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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御史參劾,霆軍嘩變,曾國藩的憂郁又加深了一層


  富明阿好打發,但天下悠悠之口卻難堵住,當曾國藩离開金陵,回安慶料理一個多月,將兩江總督衙門正式遷入原太平天國英王府時,朝野上下已物議沸騰,紛紛指責湘軍將金陵城洗劫一空,還送曾國荃一個极難听的綽號:“老饕”。曾國荃聞之濕毒加重,肝病复發,曾國藩也憂心忡忡,時刻擔心不測之禍臨頭。
  這一天,曾國藩于兢兢之中又拿起《宋書·范泰傳》。當讀到范泰對司徒王弘說“天下務廣而權要難居,卿兄弟盛滿,當深存降挹”這句話時,就覺得這正是在對他和沅甫敲的警鐘。他提起筆來,在這句話的旁邊加了一長串小圓圈,然后又在天頭上批下一句:“處大位而兼享大名,自古能有几人深善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几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放下筆,他又想到沅甫向來心境狹窄,正宜用這些前人的故事去開導他。于是叫來王荊七,命他將此書送給九帥,為鄭重起見,又作了一封短函:沅弟左右:弟肝气不能平复,又怀抑郁,深為可慮。弟不必郁郁。從古有大勳勞者,不過本身得一爵耳,弟則本身既掙一爵,又贈送阿兄一爵。弟之贈送此禮,人或忽而不察,弟或謙而不居,而余深知之,頃已詳告妻子知之,將來必遍告家人家族知之。而今以后,當与弟謀長保家族不衰之方。現遣荊七送來《范泰傳》一篇,愿弟熟讀深思之。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恒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愿与吾弟兢兢業業,各怀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干大戾。
  荊七剛走,折差便送來一迭咨文,這是軍机處照例抄送給各地督撫、將軍、都統的朝廷重要奏折。曾國藩小心打開,一共三份,他看著看著,心慌意亂,兩眼模糊起來,最后竟冷汗透濕,面色發白,靠在椅背上,連站起的力气都沒有了。
  原來,這是三個御史的參折,全是對著他曾氏兄弟和湘軍而來的。
  一是御史朱鎮奏陳金陵善后事,謂兵勇宜遣散,田宅宜清還,難民宜撫恤,商賈宜招徠,而曾國荃辦善后,卻先事扰民,毫無綱紀,遂使金陵城的善后越辦越亂。奏請罷掉曾國荃的巡撫職務,另在朝中揀擇干員前去辦理。一份是御史廖世民奏曾國潢在湘鄉仗其兄弟之勢,要挾縣令,干預公事,私設公堂,挾嫌報复,甚至以人頭祭祖宗,致使縣令每隔三五天便躲在屋里痛哭流淚,謂曾四爺又要借其手殺人了。奏請朝廷命湖南巡撫嚴懲劣紳曾國潢,以肅鄉紀。一是御史蔡壽祺奏湘軍种种不法情事,羅列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李元度、劉蓉、鮑超等人縱容部屬胡作非為,謂這些年來湘軍攻城掠地,朝廷所得者少,所損者大。此次攻克金陵,純因長毛气數已盡,非戰之功。湘軍本流氓之眾,乘時而起,不少人已占軍政高位,實非國家之福,誠為不測之患。此輩只宜授以卑職,不能寄以重任。
  “如此說來,湘軍和我曾家兄弟,簡直不是功臣而是罪魁了!”曾國藩在心里凄涼地歎息。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慢慢清醒過來。御史本是可以風聞言事,不必承擔責任的,皇上對他們所言也并不都認真追究。三份奏折都僅以咨文形式抄閱,朝廷未有任何態度,所遞送的對象也僅限于兩江總督一人。這就意味著只是敲敲而已,并不想把它擴散開。想到這一層后,曾國藩心里略為開朗了一些。他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叫來,將咨文給他們傳閱了一遍,大家的看法与他一致。
  “中堂,這些咨文要不要給九帥看看。”趙烈文將咨文折好,准備存入柜中時問。
  “沅甫近來心情不好,暫不給他看吧!”曾國藩想了想說。
  “中堂,我們擬一個折子,把這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痛駁一頓,不要讓皇太后被他們的謊言欺騙了。”彭壽頤气憤地說。
  “是要上個折子,跟皇太后講清楚。”楊國棟附和。
  “折子暫時不上。”曾國藩捋著長須,安靜地坐著,他的心境已基本平息了,“只將蔡壽祺的那份折子再抄兩份,以我的名義轉給李少荃、劉孟容,由他們去向皇太后辯誣為好。”
  “還是中堂想得周到。”趙烈文說,他從心里佩服曾國藩處事的老練。幕僚們剛走,一親兵進來稟告:“霆軍營官滕繞樹在衙門外求見。”
  鮑超回四川省親去了,霆軍由記名提督宣化鎮總兵宋國永統帶,目前正在全力對付太平軍康王汪海洋的人馬。是戰事危急,需調人救援,還是捉到了汪海洋,前來報捷?“叫他進來。”自從咸丰四年衡州出兵后,整整十年沒有再見過滕繞樹了,見當年這個瘦小得像一根小藤樣的湘西勇丁,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將官。曾國藩心中一喜,含笑問:“你現在官居何職?”
  “回稟中堂大人,卑職現居記名副將霆軍樹字營營官。”滕繞樹一板一眼地回答。
  “有出息,居然是二品大員了!”曾國藩稱贊。
  “這個二品有什么用!”滕繞樹不屑地回了一句。
  “怎么沒有用?”曾國藩覺得奇怪。
  “听說要裁軍了,像我們這种記名官一旦离開軍營,便是老百姓了。莫說二品,就是一品也是空的。”
  裁軍的事,曾國藩還沒有考慮成熟,他深知這中間的問題一定會很多。在給皇太后、皇上的奏折中,他提到了這件事,表示了堅決裁撤湘軍的決心,為的是讓朝廷放心,至于具体部署,還有待周密思考。在一次湘軍高級將領會上,曾國藩把裁軍的決定透露給他們,以便听听他們對此事的反應。
  看來,鮑超已將此事在霆軍中傳開了。滕繞樹來,正好可以借此机會听听軍營將士們的意見,也可以對他們作些解釋。
  “繞樹呀!”曾國藩放下總督的架子,以長輩的身分和藹地說,“你百戰辛苦,為國家立了功勞,鄉里族人誰不敬重?
  現在再拿些遣散費回去,買几十畝好水田,起几間大瓦屋,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過下半輩子,豈不最好?何必當官爭權呢?何況你們武官終年在軍營,免不了要打仗流血,有性命之憂!”
  “中堂大人的話固然很對。”滕繞樹正正經經地說,“不過,買田起屋在家里過日子,再好也只是一個土財主,哪里抵得上大將軍操生殺大權,八面威風呢?”
  “這樣說來,你們都不愿意遣散回籍了?”
  “也有人愿意,但當官的大部分不愿意。”
  “不愿意又怎樣呢?”曾國藩想起前段時期吉字營的騷亂,已有一种不祥的預感。
  “中堂大人,我這次正為此而來。”滕繞樹神色嚴重地說,“霆軍將近一半人嘩變了。”
  “有這樣的事?”湘軍中有逃兵,有騷亂,但尚無大批人嘩變的先例。霆軍一向紀律甚差,只有鮑超可以彈壓得住。曾國藩也曾擔心霆軍內部會出亂子,但沒有料到嘩變。他气憤至极,“因何事嘩變,誰領的頭?”
  “宋軍門有一封信給你老。”滕繞樹從背包里取出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宋國永的信上說,嘩變的部隊達八千人之多,是在追赶汪海洋的途中,听到裁減湘軍的消息后發生的。他們突然賴在金溪不走,向宋國永索取欠餉,為頭的是慶字營營官申名標。這兩年來申名標在霆軍內暗中發展哥老會,這次嘩變,就是哥老會在串聯的。
  這個可惡的申名標,悔不該當初沒有殺掉他!曾國藩在心里罵道。那年撤了申名標的營官職務后,他在親兵營呆了半年,后被楊岳斌保釋到外江水師,以后鮑超看他能打仗,便許他一個營官職務,將他從水師調到霆軍。滕繞樹退出后,曾國藩把霆軍嘩變事告訴了趙烈文,并帶著他坐轎來到吉字營統帥部。
  曾國荃在讀了大哥的信和《范泰傳》后,心情略為開朗了些,但神情仍然抑郁。見大哥一進門,便忙拉著他的手說:“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條路才可以使天下謗言中止。”
  “老九,你又瞎想些什么啦?”曾國藩為弟弟的話害怕,怕他有意外之舉。
  “我要學王弘、王曇首兄弟,稱疾引退。”
  原來要走的是這條路,曾國藩松了一口气。這實際上是曾國藩自己心里的想法,處眼下情勢,老九還是暫時回籍避一下為好,叫荊七送《范泰傳》的背后,或許也含有這層意思。但現在由老九口里說出,他又覺意外,尤其是在看了《范泰傳》后提出,他又擔心老九會以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說:“金陵諸務都离不開你,要稱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后諸事粗有頭緒后,大哥我便向皇太后、皇上提出開缺回籍。”
  “大哥怎么能走這條路!”曾國荃苦笑道,“況且我現在心身都有病,這金陵城嘈嘈雜雜的,也住不下去。吉字營的裁撤困難很多,我在這里,眼看他們淚淋淋地离別,心里難受。再說,我的大夫第,貞干的有恒堂,也要由我回去親自督建。”
  曾國藩見弟弟講得懇切,便說:“好吧,這事我們兄弟之間好商量,現在有件急事要听你的意見。”曾國藩拿出宋國永的信來。
  “這批王八蛋,統統都要殺頭!”曾國荃匆匆看完信,恨得牙齒上下咬得吱吱作響。
  “老九,這可是給我們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間的議論要厲害得多啊!”曾國藩以求援的眼神望著弟弟,“你看此事如何平息?”又對趙烈文說,“惠甫,你也說說,我們三人來商量一個兩全之策。”
  “卑職一定為中堂和九帥分憂。”趙烈文怀著被信任的感激之情說。
  “這好辦,叫彭毓橘、劉連捷帶五千人馬去,繳他們的械,把申名標押來。”曾國荃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
  “這不成了湘軍內部的火并,更給別人提供攻擊的口實?”
  曾國藩不同意這個簡單的處理辦法。
  “這不是火并,是平叛!對這等叛逆之賊,只有徹底消滅,才能根絕效尤。”曾國荃強硬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是倒是這樣,不過八千嘩變官兵,消滅亦不容易呀!”曾國藩背著手踱步,沒有想出一個好主意,但他總覺得沅甫這個辦法不妥。
  “中堂,九帥。”趙烈文沉默半晌后終于開口了,“我揣摩中堂的意思,是想用較為穩妥的辦法,不很露聲色地來處理霆軍的嘩變。”
  “是的。”曾國藩點點頭。
  “卑職也覺得中堂的想法更好些。九帥欲以武力消滅,雖干淨徹底,但不易做到。卑職以為不露聲色的處理辦法,最好莫過于撫。”
  “怎么個撫法?”曾國荃問。趙烈文這兩年來為曾國荃攻金陵出過不少好主意,對他的才能謀算,曾國荃是佩服的。
  “卑職想,申名標再蠢,這种時候,他率部嘩變,也決不會去投靠長毛李世賢、汪海洋,其目的,大概是要在散伙之前多搶些金銀財物,听說霆軍欠餉很嚴重,有的營半年沒開過餉了。中堂和九帥如果認為可以的話,派我到金溪去走一趟,暫且穩住這八千人的心,使他們不至于把場合鬧得更大。”
  “你用什么法子去穩定呢?”曾國藩欣賞趙烈文的主意。
  “卑職有什么能耐,還不是要借中堂和九帥的威望。”趙烈文笑著說,“我去金溪,第一告訴他們裁軍的事,目前還沒有進行,大家不要听信謠傳,亂了自己的軍心。”
  “噢。”曾國藩點點頭說,“惠甫,你可以這樣對他們說,關于裁軍的事,曾某人正在等皇太后、皇上的御旨。湘軍如何裁撤,目前還沒有一個具体方案,有關這方面的一切傳聞都是沒有根据的。”
  “是的哩,吉字營裁不裁,如何個裁法,我都還沒有底。只有鮑超這個木腦殼,一听到風就是雨。”曾國荃气憤地說,曾國藩听了卻不是味道。
  “中堂這樣明白地告訴我,我心里就有數了。我到金溪后就把中堂剛才這几句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
  “惠甫呀!”曾國荃又開了腔,“我看,你干脆跟他們講,就說裁軍一事暫時不會動,過段時期再說。”
  趙烈文望著曾國藩,等候指示。曾國藩不能同意老九的話,但想起他剛才說的學古人引退的那番話,覺得他已為自己作出了太大的犧牲,這件事再不能讓他不高興了,遂說:“你就照沅甫所說的,先哄他們一下也行。”
  “再一條”,趙烈文繼續說,“向中堂討三十万銀子,將霆軍的欠餉一律還清。如此,大部分參加嘩變的士兵都會回頭的”。
  曾國荃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你用三十万銀子還清霆字營的欠餉,那其他營怎么辦?哪有這多銀子還債?”
  “沅甫的話有道理。”曾國藩思索良久后說,“不過,霆軍已經嘩變,事非尋常,不撒點銀子出去,看來難以平息。這樣吧,先從上海關洋稅中提出十五万銀子,發放半餉。”
  “發半餉也行。”趙烈文說,“第三,請中堂授權給我宣布:凡參加這次嘩變的官兵一律不追究。”
  “不能這樣便宜他們。”曾國荃又反對,“大哥作一書急招春霆回來,將此事交給他,讓他慢慢地一個個地算帳。”
  “沅甫說得對,必須赶快將春霆招回來,但不必個個清算,要清算的是申名標等頭子和哥老會的人。將這些人處置后,嚴諭各軍各營,今后再發現有哥老會,不論鬧事沒鬧事,一概嚴懲,凡參加嘩變者格殺不論!惠甫這次去,我授特權給你,暫不追查,先平息下來再說,免得將他們逼上絕路。”
  “謝中堂、九帥信任,卑職一定盡快將這次嘩變悄無聲息地處理好!”趙烈文站起來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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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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