學習。我真想到英國去親眼看看。”
  “夷人的确有許多東西比我們好,就拿他們造的船和炮來說,就強過我們百倍不止。你幫我平定長毛,大功告成后,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燾苦笑說:“我不過說說而已,你就抓住這點和我做起交易來了。這几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煩膩了。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耐不得煩劇,你還是讓我到翰林院去過几天清閒日子吧!”
  曾國藩知不可挽留,說:“明天我和孟容為你置酒餞行。”
  郭嵩燾見曾國藩答應了,反覺過意不去,他深情地望著曾國藩,說:“滌生,你頑強堅毅,定會做出大事業來。我稟性柔弱,在這方面不能望你項背。剛才所說的,我自思也過于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國事也并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几句肺腑之言。”
  曾國藩也頗動感情地說:“賢弟請講。”
  “你若像我這樣,不在地方辦事,又不帶勇剿賊則罷,倘若指望辦成大事,剿滅逆賊,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觀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對,你就直言不諱吧!”曾國藩已感受到郭嵩燾的一片真心。
  “第一,要聯絡好地方文武,不要總是站在与他們為敵的地位,當妥協處則妥協。常言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費力不討好,反招怨敵。第三,要利用綠營的力量,不要再單槍匹馬地干。若做到這三點,許多事情會辦得好些。”
  “筠仙,你這三點的确是金玉良言。今后是要按你的意見辦,否則弄得焦頭爛額,最后還是一事無成。”曾國藩說到這里,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潤了。
  第二天,曾國藩請來劉蓉,一同為郭嵩燾送行。曾國藩拿出一幅字來,對郭嵩燾說:“賢弟要走了。我無物可贈,心緒煩亂,亦無佳作,現錄十六年前舊作,權當為賢弟送別。”
  郭嵩燾接過來看時,寫的是四首七律,題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勞勤護持,嗟君此別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強半光陰道路中。
  兔走會須營窟穴,鴻飛原不計西東。
  讀書識字為何益?贏得行蹤似轉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陣云,樓船羽檄日紛紛。
  螳螂竟欲擋車轍,髖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終童陳策略,已聞王歙立功勳。
  如今旅夢應安穩,早絕天驕蕩海氛。
  其三
  無窮志愿付因循,彈指人間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變幻,百圍梁棟藉輪囷。
  蒼茫獨立時怀古,艱苦新嘗識保身。
  自愧太倉縻好爵,故交數輩向清貧。
  其四
  向晚嚴霜破屋寒,娟娟纖月倚檐端。
  自翻行篋殷勤覓,苦索家書展轉看。
  宦海情怀蟬翼薄,离人心緒茧絲團。
  更怜吳會飄零客,紙帳孤燈坐夜闌。
  錄道光二十年舊作為郭筠仙送行,咸丰六年冬于南康軍營
  郭嵩燾接過這幅字,看著上面剛勁挺拔的字跡,往事浮上心頭。那是曾國藩大病初愈時,郭嵩燾應浙江學政羅文俊之聘离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國藩在寓所為他置酒餞行,后來又將這四首詩寫在信里寄給他。郭嵩燾想:滌生今日把這四首詩重新抄給我,是不是暗責我在困難時离他而去呢?他心里怀著一絲歉意。
  “滌生,我到京城住兩年就回來。”似乎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慚愧,郭嵩燾說出這句言不由衷的話。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軍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后若不是別有緣故,也不必再到軍中來。你為我在京聯絡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寫信來,就是幫我大忙了,或許比在軍中起的作用還大。”
  劉蓉說:“剛才滌生提起聯絡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么事?”曾國藩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預感。
  “前几天,文中丞府里的袁巡捕到南康來清點湘勇在營人數。”
  “文俊又不按人頭發餉銀,他憑什么來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國藩打斷劉蓉的話。
  “袁巡捕說,大軍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准備給兄弟們發點禮,故來點一下人數。”
  “這里頭有蹊蹺。”郭嵩燾說。
  “我也覺得不大對頭。袁巡捕又說不必跟曾侍郎說了,我便更加怀疑。于是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請他吃飯,乘他酒酣耳熱之時,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給他。”
  “你哪來的這种東西?”劉蓉一向規矩嚴謹,從不涉牌賭,曾國藩對他有骨牌感到奇怪。
  “我哪里有這种東西。”劉蓉笑著說,“這是春霆的戰利品,他要我給他保管,說金銀丟了不要緊,這東西不能丟,放在我這里保險。”
  “春霆就是愛賭愛喝酒,終究不是將帥之才。”郭嵩燾一向不喜歡粗野的鮑超。
  “我把這副象牙骨牌送給袁巡捕,他高興极了。”劉蓉不想議論鮑超,接著說,“我乘勢問他,省城近日對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么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邊悄悄說:‘我前天听文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議論曾侍郎。’”
  曾國藩兩眼盯著劉蓉那張已變粗黑的臉,心中有點七上八下。
  “姓袁的講,德音杭布說,壽陽相國跟皇上提過,曾某人在江西一無成就,但勇丁卻不斷增加,現在又叫一個弟弟招募几千兵到江西來了。一家三人都帶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國藩听到這里,心里一陣恐慌,手心滲出冷汗。
  “又是那個祁老頭子在使坏,早就該致仕了,卻總這樣戀棧,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郭嵩燾很憤怒。曾國藩兩條掃帚眉鎖成一條線,三角眼黯淡無光,嘴唇緊閉。
  “姓袁的講,文中丞听后說:‘壽陽相國老成謀國,所慮的是。’文中丞還說,姓曾的剛愎冷酷,不能相處,陳子皋是他的同鄉同年,軍餉撥慢點,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處處提防,并要德音杭布注意點。德音杭布說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當時听到這些胡說八道,直气得發抖,心想,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雋藻上下串通一气,在算計我們。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第一個彈劾。”
  “這一伙魑魅!”郭嵩燾罵道。
  屋子里的空气頓時緊張起來。良久,曾國藩長歎一口气,無力地說:“夕陽亭事,不久就會重演了。”
  劉蓉心里一緊。他后悔剛才不該一古腦把話都倒出來,引起曾國藩這樣大的傷感,便安慰道:“楊伯起生當亂世,又遭權貴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殺。今日天子圣明,祁壽陽雖然糊涂,究竟不是權奸,他与你個人無私怨,那年對你冒死直諫也很稱贊。我想他只是對你這几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歷史上常有擁兵作亂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罷了。即使不是你,換成另外一個漢人,他也會有這种疑心的。”
  曾國藩說:“孟容這話倒也不錯。雖然祁壽陽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說過我的坏話,不過,此人到底還不是耿寶一流人。”
  “再說,皇上比漢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燾插話。
  “是的。”劉蓉繼續說,“今后你事事注意點,一切小心謹慎,必可避禍趨吉,平安無事。”
  “小心謹慎自是應該,不過,”曾國藩的緊張心緒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极為委屈的痛苦,“當世如祁相國這樣的人,學識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頂多當個‘平庸’二字,卻天子信賴,群僚擁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這种人尚不只祁雋藻一人。咸丰二年,國藩乃一在籍侍郎,本可不与聞國事,只是想到兩朝恩重,斯文無辜,不忍心看鼎移賊手、孔孟受辱,才不自量力,以一書生募勇練團。實指望上下齊心,掃除凶丑。誰知在長沙時,鮑起豹不容,靖港敗后,一片詬罵,湘勇進城者竟遭毒打。這兩年在江西,步步艱難,處處掣肘。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說,還要在朝中遭無端猜忌。唉!虹貫荊卿之心,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弘之血,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看來我死之日將不久矣。二位他日為我寫墓志銘,如不能為我一鳴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說罷,神情黯然,愴歎良久。忽然,他离開酒席,走到書案邊,奮筆疾書。然后,對郭嵩燾說:“剛才那幅字不要帶了,我另送你一首詩。”
  郭嵩燾和劉蓉接過看時,上面寫著:
  送郭筠仙离營晉京
  城中哀怨廣場開,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無天可問,牢愁宁有地能埋。
  夕陽亭畔有人泣,烈士壯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踊躍,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燾嗟歎,劉蓉飽噙淚水,三人望著冰冷的杯盤,再也無心吃下去了。突然,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曾國藩的心立即緊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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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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