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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東南半壁無主,滌丈豈有意乎


  這下把曾國藩嚇慌了,連叫几聲“潤芝”,胡林翼沒有睜開眼。親兵赶忙把他抬到船上,曾國藩打發王荊七飛馬去接醫生。
  正忙亂之中,從下游駛來一只大船,水師內湖統領彭玉麟由池州府赶來安慶。見此情景,忙來到胡林翼船上,与曾國藩見過面后,便守在胡林翼的身邊。過一會,醫生來了,忙了半個時辰之久,胡林翼醒過來了。他睜開失神的眼睛,望著站在眼前的曾國藩、彭玉麟,略微動了動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臨終前的樣子,也是這般憔悴干瘦,心里一陣難受。
  “潤芝,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變得這樣?”
  “哎!”胡林翼服下兩粒救急藥,神色好了一點,“滌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有一言要留給二位。”
  曾國藩握著胡林翼冰涼的手,說:“潤芝,這是什么話,你不過五十歲,報國的日子還長著哩!”
  彭玉麟也說:“你素來身体強壯,這點小病,不要挂怀。”
  胡林翼搖搖頭說:“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著大行皇帝去了。”說著,不禁凄然一笑。“長毛之亂,總在這兩年可以平定,我不挂牽;我所擔心的是,坏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內賊而是洋人。滌生兄,你看剛才江上那艘鐵艦,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十條百條木船都不是他的對手呀!”
  胡林翼說到這里,一口痰涌上來,兩眼緊閉,气接不上了。好一陣才又蘇醒,拉著彭玉麟的手,气息低沉地說:“魏默深說過,‘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是真正的愛國志士的話,可惜這些年來沒有誰去認真辦。雪琴,我湘勇水師今后若要對付洋人,必須要有洋人那樣的堅船利炮啊!”
  彭玉麟雙手握著胡林翼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曾國藩終于明白了胡林翼剛才昏厥的原因,十分感動。心想,十八省督撫都能有潤芝這樣的愛國之心和遠見,中國何至于有長毛之亂,何至于有大行皇帝蒙塵熱河,何至于有六歲孩童為天子的局面出現!偏偏這樣的忠貞卓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來,曾國藩要親兵抬胡林翼下船進城將息。胡林翼搖手說:“我身為鄂撫,當此國喪期間,哪有心思在安慶養病!船上平穩,不會出事,讓我早點回武昌去吧!”
  曾國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醫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盡量划得慢些穩些,這才依依不舍地和胡林翼告別。
  曾國藩默默地站在碼頭上,直到船消失在煙波中,才轉過臉來与彭玉麟寒暄。這時,他才發現彭玉麟渾身素服。
  “剛才見胡帥這般樣子,只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帥跟隨大行皇帝而去,事情就更難辦了。”
  曾國藩默默點頭,沒有接腔。彭玉麟立時覺悟此地不是說話之處,便不再開口。
  彭玉麟進了剛才胡林翼坐的轎子,隨曾國藩進了城。來到督撫衙門,曾國藩帶著彭玉麟進靈堂,行過了哭臨儀式后,再与曾國荃、曾貞干等人一一相見。飯后,彭玉麟一人進了曾國藩的臥室。在池州府听到咸丰帝去世的消息后,几天來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准備慢慢地跟曾國藩談談,而曾國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征求彭玉麟的意見。
  彭玉麟情感專注、持身謹嚴的品格,深得曾國藩的賞識,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比一般。
  “滌丈,夜里渾身痒得睡不著覺,如何過得?難道就沒有藥可治嗎?”當曾國藩說起近來癬疾又發作了,常常痒得通宵不眠時,彭玉麟關切地問。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藥渣都可堆滿一屋了,總是好一陣丑一陣,不能斷根,我也失去信心,再不吃藥了。曾國藩苦笑著說。
  “滌丈,假使夜間有一個人替你搔痒,你會睡得安穩點嗎?”彭玉麟忽然想起什么。
  “從前在京師,紀澤娘就常常替我搔痒。有人搔,當然會睡得好些。”
  “滌丈!”彭玉麟欲說又止,停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給你老買一個妾來,專替你老搔痒、洗衣、做飯。”
  “買妾也難啊!”曾國藩搖搖頭。但彭玉麟已覺意外:只是說難,并沒有一口拒絕呀!
  近年來,歐陽夫人几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說自己不能在身邊服侍,不如買一個妾來,女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腳的荊七要好得多。曾國藩婉謝了夫人的好意。
  他并不是一個六根清淨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輕時,他也曾對歌樓舞女有過濃厚的興趣。湘鄉縣城挂頭塊牌的粉頭大姑死的時候,曾國藩還為她送了一副風流挽聯:“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進京后,他想到自己貴為天子門生,言行要多加檢點,后拜唐鑒為師,做了理學先生的門徒,更加規規矩矩,謹言慎行,自覺地將歌舞聲色屏棄于千里之外了。帶勇之后,他立志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离妻室,又手握刀槍,故歷朝歷代,軍紀再嚴的部隊都不可能杜絕奸淫。曾國藩決心把湘勇練成一支軍容整肅的曾家軍,先從自己做起,不近女色。歐陽夫人勸他,不少分統、營官自己想帶女人,也慫恿他買妾蓄婢,曾國藩一概予以拒絕。
  這半年來,他覺得自己更為衰老了,衰老最明顯的標志是目力更加減弱,讀書寫字不戴眼鏡就不行,右目時常發痛,他真擔心這只眼睛不久會痛瞎掉。精力不濟,中午非得小睡片刻不可;到了傍晚,又得閉目在床上躺半個時辰,夜晚才能治事。尤其在癬疾發作時,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來,倒不如真的去買一個妾來!但買一個好妾也不容易。
  “不難!”彭玉麟見曾國藩松了口,很是高興,“滌丈,你要個什么樣的妾,我去給你買來。”
  “我這樣一個滿身癬疾的衰老頭,哪個年輕女子愿意和我在一起。”曾國藩笑著說。
  “什么衰老頭,滌丈是當今第一號偉丈夫。哪個女子能被滌丈看中,真是她的福气。你老說說條件看。”
  “條件嘛!”曾國藩興奮起來,血涌涌的,頗有點“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味道,“模樣儿只要周正就行了,千万不要太漂亮的,性情則一定要溫順平和,最好還得識几個字,能幫我清點清點文牘。”
  “好,我去細細訪求。你老說有要事跟我談,何事?”
  “雪琴。”曾國藩望著彭玉麟,深情地說,“自咸丰三年你辭別老母,屈從我創辦水師以來,和厚庵一起,把水師辦得有聲有色,功勳卓著,不是我當面夸獎你,我朝二百年來,還沒有這樣的水師,也沒有你和厚庵這樣的水師統領。”
  “滌丈言重了,水師即算是有成績,也是你老之功,玉麟不過是你老帳下一名供驅使的校尉罷了。”
  “你是大才,不能老為鄙人所屈。自翁同書革職以來,皖省巡撫之位空缺已久,現省城已下,宜早定主人,我擬向朝廷推荐你為皖撫,想你不會推辭。”
  “玉麟深謝滌丈的器重,但皖撫一職,則万万不能接受。”
  彭玉麟的態度似無可商量的余地,使曾國藩深為奇怪。
  “雪琴,這又為什么?厚庵和你一起辦水師,早已當了提督,連鄧翼升都已升了副將,你至今只是個三品臬司,我心里為你過意不去。”
  “滌丈,玉麟不是熱中祿利之徒,這點想必滌丈也知。”
  “正因為你不慕祿利,我才荐你;倘若是熱衷鑽營之徒,我就不得荐你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滌丈。滌丈知遇之恩,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難以報答。”彭玉麟激動而懇切地說,“我雖諸生出身,其實并無經緯之才,近十年來在江湖波濤中出沒,更把學業荒疏,把脾气弄坏,把性情弄庸懶了。我只能短衣芒鞋在船上奔波,耐不了大堂高座、簿書應酬的生涯。先前接受廣東按察使,是看在只挂個名,現在要為皖撫,則不能挂名了。還有,”說到這里,彭玉麟稍稍猶豫了一下,“這個世道太令我失望了,你老有依靠一二人作榜樣,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的宏愿,我沒有這個想法。”
  “你近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嗎?”曾國藩听出彭玉麟話中有話。
  “滌丈,你老听說了嗎?何桂清就要無罪釋放了。”
  “有這事?”曾國藩惊愕起來。
  “大學士祁雋藻、彭蘊章聯絡十七名一二品京官向皇上上書,說人才難得,請求寬免其罪,讓他戴罪立功。”
  “豈有此理!”曾國藩憤怒地站起來。
  “祁、彭兩個老頭子還向皇上密奏,說讓何桂清帶二万綠營去圍江宁,不能讓湘勇得了攻下賊巢的首功,否則,湘勇將不可駕馭。”
  “祁雋藻為何總是這樣仇視我們湘勇呢?我跟他實在沒有個人恩怨呀!”曾國藩想起祁雋藻數次在皇上面前進讒言的往事,心中又恨又怕。
  “我們湘勇如此忠心耿耿地為皇上而与長毛血戰,卻要受到別人的猜疑;何桂清丟城失地,臨陣逃命,反而被稱為人才難得,且這些話出于所謂天下大老的兩個大學士之口,盡管大行皇帝可能沒有采納他們的建議,但已足使志士灰心了。”彭玉麟兩只手來回搓著,似乎要借此發泄胸中的積郁,“滌丈,這樣賢愚不分、忠奸不辨的人把持朝政,我還去當什么巡撫?我感大人的知遇之恩,盡忠竭力統率水師,協助大人攻下江宁。一旦江宁打下后,我就回我的渣江去,不管什么官職我都不接受。”
  “雪琴,祁中堂、彭中堂雖然糊涂,但朝政并不完全掌握在他們手中,且眼下大行皇帝遠行,新主施政,自有一番除舊布新。”
  “新主只有六歲,他曉得什么!”彭玉麟冷笑一聲,壓低聲音說,“滌丈,湘勇水陸軍威大振,今又攻克安慶,全國軍民莫不仰服。大丈夫當意气縱橫,不可仰他人鼻息。今東南半壁無主,滌丈豈有意乎?”不待曾國藩回答,彭玉麟又說,“倘若滌丈有此心意,玉麟和全体水師愿效犬馬之勞,雖赴湯蹈火,亦心甘情愿!”
  如果說胡林翼、左宗棠尚只是試探的話,彭玉麟則是明目張膽地煽動。這种赤裸裸地犯上作亂的話,若不是骨肉之親、生死之交,誰敢說出口?彭玉麟是把自己的一顆心剖了出來,捧給你啊!曾國藩本想親切熱烈地擁抱彭玉麟,但理智使他清醒。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這位肝膽之友,面無表情、平平淡淡地說:“雪琴,你不要拿這种話來試探我!安徽巡撫一職,我明日就拜折推荐,請你不要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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