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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死亡之路”


  我們終于在3月15日凌晨4時告別打扰多日的安曼,踏上重返巴格達的征程。整整兩個月前,我被中國駐巴格達大使、北大老校友鄭達庸揪著右胳膊最后一個邁出巴格達薩達姆國際机場海關。今天,鄭大使又率隊重返故地,而僅在三天前,包括CNN彼得·阿內特在內所有外國記者被限令四十八小時內离開伊拉克。前途吉凶未卜,但有鄭大使御駕親征,我特興奮。我們一行共有四輛汽車,開道的是伊拉克駐安曼使館的一輛白丰田,車上滿載著大米白面,遠遠地跑在前頭。我坐第二輛車,同車的曹武官和武官助理小李也是北大校友,一路并不感到寂寞。第三輛車坐著大使和其他隨行人員,最后一輛是二十吨奔馳卡車墊后,裝了滿滿一車食品和四百箱礦泉水,外加我們的兩個文字記者。
  太陽就在我們的前面,安曼至魯威謝德快速路好似奔騰的伏爾加河蜿蜒而去,這段路長292公里,我已跑過兩趟。頭一次是和共同社記者北大校友河野澈往伊約邊境采訪難民,第二次是隨安曼首席符衛建再訪魯威謝德難民營,那天我曾把白奔馳開到一百六,嚇得老符又把方向盤要了回去。今天是第三次,沿途照例是層層盤查,不過比前兩次客气得多,因為我們車上插了中國國旗,前有伊拉克外交官開道,后有中國大使作后盾。
  中午10點,來到魯威謝德邊防站,在這里辦完出境手續。再穿過七十八公里的中立區就要進入伊拉克國境了。公路上,十几輛四十吨的集裝箱車正在等候過關,車身上挂有整幅白布,上用朱筆寫了很大的阿拉伯文,曹武官說寫的是“阿拉伯運輸協會”,運的是援助伊拉克的物資。其中一輛白色工具車尤為醒目,車身上畫有紅十字,寫著Medcin Sans Frontier ,我過去一問,是兩個說法語的比利時醫生,其中一個叫Dr.Renand Toerk,他們是志愿為伊拉克送醫藥的醫務人員。邊防站外,所有開往伊拉克方向的汽車都裝得滿滿的,連小轎車的頂蓬上全堆滿了糧食和汽油,用尼龍繩捆得牢牢的。所有的汽車都在這里加足汽油,將備用油桶灌得滿滿的,因為自1月17日戰爭爆發以來,伊拉克就停止給市民供應汽油,黑市汽油比官价油貴九十倍。
  10:30,我們駛入約伊之間的中立區,這段路長七十八公里,兩個月前,國際紅十字會在這一帶沿公路修了三座難民營,專門收容伊拉克難民,安曼首席符衛建曾帶我采訪過這里的國際紅十字會代表Peter Fierz 。可現在這里已經空空蕩蕩,僅剩穿深灰色制服的約旦警察照看著空空如也的大地。路口有一堆炸彈皮和其他爆炸物,全是美國轟炸伊拉克的產物,被集中在這里,向人們展示“美國的罪惡”。其中一個挺新挺大,涂著草綠色的無光漆,由于車速太快,我沒看清是副油箱還是巡航導彈。
  11:00,我們駛入伊拉克邊境,雄偉的伊拉克海關在路北傲然聳立,疲憊的士兵四處可見。趁辦入境手續之机,我想把憋了一路的一泡尿解決掉,可就是找不到廁所,找士兵問,他們全然不懂英語,急得我原地打轉儿。情急生智,我解開褲子模仿撒尿的姿勢,士兵們頓時恍然大悟,甩手一指,我進了一座小樓。這里根本不分男女,廁內“遍地人遺矢”,毫無立錐之地。我踮著腳尖,尋找淨土無望,只好就地解決。得意時吹著口哨四下亂望,猛抬頭,抽水馬桶的陶瓷水箱上赫然四個大字“中國制造”。
  返回汽車,只見四個阿拉伯人正往我們車頂上裝面粉,三只大口袋捆得結結實實,任憑我們怎么制止也無濟于事,最后還是鄭大使親自出馬,用阿拉伯語嘰哩哇啦一嚷,他們才作罷。听司机講,這几個伊拉克人由于食品短缺才到約旦來弄糧食,可沒想到截了外交車。按伊拉克法律規定,伊拉克人不准搭乘使團車輛,這幫原想揀便宜,險些惹了禍。
  11:30,我們進入伊拉克境內,大路豁然開朗,又寬又平,与剛才約旦境內的公路形成天壤之別。這里全是完好的高速公路,雙向車道至少有六條快速分道線,交通標志醒目,路中央設有水泥隔离裝置和鋼板防護牆,路兩側是停車線和防護网。整齊的防護网將高速公路完好地封閉起來。公路上很清靜,看不到其他車輛,只有我們的車隊風馳電掣,以一百公里的時速飛馳。再向前,公路的中心隔离帶被拆掉扔在路北的沙丘上,形成八十多米寬的寬廣路面,曹武官說這完全可以辟作臨時机場,供大型飛机起降。小李則提醒人們注意,這一帶常有人持槍搶劫。這條自約伊邊境開往巴格達的高速公路修得盡善盡美,每十公里一座立交橋,象一條金線將沿途城鎮連接起來。完全不亞于我見過的波恩到科隆的西德公路。
  曹彭齡武官是北大世家、俄語系主任曹靖華之子,文字造詣頗深,家學淵博,睹物言志,不時大發感慨,動人心肺。武官助理小李在北大与我同年級,我在國際政治系,他在法律系,其連襟陳剛是冰心之外孫,亦是我的攝影朋友,侃起居京朋友,感歎世界真小,海闊天空一通神侃,不知不覺出去几百公里。
  車到Rutba附近,立交橋下出現加偽裝网的雙聯37毫米高炮陣地,操炮的士兵頭頂鋼盔,懶洋洋地在陽光下打盹。公路兩側的高壓輸電線象被刀砍過一樣散亂一團,巨大的架線鐵塔被炸翻在地。路上被炸毀的四十吨油罐車和翻在路旁的巨型集裝箱卡車不時可見。公路上有美國空軍標准裝備20毫米火神机炮掃射的痕跡,一枚火箭命中路中央的隔离帶,鋼板斷裂,扭曲一團,一輛公共汽車斜在路基上,大火后風吹雨打,早已銹跡斑斑,失去了本來顏色。我們的汽車躲閃著彈坑,不料軋在一塊炸彈皮上,右后胎爆裂,司机緊踩剎車,橫扭著沖出一百多米才停住。
  鄭大使指著我鼻子說:“唐老鴨,出門前你胡說八道什么來著,看你們車先撞坏門,再讓人走私面粉,現在又放炮,全是你方的!”我朝他大喊:“我是福將。半個月前撞斷十二根隔离樁都沒事!這全賴你們小李昨夜看見黑貓方的!”
  趁換車輪之机,大使、曹武官、小李和我跑到附近一個大彈坑旁,武官揀了一塊魚形彈片說要拿回家做盆景。我拍了張負片對武官說:“我要把這張照片投給北大校刊,讓她看看她培養出的這幫東西!”
  車到Ramadi和Haditha立交橋,突然拐下普通公路。司机說前方的路面被徹底炸斷。武官告訴我,西方將Haditha列為化學武器基地,屬重點轟炸目標。我們車隊沿一條鐵路緩行,前面是一個小編組站,一列球型油罐車裝的不知是什么寶貝液体,正靠在站台上。車站未遭襲擊,一群儿童赤著腳在站前沙地上踢足球。十字街頭,一輛大拖曳車正拉著兩輛輪式裝甲車向北開去,裝甲車上的加農炮直指藍天。在一幅巨型薩達姆像前,几個共和國衛隊攔住我們的去路,問我們是干什么的。曹武官用阿拉伯語回答說:“中國使館!”一位民兵竟用標准的英語說:“歡迎來巴格達!”曹武官說,這座城就是安巴爾。
  16:48,我們緩緩駛上底格里斯河上的一座舊橋,橋頭掩映在樹叢中的57毫米單聯高炮歷歷在目,我們已進入巴格達遠郊。成行的樹被攔腰斬斷,露著雪白的新茬,有人正用自行車馱著樹干往家運。遍地是士兵,荷槍實彈,還有戴紅肩章的退伍軍人和持AK-47步槍的民兵。不斷有人檢查我們的證件,我們仿佛在千万雙眼睛中行走。
  城區一片漆黑,路口站崗的士兵問我們有沒有阿拉伯大餅。
  使館內沒水、沒電、沒汽油。車庫中所有汽車的油箱全被撬開抽干。我們摸黑卸完車上的二十吨貨物,每人泡了一包方便面。武官助理小李和我兩個一米八几的大個儿擠在一張雙人床上共度良宵。入夜,我不堪屈辱搬到地板上,一覺到天明。
  睜眼一看,鄭大使司机老王和報務陳林已在使館上空升起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藍天白云,分外鮮艷。晴空里馬達轟鳴,例行偵察的美軍F-5戰斗机正划過巴格達上空,象一只鉛灰色的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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