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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烙 餅


          地下的事情從天上做起,想好事先得有好的心腸。
              ——歌德《浮土德》
  我自作主張地從塞浦路斯撤至開羅,假道約旦回伊拉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洗干淨從頭到腳的猶太味。我一直怀疑被我頂撞了的中東分社社長這么指揮是想把我交到伊拉克人手中弄死。其實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大人之腹。我上司根本不知道以色列与伊拉克在漢漠拉比法典、巴比倫之囚時就結了仇,更不知道伊拉克把一切与以色列發生過關系的人都視做匪諜,而我奉旨進巴格達大有晉見死神之意。我的以色列朋友听說我要返回放“飛毛腿”的巴格達都大為惊駭,小姑娘奧麗特眼淚汪汪地送我一件大Τ恤,上書“我是海灣戰爭幸存者”(意譯),拉著我的手求我三思而后行,“千万別听坐辦公室的混蛋瞎指揮”。我那當了40年美國佬的二伯從加州打電話到新華社約旦分社,讓首席記者老符轉告我:“研究一下該任務的可行性。”可我多年受的教育都說唯有上司高瞻遠矚,神圣不可抗拒地發布听來正确的命令。
  在開羅,我把奧麗特送我的大Τ恤和銅盔,面具存在英文編輯張海燕處,張是位光長心眼不長肉,英文极佳中文平平的老小姐。与她一同畢業于蘭州大學的英文編輯水均益与我同樣是個口似攔江网的酒鬼。我在開羅停滯的兩夜几乎全是与這兩位大仙喝酒度過的。這兩位散仙當時并不開心,整天埋怨投人派他們去前線,酒后罵的粗口髒話絕不在我之下。以后鳳栖梧桐一個嫁到加拿大,一個去了中央電視台。我猜整個海灣戰爭期間他們在電腦前坐井觀天是其不滿的最大原因。戰后油田滅火張海燕好歹去了回科威特,總比水均益運气好些。与二位相比,我真不該再怨天尤人。
  3月3日,我憋著一肚子委屈從開羅飛往安曼。与我同机的有共同社攝影記者小原洋一郎,前文提到的日本名記者淺井久仁臣是他的“仲人”(證婚人)。當我呈上我的名片時,他竟怀疑我是個冒牌貨,理由是唐老鴨大智大勇,現在只能在科威特,不可能飛回伊拉克。我由于情緒不好,一路緘默不語。听任身旁兩位自稱是巴解的人侃了一路“一個薩達姆倒下去,千万個薩達姆站起來”。最后,一位巴解用手捅醒了假寐的我,問我是不是老婆被人拐走了。我看他沒完沒了,就說:“我想去打仗的沙特、科威特,可我的上司卻讓我回巴格達。”這位巴解一听竟哈哈大笑:“別難過了兄弟,你用不著去沙特、科威特了。它們已經是美國的第五十一、五十二個州了。”
  重返安曼,中國駐約旦章大使一見我就喊,“講故事的唐小鴨回來了。”當晚擠在他的小屋里侃了一晚上。大使說我講什么他都愛听,但千万別讓約旦人知道我去過以色列,否則小命非得丟了。大使約定以后每晚講一回。我當時只有一個請求,求大使盡快安排我回巴格達。大使則讓我多講故事好好表現,并用了歌德《浮士德》中的“地下的事情從天上做起,做好事先得有好的心腸”。意思是欲為諸佛龍象,先為眾生牛馬。其實,牛馬不過是多講故事而已。
  約旦使館由于戰時疏散,僅有大使等六人留守,加上新華社三位記者和我,十個人輪流做飯。我由于無所事事,干脆頓頓飯全跟著攙和。我本是個大懶蛋,可炒菜舍得放好東西,馬馬虎虎大家還挺滿意。使館的大狼狗黑背和它儿子對我特親,因為我總偷偷給它們大塊的肉吃,母子倆一見我就往我身上扑。
  3月5日,巴格達的鄭大使由開羅飛到安曼,摟著我連轉了好几圈。鄭大使不僅給彈盡糧絕的我帶來一万美金,還保證一定帶我進巴格達。
  次日,鄭大使領著我們“六條巴格達漢子”,到安曼檢疫所注射了傷寒和鼠疫疫苗,左臂傷寒右臂鼠疫,疼得我兩眼冒金星。回到使館就發低燒,由于兩种疫苗同時作用,一會儿就升到38.2℃。我午飯也沒吃,回到分社就蒙頭大睡。
  傍晚,輪班做飯的阿文記者老楊趴在我耳邊,輕聲喊:“老鴨。”我迷迷糊糊坐起來,問他是不是又來了“飛毛腿”。老楊說約旦章大使向伊拉克鄭大使稱贊我烙的餅好,可我昨天做的餅剩得不多了,故只有請駕了。
  我雙手撐床坐了起來,兩臂疼得穿不上衣服,可腦子卻清醒得像塊剛擦過的玻璃。老楊哆哩哆唆地幫我抻袖子,不知是冷還是疼,弄得我眼淚都出來了,直想我媽。老楊看我頂不住,只得委屈地一個人先走了。我試著披上件薩達姆的軍服,眼前的寫字台仿佛旋轉著朝我砸過來。
  我找出車鑰匙,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車庫,發動了白奔馳,搖搖晃晃往使館開。可兩眼發黑雙手松軟,几次險些撞在人家屁股上,我只好挂著一檔往前蹭,气得跟在我后面的汽車一個勁儿按喇叭。
  黑背和它儿子已經在使館門口等我,兩個站起來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的大東西一齊向我扑過來以示敬意。
  我鑽進廚房揉面,四肢無力,猶如死去重生一般。閉著眼睛高一腳、低一腳往來地烙餅,胳膊仿佛是別人的。故意弄疼它一下,又有說不出的快感:似酒醉、似飛机著陸、似汽車撞車、似与姑娘接吻,麻絲絲地疼,疼得很煽情、疼得沒了知覺。
  直烙到第七個,鄭大使的司机王師傅進來了,我可盼來了救星。我說:“王師傅,您慢慢烙吧。”一個人開白奔馳回分社接著睡。知道我喜歡青菜,使館半夜給我送來了黃瓜、西紅柿。我說免了吧,掉頭又睡。一夜連做怪夢。眼前的國旗杆不停地旋轉著向我砸過來,我則被人捆住,無路可逃。
  次日中午方清醒些,起來吃飯。傍晚与老陳去安曼机場,等歐共体三外長來訪,可等到晚上10點半還沒有人。老陳說“咱們回吧”。說著拍了一下我挨了針的肩膀,疼得我直哆唆,話也說不清了,上下牙直打戰,眼冒金星。我說,今夜星光燦爛,的确金光燦爛。一直到現在。我也沒再看見過那么多金星。
  半個月下來,我做飯技藝大長,黑背和它儿子也肥了不少。我自己体重增長了五公斤,兩位大使都說我比剛從開羅來的時候壯多了。我說是廚子全胖,事實上,我自己也感到越來越像雙下巴的羅馬皇帝。
  3月14日,我們重返巴格達的前夜,巴格達鄭大使揪住我的攝影背心:“鴨子,明天我就帶你回巴格達了。可你哪儿也不像個外交官,倒像個馬戲團的。”我攔住約旦章大使,“章大使把您的洋服換給我得了,我愿出一條共和國衛隊腰帶。”章大使是個极嚴厲的老頭,在使館的人全怕他。可他就是愛听我講故事,還老笑話我:“唐小鴨不敢吃魚怕扎刺,長不大,乳臭未干!”我質問:“那你還愛听我講故事。”他說:“我喜歡你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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