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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大將軍宇文孝伯請求趙王回京輔政的奏章,讓奸臣鄭譯終于找到了置
  其于死地的借口。

  宇文贇從楊麗華的怀中醒了過來,他是從一場惡夢中惊醒過來的。
  他是從一個女人的怀中被禁衛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武帝的一個嬪妃。禁衛將他拋落于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聲“打!”,于是棍棒交加。此刻他一絲不挂,直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周遭立著齊王憲、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王軌和尉遲運,直冷笑。齊王說:“打死他,打死這個不忠不孝的亂倫人!”又是一陣劇痛,血往屁股溝里淌下。他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這是往死里打,顯然是一個陰謀:打死了他,齊王就可以順順當當繼承父親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業,与突厥人一般無二。父皇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為皇后,大概也是贊成突厥人的那套規矩。棍棒終于收了起來,這時,宇文孝伯端了一碗藥過來,歎了一口气,說:“這藥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藥有點古怪,碧綠碧綠的,定是毒藥無疑!不,我不能喝!
  “良藥苦口利于病!”宇文神舉嚷著。
  “忠言逆耳利于行!”王軌也在助威。
  他們串通一气,深知唯有毒死了我,齊王憲才能繼承皇位。我不喝這毒藥,我不上當。三叔孝閔皇帝便是被毒殺的,大伯明皇帝也是被毒死的,前車之鑒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于是,兩個武士將我架住,宇文孝伯一手捏緊我的鼻子,強行將藥灌下……我心里抗爭著:這不是藥,是毒藥,我的藥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藥!
  然而,大家置若罔聞,分明是有意謀殺!藥已咕嚕嚕過了喉嚨,死定了,死定了……
  宇文贇醒來真是喜不自胜;我沒死!死的反而是齊王憲、父皇……他發現一只柔若無骨的纖手在撫摸他的傷疤,屁股上的傷疤,還有腿上的傷疤。手是皇后楊麗華的手。
  “這几日,你都在尉遲繁熾那里過夜吧?”楊麗華問。
  “你吃醋了?”
  “你晚上經常惊醒過來……莫非只有在女人怀里你才感到平安喜樂?”
  宇文贇感激地愛撫著楊氏,喃喃道:“看來人世間只有愛卿最了解寡人的心思……”
  “既是如此,妾身怎敢吃醋?”
  “好……”他翻身將她緊緊抱住,弄得她直喘不過气來。
  她依然在撫摸他的傷疤,屁股上的,腿上的……
  宇文贇愣了半晌,突然問:“寡人在東宮時,宇文孝伯、尉遲運兩個宮正三天兩頭就向父皇說我的過失,那是為什么?”
  楊麗華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撫摸傷疤。她終于窺測到丈夫內心深處的秘密:宮中層出不究的陰謀和謀殺,弄得這個當年的太子、當今的皇帝心里緊張到了极處,他若不是尋找一個安全港灣,准會發瘋。所以,他從少年起始,便往女人堆里磨蹭,他把女人當作完全的港灣了。他每次出巡,總要几個皇后并駕齊驅,把禁衛支得遠遠的,奧秘便在這里!唉,他的好色,卻原來是源自心靈的怯弱……
  怪不得每回出巡,總要物色成群的美女充實后宮,他需要一种溫柔的氛圍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但他的獵色未免過分,甚至不擇手段。前不久,賜宗婦、命婦到驪山沐浴溫湯,他竟鑿壁偷看人家洗澡。看中了尉遲繁熾,便將她留在內宮,強令飲酒,又趨醉淫之,挽留宮中十多日,昨天才讓回家。此事朝野人言籍籍,都道是要收為第五個皇后……這行嗎?尉熾繁熾是他堂兄宇文亮的儿媳,堂侄宇文溫的妻子,亂倫是不消說,更糟的是,眼下宇文亮是行軍總管,正隨韋孝寬元帥出戰淮南,要是听到儿媳婦被皇上霸占的消息,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來。皇上膽小怕事,卻又不斷生事……
  宇文贇忽然自問自答:“我當年若是死于杖下,誰來接替父皇的皇位?十有八九是齊王憲吧!”他的語气飽含著仇恨。
  楊麗華這時對母親實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說:只需摸摸你夫君的傷疤,他終會記起那些謀奪皇位的人;這些人收拾之后,你夫君才能當個太平天子,你自然也就當了安穩的皇后!唉,母親當真是女中諸葛!
  第二天上朝時宇文贇一言不發地坐在龍椅上,望著身上袞冕之服出神。兩個月前,楊堅奏言,正宗的皇帝應當服漢魏衣冠,方能顯示天子的威嚴。朝臣也應照此易服,才能區別出等級來。其時他半信半疑地答應了。一待新衣制成,他一看便心花怒放,這衣裳實在比胡服好看多了。看這衣裳上山龍華虫藻米等圖案,果然是繡得活靈活現,更妙的是皇帝衣裳上的九种圖案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享用,凡人一用便是僭越,大逆不道,這對提高皇帝的威望极有好處,難怪許多人都想當皇帝了……
  想到此,他忽然眉頭一皺揭開衣裳,捋起了褲筒,指著腿上的傷疤,問道:
  “我這腿上的傷痕,是誰造成的?”
  內史下大夫鄭譯立即出班奏言:“此乃王軌、宇文孝伯誣陷皇上造成的。”
  “他們加害于朕,意……意欲何為?”宇文贇想起往事,依然有點緊張。
  鄭譯撥弄皇帝殺了宇文憲之后,已是處在欲罷不能的境地,他深知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王軌和尉遲運一向与齊王宇文憲情同手足,如今殺了齊王憲,他們心中記恨是不用說的,現在留下這四人,便是為自己留下了無窮后患,眼前皇上即已准備算這筆老賬,如不設法來個斬草除根,將來悔之晚矣!當即言道:
  “皇上明鑒,宇文孝伯、王軌与皇上并無仇怨,不過他們一向同宇文孝舉、尉遲運聯成一气,极力推崇齊王憲;所以,臣想他們屢次在先帝面前數落皇上的不是,無非是不讓皇上承嗣,好讓齊王憲繼承皇位!”
  宇文贇雖也有這种疑心,但听了鄭譯的話心中不免又是扑通一跳,繼而咬牙切齒道:
  “按律該當何罪?”
  “如今宇文憲已死,按理不必深究;就怕其他几位記恨在心,賊心不死,私下又要擁戴什么王爺再來爭奪帝位;所以,若不以大逆不道之罪論處,誠恐又要生事。”
  官居四輔之一的大前疑楊堅對此事不吭一聲。事態全按他的安排發展,心中可謂樂不可支。這時他想起淝水之戰中的謝安,其時,謝安對戰略戰術均作卓越的運籌,一旦接到前線告捷的消息,雖然還能若無其事地下棋,但入房時還是忘乎所以,以致折斷了履齒,當然這也無傷大雅。然而他卻不同,他必須不動聲色,不折不扣做到深藏不露方可;而一旦露了形跡,就不堪設想了。所以,他是滿臉的冷漠,似乎他們君臣的對話与他全然無關。
  這時,內史中大夫元岩出班啟奏道:“臣以為鄭內史的話全是捕風捉影之辭。這話同當年衛王宇文直的說詞實是一般無二。宇文直為了取代齊王憲大冢宰位置,也誣他圖謀不軌,先帝英明,不予理睬,后來事實證明,卻是宇文直自己圖謀不軌。今齊王憲已死,夫复何言?但若以圖謀不軌罪名置宇文孝伯等于死地,勢必大損國家元气,令親者痛仇者快。先帝晏駕之時,特召宇文孝伯赶來,執其手曰:以后事付君!即授他司衛上大夫,總宿衛事。孝伯若有异心,于先帝晏駕時便讓宇文憲承繼大統,那時不費吹灰之力,何待今日?那尉遲運也是皇上中表之親,骨肉相殘更為不宜!”
  宇文贇听了元岩的話也覺不無道理,一時心無主見,但就此作罷卻心猶不甘。想了想,突然下旨道:
  “傳宇文孝伯!”他想當面質問或許能問出個頭緒來。
  此時,宮禁已由楊堅的姊夫、領左右宮伯竇榮定統領,宇文孝伯已賦閒在家,短時間還來不了。
  門正上士崔彭急急上殿稟報:“突厥專使安遂迦就和親一事,請求面上!”
  宇文贇心想,我中原美女自己都不夠用,還能給外人?當即惱道:“朕這里沒有王昭君,要王昭君南朝找去!”
  這時楊堅不得不說了,如今乃多事之秋,再添一個外寇突厥,將來不免疲于應付。當即和藹地對崔彭說:“你回安遂迦的話,就說皇上正忙著。”
  崔彭去后,宇文孝伯來了。他想:皇上特地召見,莫非三日前上表請求召回趙王宇文招的事有了著落。
  宇文孝伯緩緩跪了下去。
  宇文贇一見孝伯,又想起身上的傷疤,立即气呼呼責問:“你知道齊王謀反,何以不言?”
  宇文孝伯回答得很硬朗:“臣知齊王忠于社稷,因被一群小人誣陷,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但先帝托付微臣,令臣輔導陛下紹述先帝之遺志,統一九州,安天下百姓;今陛下諫面不從,反其道而行之,先折國家柱石,再則自毀長城,臣見周廟不血食矣。以此而論,臣實有負先帝顧命之思,依此定罪,是所甘心!”
  宇文孝伯說罷站了起來,但見娃娃大冢宰宇文貞立在左班之首,少年大司空宇文賢立于右班之首,接下的大多是乳臭未干的漢王贊、秦王贄之流,心想:讓這群娃娃來主持朝政,真是儿戲社稷,大周不亡那才是奇跡了!想到此,他痛心望著皇帝宇文贇一眼。
  宇文贇臉上如被火燒火燎,急急地低下頭來,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慚愧,揮揮手讓宇文孝伯退下。”
  臨行,宇文孝伯又掃視一下屏風一般立著的少儿大臣,最后將目光定在楊堅的臉上,心想:你楊堅不笨,有權,何以讓朝政亂到這個境地?是了,這不正是你所希望嗎?唉,我輩早就看出你有反相,所恨一直抓不到證据,才讓你混到今日!看來,若非你太滑溜,便是我等也太笨拙了……
  楊堅坦然地對宇文孝伯一笑,然后出班奏曰:“皇上明察,臣以為那尉遲運并無异心。若有异心,當年何必積火肅章門,攔住作逆的宇文直,舍命保衛主上的平安?”
  宇文孝伯又是一怔:他怎替我等說情?莫非又看走眼了?

  散朝之后,鄭譯与楊堅一路回府。往時,他們同行有說有笑,今日鄭譯不吭一聲,又納悶又窩气,心想今日要清除的四個大臣眼看已經得手,不料宇文孝伯竟以气勢奪人,這倒也罷了,叵測這個楊堅竟然也為他們說好話,須知這四人往昔都在先帝面前說楊堅有反相,他倒反過來說他們不錯,這葫蘆中究竟賣的是什么膏藥?
  “還在生我的气嗎?”楊堅頭也不回地說。
  “我又何必生气?你既然要替他們說話……”
  “我只是說句公道話。”
  楊堅說罷,心中直是冷笑:你鄭譯急著根除后患,我就不急?但口說無憑,一下子要殺四個大臣,未免太浮躁了吧!想到此,他從袖中取出兩份奏章,遞給鄭譯,說:
  “晚上回去好生看一下,明日好奏明圣上。”
  楊堅丟下這話,便与鄭譯分道揚鏢,各自回府去了。
  當天晚上鄭譯依然很气悶,獨自在書房中觀看《論語》,不久,他的夫人蕭氏悄悄地進房,挨到他的身后,迅捷地奪走丈夫手中的《論語》,將它拋入炭爐之中,立時升騰起一簇火焰。
  “你!”鄭譯的惊异多于惱怒,因為他對夫人有點怕,“這可是圣賢的書……”
  “嘻……”夫人蕭氏譏笑說,“如今朝野大興坑蒙拐騙,你還想當忠臣,這不是找死嗎?”
  “那……”鄭譯的話不順暢,“也用不著將孔夫子的書燒掉!”
  夫人歎了一口气,幽幽言道:“江陵陷落之際,父皇一把火燒了十四万卷的書。事后長孫儉問:何故焚書?父皇說:讀書万卷,方有今日,所以焚之!這道理你想過了嗎?”
  鄭譯無言。
  夫人也無言。
  兩人各自在翻閱一份奏表。鄭譯忽地“咦”了一聲。
  “又出了什么怪事?”夫人問。
  鄭譯放下了奏表,說:皇上將尉遲繁熾接入宮中的消息已傳到乃翁宇文亮那里,宇文亮心中不平,密謀偷襲行軍元帥韋孝寬的帥帳,打算奪走淮南前線兵權,准備擁戴趙王宇文招,揮師入京,找皇上算賬……
  “看來天下又大亂了!”夫人激動地說。
  “不,他偷襲失敗了,被韋孝寬殺了,這道奏章便是韋孝寬寫的。”鄭譯一頓,微笑道,“這樣,宇文亮的儿子宇文溫也非死不可了,尉遲繁熾當真成了寡婦,看來皇上很快便會重新將她接入宮,冊封為第五個皇后了!”
  夫人對韋孝寬的奏章似乎不感興趣,只是仔細地將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遍,然后輕輕地吐了一口气:“今天你殺不成宇文孝伯、王軌一幫人,很窩火是不是?告訴你:他們死定了!”
  “胡扯!宇文亮造反,与宇文孝伯有何相干?”
  夫人將手中的奏章推到鄭譯面前:“你再看這一份奏章,這是宇文孝伯寫的!”
  鄭譯看了一下,興奮地說:“原來宇文孝伯上表請求讓趙王招入京輔政!這不与宇文亮不謀而合了?”
  夫人笑道:“這不叫不謀而合,乃是遙相呼應。”
  鄭譯倒有點怜憫起宇文孝伯:“他這是自己撞上刀口來了!”
  夫人蕭氏閉上雙目,眼前立時顯現一片沖天大火,在火光中,一隊俘虜在西魏軍兵的挾持下默默与京城江陵告別,父皇垂頭喪气走在前頭,母后牽著她這個十二歲的安團公主緊隨其后,接下便是長長的蕭氏皇族。大家艱難地跋涉著……從皇族走向奴婢。二十五年前西魏的執政者便是北周開國太祖宇文泰,她,安固公主一到長安,宇文泰便划給他的四儿宇文邕為婢。
  第二天上朝,鄭譯先將韋孝寬的奏章呈上給皇帝御覽。
  宇文贇看了奏章,勃然大怒:“反了!宇文亮反了!”
  殿上群臣默不作聲,但心中無不明白:你君奪臣妻,奪走了宇文亮的儿媳,先自亂倫了,能不激變嗎?
  宇文贇將奏章遞還給鄭譯,示意讓群臣傳閱。這時他心中一亮,暗忖:我正苦于無策再召尉遲繁熾入京,而今她一家犯了滿門抄斬大罪,真是求之不得!嘿,往后這小美人就是我的了!想到此,不禁喜形于色,有如中彩。
  沒有人敢指出宇文亮的反叛來自皇帝的亂來,于是,宇文亮的罪名便坐實了。
  皇帝宇文贇迫不及待下了滿門抄斬的圣旨,然后問楊堅該誰去執行?
  “大將軍元宇、元胄辦事周密。”楊堅漠然道,心想:這兩人是北魏的王子,對本朝有破國亡家之恨,讓他們去殺宇文氏那是絕無漏网之理。
  宇文贇連連點頭,忽道:“只是……只是……”
  小御正劉昉連忙接上:“只是那尉遲氏乃是老附馬爺尉遲迥的孫女,又是皇上始祖媽的外曾孫,宜應法外施思……”
  宇文贇又連連點頭。
  這時鄭譯又遞上了第二道表章,自然便是宇文孝伯請求讓宇文招入京輔政的那道奏表了。
  宇文贇閱覽奏表,心上頓時籠罩了一片陰影,弟承兄業的陰影。齊王宇文憲繼承先帝皇位的危險雖因誅殺齊王而告終,但是宇文孝伯一幫人仍然不死心,如今又物色一個趙王宇文招出來了……哼,你們認定朕不行,朕更認定你們不行!咱們是水火不相容,他娘的!
  “這份奏表,眾卿也傳閱一下!”他气呼呼地說著,將表章交給身旁的小御正劉昉。
  鄭譯不陰不陽地說:“淮南前線的宇文亮要擁戴趙王招,京師的宇文孝伯要請趙王招回京輔政,這种里應外合,僅僅是湊巧嗎?”
  劉昉看罷也道:“這恐怕是醞釀已久的大陰謀,若非韋孝寬先給當頭一擊,不免要危及社稷了。這兩人已經赤膊上陣了,臣以為背后必定還有許多押陣的人,如不一并根除,消滅隱患,他日必然還會地震。”
  娃娃大家宰宇文貞不禁好奇心勃發:“哦,那些押陣的人是躲在地底地洞里吧?想必大有气力才能引發地震……”
  少年大司空宇文賢搶白道:“錯了!地震并非由人掀起的,那是地底的地牛翻身……”
  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征詢說:“依眾卿之見,背后押陣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鄭譯見殿上群臣沉默不語,生恐又來節外生枝,只得搶先而言:“自然是宇文神舉、烏丸軌、尉遲……”講到此,不禁斜睨楊堅一眼,想起昨日楊堅當殿為尉遲運開脫的話,楊堅為何要替尉遲運說好話?是了!尉遲繁熾眼看就要入宮當第五皇后了,她不僅是尉遲迥的孫女,也是尉遲運的侄女啊,這馬蜂窩實在不能再捅了!
  皇帝宇文贇斷然道:“此事不可議而不決,宇文孝怕、宇文神舉烏丸軌著令就地自裁!”他一頓,望著御正下大夫李德林又補了一句,“李大人,你這就為朕草詔。”
  “遵旨!”李德林不動聲色地說。
  接著,群臣就趙王宇文招算不算圖謀不軌。該不該殺,展開了激烈的爭辯。主張該殺者認為:既然擁戴的人都殺了,罪魁怎可逍遙法外?主張不該殺者則認為:宇文亮發兵擁戴趙王才到半路便被韋孝寬殲滅了,趙王事前可能根本不知道此事,憑此殺人,尤其是殺皇叔,太不慎重了。
  最后,大前疑楊堅出來講話了。他說:“趙王究竟有無不軌行為,因雙方證据都不足,再爭下去不僅無益,而且有害。皇上還有七個皇叔,大家的爭論遲早會傳到他們耳中,一旦引起諸藩王的不安,勢必出現動蕩的局面。為今之計,理應給趙王一個表忠輸誠的机會。臣聞突厥求婚的專使安遂迦尚在京都候旨,皇上無有姊妹,而趙王尚有一女待字閨中,不如將趙王之女冊封為公主,到突厥和親,這樣,邊陲無事,眾藩國得安,天下也安。”
  他的建議平息了一場爭論。主殺者已聞到楊堅建議中包藏的殺机,讓宇文招唯一的女儿遠嫁漠北無异在他的胸口剜了一刀,遵旨則骨肉分离,抗旨則死罪難免,所以,他們沉默了。主赦者卻見趙王死里逃生,更是無有异辭。
  皇帝當即順水推舟,封趙王招女儿為“千金公主”,命司衛上士長孫晟立赴襄國郡趙王府宣詔。
  這時,李德林詔書寫完畢,呈緒皇帝御覽。皇帝邊看邊點頭,李德林起草詔書馳名朝野,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當即交給內史中大夫元岩署詔,吩咐御正中大夫顏之儀蓋上玉璽。
  然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兩人只簽蓋了冊封趙王女為“千金公主”那份詔書,拒絕簽蓋那三份殺人的詔書。
  御正中大夫顏之儀跪下諫曰:“以上三人乃先帝心腹大臣,無論是清除權臣宇文護,還是東征北齊,統一北方,他們都立下了不朽的功勳,今殺非其罪,恐非天下之望!”
  皇帝勃然大怒:“何謂殺非其罪?他們前欲擁戴齊王,今又擁戴趙王,蔑視寡人,一貫圖謀不軌,罪在不赦,死有余辜!”
  這時元岩摘下頭上紗帽,跪拜頓首奏道:“所謂一貫圖謀不軌,實屬子虛烏有之辭,雖云事出有因,臣料終必查無實据……”
  青年皇帝不待卒听,怒不可遏,厲聲道:“我看你是烏九軌。宇文孝伯同党!”
  “罪臣絕非同党,但不愿坐視大周亡于陛下之手……”
  “掌嘴!內侍,給狠狠地揍!”
  兩個內侍趨上前去,狠狠地摔打元岩的嘴巴。
  元岩抹了一把嘴中流出的血水,往前又爬了几步,頓首道:“請陛下息雷霆之怒,平心靜气再听愚臣數語。所謂天子,乃天下人之子,以供奉天下百姓為己責,不敢稍怠,這才是稱職的天子;倘若以為自己是上天派下來,讓天下人供奉,甚至不顧百姓死活,隨意掠奪天下財富、子女、玉帛,就不是天子了,而是……”
  “是什么?!”皇帝虎視眈眈地追問。
  “是”
  “是什么?快說!”
  “那是……是真命強盜!”
  “再給我掌嘴!”
  于是,又是一陣辟啪脆響。
  元岩不顧嘴里的血洒滿衣襟,又往前爬了數步,含糊言道:“臣言猶未盡……當年,烏丸軌、宇文孝伯等,在先帝面前屢言陛下的不是,絕非与陛下過不去,乃是對陛下愛得太深,恨鐵不成鋼也。他們深感帝業來之不易,守之更難,而陛下作為儲君,不知養德,恐將來不克負荷,所以犯忌進言,生恐來日君臨天下,難為真命……”
  “住口!”青年皇帝拍案怒喝,气急敗坏喝令,“拉下去听候處置!”
  元岩被拉出去十來步,忽又回頭望那班下的內史下大夫高熲及御正下大夫李德林,他們三人都是從北齊過來的人,一向志同道合,今日何以一言不發。
  元岩去后,皇帝又宣旨:“今遷鄭譯為內史上大夫,領內史,即行署詔!”
  鄭譯很興奮,非常迅捷地簽完三道殺人詔書;顏之儀取出玉璽,放在案上,那意思是你們自己蓋上玉璽吧,我不沾邊!鄭譯取過王璽,又代他蓋過。
  這時,大將軍元胄回來复命,他自然是不折不扣按旨行事,末了忽問皇帝:“尉遲氏現已帶回,如何安置,請陛下賜旨!”
  “這……”皇帝剛殺宇文亮全家,自然不好當著朝臣的面說要將她留在后宮,“這……”但若是放在別處,或遺還家中,又恐她自尋短見,“這……”他的圣旨還是出不了口。
  劉昉見皇帝“這”了老半天,已知他的心意,當即插嘴道:“臣以為還是暫且將她擱在內宮,過后再作處理!”他這話何等乖巧,很委婉,便一下子將尉遲氏定在宮中;
  皇帝連連點頭,言道:“是,對!便是暫且擱在內宮……”
  “領旨!”元胄匆匆告辭了。
  皇帝目送心馳,終恐万二有個疏漏,后悔就來不及了。他略為猶豫一陣,便宣布散朝,但話一出口又覺不妥:派誰去并州、徐州等地宣詔,將宇文神舉、王軌等三人賜死,此事尚未安排,怎好散朝?
  但此時百官紛紛离去,再調集已不合時宜了。幸好楊堅滯后,只得拉住他的袖子說:
  “國丈,差遣何人前往并、徐二州宣詔,此事卿得為朕費心了。”他丟下這話,便急急返回內宮找尉遲繁熾去了。
  楊堅望著他的背影,暗忖:誰為專使前往宣詔殺人,這可是事關大局關鍵的一著棋啊!假如能讓旁人代勞,將他們也卷入這場是非而不能自拔,叫他們也沾一手宇文孝伯、宇文神舉与王軌的血,將來有事驅使他們,這些人就可以省一些猶豫与觀望,欲罷不能了。他心中開始篩選宣詔專使的人選,腦中首先浮現的是韋孝寬家庭的子弟、李賢兄弟的子弟……
  這一天晚上,楊堅徹夜不眠,不但是殺人的專使人選一時不得落實,凌晨卻又冒出一個新的問題來:殺了宇文神舉、王軌与宇文孝伯之后,這并州、徐州的總管該由誰去頂替?宇文孝伯的大宮伯之職由姊夫竇榮定頂上去那是順理成章;而這兩大總管的位置何等險要,那可是控制數州的軍事長官,倘若所用非人,不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當然,最好是讓自己的心腹頂上……但,這是奧棋,小皇帝雖是糊涂透頂,對權力卻极敏感,不僅不會准奏,還會怀疑我有野心,此為一臭也;其二,這三人的被殺乃舉世矚目的大事,大家怨懟皇帝之余,勢必推究更深層的原因,倘若我讓自己的親信頂上,那么,我的用心豈非昭然若揭了?非但大事不成,簡直是找死了!臭!太臭了!
  這時,獨孤伽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睡眼惺松地說:“昨日李渾、杜慶信前來找你,不知為了何事……”
  李澤!
  杜慶信!
  獨孤伽羅雖是含糊說到這兩個人,但在楊堅听來,不覺一震,心中大亮:這李澤現在為左侍上士,乃是上柱國、大左輔李穆的小儿子,倘若讓他前往并州宣詔殺了宇文神舉,然后再讓李穆去接任并州總管之職,那么,殺人的冤債自然就落在李家頭上了,這才叫妙!同理,那內史上士杜慶信乃是韋孝寬的孫女婿,讓他去徐州殺王軌,再讓韋孝寬接任徐州總管之職,效果也是一樣。對!讓這兩大家族沾一點血,得一些實惠,蒙受朝野的猜疑,我則深藏不露,將來又好借重他們的勢力,實在妙极,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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