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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匕首和珊瑚樹打發了富明阿


  富明阿說到就到了。原來,僧格林沁對曾國藩奏報已就地處決李秀成、洪仁達和金陵城里無金銀兩件事甚為怀疑。他認為這是曾國藩在欺蒙朝廷,很有可能根本就沒有抓到李秀成,而金陵城里的財產是絕對被他們兄弟及湘軍官勇們私吞了。他要富明阿借查看江宁滿城破毀情形為由,將這兩件事查個水落石出,狠狠地壓一下曾氏兄弟和湘軍的气焰,為滿蒙旗兵出一口無名怨气。
  關于李秀成之事,曾國藩不在意。李秀成在押達二十天之久。見者甚多,還有洋人戈登可以作證。臨刑那天,沿途觀者亦在万人以上,況且還有他寫的親筆供詞。不怕富明阿再刁,這個事實他否定不了,而金陵城里的財產一事,十之八九會出紕漏。
  “不怕他,一個小小的富明阿算得什么!還不是狗仗人勢,靠僧格林沁的勢力。”曾國荃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金陵城是吉字營的天下,豈容得他在這里興風作浪。明天大哥到下關碼頭去接他,就說我臥病在床,不克親迎,后天在偽侍王府里設宴為他洗塵。那時我給他點顏色看看。”
  “老九,富明阿雖只一個江宁將軍,但他可以通天,對他万万不可小覷。”曾國藩擔心弟弟魯莽坏事。
  “大哥請放心,我要叫他高高興興离開金陵,安安穩穩平息這場風波。”有了這句話,曾國藩放心了。
  第二天,曾國藩帶著李秀成的親筆供詞,登上富明阿泊在下關江面的大船。富明阿將李秀成的供詞翻了翻,曾國藩又把處決李秀成、洪仁達時的場面說了說,特地把戈登抬了出來,果然富明阿對抓獲李秀成一事不再有怀疑。曾國藩和富明阿一起上岸,親自陪著他查看了位于城東的滿城。這里原本是前明故宮,后作為江宁旗兵的駐防地,經過這次血戰,滿城已蕩然無存。曾國藩爽快地許諾富明阿,立刻撥巨款,先修复江宁滿城,次修繕京口旗營,待房屋蓋好后,再奏請朝廷從京師旗兵中調撥人員來,務必要恢复昔日舊制。富明阿對此甚為滿意。次日晚上,曾國荃在原侍王府里設宴款待,富明阿欣然出席。
  傍晚,富明阿穿上耀眼的麒麟補子袍褂,騎一匹高大的蒙古馬,帶著几個戈什哈,神气十足地來到原侍王府。但見門外冷冷清清,三扇大門關得緊緊的,沒有一絲接待貴客的跡象。富明阿心中奇怪。戈什哈不客气地用拳頭捶打大門,半天后才見一個老眼昏花的門房出來,穿著一件補丁疊補丁的粗布衣,又髒又黑,仿佛几十年沒洗過一樣。
  “富將軍來了,你們為何這般怠慢?”戈什哈不滿地訓斥著。老門房臉上笑嘻嘻地,并不生气。戈什哈知他沒听清,又說了一遍。“總爺,請你再大聲說一遍。”戈什哈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
  “啊呀,是富大人來了,我全不記得九爺今晚請客這事了,真該死。”老門房恍然大悟。一口濃重的湘鄉土話,自小在北京長大的富明阿几乎沒有听懂一個字。接著忙跑進去通報,一會儿中門大開,曾國荃帶著几個人在門后出現:“富將軍,得罪,得罪!門房誤事,我已罵了他一頓。”
  “九帥客气。”富明阿雙手抱拳,面色不甚歡悅。
  二人并肩進了大廳,分賓主坐下。曾國荃又道歉:“門房糊涂,多多失禮。”
  “九帥,我看你這門房也是該換一個了。”富明阿鄭重建議。
  “是呀,不過別的事他又干不了。”曾國荃表示出一种很大的遺憾。
  “貴府何必要這种人呢?打發他兩個錢,開銷了事。”富明阿奇怪,一座金陵城都打下了,一個老門房卻處置不了。
  “富將軍說得好輕巧!”曾國荃靠在椅背上,臉色黑而憔悴。“他從荷葉塘鄉下帶著兩個儿子跑來投奔吉字營,跟著我先后打了几百仗,大大小小的戰功可以堆滿一屋子,積功保至副將銜。打安慶時炮火震聾了耳朵,打金陵時,石頭砸斷了三根肋骨。兩個儿子,一個死在吉安,一個死在巢縣。這樣的有功之人,我能隨便開銷他?再說,他從把總保起,一直保到副將,沒有多拿一個銅板,他的俸祿要全部算給他,總在四五千兩銀子以上,我哪里拿得出?故而明知他干不了事,也只能養著他。”
  富明阿听了這番話,心里不是滋味,嘴里含含糊糊地應付:“是這樣的話,倒也不能隨便開銷。”
  一個親兵上前,附著曾國荃耳邊說了兩句話。曾國荃站起來,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富明阿說:“富將軍請,西花廳的宴席已擺好了。”
  富明阿在曾國荃的引導下來到西花廳。只見廳里已擺好了十桌酒席,主席上空了兩個座位,另外九席都已坐滿了人,見他們來,便一齊起立。曾國荃笑容滿面地向富明阿介紹:“這些都是攻打金陵城的有功將官,有幸陪同將軍,是他們的光榮。”
  富明阿笑著向站起的人打招呼,請他們坐下。見這些人個個臉上傻笑著,身上穿著陳舊不堪的衣服,大部分人的腳上套著草鞋,就像長途行軍途中臨時將他們招來開軍事會一樣,富明阿心想:這樣一群土頭土腦的鄉巴佬,也是打金陵的首功將領?曾國荃請富明阿在主賓席上就坐。富明阿見桌上擺的全是粗瓷泥碗,里面盛的也只是普通家常菜,并無半點山珍海味,不覺食欲大減。曾國荃剛舉起酒杯,說聲“請”,那九桌上的陪客便迫不及待地大吃大喝起來,仿佛餓了几天一樣。富明阿勉強舉起酒杯吮了一口,意外地發覺這杯中的酒倒是异常的清洌醇香,喝下去滿腹舒暢,不禁脫口稱贊:“好酒!九帥,你這酒是哪里來的?”
  “這酒可不比尋常。”曾國荃微笑著,眼里藏著詭譎神秘的色彩。“外間都說長毛天王宮里堆著無數金銀財寶,其實什么都沒有。但要說一點財富沒得,倒也不是事實,我們也得到了兩件寶貝。”富明阿的眼睛睜大了,露出极有興趣的光彩。
  “頭件寶貝便是一大壇子酒。”
  “看來我喝的酒便是這個壇子里面的了。”富明阿笑著說。
  “正是。將軍可知這酒的來歷?”
  富明阿搖搖頭。
  “剛得到這壇酒時,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貴重,打開壇子后,屋子里立刻充滿了异香。李臣典命令赶緊把蓋子蓋好,誰也不准動。后來問了在洪酋身邊十多年的黃三妹,才知酒的來歷。”曾國荃神采飛揚地說到這里,忽地停住了,端起酒杯來,淺淺地喝了一口,細細地品味。富明阿也照樣品了一口,眼睛望著曾國荃,示意他快點說。“原來,長毛初進金陵,在營造偽天王宮時,挖出了十壇酒,每壇酒上都加了一道封條,上書‘弘光元年’四字。”
  “這壇酒在土里埋了兩百多年!”富明阿惊訝起來。
  “洪酋最愛美酒,便把這十壇酒全部据為己有,十壇喝去了九壇,這是最后一壇了。”
  “啊,怪不得酒味如此醇厚!”富明阿感歎。
  “原本想封存獻給皇上,今日見富將軍來,干脆打開喝完算了。”曾國荃爽朗一笑。其他九席上的人高喊:“我們都托富將軍的福!”
  富明阿十分高興,剛進府門時的不快和粗瓷泥碗引起的不悅,給這壇美酒全沖走了。他喜孜孜地舉起酒杯,高聲說:“本將軍沾了各位攻克金陵的光,能飲此美酒,真是生平大快事!”
  十桌酒席上的人一齊開怀大笑,豪飲猛嚼起來。富明阿笑著問曾國荃:“兩件寶貝,九帥只說了一件,還有一件呢?”
  “還有一件么,”曾國荃賣著關子,“吃完飯再說吧。來,先干了這一杯!”
  兩人舉起酒杯碰得“匡啷”作響,一口喝了個底朝天。酒至半酣,彭毓橘离席來到富明阿跟前,鞠了一躬,說:“軍中無樂伎,不能為將軍助興,在坐的多為武夫,也不會行酒令,末將且為將軍打一通拳,供將軍一笑吧!”
  富明阿快樂地說:“好!打拳舞劍是軍人的本色。彭將軍,鄙人要看看你的真本領!”
  “末將獻丑了!”彭毓橘在大廳中間擺開一個架式,手腳活動了几下,便在眾人面前翻滾跳躍起來,時而金雞獨立,時而靈猿攀樹,時而大海探珠,時而深山擒虎。打得興起,他干脆脫掉上衣,露出一身墨牡丹紋身來。
  “好!”“好!”大廳一片喝采。富明阿端起一杯酒,离席走到彭毓橘身邊,笑吟吟地說:“將軍拳術高超,鄙人大飽眼福,我敬將軍這杯酒,”彭毓橘接過酒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杏南兄,一人打拳太孤單了,我跟你來個對打吧!”
  “好!”滿廳又是一片喝采。劉連捷也脫去衣服,露出雪白一身肉來,与彭毓橘面對面地打了起來。劉連捷習的是巫家拳,柔中藏剛,棉里裹金,与彭毓橘的北拳恰成對比。二人在廳中一剛一柔,一攻一守,都拿出全身本事,互不相讓。
  突然,彭毓橘腳跟一晃,朝天倒在地上,只見臉色慘白,口吐白沫,眾人都感到意外。劉連捷正要彎腰去扶起他,猛然間彭毓橘飛起一腳,正踢在劉連捷的胸口上。劉連捷雙手捧住胸口倒在地上,半晌不省人事。眾人見二人打得認起真來,紛紛站起,有的說:“算了,莫打了,原是打著玩的,怎么能出毒手呢?”一會儿,劉連捷從地上爬起,發瘋似地沖向彭毓橘,雙手緊抱他的腰,兩排鐵鋸似的牙齒在他肩上狠命咬起來,痛得彭毓橘哇哇直叫。
  “啪!”曾國荃一手打在桌子上,杯盤震得跳了起來:“混帳,你們要在富將軍面前丟臉嗎?都給我住手!”
  彭、劉二人立時松了手。
  “九帥,劉連捷不是人,他踢我的下身。”彭毓橘說著,用手捂住下身,廳里一片哄堂大笑,富明阿笑得酒都噴了出來。
  曾國荃止住笑,問劉連捷:“你為何下此毒手?”
  “我要教訓教訓他!”劉連捷傲气地說,“他四處造謠,惡毒攻擊我,說我在天王宮撿了一顆珍珠沒有上繳。其實,自從進城到今天,我連珍珠的影子都沒見到。”
  “杏南,你為何要誣蔑南云?”曾國荃厲聲問彭毓橘。
  “九帥!”彭毓橘叫道,“是他先誣蔑我,說我在天王宮里拾到一個二兩重的金元寶。真他媽的血口噴人,老子至今沒有見到過一錢金子。”
  “啪!”曾國荃又是一掌打在桌子上,把身旁的富明阿嚇了一跳,“都是你們這班下作東西,在互相造謠攻擊,怪不得外間傳說紛紛,都說金陵城里的金銀珠寶都被我吉字營吞了。
  諸位,現在富明阿將軍在這里,你們都當著富將軍的面,坦白你們各人到底得了多少金銀!”
  “我一兩銀子都沒撿到!”
  “哪個私藏金子不是人是畜牲!”
  “哪個看到珠寶眼爛瞎;”
  “哪個摸過珍寶手爛斷!”
  吉字營的近百名營官們,帶著八分酒醉,東倒西歪地大聲吵嚷,廳里亂成一片。
  “各位都不要吵啦!富將軍也知道你們攻城辛苦,并沒有得到一絲分外之財,這都是彭毓橘、劉連捷兩個王八蛋自己在罵自己,害得大家都擔了惡名,來人呀!”曾國荃扯起嗓門大叫,“給我把這兩個狗雜种推出去殺了!”
  眾人都惊呆了。富明阿忙說:“九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蕭孚泗等人也一齊喊:“九帥息怒!”
  “好吧,看在富將軍的面子上暫時饒了你們的小命。”曾國荃回頭對身旁的親兵命令,“拿兩把匕首,牽兩條狗出來!”
  眾人都不解,這個殺人不眨眼的九帥要玩出什么新花招來。匕首和狗都到了。曾國荃站起來大聲宣布:“彭毓橘、劉連捷,你二人破坏吉字營的名聲,本該處死,看在富將軍分上饒你們死罪。現給你們一人一把匕首,一人一條狗,跟我到后門草坪上去,待狗跑過柳樹后,你們各人將手中的匕首發出去。刺死狗者。本帥賞一杯酒;沒有刺中者,本帥罰打二十軍棍!”
  這真是少見的賞罰!眾人歡呼起來,富明阿也在心里稱贊曾國荃的點子出得古怪有趣,不過他不大相信,這兩個土將軍能有如此本領。
  大家都來到后草坪。彭、劉二人各持一把匕首,牽一條狗,站在离柳樹五十步遠的地方,每只狗后面跟著一個手拿鞭子的士兵。曾國荃一聲令下,兩個士兵舉起鞭子朝狗身上用力一抽,兩只狗狂叫著箭也似地向前飛奔。剛過柳樹,彭毓橘眼明手快,匕首早已從手里飛出,不偏不斜,不前不后,正中狗頭,那只狗在地上抽搐兩下,不動了。正在這時,另一只卻連腳都未蹬一下,便躺在血泊中,一把匕首牢牢地插在它的腦頂。眾人鼓掌狂笑。
  “狗日的,你再誣罵老子拿了珍珠,這只狗就是你的下場!”劉連捷側過臉去,狠狠地罵道。
  “婊子養的,你再講老子拿了元寶,這只狗也是你的下場!”彭毓橘也側過臉去,狠狠地回了一句。
  站在一旁的富明阿猛然一惊,如同這兩把匕首插在他的心上似的恐怖不已。
  再次回到廳里,吉字營的將官們酒興更濃,富明阿卻心事重重,望著眼前的酒菜,再也吃喝不下去了。曾國荃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富將軍,另一件寶貝,你不想見識一下嗎?
  “哦,哦!”富明阿仿佛醒過來了,“好哇,只要九帥肯拿出來,我當然樂意一開眼界。”
  “來人,把寶貝抬出來!”
  曾國荃的話音剛落,八個年輕的兵士抬出一座黃龍大轎來。
  “這是長毛坐的轎吧?”富明阿問。
  “是的。”曾國荃答,吩咐士兵:“把轎罩揭開!”
  四個兵士走上前,一人站一角,一聲吆喝,把轎罩掀過頭頂。富明阿的眼前忽現一片大紅,定神看時,原來是一株特大罕見的珊瑚樹。只見樹高四五尺,枝柯交出,其大盈圍,其紅如血。睹此异物,富明阿好比置身龍宮,惊詫不已!
  “富將軍,這是在洪逆西花園里得到的,我本想自己留著,但家兄生性儉朴,不喜珍奇,定然不能容此物,故不敢留。富將軍是城破后第一個進城慰勞的朝廷要員,這株珊瑚樹,就算著我吉字營全体將士對將軍的答謝吧!”
  “如此珍寶,鄙人不敢受,不敢受!”富明阿嚇得忙起身推辭。
  “朱洪章!”曾國荃高喊。
  “到!”朱洪章离席來到廳中。
  “你帶著煥字營一百個兄弟,將這株珊瑚樹護送到富將軍船上,不得有誤!”
  “是!”朱洪章轉過臉下令,“弟兄們,抬到下關去!”
  富明阿見此情景,也不做聲了。
  第二天一早,富明阿便帶著這株紅珊瑚樹,悄悄地离開金陵城,兼程赶到山東濟宁府,面見僧格林沁,十分誠懇地對他說:“金陵城內金銀如山、財貨如海的話,純系子虛烏有,卑職細心查訪,詢問故舊父老,咸謂并無此事。請王爺轉告皇太后、皇上,不必再追查,以免激怒湘軍,引起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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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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