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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三王分別進入凝陰殿盜取兵書,楊廣使了一計,讓他的對手搬起石頭
  砸了自己的腳。

  “凝陰殿”藏有隋宮最大的秘密。
  薄暮時分,一道人影在殿后林中徘徊著,本就十分詭秘的“凝陰殿”更顯得莫測高深。這座由當朝的大建筑家宇文愷親手設計的秘殿竟然沒有門,也沒有窗。然而,大隋的鎮國之寶,半冊兵書卻存在殿中。那可是非常厲害的兵書,据說大隋便是靠這半冊兵書得了天下。難怪殿宇沒門,卻禁衛森嚴,日夜均有禁軍在四周巡邏。
  殿后林中徘徊的人影是漢王楊諒,他是楊堅夫婦最疼愛的小儿子,雖然身人禁地,卻沒人怀疑。可楊諒仍是緊張万分,因為今晚他決意犯禁入殿尋寶。
  近來他考慮再三,覺得二哥楊廣在奪嗣方面所以能節節胜利,實与那半冊兵書有關。自從大隋有了天下,母后便決定將兵書儲之秘閣。凝陰殿便是由此而設計修建的。從此,那半冊兵書誰也不得輕易見著,僅成為一段扑朔迷离的傳說。据說開皇九年出師平陳之前,母后曾從殿中取了出來,親自誦讀,讓征陳的統帥二哥楊廣听了遍,從此這半冊兵書再也不曾面世。二哥只听了這么一遍,不僅征陳旗開得胜,后來北掃突厥也得心應手,并在奪嗣之中也能馬到成功。
  這半冊兵書的厲害是毫不含糊的了。如今楊諒想与楊廣爭奪太子的寶座,那就一定要設法非把半冊兵書弄到手不可!
  前日他到了“承香殿”給母后探病,其時母后正發高燒,神志不清,胡話不絕,他乘机問起“凝陰殿”的事,母后恰好精神亢奮,應道:
  “凝陰殿?你問的可是沒門沒戶的凝陰殿?這可是天下最大的秘密了,除皇上一人之外,便只有我一人知道。殿雖沒門,但只需按准机鈕,便即有門。記住了:北九南一,左三右七,臨危踏五,逢凶化吉。切記切記,不可外泄!”
  這分明是進入凝陰殿的秘訣,楊諒听罷且惊且喜,暗道:
  “天助我成也!”
  于是接連兩日來到凝陰殿四周踏勘,只是殿外四壁既平且滑,實無机鈕的標志,真是令人傻眼了。
  楊諒這才生疑:既是胡話,怎能當真?
  然而,他的眼光仍在殿牆上溜來溜去。殿牆一律由紅磚砌成,不過,牆當中卻有九塊磚頭顏色特深,紅极而暗。看來,是泥水匠失之于粗心了。楊諒又于殿四圍漫不經意地走了一圈。原來四壁的當中都有好几塊燒得過紅的磚頭。他心思一動,又繞殿走了一圈,默數那深紅的牆磚,四壁都是九塊!而且都嵌在牆的正當中,舉手可及之處!
  這可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楊諒心血鼎沸,呼吸急促,立時斷定那九塊紅磚便是按鈕了,當即走向北牆,便欲舉手按下按鈕;然而,略一猶豫,卻又退回林中。
  林是白楊林,晚風蕭瑟,悲涼之极。皇宮初建時,原來植有大量的白楊樹,只因一個詩人當時即興吟道: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
  父王听后就將白楊樹全數砍掉,僅留凝陰殿后這么一片。
  楊諒退回林中,心中再一次暗誦:
  “北九南一,左三右七,臨危踏五,逢凶化吉……”
  他同時產生一种莫名的不安,一股涼意直透脊背。倘若按錯了按鈕,后果必定极其可怕。得好好想一想。
  “北九南—……”自然是北牆按落九個鈕,南牆按一個了;但是南牆也有九個深紅的磚頭,該按其中的哪一個呢?
  “理應是最當中的一個了!”楊諒謹慎地判斷著。
  楊諒待巡邏的禁軍過后,快步走向北牆,舉手按下深紅色的牆磚,磚頭隨手陷入牆中,一、二、三……九塊紅磚先后陷入牆中,繼而返回原位,不著痕跡。楊諒一陣惊喜,知道接對了。接著又轉至南牆,按落最當中的那一塊,又是一陣軋軋的机關聲響。如法炮制,他又按下左牆的三個,右牆的七個,于是南牆的正中緩緩裂開一道小門。
  楊諒略一猶豫,終于跨步進門;人一入門,雙牆又合攏,哪有門在?猶如置身夜幕之下,抬頭竟見滿天星斗!難道整個凝陰殿屋頂都飛走不見了,哪有如此厲害的机關?楊諒略一思索,便知星斗即非星斗,只不過是鑲嵌在屋頂的無數夜明珠罷了。這些明珠均按天上星斗的方位鑲嵌,才得以假亂真。
  楊諒才邁出兩步,卻又駐足。奇怪,他踩出一步,竟有兩步的腳步聲!他怀疑自己的听覺,又邁出一步試試,這一步竟有三步的腳步聲,后兩步比較急促。
  屋內有人!他立時渾身都警戒起來,緊張至极。但想了一下,便略為松弛一些。殿中密不透風,便是蚊子也飛不進,何以進入?難道母后把入殿的口訣又告訴了別人?這不大可能。他不再走動,屏息傾听,似乎間斷還有腳步聲,只不過比先前小聲多了,几不可聞,但千真万确!既不是人的腳步聲,又會是什么?他不禁汗毛倒豎。再覷一眼屋頂,但見繁星點點,又哪里是綴滿明珠的屋頂?鬼城,鬼城!分明是身陷鬼域了!一切不可思議,他也無法思議,馬上返身尋找剛才的入口處,而入口處早已合攏。他伸手摸索,著手處冷冰冰的,那是金屬,那么,若非鋼牆,便是鐵壁了!定睛努力辨察,透過昏暗幽光,仍可看出那牆壁的表面泛起金屬的輝光。
  他极力從慌亂中鎮定下來,漸漸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既然進來是“北九南一……”,出去亦當如此。于是,他沿著右牆,試圖摸向北壁。很順當地走了几十步,忽地腳下虛浮,地板竟然由緩到急地旋轉起來,腳下還傳來嘩啦啦的急水流聲,人開始往下沉去。他心知凶險,縱身往外圍急躍出去,腳下卻踏了個空!不過手卻抓到了實處……他下死力掙扎,居然給他爬了上來,才知渾身已然濕透,不是落入水中,而是汗濕。先是惊得一身冷汗,繼而由掙扎再出一身熱汗。楊諒放棄了沿牆北走的意圖,試著往廳中央移動,這卻似乎安穩多了。
  略一宁定,這才往四圍觀察。不看則已,一看几乎要惊呼出聲來。他憑借朦朧的輝光,竟見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朝他逼過來!而且形模同他相似之极!逼過來的人影無聲無息,陰森鬼魅,不見他們的雙腳有分毫挪動,卻分明無誤地進逼上前來。楊諒渾身戰栗,方知人間确然有鬼魅之事,暗呼:
  “死矣!”
  正在惊詫之際,驀然心中靈光一閃,這才發現逼上來的人影只不過是他楊諒自身的影子!原來他四圍是一道卷筒般的銅牆,牆面极其光滑,与銅鏡一般,難怪立在其中四面八方都顯現人影;又因銅牆极薄,乃是卷縮自如的銅板制成的,只要制之以机關,這卷筒狀的銅牆便如卷筒一般張縮自如。
  現在,那圓筒似的銅牆不斷收縮攏來,那映在銅牆上的人像自然也步步向楊諒包圍了過來。楊諒明白了個中道理之后,恐怖自是消去几分;然而,危机卻更迫近,那不斷收縮的銅牆眼看便要將他壓成人棍了,這种死法實在太可怕了!這一惊嚇,楊諒又出了一身冷汗,連尿都撒在褲底,情急中他往腳下一看,眼下竟有五塊發出珠光的紅磚,确切地說,是紅磚上嵌著明珠。
  “臨危踏五,逢凶趨吉!”
  他終于記起了母后的口訣,跨上前,踩下了那五塊梅花狀的鑲珠方磚。但聞一陣軋軋聲響,腳下的地面竟緩緩地浮升起來,直至屋梁這才止歇。梁上一只鑲珠的漆匣婉然便呈現于眼前,他伸手取下了漆盒。
  緊接著,人又徐徐降下,回到了廳中,張目四顧,哪有什么銅牆?嚇人的銅牆瞬間已不知去向。
  先是緊張得透不過气來,后又是惊喜得透不過气來,現在渾身無力,軟綿綿難支難立,不覺間已癱坐地上。他把寶匣放在面前的地上,傻愣愣地望著它出神。匣中裝的是鎮國之寶,半部惊天動地的兵家秘笈。有了它,太子寶座固是唾手可得,皇帝的龍椅也是手到擒來。恍惚間,他已被前呼后擁入主東宮,繼而當了皇帝,万人跪伏腳下自不必論,連那不可一世的老二晉王也在眼前磕頭不止,嚇得屁滾尿流,實在有趣得緊!他吃吃地笑出聲來,听了自己怪异的笑聲,這才清醒過來,伸手取過寶匣,歡悅而自得地將它打開。
  這一開,他那欲呼無聲的嘴巴卻但住了,既張不開,也合不攏。匣中空空如也,別說兵書,便是一張紙片也不見。
  “這是怎么回事?”
  楊諒冷靜思索了片刻,脈絡分明地顯現出來了。先前他入殿時,走了一步竟有三人的腳步聲,肯定殿中早已伏下二人了。既然他們捷足先登,那半部兵書自然已落他人之手了!
  他掃興之极,气餒之至。他想狂呼,他想大罵,他要大哭;然而,終于一聲不吭离開了,往南牆移動。不知何時,南牆已自動中分,顯出出口的小門。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過了門檻,可剛剛在門口立定,隨著一陣軋軋聲響,門即消失不見。
  又是一座無門無戶渾然無縫的凝陰殿!
  楊諒走了几十步,不禁又轉身望了望夜色朦朧中的凝陰殿,再抬頭望了望滿天星斗的夜空,忽然想道:
  ——是一場夢嗎?倘若是夢,到底入殿時是夢,還是出殿后是夢?
  楊諒終究不是游移不決的人,很快便擺脫迷惘,立時便感到剛才發生在凝陰殿內的怪事,极其嚴重。既然三個腳步聲,定然還有兩個盜書者,寶盒中空,書已被盜,自己怎可一走了之?
  于是,他伏在樹陰暗處,緊緊地瞪住凝陰殿出口處,耐心等待那兩個盜書者出殿,以認清盜書者的真面目。其時,明月東升,万籟俱寂,大地竟如白晝,凝陰殿外的任何形跡都瞞不過他耳目:
  楊諒想道:
  ——倘若書被老二盜走,豈不如虎添翼?我更斗不過他了!
  于是,頓然感到气餒心灰,敗興之极,唯恐秘笈真的被楊廣盜去。
  忽爾又轉念道:
  ——寶書果真被老二楊廣盜去,又被我當場捉獲,那……他盜竊鎮國之寶,罪大惡极,豈非前功盡棄,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不覺興奮之极,生恐楊廣沒有盜書,出殿的不是楊廣。
  楊諒正自得意,忽又想道:
  ——倘若捉獲了老二,拉入到父王面前對質,老二把我入殿盜書的事也給揭穿,豈不兩敗俱傷?終將便宜了老四蜀王楊秀!倘若第三個盜書者是楊秀,那是再好不過!那可是同歸于盡,同歸于盡又有怎么好?我竟然愈想愈邪了!

  獨孤伽羅身不由己地步出寢室,漫無目標地走著,走著。她雙腳虛浮,人已失重,似乎微風一吹,便會飄蕩起來。后來,隨著一個皂隸涉階而上,那石階似是永無止境,沒個盡頭,恍惚走了很久很久,才見一座巍峨的宮殿,气象好是森肅。定睛一看,原來自己來到了皇宮的正殿——大興殿。
  她往殿中覷了一眼,里頭燈火輝煌,燦若星漢。殿上一人戴通天冠,著袞服,踞案高坐。兩旁儀衛列侍,气氛与平素迥异。
  救孤伽羅暗自納罕,為何至尊要夜晚坐朝?也不明白自己因何到了此地?她一向只陪皇上到大興殿外,讓他听朝去,她自己歷來只在東閣等候,并派心腹太監進殿探听消息。二十多年來習以為常,今夜為何一反常態,自己不知不覺便進入殿中呢?這一進入殿中,便開了婦人干預朝政的先例;盡管她一直在干預朝政,只因不進大興殿議事,便自欺欺人曰不干預朝政。這一進殿,今后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二圣”的形象未免有虧,于是心中立即感到不妥。正想拔腿出殿,突聞殿上喝道:
  “獨孤伽羅,汝知罪嗎?”
  喝斥之聲如撞洪鐘,其聲繞梁回蕩,經久不息。
  “不對!這不是他的聲音!”
  獨孤伽羅立感怪异,抬頭望了望殿上的王者。果然不是他!她既迷茫,复又震惊,不覺又覷了一眼。這一看,她的眼神僵直了:殿上危坐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楊堅,而是陌生人!此人酷似韓擒虎,但又不是。她心中駭然:這是怎么回事?
  錯愕間,列侍的儀衛變形了:全然青面獠牙,獰惡非常,并非人類。獨孤伽羅抽了一口冷气,只覺得心髒緊緊地收縮著。暗道:
  ——這幫人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竟是如此丑惡!殿上的近臣竟然一個也不相識,殿宇也非大興殿。
  “政變了!”
  她心中立即作出第一個判斷。此刻,燦爛的燈火瞬間暗淡了,呈湛藍色,并急遽縮小,且似流螢般地在堂上亂飛。恍然間,忽睹牆上挂滿人畜禽獸之皮,五官俱備,栩栩如生而腥气熏人。她毛骨悚然,戰栗不已,本覺倒退几步。反顧東墀,鐵床之下烈焰蒸騰,西墀油鍋翻滾,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刑具錯陳其間。
  “這是閻羅殿!”
  她第二次判斷,口念阿彌陀佛,慌不擇路,拔腿就跑。但前腳雖已跨出,后腿卻生根般深植地中。而且,先前那個領路的皂隸巨石般擋在跟前。他怒目圓睜,臉慢慢拉長了,凝固成標准的馬臉。接著,大喝一聲,竟然是馬嘶!同時,數十宮女如同地底下冒出來一般,出現眼前,團團將她圍住。她們的臉龐是如此熟悉,几乎全可呼其名字,以致獨孤伽羅一下子明白了:
  ——這是冤魂們索命來了!
  數十雙眼睛怒目而視,有的燃著火苗,有的冷若冰霜。她全身顫抖,胚股皆軟,神魂俱喪。
  少時,另一皂隸端一托盤至前,喝道:
  “看你干得好事!”
  這一喝,皂隸頭上立時長出一對彎彎的牛角,狠狠地在她面前搖晃。她茫然地望著托盤,費了好大的勁才算重新把渙散的神魂重聚起來,這才看清盤中盛的乃是一堆碎玉,心中又是一震。她想起來了:
  ——這些五顏六色光怪陸离的碎玉,是我親手摔碎的玉片。
  這玉片上刻有宮人的名字,下划許多道道,那是用來記載宮女們進御的次數的。只要哪個宮女同皇上過夜超過三次,她便要毀玉殺人,結束那宮女的一生。就這樣,經年累月,終于積下這盤碎玉片。
  “這本是我秘藏寢宮的特別生死簿,何以落在此處?”獨孤伽羅极感意外。
  “獨孤伽羅,”殿上的王者厲聲發問:“你殺了六十四個宮女,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還有何詞?”
  這聲音好熟,果然閻羅王是韓擒虎,原來傳說一點不假!獨孤伽羅反而鎮定了許多:
  ——韓擒虎在生前是我的臣下,豈有臣治君罪之理?
  于是,沉著應道:
  “哀家是殺了一些人,但那南征北戰的將軍更是殺人如麻。韓將軍,到底是你殺的人多呢,還是哀家殺的人多?”
  殿上判官斷然糾正道:
  “獨孤伽羅,此間只有閻羅天子与罪犯,沒有韓將軍,也沒有皇后,你務必明白!”
  獨孤伽羅一愣,略思片刻又說:
  “殺人無數,可為閻羅天子,而……”
  “獨孤伽羅,你雖殺人甚多,其中的是非卻不明白。韓將軍殺人雖多,卻救得人更多……”判官道。
  “我卻沒听過他救過什么人!”獨孤伽羅道。
  “那是因為你看不見過去,也看不見未來。九州戰亂了四百多年,白骨蔽野,血流成河,死者以億數。韓將軍殺人數万救人數億,你可想到?”判官道。
  “哦?如此說來,自從漢末至今,數億死人都被韓將軍救活過來了?這卻未曾听過!”獨孤伽羅道。
  “你自然沒听過,因為實無此事。”判官道。
  “既無此事,你卻說他救人數億,豈非空言?”獨孤伽羅道。
  “韓將軍率諸將南征北戰,統一天下,可令以后數百年間無有戰爭,可使數百年間百姓享盡天年;倘若不是天下太平,今后數百年照然動亂不已,將來必有數億死于非命。這將來數億生靈的得救,便是受惠于韓將軍等一幫將領。只因你看不見過去,才不知未來。”判官道。
  “我雖不知過去未來,卻知統一天下,功在皇上,諸位將領不過奉命而行,豈能貪天之功而為己有?”獨孤伽羅道。
  “不錯,救人之功自當功歸楊堅;殺人之罪,也應由楊堅擔承。由此看來,韓將軍殺人之事,已不辯自明,或說已經由你替他辯明。獨孤伽羅,你還能說韓將軍殺人嗎?”判官道。
  “卻也不能說他救了人……”獨孤伽羅道。
  “正是如此!所以,你不該以韓將軍殺人之事為己開脫罪責!”判官道。
  “可是……”獨孤伽羅心猶不服,卻欲辯無詞。
  判官又道:
  “眾冤魂听著:爾等含冤抱屈而死,請各陳所愿,本判官自當為爾等主持公道!”
  “油炸獨孤伽羅!”
  “鋸劈獨孤伽羅!”
  “毒死她!”
  “把她燒成灰!”
  “讓她也挨六十四刀!”
  眾冤魂激憤地喊著,同時從四面八方向獨孤伽羅包抄過去。有的無法欺身上前,便盤空而起,往獨孤伽羅攫拿而來。瞬間,便如螻蟻扛蒼蠅一般將她舉到半空,朝階下那口沸騰的油鍋拋去……
  獨孤伽羅雙眼緊閉,但聞耳際冤聲不絕,只覺身子往那口熱气蒸騰的油鍋飄墜、飄墜,似乎立即就要落入油鍋之中,卻始終沒落進去……
  她撕心裂肺地惊呼“救命”,終于從夢境中解脫出來。睜開眼來,卻見小儿楊諒憂心忡忡地立在床前。
  楊諒心之所憂,乃在于他暗伺了大半夜,卻不見有人從凝陰殿出來。那盜書人是先已逃走?還是從另外通道潛蹤滅跡?書落他人之手,實在大大的不妙!
  室內燈火昏黃,獨孤伽羅不安地環顧四周,覺得那每個陰暗的角落都藏著厲鬼,并且隨時都有可能伸出毛茸茸的長爪來。她突然對楊諒問道:
  “你說……有沒有鬼?”
  “鬼?看來是有的。”
  楊諒的心思還在凝陰殿中,殿中之所見所聞仍在目前,當即脫口應道。但略一思索,又疑心母后知道他去凝陰殿盜書,連忙改口道:
  “不過,多半是人瞎猜疑!”
  改口的痕跡太過明顯,獨孤伽羅覺得分明是在安慰她,這就更害怕了。她心惊膽顫地望一眼陰暗所在,似乎真的有影影幢幢的鬼物在蠢蠢欲動。

  楊秀登上了忠義樓,打開了東窗,凝望對面開化坊晉王府的大門。隔著朱雀街,透過昏黃的街燈,可見晉王府緊閉的大門。門上的那對獸環泛著金屬的輝光,像一只巨眼虎視眈眈地瞪著朱雀大街。
  楊秀猛然感覺那對街的晉王府便如一只蹲伏蓄勢的猛虎,時刻都可能扑將過來……
  蜀王妃長孫氏悄然立在背后,說:
  “瞧什么……你!”
  楊秀作勢要王妃禁聲。王妃順著窗口望過去,但見晉王楊廣悄悄地推開晉王府大門,一閃身便不見了。楊廣單身外出,半夜回來,又是微服,偷偷摸摸地進了自家的門府,真是古怪之极!而她的丈夫也是微服外出,深夜轉回,不用一人護衛,并且一回家便急急忙忙登上忠義樓,窺伺對面的動靜,也是詭秘非常。他們兄弟倆到底搗的是什么鬼呢?
  晉王府大門已然關閉,朱雀街空蕩蕩,楊秀卻依然瞪視著對面的開化坊,不覺捏緊了雙拳,吼道:
  “此事無需女人過問!”
  他丟下了這句話,便急急地下樓。
  接著,是在書房中的一席對話。書房与寢室只一門之隔,蜀王妃長孫氏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得手了吧?真是可喜可賀!”
  這是宇文愷的聲音,他在王府已等候多時了。
  “賀個屁!”
  “怎么?”
  “老二、老五都去探過凝陰殿了,你把秘密通道同時告訴我們三兄弟,是要我們同室操戈,拼個同歸于盡吧?我家奪了你們宇文氏的天下,你宇文愷自然不甘心,故意讓我們三人為爭奪那半本兵書拼個魚死网破,是耶不是?這粗淺的一步,孤王就看不出來了?”
  沉默了許久,宇文愷答道:
  “若是如此,下官确是死有余辜。請殿下再想想看:如果你們三兄弟鬧得不可收拾,皇上必然查到下官頭上,我這不是引火自焚嗎?”
  “那你說,為何今晚三人會同時進入凝陰殿中?”
  “事情這么湊巧,下官也是百口莫辯。不過,通道原有二條。一是通過机關按鈕開門進去,一是通過殿邊水池下的秘道進去,這秘密總共只有三人知道。你兄弟三人的消息來源看來當是各不相同。”
  “便是各不相同,也不會這么湊巧,三人同時出現……”
  “那書被誰拿去了?誰捷足先登了?”
  楊秀搖搖頭,過了許久才說:
  “我第一個拿到匣子,打開一看,發現一無所有,便將匣子放回原處,正想往別處尋找,這時又來了二哥晉王;我問在一旁,又見二哥他空手而回,接著又來了五弟漢王。”
  “哦!如此看來,那兵書早已被人取走了……若非皇上,便是皇后……”宇文愷道。
  楊秀忽然聲色俱厲道:
  “宇文大人,若是皇上、母后都沒拿走兵書,自然便是你拿走了!”
  “若是下官盜走鎮國之寶,又要殿下再去探寶,我這不是找死嗎?”宇文愷道。
  “若在父王、母后手中,只好死了這條心。”楊秀歎道。
  “殿下不必泄气,辦法是人想的。”宇文愷鼓勵道。
  楊秀緩緩抬頭,望著宇文愷,試圖從對方的臉上尋找出一絲希望來,繼而說道:
  “先生博學多才,莫非已有妙策?”
  宇文愷搖搖頭,二人均在苦苦思索,不知不覺之中,東方已白,曙色漸開。蜀王府親信急急入室,附耳對楊秀說了几句。
  “請他進來!”楊秀吩咐道。
  不久,那親信領進一人,原來是漢王楊諒。楊諒待那親信退下,便先聲奪人嚇唬道:
  “好啊,四哥鎮國之寶到手,興奮得一夜沒睡,是耶不是?”
  “我若兵書到手,還會呆在凝陰殿讓你看嗎?”楊秀气急道。
  “那必定是老二楊廣得手了!”楊諒道。
  “實話告訴你,首先入殿的是我,第一個打開寶盒的也是我,可是里面一無所有,只好把它放回原處。剛剛放好,便听到腳步聲,我連忙問在一旁。朦朧中依稀見得來人便是老二晉王,他也照樣扑空,大失所望。然后又來了你……”楊秀搖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這怎么可能?你分明在騙三歲孩子……”楊諒大搖其頭。
  他見楊秀确然灰心失望的神態,堅持此說的口气不覺軟了下來。然而,他猶不甘心,再次試探道:
  “四哥,此事你万万不可說假。此事我已盤算好了,秘笈十有八九已被老二晉王所得,晉王犯禁入殿盜寶是你我所共見,咱們只要上章彈劾,管叫他身敗名裂、功敗垂成!”
  “可這么一來,咱們犯禁入殿的事,豈非也暴露無遺?”楊秀道。
  “我這一招叫做‘同歸于盡’。倘若二哥盜寶屬實,必定罪上加罪,太子固然是當不成,甚至小命也不保了;退一步說,晉王便算沒拿到兵書,他將和我等一体同罪,均受重責,休想當太子了!”楊諒笑道。
  “小弟,這又何苦?你真個是糊涂透頂!”楊秀罵道。
  “不……”始終沉默的宇文愷開了腹:“漢主這一招‘同歸于盡’著實高明……”
  “還說高明?”楊秀圓瞪雙眼。
  “是很高明。”宇文愷繼續道:“從表面看這一招似是笨招,你若仔細一想,便知是极具高明。”
  “這……倒要領教了!”楊秀道。
  “在爭取當皇儲的這場較量中,晉王已是遙遙領先,是耶不是?今盜寶事發,按理自然是一体同罪了,或降級,或廢為庶人,三人總是一般,是耶不是?皇上總共只有五個儿子,別無庶出,今太子已廢,老三秦王楊俊已死,不管你們剩下的三兄弟是被降被廢,最終皇上還得從你們三人中選一人為太子,他總不會選個异姓來當太子吧?這么一來,這‘同歸于盡’計策,實是把遙遙領先的晉王拉了回來,使他与你倆處在同一個起點,大家重頭開始,來個公平競爭,看誰爭得太子寶座,是耶不是?這樣,以得失論之,你們豈非占了极大的便宜?再說,晉王這一失敗不僅銳气大失,并且皇上對他的信任也勢必降到底點,以無銳气之師攻取戒備森嚴的城堡,勢必無成。這樣,你們又占了很大的优勢!漢王殿下,你這一招辣得很啊!”宇文愷道。
  “小弟,想不到你這等厲害!”楊秀也道。
  “四哥,奏章一上可不是玩的,你要是已經拿到兵書,還是不欺瞞為好,到時查個水落石出,盜書人必定是罪加一等。”楊諒笑道。
  “哈哈哈……”楊秀爽朗大笑:“小弟,你別多心,這彈劾的奏章由我起草好了,我總不會傻到自己彈劾自己吧!”
  “好!”楊諒道:“便由你上章彈劾晉王,到時我再出來作證,管叫老二無可抵賴!”
  其時,眾人談興正高,宇文愷忽然恭身向楊諒請問:
  “漢王殿下,卑職有一事好生納罕:按理那凝陰殿的開啟机關,皇上皇后是絕不會告訴你的,你又怎知那開啟的訣竅?”
  漢王隨口答道:
  “那是母后發高燒,熱昏中說出的秘密……四哥,你又是從何知道這一机密的?”
  “我……我……”蜀王道。
  “他也是從皇后的昏話中探得机密!”宇文愷連忙幫腔。
  “是!正是!正是如此!”蜀王道。
  “我還以為是另有秘密通道呢?我出殿以后,等到大半夜還不見你們出來,便以為你們早已從別的通道出去了,哪知是我自己缺少耐性,倘若再等一個時辰,准會當場捉獲你們!”漢王道。

  長孫晟從啟民可汗的大本營大利城返京述職的第二天,蜀王夫婦便上門造訪。
  暮色已深,華燈初上,蜀王一人書房才寒暄了几句,便轉入正題,把凝陰殿中三王子的巧遇,以及上表彈劾晉王盜書,以求三敗俱傷的思路細說了一遍,而后總結道:
  “過往,晉王遙遙領先,我輩望塵莫及;如今五弟使了‘同歸于盡’的絕招,大家都得重新開始。這回勢態已然大變,實是大有可為。內兄怀不世之才,豈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隔岸觀火?”
  蜀王妃長孫氏接著說:
  “哥哥明鑒,如今已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而是箭已射出,欲收不能了。小妹絕非敢怀非分之想,只不過圖個平安罷了。”
  這時,年方十歲的蜀王愛子上前磕頭懇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們吧!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
  楊秀也急切地望著長孫晟,眼光中含有千言万語。
  長孫晟雖是留意蜀王楊秀的敘述,眼前卻不斷地閃現許多景象——
  忽爾是楊廣、楊素、張衡等人策划于密室的情景;忽爾是劉士元、劉光伯披枷顛躓于蜀道之上。劉士元、劉光伯是一代名儒,時人號稱“二劉”,天下名儒后進,質疑受業,不遠千里而來者,如過江之鯽。皇帝楊堅曾先后詔令二人到益州輔佐蜀王;但二劉皆遷延不往,楊秀以為損了他這個蜀王的尊嚴,盛怒之下,令人將二劉押送到四川,把劉士元當作配軍驅使,令劉光伯執杖為門衛。楊秀耍盡王者的威風,固然使斯文掃地,也令天下土人齒冷。自此以后,他的門下唯有繁人和奴才而已。而晉王楊廣的府中則是謀士如云。休道是楊廣已苦心經營了十來年,便是同時起步,以兩軍的陣容而論,楊秀也是輸了一籌。
  繼而眼前又出現了三王子先后到仁壽宮送禮的情形。三兄弟說是給小妹子天香小公主誕生道賀,然而禮物之貴重便是皇家也是惊世駭俗,那分明是收買庶母宣華夫人,意欲結為內援了!只是宣華夫人因何不替三王子保密,反而將三份賀禮公然陳列于柜,這卻頗為耐人尋味了。總之,三王子爭當儲君的心思,便因宣華夫人的舉動成了公開的秘密……長孫晟想到這里,耳邊忽聞一個童音懇求道:
  “舅舅,你救救我們吧……”
  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外甥可怜巴巴地跪在面前。他連忙道:
  “不是愚舅不肯相助,只怕于事無補。”
  長孫晟扶起外甥,把他攬入怀中。
  “內兄体要太過謙遜,有你出馬何愁大事不成!”
  蜀王深恐長孫晟不愿卷入漩渦,又趁勢拉了一把。
  “倘若下愚沒有猜錯,大事已經去矣!”
  “內兄何出此言?”楊秀大不以為然。
  “那天晚上,你們三兄弟果真在凝陰殿相遇了?”長孫晟以問代答。
  “一點不假!老五阿諒已經直認不諱,老二的面目因在黑暗中辨不清楚,但他身著王者的袞袍,頭戴王冠,卻錯不了!”楊秀道。
  長孫晟連說“不好”,繼而剖釋道:
  “凝陰殿因藏鎮國之寶已成為官中第一禁地,一人犯禁進入已非尋常,二人同進說是巧合便嫌勉強,三人同時進去,可謂非同小可!若非有人在幕后經過十分周密的策划,三人同進天下第一禁地的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此時蜀王顯然頗為不安,但又解釋道:
  “事后我也覺得怪异,以為是宇文愷從中搗鬼;但細思我兄弟三人求寶心切,各顯神通入殿尋寶,也不足為奇。”
  “三人不同時間分別進殿中是不足怪,奇就奇在同時在殿中出現!”長孫晟道。
  “我也曾以此盤問宇文愷,他說全屬湊巧,如果三兄弟由此反目,必先累及他宇文愷的身家性命。”蜀王又道。
  長孫晟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濃茶,這才繼續說道:
  “如果真的是三兄弟同時進殿,果然二王子晉王也在場上,那自然不會有什么可怕的大事。問題是,晉王不會入殿,不會在場,你們見到的那個晉王是假的!試想想看,哪有身穿王者的冠服去做賊的道理!”
  “可他明明是穿王者的冠服!”蜀王道。
  “那是為了讓你們相信:來者确實是晉王!”長孫晟說。
  蜀王愣了許久,才訥訥言道:
  “那他如此作為是何用意?”
  這時,他已然著了慌。
  長孫晟沉默著,不知是在思索破解這一疑案,還是早已想清楚了,只是在選擇得体的措辭而已。最后他終于言道:
  “倘若我是晉王,我會怎么想?當我發現你与漢王也向宣華夫人送了貴重無比的賀禮之后,自然明白你們力爭當儲君的決心,必定會召集智囊們商議對策。密商中,大家很可能會想到那半本藏在凝陰殿中的兵家秘笈。既然人傳那半本秘笈能幫助皇上建立大隋帝業,當然也能助諸王子出任儲君;為此,諸位定然會不惜任何代价去奪取凝陰殿中的秘笈!若能得之,自然是……”
  “自然是上策了!”蜀王同定地說。
  “只能算是中策,”長孫晟道:“上策是,不得兵書,卻能使自己馬上被冊封為太子。”
  “有這等妙策?”蜀王疑信參半。
  “這計策說穿了,也很簡單:先是派人潛入殿中偷走了那半本書,然后叫宇文述的族弟宇文愷出面,故意將入殿的秘密通道悄悄地告訴你,你們求寶心切,那是非立即進殿盜寶不可了!与此同時,他們另派一人化裝為晉王,跟在你的背后,也裝作入殿盜寶;由于凝陰殿不設門戶,密不透光,你是分辨不出真假晉王的。這么一來你們一無所獲回府,自然疑心書被晉王竊去;于是,一怒之下,使個‘同歸于盡’的辦法,上章彈劾晉王盜寶……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宇文愷在你盜寶的那天晚上,必定提前到蜀王府等候你空手回來,同時,晉王一定也在暗中伺察,待你回府之后,這才由朱雀街悄然地煞有介事地轉回晉王府,讓你在對街的樓上看個明白,使你更加深信晉王确實去過凝陰殿,讓你毫無猶豫地去寫彈劾晉王盜寶的奏章……如果我沒猜錯,那宇文愷一定是极力慫恿你去寫奏章的……”
  “便是寫了,又有什么錯?反正殿中确有一人著晉王的冠服,漢王也在場看到,到時他會出場作證的!”蜀王道。
  “如果我沒猜錯,那天晚上晉王一定呆在皇上的身邊,皇上自己可為他作證。你實在是蹈人了陷阱,那奏章一上便成為誣陷好人,而且不打自招地承認自己犯禁人了凝陰殿……到時漢王焉敢出場作證?這么一來,你們再上什么奏章去揭晉王的短處,皇上是一概不信了!況且,皇上顧及夜長夢多,一定會提前冊立晉王為太子。所以,我說大事去矣……”長孫晟道。
  “奏章遞上几日了?”王妃長孫氏問道。
  “三天了……”蜀王此際已如斗敗的公雞,泄气道。
  場上出現難堪的沉默。蜀王在情緒上實在不能接受長孫晟的推理,他既震惊于長孫晟一清二楚的事態分析,卻不甘愿接受擺在面前的事實,終于,他又找到了長孫晟立論中最薄弱的環節:
  “漢王入殿的口訣得自母后,難道母后也參与設計謀害自己親生的孩子?而率先主張彈劾晉王的也是漢王,難道漢王也与晉王勾結陷害于我?”
  “漢王這方的行為我看是節外生枝,純屬巧合。只因有漢王這方面的巧合,才使晉王設下的陷阱渾然天成,絲毫不著痕跡;否則,以殿下之英明怎會輕易上當受騙?不過,倘若殿下身邊也有一群精明的謀士,自然也會有人看出破綻,及時提醒……”
  長孫晟話猶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血跡的書生,他是高士廉,長孫晟的內弟。
  “士廉,你怎么啦?”長孫晟上前問道。
  “倒霉,晉王要冊封為太子,差點要去我一只眼……”
  “他當太子与你的眼睛何干?”
  長孫晟為他擦掉臉上的血跡,這才看清士廉的左眉果然破傷了。
  “我到薛收家中,与他在廳上切磋經義,不料,薛道衡那老頭气呼呼地從書房里沖了出來,薛收見他手里拿著硯台,惊呼:‘爹爹,不是娘,是我!’那老混蛋大罵:‘你也該揍!’便把硯台擲了過來……嘿!如果他的文章和這擲硯台的功夫差不离,怎能成為一代文宗?”
  長孫晟微笑道:
  “薛道衡有個怪脾气,他构思文章,都必須獨坐空齋,焚香靜慮,周圍不能有絲毫聲息,否則便大發雷霆,他的夫人因此常常挨揍。”
  “如此暴躁,怎成一代文宗?”蜀王妃忍不住道。
  “嘿!若非這般靜慮,又怎能寫出‘空梁落燕泥’的名句?今晚莫非是在构思冊封晉王為太子的冊文?”長孫晟面露憂色地說。
  “是的!薛收偷偷告訴我了。”高士廉道:“我就是因此倒霉的!”
  這時,長孫無忌在門外探探頭,見室內情景伸了伸舌頭,待欲縮身而退,終而放膽沖著高士廉呼道:
  “舅舅,快來呀,給我講故事……”
  躲在無忌身后的幼女長孫無雙也伸出頭來,又孺又稚地補充道:
  “要最好听的!”
  長孫晟對高士廉道:
  “沒你的事,跟孩子們玩去吧!”
  待高士廉出去以后,蜀王妃憂心忡忡地說:
  “兄長,事態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蜀王爺的彈劾奏章不僅難損晉王一根毫毛,反而促成他早登太子寶位,我們是一敗涂地了……兄長足智多謀,可有補救的辦法?”
  長孫晟沉吟許久才說:
  “蜀王爺所上的奏章帶出三般后果:一是促成晉王早封太子,二是引起皇上對蜀王爺的不信任,三是公然与晉王為敵,也就是与太子為敵,与將來的皇帝為敵!第一點的效果已經無可挽回,第二、第三……”
  蜀王妃插言道:
  “蜀王爺原本沒有當太子的妄想,只因庶人楊勇結局太冤,這才栗栗自危,不得不孤注一擲,如今更無非分之想,但求不失圣土及二圣的歡心,不再被人坑害,已是心滿意足了。”
  長孫晟苦思了許久,長歎一聲才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本來嘛,蜀王爺文武兼備實為諸兄弟所不及,皇上對他也頗寄厚望。不過后來……”
  “后來我枷押劉士元、劉光伯去四川,原以為只是懲治一下輕薄士人,不過是區區小事,焉知會引出偌大后果!”
  “對‘二劉’的失禮,便是傷了天下土人,這叫物傷其類。傷了天下士人,便把文士都赶到晉王那邊,這又無异于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讓晉王得了很大便宜。同時,王爺當年彈劾史万歲受賄一事,也是失算。史万歲受賄固然不對,然而,史万歲實有大功于國,功高過小,懲之太酷。太子楊勇含冤被廢,武將唯有史万歲敢于當殿為他叫屈,可見此人大節還是好的。王爺當年彈劾了他,又今天下武將寒心,再往晉王那邊靠,讓晉王又得了便宜。由此看來,晉王的得勢,固然有自身的努力,也由于王爺你的成全。晉王的事暫且不論,而蜀王爺你的行為卻被皇上看出了深淺,失去皇上的歡心,源頭就在這里;王爺若想重新獲得皇上的器重,應從正本清源入手。而要正本清源,望王爺先得戰胜自己,先前的過去皆由王爺負气、多欲。驕奢所致……”
  長孫晟直言不諱,句句切入蜀王的要害;王妃見蜀王漸顯難堪不耐之色,連忙插言道:
  “兄長所言甚是,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
  “皇上見了王爺的奏章,必然認定是王爺誣陷晉王,就怕要立時重責……甚至降罪,這燃眉之急,還得設法解救才好。”
  “誣陷的假案已被做得是模是樣,几乎毫無破綻,實是難分、難辯、難解!”長孫晟一言一頓一搖頭,繼而言道:“不過,只要王爺硬著頭皮硬說在凝陰殿中見到一個身著晉王冠服的人,而漢王又肯抵死作證,那么,皇上便有可能感覺到其中的蹊蹺……至少也會猶豫難決,不至于立時降罪下來。怕就怕漢王他到時溜之大吉,那……”
  “那決然不會!漢王一定會作證的!”
  蜀王的斷然語气之中,已然含有几分搶白的意味。
  書房的內室便是寢室。在寢室中,高氏与瓊英二人相對在燈下做女紅,外間的對話卻一句也沒漏過。就在蜀王說到“漢王一定會作證”時,高氏突然猛抽一口冷气,原來她的手指被針誤刺中了。瓊英停下手中的活儿,凝神注視著高氏,頓然間,高氏竟幻化為當年的千金公主,而她自身仿佛也置身于漠漠風沙的突厥帳篷之中,瞬間,往事歷歷在目,雜陳于眼前……
  “瓊英,你怎么啦?莫非我弟雅賢他近來欺侮你了?”高氏道。
  瓊英回過神來,連忙擦干眼淚,強笑道:
  “夫人說哪里去了……”
  接下便指著外間,壓低嗓子道:
  “人家兄弟要爭奪江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卷入恐惹來大禍呢!想到這里。我嚇得落淚了……”
  “咱与蜀王爺乃是至親,長孫郎不好推諉呀……”高氏也低聲道。
  “此事還望夫人三思,令先祖高公若非卷入皇家的勾心斗角,夫人早年何來流离顛沛之苦?”瓊英則道。
  高氏愣住了,眼前閃現的盡是嬌儿行布、恒安、無忌以及小女長孫氏可愛的臉龐,她一時心亂如麻,不禁深深地歎了口气。便在這時,忽聞室外長孫晟言道:
  “我也不是不信漢王,只是此事關系太大,不能不多慮一重……”
  接著是蜀王堅定但略顯脆弱的回音:
  “內兄不必多慮,我這就找漢王去,把它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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