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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各地勤王的呼聲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楊堅如熱鍋上的螞蟻,一
  條二桃殺三士的計謀在他腦中誕生。

  殺宇文賢不久,楊堅又把趙王招、越王盛殺了。由于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總管治所,本來政局就呈波譎云詭之勢;如今又殺了趙、越二王,更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因為,六大總管大多与宇文氏皇室血肉相連,尤其是趙王宇文招聲望很高,殺之更為不祥,非但國內震惊,突厥也震怒了。
  這顯然是一步臭棋,很臭的棋,李德林認為:楊堅瞞著他和高熲,一意孤行,突然出手了,這使李德林十分气惱。
  高熲也不高興。那越王宇文盛曾經同他一起去平定稽胡的叛亂,兩人配合默契,算是老戰友了,如今楊堅不打個招呼,即將宇文盛殺了!這未免傷了高熲的心,但他不能言,言為犯忌。
  楊堅干咳了兩聲,說:“前日公輔起草了一份詔書,廢除了人市之稅。想不到百姓反應非常強烈。不僅運貨人市的農夫、商人由于免稅而歡天喜地,便是市民也因購物便宜了許多,也笑逐顏開。原來老百姓最是念情顧義,稍施恩惠,就喜形于色。這廢除苛捐雜稅本來是公輔建言,先前尚不知有這么好的功效……”
  他這話是對蘇威說,卻是讓李德林听了。在誅殺王爺一事,雖然政見不同,鬧得不大愉快,但楊堅不想因此鬧翻,在此非常時刻,得罪智囊不是好玩的。
  蘇威是由高熲引荐來的。他父親蘇綽曾任西魏的尚書,是西魏的府兵制的締造者,又為進一步落實均田制作過努力,對北周兼并北齊有特殊貢獻。蘇威繼承了乃父的衣缽,少年便有盛名,權臣宇文護將女儿嫁給了他;但他深知宇文護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毅然棄官,只身逃入了終南山。后宇文護伏誅,蘇威的聲名雀起,成為才德并茂的人物,一下榮升車騎大將軍。今日楊堅將他引進丞相府的西廂密室讓他与智囊們一起,非但示以重用,也是做個姿態給李德林看,你李德林不是重教化、崇尚道德么?我現在就引蘇威与你共事!
  楊堅又對蘇威說:“公輔曾經建言,廢除苛捐雜稅,革去酷暴之政,施惠于民。今請無畏先生到此,望先生教孤!”
  無畏是蘇威的字,請他來商討如何施仁政的大計,也是將就李德林的思路。
  但李德林依然郁郁不樂。他認為楊堅之殺畢、趙、越三王,不僅把矛盾激化了,也將各路大總管激怒,更將突厥可汗惹火了!這行為簡直是引火燒身,打亂了他的戰略部署。但這還尚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動搖了他的理想。他堅信,要建立一個統一的。長治久安的中國,重在立德,首先要澤被蒼生。而要做到這點,必得有一批忠良之士去施行才成。今新朝未立,卻將先朝的忠良之臣誅盡,何以教導后世之人?誠恐新朝一個忠良的大臣也造就不了!若是如此,便是國家暫時統一了,長治久安的局面也難以形成。他本來對楊堅寄有极大的希望,如今看來卻是事与愿違,想建不世之業,立不世之功的希望可謂渺茫得很!更糟的是,他与高熲都被綁上了楊堅的戰車,前頭便是万丈深淵,也只好硬著頭皮硬闖了。
  沉默多時的蘇威終于微笑道:“有兩件事,不知是否能行?一是,罷洛陽宮,也就是不要修建東京了……”
  這句話,不僅震動了楊堅,高熲、李德林也為之一振,愕然望著這個風度飄逸的中年人。
  修建洛陽宮為東京,乃是周宣帝宇文贇的旨意,勞作多年了。這是個規模浩大的工程,它的勞工全由各州的士兵輪番充任。士兵們作戰流血過后,每人每年依例都得到洛陽服四十五天的勞役,自是太委屈了他們。倘若洛陽宮一罷,非止可以節省國家大筆開支,也免除了全國士兵的四十五天勞役,外加征途的辛苦奔波。一旦罷修洛陽宮的詔書頒下,士卒們無不喜從天降?
  尤其是在內戰前夕,下了這等思詔,對籠絡廣大士兵的心,當真不失為一招极高明的棋!
  三人望著蘇威,都綻開了笑容。便此一笑,大事就定了下來。
  蘇威又道:“第二件,是均田制的落實。家父曾為此努了力。這件事,北周做得比北齊好。農夫有了田地,不保衛國家也要保自己的田地,他們保田地,自然也保了江山。北周能兼并北齊,得益于均田制的落實,得益于士兵出了死力。如今均田制又遭破坏;貴族豪強任意侵占民用田,以瘠荒之地,強換腴美之田,弊端百出,民不聊生。弊端來自三長,即保長、里正、族正,他們与豪強相勾結,弄虛作假,上下其手,無弊不生。此事關鍵在更換三長,可選公正的人充任,對均田制重新勘定,再有作弊者,一律發配。興一事自然比罷一事為難,但均田能得人心,愈費力气,愈得人心。如先從關隴勘定,天下百姓即如大旱而望云霓,雖然繁瑣,實為收拾民心之大法。’
  三人听罷,又是大喜。蘇威的一罷一興,實在是收拾民心軍心的法寶。
  楊堅當即對蘇威說:“罷洛陽宮一紙詔書而已,明日即可實行;至于均田大計,有太多細節需要斟酌,此事愈早施行愈好,請先生立即為吾籌划如何?”
  “領命!”
  蘇威當即告辭。
  李德林對局勢一直不大樂觀,他覺得全國各大總管任誰都有可能起兵討伐楊堅,一旦這一局面出現,即成死局。這本來就十分危險了,而楊堅又殺了突厥可汗的岳父趙王招,無异于添了一個強大無比的敵人,一發不可收拾了。但剛才听了蘇威的兩條計策,他又恢复了一點信心,思路即時又活躍了許多,覺得大事還有可為之處。
  楊堅終于誠懇地問:“二位以為局面最坏會成什么形勢?”
  高熲道:“楊雄已接任雍州總管,關中穩住了。最坏的局面當是天下五大總管包圍關中,北方又有突厥進逼,而最可怕的是五路兵馬有了統一指揮,而最厲害的指揮官自然是韋孝寬了。”
  說起韋孝寬,大家無不刷然變色。此人可謂常胜將軍,當年的北齊第一名將,號稱“落雕都督”斛律光便是折在他的反間計中。假如他來指揮五路兵馬,只恐要出現瓮中捉鱉的局面。
  楊堅又問:“那么,最好的局面又是什么?”
  李德林說:“最好的局面是李穆、韋孝寬兩路兵馬听朝廷指揮,為我所用。”
  楊堅點點頭,复問:“但不知有几成可能?”
  李德林展開了一只手掌,說:“五成。”他又分析道,“當年主公讓李渾去并州降詔,賜宇文神舉死,然后又讓李穆去接任并州總管之職。外界人均以為李家人垂涎河東的地盤,故致宇文神舉于死地。后來,主公又讓李渾去宣詔代王宇文達入京軟禁起來,這又進一步印證了外界的想法。李穆是個聰明人,自然會想:便是伙同尉遲迥一致与咱為敵,贏了又是如何?假如往后人家要算宇文神舉的死債只恐他有口也說不清。再算誘使代王入京的事,他就更被動了。所以,這李穆似乎已被綁上主公的戰車,欲罷也有所不能了。至于韋孝寬的情形,也与李穆相似:當年赴徐州降詔賜王軌死的是杜慶信,韋孝寬的孫女婿,接任徐州總管的也是韋孝寬。便這樣,韋孝寬也身處嫌疑之地,差不离也無意中上了主公的戰車……”
  說到這里,李德林不禁心中顫栗了一下:這楊堅當真高明得很,我,高熲与李穆于不知不覺中被驅上戰車猶不足道,連一代謀略家韋孝寬怎地也人他彀中而不自知?想到這里,便惊慌地重新凝視著楊堅,暗想:我太低估了他!
  “主公高明之极!”高熲忽然贊道。
  楊堅警惕了起來,很誠實地解釋:“這些事,原先我倒也沒想得這么遠……是公輔見分析得透徹,我這才想到李穆、韋孝寬這兩路兵馬似乎可以借重。不過,便憑上述分析,縱然李、韋二人也深知自己身處嫌疑之地,但要他們心甘情愿為我所用,亦恐有听不能……”
  高熲道:“所以公輔兄說,能与不能各占其半。”他一頓,又望著李德林說,“公輔你的點子多,在李穆、韋孝寬身后再促一把,他們二人不就都過來了?”
  李德林笑道:“獨孤公以為我是從泥漿里爬出來的吧,渾身一抖滿地都是點子?”
  高熲哈哈一笑:“武帝當年說,平齊之利全在于君,人道兄台是山東的棋聯鳳凰,你怎自比為泥漿里的豬呢?”
  “有時我确實覺得自己是泥漿里的豬,”德林憂郁地說:“不過,現在倒有一點想法……”
  “快說出來!”楊堅綻開了笑容,他知道此人向來言不虛發。
  李德林說起了一件往事:當年宇文護擅權,李穆的二哥李遠的長子李植与帝謀誅宇文護,事泄,李植被殺,李遠也被迫自殺,又要誅連到李遠的次子李基。于是,李穆向宇文護提出請求:愿以自己二子之命,求換李基一條活命。
  他說完此事,詢問二人:“其時我在山東,這件事自然是道听途說,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兩人异口同聲。
  “此事足見李穆与李遠兄弟叔侄情誼之深,是也不是?”李德林沉吟了一陣又說,“如今李遠一門,二子俱逝,唯剩一孫李威,倘若丞相奏明天子,將李威提拔為柱國大將軍,我想李穆必有意外的惊喜,對主公一定心怀感激。”
  “好!”高熲贊賞道。
  “此事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都好!”楊堅說,“那韋孝寬呢?也升他子弟的官?”
  李德林搖搖頭:“升官對他家無效。當年魏文帝想將公主嫁給孝寬儿子,他推辭了。他的哥哥韋敬遠你們一定听說過,此人號稱逍遙公,朝廷多次征召,都不赴任。”
  大家面面相覷,均覺對付韋家實在沒招。
  李德林又沉吟了半晌,說:“有一個辦法,不妨試試。那便是請尉遲迥來幫我們開導開導韋孝寬……”
  楊堅与高熲迅速交換一下神色,均感莫名其妙:尉遲迥是鐵心与楊堅作對的人,豈肯幫楊堅開導韋孝寬?
  李德林繼續說:“相州大總管所管轄的范圍比徐、兗二州大總管所管的要大。如果下一道圣旨,讓韋孝寬又接替尉遲迥相州大總管之職,會是一种什么樣局面?”
  高熲遲疑了一陣,說:“我想,尉遲迥不會乖乖地讓他接任。他甚至會立即想起當年韋孝寬到徐州接替王軌的情形。”
  楊堅道:“他肯定會同韋孝寬沖突起來!”
  李德林笑道:“正要如此!尉遲迥一旦与韋孝寬沖突起來,兩人自然間翻了,再也合作不來,這樣,豈非便硬是將韋孝寬推到主公這邊來了?”
  高、楊二人恍然大悟。
  “妙!”楊堅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
  高熲大為歎服:“公輔兄,你這奇思异想,小弟是永遠想不來的!”
  楊堅素來嚴謹,想了又想,卻道:“這兩步棋自然是非常好,只是……只是還不算十拿九穩。似乎,似乎還得有輔助措施。”
  “正是如此!所以還得有得力的人去當說客才行。”李德林想了想又道,“請主公知會李渾和杜慶信,請他二人枉駕今晚到我家中聚。”
  楊堅會心地一笑:“貴府可有好酒?到時我讓人送兩壇杏花村美酒去,如何?”
  到了朝歌,韋孝寬已經累得不行。“年歲不饒人”這句話,沒上年紀的人是認識不到的,光認得那几個字都是皮相,實實在在的內涵對他們來說還是一個謎。世間万事無不如此,光看一些表面文章,光听一些說辭,便以為真懂,那是做夢!
  自徐州到朝歌,路途不能說不遙遠,曉行夜宿,鞍馬勞頓,值此盛夏的苦差,便是青壯年人也視為畏途,更不用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韋孝寬曾多次請求懸車致仕,以安度晚年,都得不到恩准。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膏火自煎的故事……
  使他勞累的主要還不是旅途奔波,而是那一道非同尋常的圣旨,讓他去取代相州總管的那一道圣旨。
  前些日子,朝廷特派尉遲迥的儿子尉遲惇前往相州宣詔,要尉遲迥回京參加宣帝的葬禮,尉遲迥已置之不理;接著又派破六韓囗再次前往相州喻旨,他還是置若罔聞。如今要他交出相州總管的大權,能俯首听命?
  尉遲迥非但不會就范,還將作出异乎尋常的反應。嘿,此行當真是凶多吉少了!這种深入虎穴的險事,實乃兵家之大忌,能不去多好!
  然而,不去是不行的。
  不僅僅是皇命難違,而且是徐州總管的位置同時也由旁人頂上了!賴在徐州不走是不行的。
  那一日杜慶信是帶著新任的徐州總管源雄一道去徐州宣布他去相州的,新官到任了,舊官自然要离開,便是多呆几日也不太合适了。
  韋孝寬想以年老不堪重任為由,趁机請求告老還鄉,但這一點也被堵住了。孫女婿杜慶信說: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想借老大人的虎威鎮壓一方,細事老大人可以少理,為此,又給大人配備一個副手——相州刺史叱列長又。說罷,又給他引見了叱列長叉。
  叱列長叉五十多歲的人,美須髯,一看便知是個溫良之輩。此人在北齊封新宁王,齊亡后歸周,對山東的人土風情最熟不過,由于是降臣自然不敢沖撞于他,讓這种人當他的副手,那是沒得說了!
  但是,韋孝寬突然感到一种不安,覺得為了讓他順理成章去相州,朝廷思慮得十分周密,簡直太周密了,周密得使他義不容辭,非去相州不行!編織得很嚴謹,如同一只絲絲入扣又無任何疏漏的魚簍,使他這條大魚非乖乖地進簍不可。
  編織這只魚簍的是誰?用意何在?
  韋孝寬想了一天一夜,決定讓那個胡須很漂亮的叱列長叉先去相州上任。副手先行打前站,也是義不容辭!但就他而言,則是施行了投石問路的計策。此刻的叱列長叉又是一塊石!
  叱列長叉乖乖先行了,雖說他曾經是什么新宁王,但如今是一個“兵”,凡出生入死沖鋒陷陣,兵們自然要先去赴湯蹈火。
  韋孝寬只滯后兩日也上路了。尉遲迥有何可怕,觀望不前,豈不讓后輩竊笑?
  收拾一下行李,挑選几十個親信侍衛總共花了兩天時間。
  行李只裝一車,戒貪是其家風,向來不屑于聚斂,俸祿大半周濟部下,累贅之物甚少。子女也不在身邊,任上只帶一個老伴,兩個使女。
  當韋孝寬扶著老伴上車時,不僅又想:是誰為我編就這個精致的魚簍?
  數十侍衛騎著高頭駿馬,半數在前開道,半數斷后。他的駟馬高車緩緩地起動了,思緒也隨著車輪不斷地滾動……
  老伴姓楊,弘農華陰人,魏尚書楊侃之女。与楊堅算是老鄉,而排起輩份來,大將軍楊素該當尊她一聲姑母才對。為慎重起見,便問身邊老伴是不是這回事?
  楊氏說:“楊素的父親楊敷是咱族弟,他該當尊我為姑母。”
  韋孝寬想,那么朝廷讓我接任相州總管當無惡意,大概楊家是想借重我的聲望去對付尉遲迥吧?
  但是……他們為何忘了。當年周文帝宇文泰也要將襄樂公主下嫁為我家儿媳,由于我執意推讓,還是嫁給我的侄儿世康。楊堅連殺了襄樂公主的兩個哥哥——宇文招、宇文盛,就不怕我韋家見怪嗎?而尉遲氏与宇文皇族也是姻親,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們兩家聯手對付他楊堅嗎?
  當然,他楊家同宇文皇族也是姻親!
  如此看來大家親熱得不得了,相互間卻虎視眈眈。可笑!
  而當年襄樂公主下嫁給世康時,兩個人都剛滿十歲,而我那候選駙馬之一的大儿才七歲……可見宇文泰為了締造自家的帝業,擴大自己的勢力,不惜將十歲的幼女也當作一個籌碼,押上了賭桌。可怜!早年的宇文泰外號黑獺,這只黑獺果然善于捕魚。
  黑獺奮斗一生,爭來一份厚厚的帝業。只不過黑獺他沒當一日的皇帝,而宇文氏男子又居多不得善終,不能不說是可悲了!
  到底是當皇帝好,還是當我這种不招人猜忌的大臣好!他不覺洋洋自得起來。
  但是……這魚簍未免編得太過精致,會是誰的手藝?徐州可謂水國,經常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魚簍,但如此精致的卻是少見。
  當晚在驛館休息之前,他又特地找來杜慶信詢問:
  “除家人外,离開長安時你見過誰?”
  “沒。我誰也不見……”
  “誰交給你的使命?”
  “李德林……”
  韋孝寬自然明白,李德林是左丞相楊堅的智囊,由他親自向杜慶信授命,足見左丞相對此行的重視了。但尉遲迎已經兩抗詔命,更不會自動交出兵權,難道這點李德林也想不到么?既已想到,為何還要讓他去相州碰釘子?若是強行奪權,我數十人侍衛頂什么用?當真是儿戲一般!
  韋孝寬想了一個晚上,始終弄不明白楊堅、李德林差他去相州的真意。
  第二天渡濟水時,他心中一突。這里是古齊國的地面,忽地想起了齊相晏平仲,此人有個毒辣的計策,叫做二桃殺三士。
  今徐州總管有人接任。剩下的只有一個相州總管,他讓我与尉遲迥兩人去爭,那是一桃殺兩士了……
  到了白馬津渡口,迎面馳來了十數騎,馬上人均為校尉裝束,飛也似擦身而過,顯然是有緊急軍情!
  騎馬侍候車旁的杜慶信提醒:“這是相州的軍校,分馳河南。齊魯必有急事……”
  這還用說嗎?顯而易見!
  過了白馬津,便是河北,是相州的管轄范圍。他行速更慢了,非止要小心謹慎,更主要是留神這里的山川形勢。比如不遠處的馬陵道,那龐涓便是不明山川形勢,吃了大虧。
  “到朝歌了!”杜慶信打斷了他的回憶。
  韋孝寬“嗯”了一聲,攙著老伴下了車來。
  太陽剛下哺,便不走了?
  “是否去驛館安歇?”杜慶信小心地問。
  “嗯”
  朝歌是古殷商的都城之一,到春秋時期還是衛國的都城,如今不過是個縣城。天地也有衰落的時候!
  朝歌縣的驛館靠近牧野。他立在驛館的門口,眺望著遠處。牧野是有名的古戰場,周武王曾經在此与紂王決戰,給紂王以毀滅性的打擊,紂王因而自焚。
  北面一匹快馬飛馳而來,距韋孝寬丈把外,忽爾馬立而嗚。馬上下來一人,趨前朝他長揖:
  “卑職相州總管帳下賀蘭貴特來迎候韋大人!”
  韋孝寬微笑著,听那賀蘭貴繼續陳述:
  “……我家總管望韋大人之來相州,如大旱之望云霓!”賀蘭貴望一眼西斜的日頭,又說,“天時尚早,再赶一程如何?卑職這就在前領路……”賀蘭貴邊說,邊往驛館張望,暗數一下,見韋孝寬的隨從衛士不過數十,不覺喜形于色。
  韋孝寬笑道:“將軍言重了,領路云云,何以克當?”
  “當的!當的!大人一入相州,便是卑職的頂頭上司,自當執鞭隨鐙,為大人驅馳!”
  “尉遲總管可有書信?”
  “有!”賀蘭貴恭敬地遞上了尉遲迥的親筆手書。
  信里說得非常客气。道是韋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寰宇無人能及,得其統率相州兵馬,實是將士之大幸,他尉遲迥是一万個放心,希望能早日到相州赴任。
  韋孝寬看罷又是一笑。朝廷待他非常之好,尉遲迥待他非常之好;但兵家忌的便是非常,非常的背后常常隱伏著危机。
  他自然沒急于赶路,而是在驛館設宴款待賀蘭貴。席間他向隨行衛士宣布了“大喜訊”:相州全体官兵歡迎弟兄們!說完顧問身邊的賀蘭貴:“不差吧?”
  “完全如此!”賀蘭貴興高采烈地證實。
  他也逐桌与韋孝寬的衛士敬酒,觥籌交錯,一醉方休。
  韋孝寬也盡歡而罷,依稀記得是孫女婿杜慶信扶他入室就寢。
  于醉眼朦朧中忽聞一個親信稟道:
  “大人,敵兵大至!”
  “何來敵人?”
  “高歡親率十八万大軍,將玉壁城團團圍住!”
  高歡?
  韋孝寬登上城樓,但見城外連營數十里,黃衣的軍士漫山遍野,如濤涌浪翻,似大河奔騰!
  人海戰術!
  攻城開始了。黃衣軍洶涌澎湃,城上黑衣軍以定功弩射之。黃衣的人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無數起,無數落,一如潮汐!退潮了,城下積尸有如厚厚的沉渣……
  黃衣軍吃虧在于受居高臨下的打擊。他們也在城外堆起巍巍之土山,打算以更高擊次高。無數座土山拔地而起,疲憊不堪的黃衣軍正高興以血汗筑起的优勢,回顧城頭,無不失色。原來黑衣軍掀掉城樓的屋頂,縛木續高,城樓瞬間又長了好几層,如雨后春筍!
  高歡气得七竅生煙,鞭指城頭大罵:“任你縛樓至天,我穿地取你!”
  無數的地道穿地入城。黑衣軍城內掘地為塹,地道中的敵人露頭一個便殺一個;又于塹中燃起大火,用皮排將火鼓入地道,把地道中的黃衣軍熏成烤雞、烤鴨……
  事后很長時間,玉壁城還充滿火燒味……
  黃衣軍又用沖車撞城。那是特制的巨車,車中實以大木、巨石,由數十名猛士疾推前進,憑巨車的重力、加速度沖撞城牆,所向無不崩裂,厲害無比!黑衣軍縫布為慢,隨車所向而擋,布軟不受力,車雖能前進,速度大緩,即無破城之功。至柔終于克了至剛。
  黃衣軍又縛松、麻于竿,沾油點火欲燒布慢,并縱火焚樓。黑衣軍卻以長鐮割火,令敵軍無以得逞。
  高歡的新招雖層出不窮,均被韋孝寬所破。最后,射書入城,遍告黑衣軍曰:“能奪城主降者,拜太尉,賞帛万匹!”韋孝寬字書其背曰:“能獲高歡者准此!”命將士一一射還城外。其時高歡正揮師攻城,一箭恰落身旁,他揀起箭書一看,哇地一聲,气得吐血當場。
  天黑了,有巨星隕落敵營,士兵喧嘩,驢馬齊鳴,相傳主帥高歡中箭而亡。
  沉寂了一陣。忽然敵營中遍地篝火沖天。一個嘹亮的聲音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其聲蒼涼悲壯,不住地在夜空盤繞。韋孝寬明白,這是敵軍中赦勒部落的大將斛律金唱的《敕勒歌》。繼而,四面八方盡是《敕勒歌》。他知道,敵人要退兵了……
  “大人,天亮多時了!”杜慶信輕敲房門,低聲呼喚。
  韋孝寬一覺醒來:原來是一場夢!
  但這場夢卻是三十四年前的現實。
  其時,名為東魏丞相,實是皇帝的高歡,傾全國之精銳,得十八万兵,親自率師西征,實指望西渡黃河,席卷關中,一舉而定天下;不料,卻在河東,西魏的大門口玉壁,被韋孝寬擋了駕。大戰了五十多天,傷折過半,丟下了七万多具尸体,負病回到晉陽,不久亡故。
  他韋孝寬以二万眾抵拒十八万師,可謂以一擋十。從此,東人無西向之心,東西魏并列,北齊、北周共存。由此玉壁改為勳州,三十八歲的韋孝寬名揚天下以后,他長期鎮守玉壁,成為西魏——北周的守護神。
  二十五年后,那個高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生出個好儿子“射雕都督”斛律光,號明月。那斛律明月再次率師西征,以迅雷之勢于河東筑十三城,拓地五百里,再次与韋孝寬較量。他韋孝寬施用了反間計,利用北齊寵臣祖孝征之手,害了斛律光。
  從東魏到北齊,兩個首屈一指的頭號英雄部折在他手中,如今他韋孝寬又位极人臣,而且子孫滿堂,個個如玉樹之臨風。古往今來,將帥如他者又有几個?
  他一邊洗臉,一邊想平生快意的事,心情舒暢极了。
  早飯是烤鴨配一碗稀粥,外加一個白面饅頭。韋孝寬見那烤鴨,皺起了眉頭,气道:
  “我一向不吃烤鴨,你們不知道!”
  使女連忙將烤鴨撤去,換來了一碟牛肉干,一碟豆腐干。杜慶信見牛肉干上有只又黑又大的螞蟻在爬行,便信手抓來,將它捏死。
  韋孝寬怒喝:“你干什么?”
  杜慶信連忙解釋:“一只黑螞蟻……”話未說完,“啪”地一聲,已挨了一巴掌。杜慶信哪里知道自己無意中犯了大忌。
  原來三十四年前那場玉壁大戰的前夕,魏都鄴城外發生了一場空前的螞蟻大戰。在十丈方圓的地面上,蓋滿了黑色与黃色的兩隊蟻群,雙方持續大戰了十几日。其時,東魏兵已向五壁集結。東魏兵穿黃衣,西魏兵穿黑衣,都處于臨戰狀態。由于螞蟻也是黃黑雙方決斗,鄴下的百姓便以蟻斗卜東西魏兩軍的胜負。結果黃蟻大敗盡死,后來穿黃衣的東魏兵也大敗而歸,与斗蟻相符。后來,斗蟻的事也几乎傳遍了天下。從此,韋孝寬暗暗自認為与黑蟻有某种神秘的關聯,絕不許人任意弄死黑色的螞一蟻!而今杜慶信不僅捏死的是黑螞蟻,而且是蟻王大小的黑蟻。這還了得!
  他摔了孫女婿一巴掌,猶不解气,竟然飯也不吃,回房睡覺去了。
  杜慶信莫名其妙地望著他的去影。
  楊老夫人歉然望著孫女婿,歎道:“老頭子脾气越來越怪了……”她扔下這話,也跟著進去。
  稍后,使女傳話出來,道是老爺病了,今日不能起行,請賀蘭貴先回相州。賀蘭貴沒法,只得怏怏离去。心想:人家欽差都挨了一巴掌,我算老几?万一沖犯了老家伙,只恐連性命也丟了!
  傍晚,又從相州來了一人。他是魏郡的太守韋藝,韋孝寬的侄儿。魏郡太守的治所在鄴城,也算尉遲迥部下。
  韋孝寬在臥室接見侄儿韋藝。他玩笑道:“太守也算是朝廷的大官了,豈有遠行數百里出迎新總管之理?”
  韋藝有點尷尬,起身揖道:“大人忘了?你不僅是我的新上司,也是我的親叔叔;侄儿迎接叔父,雖千里不遠!”
  杜慶信此時也站在一旁。心想,尉遲迎便是不當官,也無需如此急于交割,連派兩個專使促行。有道禮多必有詐,他做得愈過分,未免也就愈露出破綻。想到此,不覺臉上挂著冷笑。
  韋孝寬掃了杜慶信一眼,喟然歎曰:“當今天下,兄弟設陷,父子相謀,比比皆是,難得有你這等孝心。看來,我若不早日往赴鄴城,說不定尉遲迥又會專使絡繹不絕而來,未免太難為情了!所以,老夫打算明日就……”說到這里,閉口不言,不住喘气。
  “明日就動身去鄴城?”韋藝眼光一亮,一陣惊喜。
  韋孝寬續道:“明日就派人去鄴城買藥,早早服下,以便快些同你起行。”
  韋藝喜气全消,怪問:“但不知是何貴重藥品,非得鄴城去買不行?”
  韋孝寬望著燭光出神,喃喃道:“鄴城乃北齊故都,想必繁華依舊,那藥舖里該當有千年首烏出售吧?”說到這里,緩緩閉上雙目,不一會,鼾聲大作。
  次日凌晨,果然兩個侍衛騎上快馬,馳往鄴城而去。
  又是傍晚,韋孝寬在臥室接見韋藝。
  他肅然問:“尉遲迥擁立趙王宇文招的小儿子為王,起兵反叛朝廷,想當第二高歡你知耶不知?”
  韋藝硬著頭皮說:“安有此事?”
  這時,杜慶信領來了叱列長叉。這個先行螂城新任相州刺史的叱列長叉一看相州的情形不對,只身潛逃回來,半路上恰好碰上了兩個去鄴城“買藥”的衛士,便一同轉回驛館。
  韋藝當場愣住。
  韋孝寬站了起來,冷笑道:“‘藥’回來了,我自然藥到病除!只是你——”他指出韋藝訓道,“你才是不可救藥!乃父曾說:古人不拋棄遺落的竹簪,不丟下脫落的敝屣,惡与之同出,不与同歸也!乃兄世康也有一句名言:以不貪為寶!尉遲迥給你什么好處?你……你竟然將老叔父賣了!”他气得渾身發抖。
  韋藝跪了下來,哭道:“孩儿哪敢出賣叔父!那尉……尉遲迥已擁有半個齊國的兵馬,實是誠心誠意請叔父去當軍師……”
  “我若不當軍師,不當那叛軍的軍師,卻又如何?你想過么?那尉遲迥非殺我不可!”
  “孩儿以為,尉遲迥擁立趙王之子,實是盡忠周室;那小皇帝捏在楊堅手中,遲早是要完的……”
  這時杜床信冷冷地插嘴:“不知堂二叔可否想過:二叔韋壽、三叔韋霽、四叔韋津此時都在長安供職,而大堂叔世康、三堂叔世沖,此刻也在帝京供職,你把爺爺騙去鄴城,非但謀害了爺爺,也毀了爺爺一世英明,更是置整個韋氏家族于死地!當今天下,韋氏家族雖不說首屈一指,數一數二,但數三數四卻綽綽有余!韋氏能顯赫于當世,多虧爺爺他老人家一力擎天。想當年玉壁大戰五十七日,爺爺他背不沾席五十七夜,他坐著睡,靠著睡,甚至站著睡,片刻而已,這才打敗強敵,名揚天下,韋氏也由此而興,爺爺他不容易啊……”
  杜慶信說哭了。
  韋孝寬也熱淚盈眶,楊夫人更泣不成聲,韋藝惶愧無地。
  杜慶信的話當然不單是對韋藝說的,他又說道:“尉遲迥最忌憚的便是爺爺了,他連派兩個專使請不去,下一步會是什么?”
  這一問厲害之极。韋孝寬既不与尉遲迥結盟,便是尉遲迥的敵人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敵人了,以資望才干而論,將极可能是來日朝廷討伐軍的元帥;所以,尉遲迥下一步棋必是捕殺韋孝寬,非是捕殺韋孝寬,乃是捕殺未來的討伐軍元帥也!
  這一點,不僅尉遲迥作如是觀,韋孝寬也作如是觀。老人霍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出門去;立在中庭,仰望夏夜的天空。
  但見滿月在天,淡星疏落,四野銀裝素裹,如同白晝。
  恍惚間似聞“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的童謠。這童謠是他八年前令部下參軍曲岩編的。“百升”者,外也。暗喻斛律光將當天子;“明月照長安”則言斛律明月的光輝當遠照長安,若非當上天子,他的光輝又怎能照到長安。韋孝寬平生最善用間,鄴都的政情他了若指掌,其時,齊后主多疑,奸臣祖孝征當道,他讓間諜將此童謠往鄴下廣為散發,不久,齊后主便殺了斛律光。參軍曲岩是個奇人,善于占卜,先就對他言道:來年東朝將殺大臣。于是他們商量,由曲岩造此童謠,果然一擊即中。斛律光一死,曲岩便即辭官遁跡山林。如今想起這兩句童謠,似乎還另有所指:“百升飛上天”似指斛律光歸無死去;而“明月照長安”則似在暗示我韋孝寬當此之際,應趁明月之夜逃回長安,才能免禍。如此想來,曲參軍的童謠卻又為我今日指點迷津。
  他找到了驛丞,一起去看馬廄,廄中除他帶來的馬尚有三十六匹驛馬。他讓驛丞將驛馬全數赶到庭中,告訴驛丞:他今夜要同侍衛們遛馬看牧野古戰場。
  不一會,韋孝寬与隨行人員全体出動,連夫人与二使女也坐車同行。韋藝騎馬在前領路。只一輛行李車還在驛館中。
  那驛丞望著眾人去影,大是迷茫:月夜遛馬?為何家眷也去?尤其是我那三十六匹驛馬竟是空鞍隨行……
  韋孝寬又轉回來,告訴驛丞:明日尉遲總管將派大批人馬到此,迎接新總管去鄴城,務必備好酒菜盛筵接待!
  韋孝寬一行人踏著月色向長安疾馳。
  尉遲迥果然派大將軍梁子康追逐韋孝寬,但每到一個驛站;卻無驛馬可以更換,于馬疲人饑之際,只好喝酒吃肉,不免誤了行程。
  韋孝寬到了長安,左丞相楊堅降階出迎,設大宴為之洗塵接風。
  次日,小皇帝降旨:以韋孝寬為行軍元帥,以梁士彥、元諧、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楊素、李詢等為行軍總管,全線出擊,討伐尉遲迥。李詢又兼元帥府長史。
  韋孝寬領旨、謝恩,但神色漠然而又凝重。
  事后楊堅問智囊:“孝寬漠然而又凝重,何也?”
  高熲答:“此老向來持重,在大勢未然明朗之前,要他不觀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楊堅又問:“如何才算大勢明朗?”
  李德林答:“必得并州總管李穆堅決反對尉遲迥,韋孝寬才會發起雷霆之一擊。”
  楊堅的心情頓時沉重,那李渾去并州十八日了,為何沒有回音?若非節外生枝,怎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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