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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恭王被罷,曾國藩跌入恐懼的深淵


  趙烈文一哄二騙三收買的辦法起了作用,嘩變的八千人除一百多人跟著申名標逃走外,其余的都由趙烈文、滕繞樹帶回了撫州老營。不久,鮑超由四川奉節日夜兼程赶回,將這些嘩變的人狠狠地訓罵了一頓,并以嚴刑拷打迫使他們供出了一百多個哥老會人。鮑超將他們一齊斬首示眾。這場嘩變終以慘敗告終。曾國藩重賞了趙烈文和鮑超,并將霆軍嘩變之事曉諭湘軍水陸各營,嚴禁哥老會,一旦發現,格殺勿論;所有參与嘩變的人,不論過去功勞高低,一概嚴懲不貸。
  從那以后,嘩變不再出現,但索餉、鬧事卻時有發生。一時沒有別的法子可想,曾國藩不得不實行老九的辦法,向湘軍將官們宣布:裁軍之事暫時不提了,以后再說。這樣,才逐漸平息了湘軍的怒潮。
  這時,曾國藩忙于部署修繕城垣,重建滿城,并親自監督江南貢院的修复。貢院開工的那天,曾國藩邀請金陵城內城外百多位德高望重的讀書人,來到位于秦淮河畔貢院街上的貢院舊址邊。這些讀書人中,有汪曾甫、錢密之等十人為宋學宿儒,在江南素有三圣七賢之稱,曾國藩對他們很是禮遇。大家見偌大的江南試院,除至公堂、衡鑒堂、明遠樓未受大的損坏外,其他如監臨、主考、房官、提調、監試各屋,謄錄、對讀、彌封、供給各所片瓦不見,一万六千間號房板蕩然無存,這些耆儒們對此慘景莫不哀歎不已。曾國藩對他們說,不管工程量多大,都要搶在十一月前把貢院修好,不但舉行本屆鄉試,還要補行戊午、辛酉、壬戌三科,都在今年一并錄取,并增建號舍四千間,達兩万整數。又考慮皖北尚在捻軍控制之下,其應試秀才不能前來江宁,特為安徽省留下四成名額。
  曾國藩的這些話引得老儒們万千感激,紛紛稱贊此舉是為江南讀書人所做的第一大善事,功德無量。一個老頭子顫巍巍地當眾跪下,給曾國藩磕頭,涕淚滿面地說:“中堂大人,你是活佛活菩薩,我為我祖孫三代人向你磕頭祝福。我從咸丰三年起,整整盼了十三年,終于盼到了今天。十一月我要帶著儿子、孫子,祖孫三代前來應試。中堂大人,從明天起,我每天三炷香,對著你的長生牌位磕頭行禮,托你老人家的福,我李老頭子還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老頭子趴在地上,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說得曾國藩又歡喜又酸楚。
  這百余個老儒們回去后四處傳揚,把江南兩省的舉子們喜得心花怒放,感激的信件成百上千地飛向總督衙門,使久處憂郁之中的曾國藩略感一絲欣慰。這天上午,曾國藩照例來到簽押房,審批案頭上堆得高高的文書。首先打開昨夜送來的几份廷寄,剛讀到第一句話,曾國藩就惊呆了,照例的“准兵部火票遞到議政王軍机大臣字寄”套話中赫然缺了“議政王”三字。他頓時詫异万分,連下文都無心看下去,便打開第二件,也沒有“議政王”三字,再打開一份仍沒有。昨夜收到的三份廷寄,均無“議政王”三字,他覺得此事非同小可,赶緊招來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三個心腹幕僚看后也深為不解。
  曾國藩憂慮地說:“自同治元年來,軍机處發出的文件,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即使恭王生病期間,‘議政王’三字亦冠在前,這次若不是有生死大變,則一定有非常大事。”
  “事情來得突然。”趙烈文沉思著說,“不過卑職早就听人說,蔡壽祺的那份劾折,原不是沖著中堂、九帥和其他湘軍統帥來的,矛頭指的是恭王,說恭王是湘軍的靠背山、保護傘。”
  “這話我也听說過。”楊國棟說。
  “蔡壽祺一個小小的御史,哪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必定有人在后面指使他。”彭壽頤托著腮幫子,深思熟慮地說出這句話來。
  “長庚說得极有道理。”趙烈文說,“這個人八成是西邊的太后。”
  在曾國藩的密室里沒有禁忌,上至皇太后、皇上,下至督撫兩司都可以直言明說,但出門則不能妄說一句,而進得這個密室的也只有少數几個心腹幕僚。听著他們的分析,曾國藩覺得事情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嚴重得多。假若恭王不是猝然去世,而是被罷黜的話,那最主要的一定是因為他和湘軍的緣故。想到這一層,曾國藩心里恐懼起來。他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不斷地捋著長須,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中堂。”趙烈文輕輕叫了一聲,“我們在這里議論,好比瞎子摸象。這樣一件大事,震動中外,這兩天必有京報來,我們看到京報后再說。”
  正說話間,荊七捧來一大堆從京師來的函件,彭壽頤急忙從中挑選京報。找到了!京報在首要位置上登載明諭:“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日据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循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視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离間,不可細問,若不及早宣示,朕親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机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事,不准干預公事。特諭!”
  曾國藩看完這道特諭,半晌作不得聲,他輕輕揮手,示意趙烈文等人退出。自己獨自坐著,忡忡然仿佛呆了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荊七在他的耳邊說:“大人,天已黑了,要掌燈嗎?”
  “什么?天黑了,我坐了多久了?”曾國藩如同睡夢中醒過來一般。
  “有一個時辰了。”荊七輕輕地說。
  “好吧,掌了燈后,你告訴廚房,今晚不要送飯,叫他們煮一碗新鮮青菜湯,再打兩個雞蛋就行了。”待荊七出門后,曾國藩的腦子才開始轉動過來。
  宮闈事秘,詳情莫知,但有一點已很清楚了,恭王的确是因蔡壽祺的彈劾而被罷黜的,且上諭寫得明白,是奉兩宮太后懿旨。所謂兩宮太后,實際上是西太后的代名詞,這點曾國藩早已知道。事情完全如趙烈文等人所分析的,西太后指使蔡壽祺上奏,又親自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事,措詞如此嚴厲:“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离間”,竟類似三年前指責肅順的口气。
  天气尚只是初秋,曾國藩已覺冷得發抖。他叫荊七找出一件棉褂來,穿在身上,還冷不過,于是又要荊七干脆生一盆炭火。曾國藩深知,在他离開京師,創辦湘軍到現在十余年間,恭王一直是他在朝廷中最強大的支柱。文宗在日,恭王以皇弟之親貴,力勸文宗信任他,重用他,盡管遇到多方掣肘,滿蒙猜忌,甚至文宗本人亦不甚放心,只因有恭王這座大靠山在,曾國藩始終還是受到器重的,當然,那時還有肅順的大力支撐。文宗歸天后,肅順被處決,但恭王擁戴功勳巨大,位居議政王,朝廷一切大事,皆出于恭王一手。恭王將曾國藩引為腹心,給予完全信任,直至節制四省兵力,成為三藩之亂后軍權最大的第一個漢人。后來,曾國藩漸漸看出西太后葉赫那拉氏是一個權欲极強,心机极多,手段极狠的女人,她不甘于大權旁落,与恭王常有齟齬,太后与恭王之間的不合,使朝中有識之士為之擔憂,處于軍事最前線的曾國藩則更是忐忑不安。
  現在,曾國藩終于明白了,攻克金陵后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之事,如富明阿的暗訪,三御史的參劾以及沸騰人口的物議,很可能都是西太后這條線上生的事。是不是西太后害怕恭王利用湘軍這支軍隊,作為日后重演辛酉政變的工具?抑或是西太后討厭恭王過于重用漢人,使湘軍坐大,成為滿人江山的最大隱患?不管怎樣,恭王的被罷黜,在曾國藩看來,是這十余年間所受到的打擊中最為致命的一次。
  皇上的親叔,在辛酉年起了旋轉乾坤作用,近年來外撫諸夷,內平戰亂的議政王,無論從親,從貴,從功,從哪方面來講,都是當今天下第一臣。就是他,都被這個西太后弄了下去,此人之手腕心腸可想而知!曾國藩想起前朝的呂雉、武則天,莫非大清王朝也要女主臨朝了。牝雞司晨,國之不祥,恭王已被先行開刀,接下來大概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了。
  曾國藩由恐懼慢慢轉到絕望,木然坐在椅子上,仿佛身子正在被人推向黑暗的深淵。
  第二天一早,他把曾國荃、曾紀澤叫進內室,關起門窗,向他們談了自己對時局的分析。叫儿子立即离開江宁回荷葉塘,取消原定全家遷居江宁的打算,并轉告四叔要事事謹慎,勿再招惹是非。也要弟弟對奏請開缺一事作好心理准備。倘若太后溫詞慰留,當此時勢,勿再固請,以保存實力;倘若太后同意開缺,要坦然接受,接旨后立即啟程,在家養病讀書,不涉及湖南官場絲毫。一向我行我素、不畏人言天命的曾國荃,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大為震惊,不免冒出一股灰溜溜的心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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