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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血浸集賢關


  當曾國荃將与程學啟會見的情形告訴大哥后,曾國藩沉吟片刻,說:“程學啟的歸順尚不可靠。那家伙是個無賴出身,無信義可言,說不定回去后又會變卦。”
  趙烈文說:“大人慮及的是,在下還有一計。九帥只管放心猛攻集賢關,我保證程學啟會在壘中作亂。”
  說罷,輕輕地說出了他的計謀,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微笑。
  為再次猛攻集賢關,曾國荃作了充分的准備。他調集了大小火炮百余座,抬槍、鳥槍上千杆,火藥五万斤,炮子一千箱,集中吉字營精銳八千人,針對著集賢關外、赤岡岭下四座石壘,布置了一個三面合圍的火力网。炮火猛轟了三天。
  盡管長期的饑餓和疲勞,使石壘中的太平軍將士体力不支,但大多數人并無二心。他們清楚,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即為保衛安慶血戰到底,此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尤其是官拜擎天侯的劉瑲林,這個從金田村里打出來的硬漢子,從沒有在清妖面前有過難色,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他的胸中仍充滿著壓倒一切的英雄气概。一到夜間,兩軍炮火暫息之時,他便走出一號石壘,到二號、三號、四號石壘中去吊死問傷,鼓舞士气,指授方略,調配彈藥。這天他來到第四壘,見程學啟正与几個師帥旅帥在喝酒,便走過去,拍著程學啟的肩膀說:“好兄弟,哪里弄來的酒?這么香,饞得我口水都流出來了。”
  程學啟忙斟上一大碗遞上,笑道:“侯爺,你也來一碗,這是鄒矮子在酒坊里偷來的。只是沒有好菜,你用這個將就點下酒吧!”
  說著從瓦盆里抓出一個泡得發黑發臭的鹽蘿卜。劉瑲林一口將酒喝完,咬了一口蘿卜,說:“弟兄們好好打,把眼前這班清妖打退后,我請大家喝古井貢酒,吃狗肉炖蘿卜!”劉瑲林順手將剩下的半截鹽蘿卜丟到瓦盆里,對程學啟說,“把受傷的弟兄們趁黑夜送回城里,再運几千斤火藥炮子來。”說完,走出了石壘。
  程學啟從廬江回到石壘后,一連几夜沒睡好覺,既恐懼又興奮。他對太平軍与朝廷兩者之間,今后究竟誰胜誰負拿不准。以前他也不多想這些。他覺得這几年過得很快活,吃得好,玩得好,有權有勢,風光体面。他想得很簡單:拼命打仗,爬上更高的官位。太平軍成功了,他一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打敗了,他就尋一個机會逃走,憑著已有的金銀財寶,下半輩子也會痛痛快快。万一哪天打死了,死就死,過了這多年的好日子,死了也划得來。現在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气,朝廷送官上門,今后腳踏兩邊船,誰胜都有自己的好日子過。程學啟暗自慶幸那天還算机靈,沒有拒絕曾國荃。他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最為相得的拜把兄弟,把兄弟們都很高興,他們也想腳踏兩邊船,圖個一輩子舒心。
  眼看雙方激戰了几天,勢均力敵,集賢關難以打破,曾國藩對趙烈文說:“看你的第二步棋了。”
  這天下午,穆老三正在家里閒坐,兩個一胖一瘦的黑漢子走進他的家門。穆老三見兩人來得蹊蹺,忙站起來賠著笑臉說:“二位有何貴干?”兩個漢子緊繃著臉問:“你是穆老三嗎?”穆老三點了點頭。“實話告訴你,我們是安慶城里的太平軍。”穆老三心想,一定是程哥派來的人,于是放下心來,招呼他們坐,一面又去倒茶。
  瘦子擺擺手,厲聲說:“不要張羅了,我們不是程監軍派來的,我們是擎天侯劉瑲林的人。”
  穆老三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有人告發,說前几天程監軍在你家里和清妖曾老九見了面,曾老九還送了一套副將官服,有這事嗎?”
  穆老三是個未見過世面的人,听了這几句話,臉都嚇黑了,心想:這怎么得了,一旦坐實,腦袋不丟了嗎?好在副將官服已藏在地下,他們搜不出,心里略安定些,便說:“總爺,沒有這事,這是別人誣告的。”
  胖子說:“是不是真的,我們搜后再說。”說著便把穆老三的家翻個底朝天,并不見副將官服。穆老三愈加鎮定了:“兩位總爺,我說沒這事吧!”瘦子說:“有這事也好,無這事也好,不關我們的事,你陪我們去見擎天侯,當面對他講清楚。”穆老三害怕了:“我家有生病的老母,走不開,你們行行好吧!”胖子惡狠狠地說:“什么行好不行好,別羅嗦,到擎天侯面前去說話!”兩人不由分說地把穆老三推出家門。門外拴著兩匹馬,瘦子把穆老三拎上馬背,自己坐在他的后面,和胖子一起,揚起馬鞭,兩匹馬飛快地向南邊跑去。
  斷黑時,三人來到姜鎮,這里距集賢關只有二十里了。瘦子對胖子說:“老哥,今夜就在這里舒舒服服睡一覺,明日再進壘吧!”胖子說:“行,今夜咱哥倆暢暢快快地喝兩盅。”
  進了伙舖,拴好馬后,兩個漢子大吃大喝起來,足足鬧了一個時辰,都喝得酩酊大醉,爛泥似地倒在床上,死一般地睡著了。穆老三心里念著:“阿彌陀佛!天賜良机,再不逃走就是傻瓜。”他急忙把桌上的殘湯剩水吃了兩碗,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出旅店,又不敢去牽馬,怕馬叫起來坏事。往哪里去呢?回廬江,身上無分文,几天的路程如何對付?不如干脆去找程哥,也要告訴他事發了,早作准備。穆老三打定主意,摸黑跑向集賢關。
  快要天亮時,穆老三鑽進了四號石壘,將突然變故告訴了程學啟。程學啟一听,心里發了毛,想:此事劉瑲林既已知道,這里就混不下去了,不如先下手為強。程學啟打發穆老三通知曾國荃:明天上午炮響后,四號石壘作內應。
  當天夜里,劉瑲林像往常一樣查看二、三、四號石壘。踏進四號石壘時,正遇見程學啟召集他的几十號同伙密商明日內應事。程學啟心怀鬼胎地站起來,不自然地倒了一碗酒遞上。劉瑲林接過酒一飲而盡,拍拍程學啟的肩膀說:“老弟,我弄來了几瓶好酒,明天打完仗后,到一號壘去,我們喝個痛快。”
  程學啟心里一惊:莫不是要抓我了?他訕訕地笑了几下,敷衍兩句,把劉瑲林打發走了。回頭對伙計們說:“大家都听到了嗎?明天再不下手,我們就完了。大家都不要手軟,明天狠狠地打,程哥不會虧待你們。”
  穆老三的到來,證實趙烈文計策的成功。第二天一清早,曾國荃下令:今天一定要破集賢關,全軍將士都得奮勇向前,不許后退;打下集賢關,論功行賞。
  吃過早飯,吉字營一万湘勇,抬著火炮、抬槍、鳥槍,跨過外壕,向赤岡岭進逼。曾國荃提著一把大砍刀,殺气騰騰地在后面督戰。劉瑲林遠遠地看見湘勇漲潮似地向石壘涌過來,气焰比往日更為囂張。他對程學啟說:“你帶三壘四壘在后面防兩翼,我帶一壘二壘在前排擋正面,今日清妖來勢凶猛,要多提防。”程學啟暗自高興,滿口答應。
  劉瑲林揮舞紅旗,站在一個山坡上親自指揮。一壘二壘筑在赤岡岭下官馬大道兩旁,三壘四壘筑在山坡邊,防東西方向。劉瑲林將一、二兩壘三千五百人全部調出壘外,組成強大的火力网,憑借著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勢,給瘋狂進攻的湘勇造成了強大的威脅。湘勇在离石壘半里遠的地方停下來,列隊架炮。只听得一聲號響,湘勇火炮、抬槍齊鳴,雨點般的彈子打在赤岡岭的岩石上,濺出星星點點火花,有些較松散的岩石則被打得碎片紛飛。吉字營是湘勇中裝備最好的部隊,這些火炮全部是從廣東運來的洋炮,射程遠,威力大,太平軍的土炮遠不是對手。
  劉瑲林手中藍旗一揮,全軍臥倒,任湘勇火炮狂轟濫炸不還擊。打過一陣后,曾國荃命令擊鼓沖鋒。万名湘勇吆喝著向前沖去,約摸沖出四五十丈遠的時候,劉瑲林拿起黑旗一揮,太平軍火炮大作,弓箭亂飛,湘勇飲彈中箭,一片接一片倒下。曾國荃气得直跺腳,無可奈何,只得傳令收兵。彭毓橘跑過來說:“九帥,長毛土炮射程不遠,我們可以再推進二十丈。”曾國荃滿臉灰塵,气呼呼地說:“就依你的!傳令所有火炮一律推進二十丈,各營各哨后面緊跟。”
  在湘勇向前推進的時候,劉瑲林也將部隊作了新的部署,命令程學啟將第三壘調到正面遞補。待第三壘下到山坡時,程學啟將第四壘的八百余名太平軍喚進石壘。兵士們正感奇怪,只見程學啟猛地跳到石壘中間的土台上,高喊:“弟兄們,安慶城里糧食已盡,赤岡岭的炮子也快完了,今天官軍就要打破集賢關了,要活命的跟著我歸順朝廷。”
  程學啟的這一舉動,把石壘中的兵士們弄懵了。“媽的,你這反草的妖魔!”話聲剛落,一梭鐵子飛來,程學啟的半邊耳朵打得粉碎。“哪個臭婊子養的!”程學啟一邊捂著耳朵,一邊罵。那打槍的兵士正要起身沖出石壘,一道白光閃過,半個肩膀已被削掉了。這時,兵士們才看清,數十個當官的都一齊抽出了刀,惡狠狠地高叫:“听程監軍的!”“有不听話的,剛才這人便是下場!”
  原來,這些抽刀的全是程學啟的把兄弟。這一壘都是安徽人,流氓地痞占了多數,平日就跟著程學啟一鼻孔出气,今日處于這种情形,哪還有人敢再說個不字,便一齊喊道:“听從程監軍指揮!”
  程學啟說:“大家把頭巾摘下來,綁在左手上,等下官軍再進攻時,听我的命令,火炮朝一、二、三壘的人打。打死的人越多,功勞就越大,現在把火炮抬到壘外。”
  程學啟指揮四壘的人沖出石壘,這時曾國荃指揮湘勇發起了第二次進攻,一陣炮彈槍子后,湘勇又向石壘奔來。劉瑲林揮起黑旗,強大的炮子壓住了湘勇的推進。曾國荃气得大罵:“程學啟這個王八羔子,還不動手,看老子以后不剮了他!”回過頭來大叫,“把穆老三押過來!”一個親兵把穆老三推到曾國荃面前。曾國荃的大砍刀架在穆老三的脖子上。穆老三嚇得面如死灰,雙膝發軟,扑通一聲跪了下來:“九爺饒命,饒命!”
  “你這混蛋王八蛋,程學啟為何還不動手?你想耍弄老子?!”
  穆老三結結巴巴地說:“九爺息怒,程學啟他,他親口說,說的,他在壘中內,內應,請九爺稍,稍等一會。”
  就在這時,從前面山坡傳來一陣炮響,彭毓橘興奮地說:“九帥你听,這是程學啟的炮!”
  這的确是程學啟從劉瑲林背后打出的冷炮。這一陣炮聲響過后,太平軍躺倒了一大片,大家都惊恐万分,不知出了什么事。劉瑲林怒問:“是哪里打的炮?”身邊親兵答:“侯爺,像是從四壘那邊打來的。”劉瑲林怒吼:“程學啟他發瘋了,火炮朝自家人打!”話音剛落,又一陣炮子打來,火星在劉瑲林腳底濺起。曾國荃狂笑道:“弟兄們,長毛內部打起來了,我們沖啊!”
  湘勇個個勇气倍增,狂呼亂叫地向石壘沖去。當劉瑲林确知程學啟已臨陣叛變時,气得五髒六腑都要燒出火來,不得已分出一半人來對付背后。
  前面湘勇有恃無恐地沖來,后面炮子殘酷地射出,可怜四千余名太平軍,一個個含恨倒在血泊中。劉瑲林堅持著,眼看人都死光了,只得帶著身邊的一百多名親兵轉過臉來,向關內沖去。誰知程學啟指揮著一陣炮子打來,劉瑲林晃動了几下,終于倒下了魁梧的軀体。
  集賢關四千精銳的覆沒和程學啟部的叛變,使安慶守軍的斗志頓時減去了一大半。就在士气萎靡的時候,彭玉麟奉曾國藩之令,率領所部內湖水師由南門碼頭上岸,抬著數百條戰船奔向菱湖,將船放入湖中,向菱湖十八壘發起猛攻。這一天,天老爺有意給太平軍作難,大雨如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湖水暴漲,沿湖石壘浸水達兩尺多深,火藥全被泡在水中,火炮、抬槍都啞了。彭玉麟借著天時,乘集賢關大捷的銳气,血戰一日一夜,將菱湖十八壘全部摧毀,鞏天侯張潮爵趁亂逃跑了。第二天凌晨,菱湖上漂浮的太平軍、湘勇的尸体,几乎遮蓋了半個湖面。
  隨著集賢關、菱湖的丟失,安慶城徹底孤立了。城內人心浮動,天天都有成批人出來向湘勇投降。曾國荃決定七月十五日向安慶發起總攻,曾國藩制止了。他以神秘的口吻對九弟說:“王闓運上月來信告訴我,欽天監奏,今年八月初一日,日月及水火土木四星俱在張宿五、六、八、九度之內,金星在軫,亦尚在三十度之內,這是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非常祥瑞,极為罕見,預示著國家有大喜事出現。國家的第一大喜事,莫過于戰胜長毛。眼下与長毛激戰的有四大戰場:一為德興阿、馮子材的江宁戰場,一為左宗棠的贛北戰場,一為袁甲三、胜保的皖北戰場,一為安慶戰場。除江宁戰場外,其他三個戰場在最近都可能有突破性的進展,如果誰能恰恰在八月初一這個日子獲得大胜,誰就成了上應天心,下服朝野的福將。沅甫,你看如何呢?”
  听了大哥這几句話,曾國荃又想起陳廣敷那年在荷葉塘的預言,不禁周身血液沸騰,激動地說:“大哥,我明白了,我要全軍休整几天,七月二十八日沿城牆開挖一百個地洞,三十夜里點火,八月初一准時拿下安慶!”
  “好!大哥希望于你的,正是這個安排。國家的气運,曾家的气運,都在此一舉。”曾國藩久久地握住九弟的手。半晌,又說,“明天早上我要回東流去了。”
  “大哥,安慶已是瓮中之鱉,你不親眼看我和厚二把這只鱉捉到手嗎?”曾國荃不解地問。
  “沅甫,大哥离開安慶,正是為了讓你順順暢暢地在八月初一日那天拿下它。”曾國藩笑著說。
  “這是為何?”曾國荃益發不解了。
  “以后再告訴你吧!”
  望著九弟迷惑的眼神,曾國藩心中不無悵惘。這些年來的戰事,只要他身處前線,這場仗最后必定以失敗告終。這几乎是屢試不爽。咸丰四年二月,他帶兵打岳州,結果被太平軍打得逃回長沙。四月打靖港,差點全軍覆沒,而同時塔齊布等人打湘潭,偏偏十戰十胜。咸丰五六年間在江西,凡他參加之仗無不敗,凡他不在場的又一定胜利。上次李元度丟了徽州城,他想再試一次,親帶一支人馬去收回,三仗三敗,結果還是鮑超去辦成了。從那一次后,他徹底相信了,要想打胜仗,就不能有他在前線。他之所以急著要离開安慶,正是為助兩弟的成功。可惜,這些都不能明說。他只好淡淡一笑,說:“八月初一日,我在東流為吉字營、貞字營祈禱,等著你和厚二的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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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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