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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孤苦伶仃20年


  查爾斯目送卡米拉邁著小男孩的步伐遠去,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要掙破、綻放出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顆心不再重如鐵石;它像小鳥一樣在雀躍,在体內膨脹,几乎讓他不胜負荷。好了,在這世上,他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打記事起,孤獨就常与查爾斯為伴。自從1948年11月14日21時14分,醫生的產鉗把他捏到世上,他就成了王國里最孤單的孩子。他獨自一人在白金漢宮几百名侍仆的簇擁下長大,又獨自一人在寄宿學校的集体宿舍里艱難地學習怎樣生活。幸好,他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媽媽,一位英俊的爸爸,他們的形象印在大布列顛明信片上。然而,他要与4500万英國子民及英聯邦地區的無數僑民分享這個媽媽和爸爸。最初的几個生日,他都是与蘇格蘭阿姨梅布爾·安德森面面相覷地度過的。這阿姨強壯有力,給人以安全感,是所有女管家里的“勞斯萊斯”。哪個小男孩不盼著過生日呢?他就不。他討厭生日:生日比其他所有日子都可恨,它殘酷地讓他意識到,他和別人不一樣。
  多年來,他過著孤儿般的生活。四歲的那天,他乖乖地坐在瑪格麗特姨媽和摩姆王祖母之間,親眼目睹了母后加冕的情景。女王的車隊穿行在倫敦街頭,英俊的菲力普戴著兩角帽,他身邊的伊麗莎白顯得那么柔弱。在中世紀持戟武士的護送下,八匹灰色駿馬拉著華麗的四輪車,鍍著金色神話的車身,環繞在奇形怪狀、大腹便便的海神之中,美得讓人難以置信。這些,查爾斯沒能見到,但他參加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加冕儀式。在王室的包廂里,弱小的男孩被眼前的場面嚇呆了——這就是他將要面對的生活。那天,英國廣播公司的記者可以在禁宮內攝影,這在英國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攝像鏡頭長時間地停留在王儲身上——自從外祖父死后,這小男孩已成為科思沃爾公爵。在鏡頭里,兩個仙女套著王冠,披著毛皮披風,珠光寶气地夾著一位面頰丰滿,作沉思狀的孩子。這乖孩子凸起的額上梳著漂亮的分頭。這是查爾斯最清楚的記憶:王室的理發師把他的頭發理得极短,又用發膏將它們貼在額上,讓他很難受。下面的唱詩班在音樂与焚香之中一路行來,一大群裝扮庸俗的老婦人在他媽媽周圍忙得團團轉。她們先為女王除去衣服。紅絨鑲金的華麗袍服下,人們看到她里面穿的是簡單的亞麻長衣。“媽媽干嘛穿長睡衣呢?”,查爾斯問外祖母。女王換上金色長袍,在王位上就座,手中接過遞來的兩根鍍金長棍——一根是金權杖,上面鑲著世上最大的鑽石,另一根則是正義之手。它們是王權的象征。當坎特伯雷大主教用力揮舞著圣·愛德華王冠向她走近,要給她戴在頭上時,查爾斯擔心媽媽會撐不起如此沉重的王冠,看到高級教士立刻為她摘了下來,小家伙才長吁了一口气。然后,媽媽威嚴地走進教堂大殿,身后六位陪伴王后的貴婦,吃力地掀起她猩紅色的沉重拖襟。儀式遠未結束。有人說這是一場婚禮。查爾斯當時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几次扯著外祖母的長手套要她解釋,但真正為他解釋明白的,卻是他今后的人生。
  不久,他就在宮殿陽台上,對身上飾滿羽毛的母后行了平生第一個軍禮。他看見身穿軍禮服的媽媽騎在馬上檢閱軍隊,而后面几步外,爸爸正和座下那匹被軍樂聲嚇得不敢前進的頑馬較勁斗力……此后,生活中的一切都變了。
  有一件事查爾斯并不清楚,但在整個童年中他都隱隱感受到它并為之痛苦,加冕事件毀掉了他父母幸福的夫妻生活。13歲時,伊麗莎白瘋狂地愛上一位18歲的褐發男子,他高大、削瘦、肌肉發達,美得讓人傾倒。他就是菲力普,一個王子,但這個王子卻黯淡無光、窮困潦倒、飽經流放。他出身丹麥,有一個很不英國化的名字:斯徹萊斯維格.霍爾斯坦.森德爾伯格.格拉克斯伯格。他父親安德烈王子是當年希腊國王喬治一世的第七子。母親四歲時雙耳失聰,她就是愛莉絲·德·巴頓伯格——一個1915年在蒙特巴頓被英國化的名字。1922年土耳其人侵,他們舉家逃离希腊時,菲力普還是個嬰儿,睡在爸爸背上裝橘子的柳條筐里。整整九年間,他們在巴黎郊外借到房子,靠別人的施舍苟且偷生。而后,年幼的菲力普被送到英國,在殷富的外祖母家完成了學業。他叔父路易·蒙特巴頓勳爵,即“狄克叔叔”,把他送進皇家海軍,并介紹給伊麗莎白。當時菲力普所有的財產僅是一身制服和几件破衣服,但伊麗莎白愛上了他。她要他,最終也得到了他。對此,他父母雖不以為然,卻正中秋克叔叔下怀。菲力普取得了英國國籍,改姓蒙特巴頓。1947年11月20日,他們結婚了。戰后的英國諸物匱乏,未來的伊麗莎白女王和其他大不列顛公民一樣,只有在結婚時才能領到額外的布料制作禮服。當時的人們無煤取暖,靠著國家計划分發的几克面包和豬膘勉強存活。倫敦郊外,每年冬天都有几百人被有毒煙霧熏死,而伊麗莎白的羅曼史卻如一盞明燈,照亮了她子民們陰冷的人生。
  伊麗莎白21歲。這美麗的女子深愛著她的海軍軍官。菲力普已變得粗野無禮。他曾對密友形容她“躺在床上,全身都長滿了濃密的毛”。他出海時,她抓住一切机會到中轉站与他相會。然而喬治六世的早逝結束了這种無憂的生活。25歲的伊麗莎白被卷進宮內事務。樞密院集會,批准她繼承王權,而就在她主持下的第一次官方儀式中,菲力普被擋駕在朝廷之外。朝夕之間,菲力普從受寵的丈夫,變成了女王的附庸。他必須走在女王四步之后,隨她進門時口中還要嘟囔:“請原諒,女王陛下。”公眾生活中,他一文不名;私生活里,他也覺得自己不再像個男人了。
  而他全家已离開原來舒适的居所,搬進了墳墓一般的白金漢宮。宮里千門万戶,穿堂風涼,千米長廊上,紅毯挂牆最初,菲力普還想給保守陳腐的宮里帶來點現代感,卻遭到權臣們的极大反感。憤懣与絕望之后,他斷然出走,去外面一些不那么貴族的床上,克服自卑,證明自己是個男人。

  查爾斯和妹妹上了白金漢幼儿園。這所幼儿園就像旅館一樣整洁而實用。白天的房間布置成黃色,夜里的臥室是淡藍色的。生活重新開始,單調乏味如鐵路列車時刻表:7點9起床,8點鐘洗澡,8:45吃早飯,10點鐘在公園散步,12點空吃午飯,然后一直午睡到下午4:30,喝茶、洗澡、睡覺……五歲生日前不久,有一塊黑板和一張斜面課桌出現在幼儿園的黃色房間里,有一個人走進了他的生活:卡特琳·皮伯爾斯她又名米普茜,是小王子的小學老師,負責教他基本的算術。閱讀和寫作知識。這樣,功課代替了展間的散步,如果沒有外事活動,女王會偶爾在他洗澡或喝茶時過來看他一眼。她對王子并非漠不關心,王子的保姆和老師都經過全面細致的培訓,可惜,這些培訓并不能在夜深人靜時使心情沉重的他得到愛撫。查爾斯小小年紀,已學會如何將巨大的憂愁深深隱藏起來。
  查爾斯忘不了五歲那年的漫長冬天。11月份那個青綠色的午后,在梅布爾、米普茜和惱人的妹妹安妮的陪伴下,他憂郁地吹滅了五支蜡燭。爸爸媽媽遠在“桑德里漢姆”,九天后,將遠渡重洋,去十個英聯邦國家做為期六個月的旅行——這本是兩年前的旅行計划,后因喬治六世的逝世而不了了之。在自修室的一個地球儀上,小家伙日复一日地划出爸爸媽媽的旅行進程,也划出了自己孤孤單單的一條心靈軌跡。
  然而,此時的他畢竟只是個憂郁乖巧的孩子,幼儿園的經歷和他此后面臨的生活相比,簡直就是天堂。在教育方面,菲力普親王是家中的權威:國家机密,女王對他莫諱如深,但對于孩子的教育,她卻盲從他的原則。他們都堅持認為,查爾斯應該像“普通”孩子一樣成長——至少,應該像英國上流社會的其他孩子一樣成長;他應該進他爸爸進過的那种學校,正是這种學校鍛造出他爸爸那种惡劣的性情。但是,正像几年后查爾斯對高登斯通的一個同學所說的那樣:“一個小男孩,每次買三明治時,都會在掏出的硬幣上看到他媽媽的頭像;他要郵一封信,那頭像也同樣印在郵票上;他走到那儿,都有警察跟著……這樣一個孩子,怎能把他看成‘普通人’呢?”
  對那頭像,查爾斯刻骨銘心。在心靈深處,他還能隱隱看到自己第一次人校的情形:一個倍受惊嚇的小男孩,足登白鞋,披著絨毛大衣,在他8歲生日前的一周,由老師領著,邁進了希爾豪斯預備學校的門檻。這學校离王宮只有5分鐘的路。此后的每天早上,都有一輛“勞斯萊斯”送他過來;車上的司机身披飾帶,學校校長托什德太太親自出迎,費利特街頭多少攝影師窺伺在側……還有比這更“普通”的嗎?每次洗澡,都帶著一個班的人馬,到白金漢宮的專門游泳池去沐浴,以避免公共浴室的龍蛇混雜,這樣的男孩也算是“普通”的嗎?對這個柔弱、敏感、极有教養的小男孩來說,希爾豪斯學校無异于11年夢魘的前奏。“禮貌謙恭”是未來國王必要的品德之一,王室教育中的“彬彬有禮”早在他腦海里根深蒂固。但是,課間的操場上,白熱化的比賽中,你怎能想像一個孩子總是“彬彬有禮”地對人說:“請問,您能讓我玩玩這個球嗎?”在同學眼里,他像個火星人。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白金漢宮深院高牆中的孤獨過后,查爾斯將面臨更嚴峻的考驗——在同齡人中离群索居。
  謝天謝地。第一個冬季,因感冒久治不愈,他切除了扁桃体,苦難時光便因此稍減。切下的扁桃体放在一個大口玻璃瓶里。次年春天,他走到哪儿,就把這珍貴的扁桃体虔誠地帶到哪儿。可惜,開學后,他就不得不和這個瓶子分開,因為新的苦難等著他:寄宿學校的時代到了。這回,他裝成“普通人”的時間,由一天的几個小時,變成了夜以繼日,甚至星期天也不得解脫。不到九歲的王儲認命了。他只有和以前一樣,打起精神,准備迎接生命中最悲慘的几年,并盡力做得最好。

  一扇扇窗子后面,都貼著無數好奇的臉;鐵柵欄的入口處,擠滿了圍觀者:小學生、記者、攝影師……這是1957年9月的一天。小家伙在女王和親王的帶領下,身穿闊條法蘭絨上衣,系著彩色條紋的領帶,和其他孩子一樣來到希姆學校。希姆學校在伯克郡,距倫敦歷英里。1930年,就是這所學校接納了希腊的菲力普,當時他也是九歲,還不大會講英語。希姆學校被稱為“勳爵的搖籃”——當年,被流放的小王子就在這里成了地道的大不列顛公民。27年彈指而過,現在,菲力普一一女王的丈夫,愛丁堡的公爵——要如法炮制儿子的性格。在他眼里,儿子是慵懶的。他要把儿子培養成謹慎、有禮、含蓄的男子漢國王,要他具備自己心目中体現男子魅力和王室尊嚴的一切條件,這是他日夜牽挂的事。菲力普的頑念得到了女王的默許,而查爾斯只有乖乖的听話……這孩子有著敏感的直覺,他馬上就預感到了等待自己的生活。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他的皮革旅行箱被卸下,那上面鑲著金光閃閃的字:“HRH查爾斯王子”。這個頭發理得亂七八糟的胖男孩正支著一對扇風耳朵,在媽媽身邊對攝影師們擺姿勢。他很勇敢地做了個鬼臉,咧開的嘴里牙齒殘缺不全。然后大家去看宿舍。那里并排擺著八張小鐵床,床上舖著硬草席。女王像家庭婦女一樣說了一句:“至少,查爾斯不會在上面亂蹦亂跳。”就和親王离開學校,到遠方履行他們神圣的義務去了。查爾斯雙眼含淚,打開行李,整理嶄新的制服,并把長毛絨的玩具狗熊置于床頭——未來的苦難中,這是他惟一的伴侶。
  1HRH:英文“His Royal Highness”的簡寫,意為“王子殿下”。——譯者注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這漫長的五年中,他勇敢而孤獨地扮演著別人強加給他的角色:“普通人”。男孩子的學校里嚴酷無情,禮貌、謙虛、謹慎,這些品質在那里值不了几個錢,盡管那儿也有出身上流社會家庭的孩子……“無辜”和“早熟”在查爾斯身上奇怪的結合,打動了周圍的成年人——除了他爸爸。他被孤立在一個無形卻又不可逾越的圈子里,忍受著和他一樣大的頑童們對他別有用心的冷漠或充滿諷刺的尊重,從無怨言。別的孩子在他周圍成群結伙,對著他冷笑,更使他感受到孤獨的份量有多重。每日,他喝下麥片粥,例行地檢查自己的手和耳朵是否干淨,然后去做數學題——這門功課他從未領先過。板球比賽中,他勇敢地為本隊效力。混戰中,當伙伴們不怀好意地把他壓在最下面時,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大不列顛草地上嗆人的滋味。別人罵他“肥肥”、“小胖墩”,他只笑笑,胖胖的臉頰下垂著,顯得稚气未脫。同學們咯咯笑著把寫他的文章在他背后傳來傳去,他連眼都不眨一下——那些報紙有說不完的話,王子的一言一行都能給它們以靈感。王子的學校組織遠游,這些報紙就埋伏在他們必經之路上——光第一學期,寫他的文章就至少有68篇!為了自我安慰,也為了堅定自己王室的使命,他背下了莎士比亞戲劇的大段獨白。那天,媽媽生了個弟弟,叫安德魯。學校校長親自登上戲台,宣布這件舉國關注的大事。而就在這個戲台上,查爾斯剛剛聲情并茂地扮演過格洛斯特公爵,未來的理查德三世。
  一切都讓九歲的小家伙不胜負荷,而苦難不止于此:6月的一個星期六,全校師生圍坐在電視机前,看帝國和加的夫聯邦比賽的閉幕式。女王的演講像鉛塊一樣壓在查爾斯的心頭:“這場賽事歷經一年,這一年對威爾士王朝來說值得紀念。我決定用特殊的方式慶祝這個時刻,并希望會給所有威爾士人民和我自己帶來快樂。就在今天,我宣布我的儿子查爾斯為威爾士的王子。等他長大,我將在卡爾那翁向諸位介紹他。”歡聲雷動,慶賀聲嘈雜一片。查爾斯窘得滿臉通紅。他是那天惟一不快樂的人。他隱隱感到,這是他在君主制寶座上作出的第一次悲愴的犧牲。他知道,就像迦太基人擁戴他們的上帝巴爾,英國人擁戴了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孩為王。當晚,查爾斯——威爾士的第對位王子、切斯特公爵、科思沃爾公爵——流著淚睡去。自從跨入希姆學校的大門,他每晚都流淚。夢中,他看到巴爾摩拉荒蕪的大草原。短暫的童年,美麗的夏天,一去不返的天堂……他用枕頭壓住自己的哽咽。一個男子漢尚且不哭,一個國王怎么能哭呢?

  五年的寄宿學校生活之后,小王子從乖孩子變成了一個胖胖的,有點呆頭呆腦的少年。循規蹈矩的步伐,一本正經的穿著,是年輕人受過一流教育的的標志。照片上的查爾斯,謙遜而陰郁,那神情仿佛為自己的存在感到抱歉,又像在譏諷世人。在希姆學校里,他不僅學到了英國文學,也從不列顛歷史中了解到自己家族走過的軌跡。大不列顛公民的生活舉步維艱,王子對這种“真實的人生”毫無概念,卻對人類的本性,歷史,和他自己的使命心知肚明。長長的暑假里,他在巴爾摩拉找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樂趣:大自然。大自然中有野性,有溫柔,有冷漠,有母性,美麗得讓人窒息。它經常粗野,偶爾殘酷,卻永遠不可或缺。大自然中沒有謊言。在蘇格蘭的大草原上,查爾斯騎馬、散步。無限真實的空間里,沒有句心斗角,沒有爾虞我詐。查爾斯与大自然的感情日久漸深,無以言傳。這种真實的情感填補了他久被壓抑的心靈,鼓勵他接受艱難的命運。
  他還有更大的不幸。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目光和藹、臉頰渾圓,下巴虛腫——這些都足以引起父王的不滿,甚至使他發火。在巴爾摩拉或桑德里漢姆,菲力普利用一切机會當眾斥責、嘲弄他,經常在飯桌上當著客人的面把他說得眼淚汪汪。他似乎把全部的寬容都留給了安妮,這小姑娘生來膽大妄為,天不怕地不怕。
  幸好在生机勃勃的王國里,有的是專為懦弱的年輕人磨練意志的學校。埃頓和哈洛學校只是培養典型紳士的地方,它們都不适合查爾斯。菲力普知道一所更好的:高登斯通學校。它位于蘇格蘭西北的海岸。這是所理想的學校,由德國人創辦,崇尚平均主義和柏拉圖主義。在這里,一切社會壁壘都被打破,學校的惟一目的,是用獨有的体制,塑造完美的男子漢性格——盡管學費比埃頓學校還高。校長羅貝爾·陳是漢思博士的弟子,一只眼睛是玻璃的,可任意拆裝。那可畏的目光常投向最不經意的角落,給紜紜眾生尤其是女人們帶來极大的恐怖。他的畢生信念只有一個:逼學生參加劇烈而嚴格的露天運動,在筋疲力竭中遠离社會弊端的危害。
  高登斯通學校至今還在。因特网上有它的地址。1972年,它成為男女混合學校。今天的高登斯通包括邁德俱樂部的美國校區,其面積大于重建后的本部。1962年4月的一個有風的早晨,查爾斯進了這所學校。父親走在前面,后面跟著甩不掉的保鏢。查爾斯明白,自己的監禁生活開始了。他犯了什么錯?答案他自己清楚得很。時時處處,他都忘不了自己不幸的出身:英國王位的繼承人,未來的查爾斯三世。
  從13歲到18歲。在查爾斯的腦海中,這漫長的五年像一團亂糟糟的糨糊,一片痛苦的迷霧。只有片段的記憶,如針刺在心,不能忘卻。首先是噪音。海岸線上風吹不止,不遠的航天基地日夜有飛机的轟鳴。然而,最是糾繞不去的,卻是學校的鐘聲。那討厭的鐘聲帶著刺痛,像間發的牙疼,標點著苦役犯單調的生活:起床、霧中晨跑、冷水浴、早飯、功課、味同嚼蜡的午餐、田間的越路障、急行軍……直到今天,每當黃昏的鐘聲襲來,他仍感到焦慮不安。
  最艱苦的還不是嚴格的制度。13歲的孩子已經可以習慣一切:一年四季穿短褲;在泥地里長途跋涉;以黑香腸和羊胃果腹;用蓖麻油代替瀉藥;數九寒冬睡覺時窗門大開,第二天早起時被子成了霜雪覆蓋的裹尸布……這都是小意思。查爾斯不能适應的只有一件事:威爾士王子的身份使他成了王權的化身,不可侵犯,金枝玉葉,与人為遠,這是他的不幸。
  在漢恩博士美麗的理想中,高登斯通的法則應該是“弱肉強食”。學生們分住七間閣樓,這些特制的建筑极其簡陋,散布在校園各處。查爾斯住在“風車樓”,宿舍里有14個男孩。“風車樓”名副其實,里面散發著使人作嘔的霉臭和青春期男孩子身上虛無縹緲、無法言傳的怪味,難聞如腐爛的老兔。查爾斯生來与溫柔的女性為伴,在祖母和保姆的裙下長大,對他來說,這气味意味著不幸和野獸般的絕望。“我們住的不是房子,簡直是地地道道的原始部落!”有著同樣經歷的作家威廉·布瓦如是說。夜里,舍監的腳步聲遠去,匪幫就開始猖獗。他們的頭儿毆打最小的,勒索最弱的。整個宿舍都充滿了恐怖。在人社儀式中,新來的學生有的被掐得流血,有的被關在髒衣筐或浸在冷水浴中,一呆就是几個小時。
  這些折磨,查爾斯本可輕而易舉地忍受下來。可惜同是新生,他卻得不到相同的待遇。學生們早被警告:不准戲弄威爾士王子,違者即刻開除。于是,老生們對他的折磨就少了些粗暴,多了些巧妙。人校第一天,他就感到自己又被那個無形的圈子封閉起來。這圈子他熟捻已久,它像魔鬼一般將他与世隔絕。從宿舍到教室有几百米,清晨或傍晚,學生們說說笑笑,鬧鬧哄哄地走去走來,他卻子然獨行,仿佛被隔离的鼠疫患者。沒有人敢和他講話,因為這樣立即會被跟蹤在后的三十几個小搗蛋罵成拍馬之徒。橄欖球比賽上是与王儲建立“關系”的好時机,大家爭著把他打翻在地,讓他摔個狗啃泥。一個同學回憶,說戰斗過后,他呆立在場,“鼻青臉腫,一蹶不振,就像滑鐵盧戰后拿破侖手下沮喪的老兵。”他的扇風耳朵是所有嘲笑的靶心。早飯桌上,他“不幸”得到一罐額外的羅伯森果醬,以改善伙食,果醬上面貼著標簽:“女王陛下特許”。這總要在食堂里引起普遍的嘲笑:“媽媽同意了!”最難熬的,還是在夜里:查爾斯的鼾聲成為別人戲弄他的現成借口。1964年4月的一個陰郁的星期天,他給父母寫信訴苦:

  “這儿的黑夜就像是地獄。我總是徹夜難眠。宿舍里的家伙真是卑鄙!主啊,他們太可怕了。我簡直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那么卑鄙的人。一整夜,他們到處扔拖鞋,用枕頭向我狂轟濫炸;他們在宿舍里奔跑,使勁儿撞我,然后轉身就逃,弄得四鄰不安。昨晚絕對是地獄……我真想回家。這個討厭的破地方!”

  六年的地獄生活足以使一個人的性格定型。在高登斯通學校,查爾斯沒有學到父親希望灌輸給他的集体主義精神,卻學會了如何自保,如何在點點滴滴的幸福中苟且偷生:上音樂課、做陶瓷器、在學校的海船上散步、欣賞蘇格蘭連綿起伏的山巒——薄霧籠罩下,那山巒一望無際,摩苦海灣的浪濤,終日拍打陡峻挺拔的峭壁。在澳大利亞的那個美妙的學期,他在灌木叢林里搭設帳篷,与袋鼠、巨蟻結伴而居。這种探險者的震撼,他沒齒難忘。在地球的另一端,皇族身份對澳大利亞同學來講不那么惊世駭俗,他脫掉了王室的標簽,第一次嘗到自身得到賞識的樂趣。
  和蘇格蘭漫長的煉獄生活相比,大學時代顯得愜意多了。劍橋留給查爾斯的回憶甚至是愉快的。三年間,在特立尼蒂學院內外,經常閃現他穿著燈心絨衣的身影——后面當然跟著甩不掉的警務。他以极大熱情投身到歷史學和人類學中去,并繼對音樂的痴迷之后,愛上了文學——王室愛狗、愛馬甚于熱愛文藝,這使他自小与音樂、文學無緣接触。路茜婭·桑塔·克露茲是特立尼蒂學院教師巴特爾勳爵的女助手,她給了查爾斯第一次女性的友誼。如果不是王室威嚴的權力在不遠處等著他,他几乎忘記了自己是威爾士的王子。授權儀式將在他對歲生日前的夏天如期舉行。為迎接這一日的到來,他不得不在威爾士本土的大學里度過難捱的半學期,認真學習沒有元音、天書一般的威爾士語。
  大學期間,查爾斯在現實中站穩腳跟,并開始放眼世界。他的童年猶如監獄,世上翻天覆地的動蕩傳到他耳里,早就變得啞然無聲——日常的瑣事与煩惱結成一團濃霧,將遠方的噪音層層削減,霧中的儿童和少年渾听不見歷史的喧囂。不足對年間,高牆外多少星移斗轉……大不列顛帝國煙消云散;法國先失印度支那,再失阿爾及利亞;柏林被一堵屈辱的牆分成兩半;俄羅斯軍隊開進布達佩斯,12年后,又人布拉格;北越在炸彈底下呻吟;1968年5月,法國的戴高樂政壇失意,拱手讓權。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歷史的巨人銷聲匿跡:斯大林、肯尼迪,還有离查爾斯最近的丘吉爾——1965年1月的一個陰冷的早晨,人們几乎用王室的葬禮送他人士為安。明星自蒼穹中隱去:鮑里斯·維昂、海明威、夢露……歷史后浪推前浪:披頭士樂隊在利物浦憂郁的城鎮中奇跡般崛起,讓整個英國隨它顫動;避孕藥羞羞答答地問世;第一批嬉皮士在加利福尼亞出現;人造衛星環繞地球;人類飛向宇宙;集成電路的發明,七年后,又出現了第一台便攜式計算器……西方世界突飛猛進,大不列顛卻落在了后面。失去了帝國地位的英國尚未找到自己的角色,她搖擺在工党和保守党之間,兩次被“共同体市場”拒之門外。在停滯与發展的游戲中,英國貨幣頑固地貶值,失業率居高不下,社會局勢日趨緊張。北愛爾蘭面臨內戰威脅,蘇格蘭和威爾士的自治主義分子也不斷制造著混亂……

  1969年7月1日,在加的夫的卡爾那翁城中,到處是維護王室安全的警察。連日來,他們已接到15次施放炸彈的警告。當天早晨,兩名恐怖分子試圖引爆雷管,不料自己被那催命机器炸得四分五裂。而在城堡院內,時間仿佛停頓——瑪格麗特公主的丈夫、斯諾當勳爵把布景弄得光怪陸离,好讓英國廣播電台的攝像机有的放矢。有兩億觀眾在電視机前觀看了授權儀式。查爾斯穿著軍禮服,大蓋帽下的臉有點浮腫。左手緊攥著軍刀把柄。城堡院內,有人捧來一個難看的塑料托盤,上面蓋著塑料頂蓋。查爾斯迎上前去,他光著頭,身体僵硬,手背在后面,青年人的長發平貼在額上。他媽媽一身淺黃衣服,戴一頂婦女小帽,將王冠戴到他的頭上。觀禮者有一身青衣,戴了頂大帽子的王太后,一身綠衣的安妮,一身珊瑚色衣服的瑪格麗特。查爾斯披著白鼬皮大衣,雙手握在女王的手套里,一邊冒汗,一邊發表中世紀的誓言:“我,查爾斯,威爾士王子,在此宣誓。我將全心全意忠于您,用我的誠實和榮譽為您效力;為保護您,我与所有人斗爭,至死不渝。”軍樂和威爾士語演講過后,他到城外和集結已久的群眾會面。伊麗莎白揮舞著儿子的手,庄嚴地把他推向人民。查爾斯靦腆地笑著,笨拙地揮舞右手。菲力普謹慎地站在几步之外。
  威爾士王子從此名正言順了。他是個善良的年輕人,頭發梳理得很整齊,又直又低,像所有英國小伙子一樣。儀式過后,他第一次在電視上接受了采訪。他顯得很年輕,四肢長,軀干短;這個稚气未脫的孩子已在考慮未來了。他天真地解釋說:

  “從我的角度講,有朝一日,我娶的女人可能成為英國王后。我將認真尋找能胜任這一角色的人,因為,她是你們大家的眾望所歸。她該是個与眾不同的女子。”

  在遇到那個与眾不同的女子之前,年輕的王子有一大攤事要做。在劍橋的最后一年,他開始執行自己的官方使命:四周時間,他出訪澳大利亞、日本、香港和新西蘭。而這并不影響他在1970年6月出色地拿到高等學歷。這在王室家族歷史還尚無先例——查爾斯是第一位拿到此項文憑的王儲。現在,他只希望能有一點時間,真正地生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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