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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歸心似箭的長孫晟万万沒想到自己一箭雙雕的絕技竟使他被羈留在大
  漠。

  周靜帝大象二年夏天,一隊人馬与灞橋送別的人群,難分難舍地分手,然后曉行夜宿,穿過并州,跨越云州,出了長城。到了定襄郡邊境,隊前的青龍旃忽然不動了,隊伍緩緩地停了下來。
  驛道到此為止,再往北走,沒有行車的路,只能騎馬了。
  一個青年將軍牽著一匹胭脂馬,來到一駕繡幌前面,低聲對車中人稟告一陣,肅立一旁。隨即,車帘揭開,走出一個楚楚動人的嬌娃。這嬌娃在青年將軍的扶持下,終于跨上珠光寶气的胭脂馬。面對塞外大草原,她返身南望:
  ——那蜿蜒的長城,那茫茫的遠山,把長安隔在虛無縹渺之鄉!這是与家國訣別。
  她歎息一聲,兩串淚珠便滑下腮幫。
  她眼中集聚著怒火,投向青年將軍的臉上。
  青年將軍臉被灼痛似地低下頭來。
  人馬渡過黑河之后,逼近了大青山。
  “那是何物?”她遙指大青山下一堆隆起的荒丘。
  “墳墓。”青年將軍簡短地回答。
  “誰的墳墓?”
  “是……”
  “別吞吞吐吐!是不是昭君冢?”
  “是。”
  “下馬。”
  青年將軍跳下白龍駒,將公主扶下胭脂馬。
  “既然忌諱王昭君,你們因何要不斷炮制新的王昭君?”
  “公主…”
  “別說了!玉露,香果伺候!”
  “是。”早已下馬的玉露應聲道。她從小跟隨公主,是公主的貼身侍婢,這回是作為陪嫁品隨公主去漠北的。
  既然公主要吊祭王昭君,那就索性讓送親的人馬休息一下。青年將軍把這個意思告訴了突厥的迎親使者安遂迦和護親正使宇文神慶。大胖子宇文神慶是公主的族叔,他正在馬鞍上打盹,一束枯草般的胡須在微風中抖動著。
  “唔?好……”他在朦朧中不樂地答應青年將軍,卻听任坐騎繼續前進,一個親隨只得上前勒緊轡韁。
  昭君家上荒草隨風沙沙作歎。青年將軍上前時,公主已讀完祭文,把它交給玉露,連同冥錢一并焚化。祭文已被烤焦燒卷起來,但尚有一角的几行纖麗的文字還十分醒目——

    弱女戀故國,
    壯夫怯征鞍。
    朔風吹花落,
    荒草白骨寒。

  青年將軍看了這几句祭文,才明白公主一路上把自己出塞的緣由,歸咎在不能保土守疆的將士身上。
  “男儿不能碟血沙場,讓弱女子遠离家國蒙受風霜之苦,真是莫大恨事!”
  青年將軍望一眼粉黛盈盈的公主,慨歎道。
  “說下去。”她用眼神表達了這個意思。
  “令祖周太祖領有西魏江山,不及稱帝便歸天了。為了爭奪這份帝業,你的父輩們不僅有半數殆于非命,國力也大為耗損;加上兼并北齊的長年征戰,周室已是國庫空虛,危机四伏。宣帝不以江山為意,只當一年皇帝便煩了,傳位給年僅七歲的太子靜帝,自稱為天元皇帝。就在此時,突厥人遺使求親,他對付得了嗎?因此,只得將你這個從妹冊封為千金公主,以圖塞責。如今宣帝升天去了,還管公主你塞外風霜之苦!而你那九歲的侄儿靜帝,更是愛莫能助了!”
  青年將軍的議論,千金公主不得不承認句句屬實,但他肆無忌憚的言辭卻使她感到震惊:
  “長孫晟,難道你不怕族誅嗎?”
  “公主不必動怒,先說小將的話是否合乎事實?”
  “這場屈辱的和親,你們武將就沒有責任了?”
  “武將倘若不能拒敵長城之外,理當馬革裹尸而還,可宣帝從未詔令他們出征;非是小將狂妄,皇上若給三万精騎,便可橫行陰山南北,何用和親這一招!”
  千金公主沉默不語了。
  青龍旃蠕動了,和親的隊伍又出發了。
  公主重新打量一下身邊的青年將軍長孫晟,覺得這白龍駒上的青年既英武又剛毅。
  長孫晟悵望那撒落在草原上的古城堡,以及荒草間無數支离骷髏,感慨万千。胡人、匈奴人、漢人、柔然人、突厥人,還有長孫晟的祖先鮮卑人,都為爭奪這片草原流過血。西方的狼山已銜半邊落日,流洒人間的晚霜在草原上泛濫開來。
  羊群白云般地浮動著。突厥牧人聞說南方的公主和親路過此地,蜂擁上來觀望。一匹紅棕馬貼著碧綠的草地飛馳過來,馬鞍上坐著的是一個貴族少年。他高高地揚起鞭子,“啪噠”一聲,當空鳴一響鞭。胭脂馬沒見過世面,嚇慌了,從馬夫手中脫韁逸走,狂奔山道。千金公主在馬上搖晃起來。為了适應漠北的生活,她在長安時受過几個月的騎術訓練,可是怎能适應這种非常變故?
  護親正使宇文神慶懵了,迎親使者安遂迦愣住了,那突厥貴族少年更是傻眼了。只有長孫晟在他們遲疑失措之際,單身匹馬追上前去,但白龍駒的腳力不如胭脂馬,始終還是同胭脂馬拉開百步距离。
  “快追!”安遂迦大喊一聲,拍馬飛馳而上。宇文神慶和那個貴族少年也緊緊地追上前。
  夜幕垂天而降,下弦月斜挂西天。長孫晟始終与公主保持一箭的距离,胭脂馬像影子在遠處晃動,公主竟然還在馬背上,真是奇跡!他疾聲呼喊:
  “抓緊馬鬃!緊貼馬背……公主!”
  馬已奔過了草原,進入磧石地帶了。長孫晟連抽三鞭,讓馬狂奔向前。天啦,星光下,胭脂馬在沙漠上緩緩前行,公主還伏在馬上,人在臨危之際自會創造奇跡!
  長孫晟連忙赶上前,俯身拉住胭脂馬轡僵,只見胭脂馬在不斷地吹气。公主已陷于半昏厥狀態,他只好將她抱下馬鞍。
  公主一動不動地任長孫晟抱下馬鞍,但呼吸均勻,這叫長孫晟寬慰。塞北的夏夜是寒冷的,他解下外衣,悄悄地為千金公主蓋上,然后便坐在公主身旁的沙地上。
  “公主!……”長孫晟打算輕聲叫醒她,但公主坐了起來,緊靠著長孫晟的身子,囁嚅道:“會不會有狼?”
  果然,遠處傳來一陣充滿威脅意味的狼叫聲。
  “公主放心。”長孫晟安慰道。
  然而,公主更緊緊地貼在長孫晟的身上。長孫晟非常清楚地听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公主打破了沉默:
  “長孫副使,我們逃走吧……”
  “……”
  “逃回長安,我要親自奏明幼主,撥給你三万精騎……”
  “回長安那是抗旨大罪,我們都得死。”
  “那我們就遁入山林,打獵為生……”
  “突厥人會把我們抓去當奴隸……”
  “我們离開草原,尋找桃花源去!”
  “沒有桃花源!”
  長孫晟苦笑了,公主卻將長孫晟抱住,搖動長孫晟的身子,長孫晟沉思默想了。他想自己的家世;他是鮮卑族人,祖先是北魏的皇族,曾祖父長孫稚是上党文宣王。北魏分裂為東西魏后,西魏的國祥為宇文氏所篡奪。他的父輩在周廷雖不失公侯之位,但皇族的特權已不复存在。到長孫晟這一代,靠蔭封擠入上層政界的路已斷了,前程必須憑真才實學去開拓。為此,他自幼悉心習文學武,且有長足的進步。但他生不逢時,雖是文武雙全,在荒淫的周宣帝治下,只混了一司衛上士的小武官。前年,在一次貴族子弟的比武中,二十多歲的長孫晟被上柱國、大司馬楊堅賞識了。這位當朝國丈拉著他的手,對身邊的隨員說:
  “長孫郎武藝超群,又多奇略,將來必定成為名將!”
  兩年后的今天,經楊堅舉荐,他成為護送千金公主北上和親的副使,終于踏上了錦繡前程。若是楊堅臨朝稱制,定可重振國威,那他長孫晟便不愁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我們逃吧……”公主又提醒道。
  長孫晟望一眼東天熹微的晨光,不無愛戀地注目一下公主,陰郁地說:
  “來不及了,他們會從四面八方追蹤……”
  公主松開了手,將身子挪開。
  東邊塵土飛揚,冒出一隊人馬。長孫晟從地上撿起外衣,站了起來。他看清了,領頭的正是突厥的迎親使者安遂迦。

  打從重新上路以來,千金公主總是沉默著,胭脂馬雖然与白龍駒近在咫尺,但她一眼都不曾看過長孫晟。
  出了白道川,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不遠的地方,一面白旗在空中飛舞,沙地上有一群突厥人和一百多頭的駱駝。突厥人共有二十來個,他們拿著葫蘆瓢往大桶里舀酒猛喝,大部分人都披發左衽,把珍貴的衣服胡亂丟在地上作枕頭,肆無忌憚,根本不把來人當作一回事。
  迎親特使安遂迦打了一個手勢,護親隊伍便停下來。一個突厥人手里端著一瓢酒,醉步上前,恣肆地端詳千金公主,轉身沖著安遂迦說:
  “帥!夠得上當我們的可賀敦(突厥人對皇后的稱呼),來,為漂亮的可賀敦,為我能干的特使干一瓢!”
  “干!”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著。
  講話人喝完,又舀一瓢遞給剛跳下馬的安遂迦,說:
  “祝你高升!”
  安遂迦接過瓢,把酒澆在地上,滾燙的沙地“嗤”地一聲,冒起一縷似煙如霧的蒸气。
  “只帶一個姑娘回來,神什么……”
  對方被掃了興,不滿地咕嚕著。
  安遂迦告訴大家:
  “前面是大沙漠,坐騎要全部換上駱駝,因此,可汗特地派來了几十個附离(突厥人對衛士的稱呼,原意是狼),專程送來駱駝。”
  安遂迦說完,對駝群長長地吆喝一聲,駱駝群紛紛跪了下去。
  在長孫晟的扶持下,公主上了繡金佩玉的流蘇鞍墊。其余的隨行人員上駝背的上駝背,架貨的架貨,一時都忙碌起來。
  不到半個時辰,駝鈴叮叮當當地響起來。青龍旃和狼頭旗并行在隊伍前頭,迎風招展。
  “今冬我打算到長安去樂一樂……”一個附离在隊伍的后頭發語道。
  “長安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厭的美人……”另一個附离醉腔醉調的搭話。
  這些話隨風傳到隊前的長孫晟耳中,句句听得真切。鮮卑族与突厥族語言相近,盡管有許多細微的差別,但基本上是相通的。他听了十分憤慨,又感到無比的屈辱。周室除了每年向突厥進貢繒絮錦彩之外,周廷的光祿寺還特辟迎賓館,常年招待成千的突厥貴族官員,供他們吃喝玩樂。前任的突厥可汗佗缽曾對他的部下說:
  “只要我南方的兩個小儿子經常孝順,何患貧窮!”
  想到這些,長孫晟如芒在背,渾身不舒服。
  公主宇文氏也是鮮卑人,突厥語本來也懂得六七成;出嫁前在太常寺又學習了突厥的禮儀,順帶也學了一些突厥特有的語言,如今可以听懂八九成,听了那些話覺得特別刺耳。
  出了白道川后,記不清又宿營了多少次,但到處都是荒無人煙,連生命的跡象也看不到。“叮當叮當”的駝鈴單調得叫人受不了。公主不禁想著:第一個使用駝鈴的人,一定是為了排遣難耐的孤寂才想起這玩意儿的。人們是多么想在這荒漠之中,見到一點生机,听到生命的气息啊!于是,就挂起駝鈴,讓旁人也讓自己,在這“叮當叮當”聲中找到慰藉。可是,為何听在耳中,反而适得其反?這叮當作響的小鈴擋几乎包藏人間所有的孤寂、凄涼之情,駱駝走到那里,小鈴擋就傾訴到那里,年年代代永無盡時……
  駝背上的公主愁苦欲絕。這個世界實在不可思議:我為何非嫁到突厥不可?身邊這一位不是很好嗎?公主心中產生一种強烈的愿望:
  “回去!回去!”
  這心聲与駝鈴相呼應,簡直就是駝鈴的回聲。
  盡管大沙漠似乎永遠走不到邊,可是有一天上午,都斤山(在蒙古境內,即今之杭愛山)宛然在望了。這就是說,突厥可汗的牙帳快到了。附离們高興得歡呼起來。公主卻肝腸寸斷,她突然鼓足勇气對身邊的長孫晟說:
  “副使大人,你能否救我?須知到了牙帳,就是我的死地!”
  長孫晟默然。他能回答什么呢?要排除屈辱的和親,靠匹夫之勇是無濟于事的,應該在好多年以前就走富國強兵之路。
  “你听見了嗎?”公主又問一句。
  長孫晟轉過頭來凝視著公主,力圖把深沉的同情与愛莫能助的复雜心情,全部傾注公主的心頭。
  驟然間,大漠的南陲升起滾滾的煙塵,煙塵里冒出兩匹快馬,直接赶到公主的駱駝面前。
  “公主殿下,你的家書!”
  信使將信交給公主。
  公主接過家書,臉上煥發歡悅的光彩。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拆開信封,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來。緊接著,她的手抖得多厲害!臉色像紙一樣蒼白!長孫晟連忙湊上前去。忽然,公主眼神僵直,一個傾斜,昏倒下去。

  酷暑乍過,嚴寒就來了,突厥人沒有秋天,沙缽略可汗為了給南人留下強烈的尚武精神的印象,決定在送長孫晟一行回國之前,舉行規模盛大的冬獵。
  大清早,几十個突厥貴族擁著沙缽略可汗和可賀敦,在一千多附离的護衛下向都斤山北麓進發。他們頭戴貂帽,身著錦緞皮裘,挎著腰刀,佩著弓箭,騎著高頭駿馬,旋風般地卷向前去。不消片刻功夫,便把南方的護親客人拉開一箭之地。
  長孫晟長嘯一聲,騰躍上前,緊緊跟著可賀敦的胭脂馬,逼近沙缽略可汗的什伐赤。
  長孫晟在家時曾听叔父長孫覽說過:作為一個將軍,識別敵人戰將的坐騎是十分緊要的。因為,敵人的旗號可以更換,裝束可以變化,但戰馬与它的主人卻是不易分開的。長孫晟出于一個戰士的意識,仔細觀察突厥貴族們的坐騎。那身上烙著“發”記號的,是陰山北麓阿史阿德氏貴族的駿馬;印著“>”記號的,是拔延阿史德氏貴族的駿馬;烙有“勿”形的,是磧南貴族的駿馬……長孫晟明白:眼前不僅有突厥族最尊貴的人,還有突厥馬的精華。
  突然,兩道利箭般的眼光,投到長孫晟臉上——可賀敦在注視他。長孫晟感到很不自在,這是千金公主宇文氏變成可賀敦以后第一次同他照面。那天到了都斤鎮可汗的牙帳,公主并沒有自殺,而是毫無周折地同沙缽略成婚。當時,長孫晟悵惘之余,深感女人的心思直似行云流水難以捉摸。几天后,長孫晟在安根河邊飲馬,恰好在那里碰到浣衣的玉露,從她口中得知,公主那天看到的家書是一封凶信,公主的父親趙王招、叔父越王盛都被大丞相楊堅殺了。于是,長孫晟對她的行為有了新的理解。不久,公主又接二連三地同沙缽略出去練習騎術,這舉動又進一步證實長孫晟的想法:公主是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复仇,才与沙缽略完婚的。
  漠北的生活一晃過了几個月,今日再与公主照面,長孫晟覺得她已判若兩人了。仿佛她得了一場大病,气色那么衰竭蒼白;仿佛她瞬間多長了十歲,眼神那么專注和深不可測。她對長孫晟的凝視是多么令人心惊!這种复雜的眼神,是成熟的人才能具有的。
  隊伍來到都斤山的白虎谷,此地以盛產白虎著名。白虎比一般老虎凶猛,沙缽略怕白虎會襲擊他的可賀敦,于是,隊伍繞過白虎谷,斜插到東南方的叢林里去。附离們拔出佩刀在前頭開路。
  笳鼓齊鳴,宣告各山谷和要道已經張好同罷,圍場開始了。犬聲如豹嘯,此起彼伏。搜索獸蹤的獵手從三個方面穿梭來往,編織成一道人网。鳥儿惊慌地竄入云端;狂奔的麋鹿三五成群,呼儿喚母逃脫這場災難,一片哀鳴;逃命的大熊從樹叢中擦身而過,從樹梢和枝椏上飄落銀灰色的雪粉;加上胡徊悲鳴聲,使大森林充滿殺机……
  夜幕降臨了,一堆堆篝火伸出金紅的利舌顫悠悠地舐著夜空。隨著柴火畢剝的爆裂聲,三三兩兩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飛竄。烤焦的獸肉香、酒香以及生柴焦化的气味,构成野餐特有的風味。
  長孫晟獨自坐在安根河畔,望著黑幽幽的河水出神。
  “副使大人倒有閒情逸致……”
  “哦……”長孫晟回頭一看,發現一個貴族少年立在身邊,在篝火的映照下,紫膛臉煥發著紅光。有點臉熟,在哪儿見過的?
  “記不起來了?我叫染干,前日我甩了一鞭,可賀敦的馬嚇跑了几十里……那馬叫什么來著——胭脂馬,它太嬌貴了,真沒想到……”
  長孫晟沒搭腔,但也想:你也太嬌貴了,怎么可汗沒宰了你。真想不到!
  “回去以后挨了父親的鞭子,你還生我的气嗎?”
  少年憨厚的神態在黑暗中不甚真切。
  長孫晟覺得他的口气倒也誠懇,這才問了一句:
  “你父親是誰?”
  “處羅侯,可汗的弟弟,官居突利設(主管突厥東方的軍事統帥,相當于周室的上柱國)……”
  “原來你是可汗的侄儿,難怪你可以用鞭子歡迎可賀敦!”
  “副使大人,這話可万万說不得!望你在可汗、可賀敦面前代為周旋,我那一日一鞭确實是無心的。”
  “這事由你父親去說不是更好?”
  “說不得!說不得!可汗他對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大信任。”
  “這話從何說起?兄弟之間還……”
  那貴族少年不假思索地說道:
  “我們突厥四鄰都是強敵,稍掉以輕心,便會再次淪為奴隸,就像柔然人稱霸時那樣。因此,權力更替時,我們不用父子相傳的辦法,而是弟承兄業。伊利可汗臨終時傳位給我的祖父逸可汗,我祖父又傳位給三弟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又傳位給四弟佗缽可汗……”
  “他們都不顧念子孫,卻是難得……”
  “顧念也沒有用。可汗對自己的繼承人只能提名,不能裁決。決定權在可汗、貴族和伯克組成的貴族會議。因為這個緣故,佗缽可汗過世后,就沒有把權力交給玷厥,几經周折,終于轉到年富力強的第二代手中,就這樣,我的伯父攝圖(沙缽略可汗的名字)便當上了沙缽略可汗。但是,攝圖的威望不高,地位不穩,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邏便、佗缽的儿子艸奄羅、叔父玷厥都不是真正服他。所以,他只好封艸奄羅為第二可汗,封大邏便為阿波可汗,封玷厥為達頭可汗,同時,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把東方的典兵之權交給我的父親,讓我父親當突利設。然而,他對自己的親弟弟也有點疑慮:怕我父親權力太大,怕弟承兄業……所以,你會明白,我那無心的一響鞭,闖了多大的禍!”
  “可是你應當明白,剛才這一席話實在不該向外張揚,更不該對周廷的使者說。這消息要是傳到沙缽略可汗耳中,你闖的禍就更大了!”
  這不到二十歲的貴族少年心里一震,沁出一身冷汗,但也清醒了。他變換口吻說:
  “副使大人如果肯答應在可汗、可賀敦面前代為婉轉周旋,我不惜重金報答,要是你干出落井下石的事來,那我就跟你拼了!”
  說完就轉身离去。
  “長孫副使因何今天不露一手?傳聞你的箭法很不尋常呢!”
  聲音像銀鈴一般悅耳,千金公主來了。
  長孫晟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荒原上追赶公主的情景,渾身發熱,脊背冒汗,一下子傻了。
  “可汗的用意難道可賀敦會不懂?”長孫晟仍然沒轉過身來,只是沖著河水說:“今天這場冬獵,是特意安排給南方人看的。”
  公主沉默了。許久,長孫晟才轉過身來。公主近在咫尺,篝火的光從側面射過來,勾勒出她的分明輪廓,她的胸脯不斷地起伏著,仿佛可以听到急促的呼吸。遠處站著玉露,似乎在傾听森林中傳來的雪壓斷松枝的聲響,靜靜地立在那邊。
  “可汗呢?”
  “他喝醉了。”公主遲疑一下又說:“漠北的生活如何?習慣了吧?”
  “一個武夫,什么生活都應該習慣。”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能習慣就好。”公主最后說了一句,便同玉露离開了河邊。
  長孫晟望著篝火叢中公主消逝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年前攻陷鄴城時的一件事來——
  几個游勇拖著一個姑娘,想在篝火邊強行非禮,那姑娘蓬頭散發,絕望地呼救著,長孫晟借著火光,張弓搭箭,飛去一箭,一個當胸扯住姑娘衣衫的散兵松手,其余的游勇也愣了。
  長孫晟拍馬上前,厲聲喝道:
  “不得無禮!”
  那姑娘抬起頭來,感激地望著長孫晟,同時用手捂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衫。
  長孫晟定睛一看,發現被救的是人間絕色的少女,他嘴唇動了几下,然后才發出聲響:
  “你快逃吧,這是什么所在。”
  說著,他掉頭強令自己不再看那個少女,同時俯身為那個負傷的散兵拔出箭頭,把那根帶血的箭丟在火堆的旁邊。
  那少女并沒有立即逃開,她俯下身來,伸出凝脂般的纖手,撿起那根帶血的箭,這才緩緩地走開了。她走出十來步,轉身望了長孫晟一眼,然后才惊鴻般地消逝。
  然而,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卻是一段姻緣的開端……

  翌日,冬獵的人馬順著安根河畔,緩轡馳返都斤牙帳。向周廷炫耀武力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安根河巨蟒般蜿蜒于大草原間。沙缽略可汗与可賀敦宇文氏并轡而行,顧盼自得;貴族顯官輩高談闊論,脾脫一切;附离們昂胸突肚,好不威風。唯有那來自周廷的南方客人個個像打了敗戰,萎靡不振。兩只老雕在隊伍的上空盤旋,吁吁地叫嘯著。
  突然,一只老雕翻身而下,叼走挂在第二可汗艸奄羅馬后的一塊烤得噴香的鹿腿。頓時,獵犬狂吠,隊伍發生了一陣騷亂。
  沙缽略可汗仰首而望,果然一只巨雕抓著一塊沉甸甸的獸肉,扇著大翅膀,竄入云端。
  密集的利箭像落下的陣雨朝老雕飛去。老雕并不慌張,自如地避開來自地面的射擊,悠閒地扇著翅膀;另一只老雕似乎覺得地面的射擊很好玩,不加回避。
  貴族們雨點般的箭徒然地射著……
  可賀敦宇文氏与可汗沙缽略低聲交談著,可汗點點頭,然后把長孫晟召到馬前。
  “長孫副使,据說你的箭法不錯。”
  可汗遙指空中兩只正在爭食的老雕,遞上一把雕弓和兩根銀箭,說:
  “把它射下來!”
  長孫晟默默地接過弓箭,注目空中兩只老雕。老雕并不怕來自地面的羽箭,但當它的同伴飛來爭食時,卻心慌了,用力扇著大翅,朝西北方向潛逃;而那另外一只不肯坐失良机,緊追不舍。長孫晟輕輕揚了一鞭,白龍駒向西北方馳去。
  白龍駒在草原上東馳西騁、左顧右盼,然而馬上的主人只是一箭不發。駐馬觀望的貴族顯出不耐煩的神气。
  “他到底會不會射箭?”
  一個貴族產生怀疑了。
  “怎么不會?前几天剛學好的!”
  一個貴族少年說了俏皮話,引起一陣哄笑。
  此時,攫肉的老雕斂翼自空中直栽下來,距長孫晟馬頭僅百尺之遙,長孫晟拉滿了弓……
  “好,這戰机選得好!”一個貴族贊歎道。
  “他慌了,忘了搭箭。看,手里還拿握著兩根銀箭。”
  “他可能是在試試雕弓的性能。”
  “不,他是在試老雕對鳴弦的反應。”
  “坐失良机,太可惜了!”
  競食的老雕也從半空斂翼竄下。攫肉的老雕為了維護鹿肉變成了弱者,不知是因為惊弦還是擔心同伴的襲擊,拼命鼓翅。盤旋入云;而那競爭者毫不放松,一味窮追不放。兩只老雕在半空搏斗起來,為了那一塊肉,打得難解難分。突然,兩只老雕不穩定地漂浮著,像一件破棉襖般往下墜。
  “呵……”草原上的人群歡呼起來。
  片刻,獵犬銜來了老雕。一根銀箭從一只脖頸貫穿到另一只的胸脯,競爭雙方同歸于盡。長孫晟把剩下的一根銀箭交還給沙缽略。
  “一箭雙雕!”可汗又是惊歎,又是贊賞。
  可賀敦宇文氏笑得非常美麗,突厥人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長孫晟的伙伴、隨從們樂不可支。大草原沸騰了。
  回都斤鎮汗庭的第四天,沙缽略可汗召見了長孫晟。
  在安遂迦的陪同下,長孫晟來到了可汗的牙帳。帳外高懸白底金繡的狼頭大纛,迎著朔風獵獵飄揚,威武而狂悻。牙帳是用毯蒙成的大穹廬,可容五六百人。牙帳同突厥人所有的穹廬一樣,一律向東。他們膜拜太陽神,帳門東向以迎候曙光。
  長孫晟由安遂迦引導,步入穹廬。兩旁挎刀、仗劍、執矛的附离鋼澆鐵鑄般地肅立著。參見以后,沙缽略可汗說:
  “長孫副使,護親人員明日便可返回長安,不知副使對去留之事有何設想?”
  長孫晟一愣,知道多事了。他沉吟半晌才答道:
  “家國之思人皆有之,不知可汗此問是何緣故?”
  “不錯,是有許多情況需要尊使斟酌的。”沙缽略望一眼案上的書信,接著說:“自從大丞相楊堅誅殺畢王、越王(畢王宇文賢、越王宇文盛均為千金公主的叔父)、可賀敦父親趙王之后,近日又殺了陳王、代王和滕王,自立為隋王,問鼎之心國人皆曉。因此,相州總管尉遲迥、鄖州總管司馬消難、益州總管王謙相繼起兵勤王。值此周室危急存亡之秋,孤欲起兵漠北,問罪關中,為可賀敦報仇雪恨。尊使一向深明大義,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可汗意欲授你兩箭之兵(突厥的軍隊,每一部落編為一箭)。”陪坐一旁的千金公主望一眼壓在信上的兩根銀箭,插口說:“使將軍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軍長驅長安之日,便是尊使裂土封王之時!”沙缽略慨然允諾道。
  周廷的封土晉爵連突厥人都可以越俎代庖,憑這一點它就該滅亡!長孫晟暗想,幼稚的千金公主和狂妄的沙缽略可汗對歷史同樣無知,他們竟然連周室的來歷都不懂!宇文氏的政權正是從西魏皇族元氏、長孫氏那里篡奪過來!如今要讓長孫氏出來保衛他們搖搖欲墜的統治,這有多么可笑!
  另外,他們還不曉得:長孫晟把中國的复興,連同長孫氏家族复興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位新的篡奪者楊堅身上!
  對他們的要求,長孫晟婉言謝絕了,只告訴他們:他不曾帶過兵,整個家族都在長安,也不好帶兵,況且自己也沒有真本領,非誤事不可,若是教人射箭倒可勉強對付……
  “那就留下教貴族子弟射術吧!”
  公主思索再三,建議道。沙缽略可汗立即表示同意。
  長孫晟万万沒想到,自己會以教射術的理由被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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