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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回 飛章北闕存歿沐天恩 剪燭西窗賓東論茶務


  徐梁生為國家大事,要破妖法起見,只好不顧私情,對准史氏的大肚一刀戳進之后,說時遲,那時快,當下只听得疙瘩的一聲,史氏穿著的几層衣裳,早已變作紅色,一陣血腥之气,使人無不掩鼻,可怜那位史氏姨太太,雖是為國盡忠死于非命,可是那個白翟野主的妖法,果被雙胞胎的血光所污,已經毫不靈驗。徐梁生一面拔出馬刀,一面又把史氏的衣裳,嘩嘩嘩的,用刀划碎,破開肚皮,取出兩個血胞,奔至陣前,將那兩個血胞,照准白翟野主的所在之地,拋了過去。
  白翟野主,本來沒甚武藝,平時全仗他的妖法,只要作戰時候,一經念動他的邪咒,對面敵陣之中,便會天昏地暗起來,各人伸手不見五指,他就趁此時候,率著他的回兵,沖入敵陣,自然大獲全胜。
  豈知這天徐梁生竟用雙胞胎的血光,破了他的法術,他的法術,一被破去,便沒一點能耐,正待回身逃走,就見左是陳亮功殺至,右是李成柱殺至,前是徐梁生當頭殺至,后是雷振邦繞道殺至,前后左右,既被官軍圍住,白翟野主知道無路可逃,生怕被官兵擒去,死得必慘,不如自刎而死,倒也干淨,因此不再思索,立即用他手上之刀,僅向咽喉一抹,早已一命歸陰去了。至于他的妖魂,是否在那陰曹,去与史氏見面,做書的沒有瞧見,自然無從懸揣,不過他的死期,僅与史氏相隔不到半個時辰,倘若史氏走得慢些,一定會得等著他的。
  當時白翟野主雖然未被官軍生擒,他的尸首,卻被徐梁生所獲,徐梁生順手砍下白翟野主的腦袋,复又轉身,對著那些回兵,猶如砍瓜切菜一般,逢人便殺,遇馬便刺,還要一邊殺著一邊喊著,不准蘇元春、陳亮功、李成柱、雷振邦等人,收降回兵。后來還是那個沙利奉要求他道:“徐統領,主犯已死,這等都是被脅的愚民,還是准我招撫他們以存上天好生之心吧。”
  此時蘇元春也已下令,投降沙利奉的准其免死。徐梁生方才強勉歇手。等得歸營,自然也用白翟野主的腦袋,去祭史氏夫人,蘇元春至此,方始抱尸狂哭,几几乎暈了過去。
  李成柱、陳亮功慌忙勸住,大家奠過史氏夫人,一面由陳李二人辦理陣地之事,一面由蘇元春扶柩進省,稟知左宗棠知道。左宗棠此時已經据報,知道蘇元春殺妾報國,真是難得,早率全城的文武官員,同到城外迎接。蘇元春一見左宗棠之面,不覺又哭一場,左宗棠同了眾官,爭相勸慰,方才一同來到制台衙門。
  左宗棠不去先辦別事,立即擬上一本奏章,用了飛馬,專送進京,第一是報捷,第二是替史氏夫人,以及高果臣、丁兆熊几個,奏請死難之獎。慈禧太后見了奏折,即下兩道上諭,一道是獎勵左宗棠調度有方,殲滅巨逆之功;一道是封史氏為忠烈夫人,高果臣為提督銜,丁兆熊為副將銜,以勵忠魂。蘇元春等等的功勞,應由左宗棠匯奏請獎。左宗棠接到上諭,又去親祭史氏、高、丁三個一場。
  蘇元春既見左宗棠如此重視忠魂,朝廷又是恩深澤厚,方才減了一半悲苦,便對左宗棠道:“沙利奉對于這場戰事,雖也有功,不過有言在先,不愿受賞,只望做得老教之主,爵帥究竟如何辦理?”
  左宗棠道:“我早接到陳亮功的稟帖,所以此次并未將他敘入奏章,我擬先下公事獎他一番,至于教主之事,只好等此地肅清之后,再行請旨定奪。”
  蘇元春听說,也沒甚么說話,但以會剿白彥虎為請。左宗棠道:“那里既有壽卿主持一切,你也不必再往,且在省城休息一時,以后打仗的事情正多呢。”
  蘇元春听了,方始謝了退出,左宗棠便令陳亮功駐防清澗,李成柱仍扎原防。公事發出未久,又接劉松山的稟帖,說是白彥虎因聞白翟野主失利,業已連夜遁去。標下本來打算跟蹤追剿,一則所有兵士,已經連戰數月,疲憊万分,亟宜休養,不可太傷元气;二則白彥虎、熊飛鵬、熊飛龍,以及逃走的馬八條等等,甚至逃出關去1也難說的;万里行軍,糧秣為難,似宜速辦屯田,方能大舉進剿等語。左宗棠忙与賀瑞麟、蘇元春几個商酌,大家都以劉松山的主見為然。
  左宗棠一面批准劉松山之示,一面寫信家中,問那周夫人的病狀,并給王子曾一信是:自古用兵塞上,屯田以裕軍儲,車營以遏突騎,方略取胜,剿撫兼施,一定之理。壯侯初不見信于漢,韓范終不見用于宋,是以千數百年富強之區,化為榛莽。茲承凋敝既盡之后,慨然思所以挽之,非倚任之專,積漸之久,何以致此。五十有六之年,去日已多;朝廷所以用之者,不過責一時之效已耳。以不可多得之歲月,而求難以驟致之事功,其有濟乎!惟日孜孜,以啟其緒,博求俊杰,以要其成,則區區之忱,不敢自釋者耳。從前執事籌邊之論,善而猶未盡信,抵此間,始服有見而言。徐公杏林,曾有書致賀瑞麟,所言与君相同,英雄之見,百不差也。
  左宗棠發出此信,忽接孝威、孝寬、孝勳、孝同四子的家報,赶緊拆開一看,方知周夫人雖仍呻吟床褥,一時尚覺無礙,略略寬心一點。及見函尾述及郭嵩燾臥病京都,不甚得意之語,便自語道:“平心而論,筠仙的戰功,也不算少,朝廷怎樣把他忘記,我又不好保荐,跡于党私。左宗棠想到此地,便到箱子里去檢出從前郭嵩燾給它的那封信,從頭至尾的再看一遍,提起筆來,复信給与威寬勳同四子道:吾前在湘幕,久專軍事,為當道所忌,官相遂因樊燮事,欲行构陷之計,其時諸公無敢一言誦其冤者,吳縣潘公祖蔭,直以官文有意吹求之意入告,蒙諭垂詢,諸公乃敢言左某可用矣。潘蓋得聞之郭筠仙也,筠仙与我交稍深,其与潘公所合,我亦不知作何語,卻從不于我處道及只字,亦知吾不以私情感之,此誼豈近人所有哉。惟戊午之歲,曾以召對之語示我。頃于篋中檢得,記其大概以示汝曹。俾知文宗皇帝之求賢如渴,圣德度越古今,而汝父之感激馳驅,不容已也。
  附筠仙書:
  初三日召見養心殿西暖閣,溫諭移時間曰:“汝可識左宗棠?”曰:“自小相識。”上曰:“自然有書信來往。”曰:“有信來往。”曰:“汝寄左宗棠信,可以吾意諭知,當出為我辦事,左宗棠所以不肯出,系何原故,想系功名心淡。”
  曰:“左宗棠亦自度賦性剛直,不能与世相合。在湖南辦事,与撫臣駱秉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肯相离。”上曰:“左宗棠才干是怎樣?”曰:“左宗棠才极大,料事明白,無不了之事,人品尤极端正。”曰:“左宗棠多少歲。”曰:“四十七歲。”上曰:“再過兩年五十歲,精力衰矣。趁此年力尚強可以一出任事也。莫自己糟蹋,須得一勸勸他。”曰:“臣也曾勸過他,只因性剛不能隨同,故不敢出。數年來,卻日日在省辦事。現在湖南四路征剿;貴州廣西,籌兵籌餉;多系左宗棠之力。”上曰:“聞他意思想會試。”曰:“有此語。”上曰:“左宗棠何必以進士為榮,文章報國,与建功立業,所得孰多?他有如許才,也須一出辦事方好。”曰:“左宗棠為人是豪杰,每言及天下事,感激奮發。皇上天恩,如能用他,他亦万無不出之理。”上及他事,右記大概如此,未敢稍附會一語也。
  左宗棠寫完家信,即檄調劉松山進省,和他商酌道:“現在既在專辦屯田之事,一時反無事情可干。馬化癡的劣跡,又未查到;即出示准許人民控告,可是此地的回民斷斷不肯告他,漢人呢,怕他報复,也未必肯來控告。此刻貿然前去攻打金積堡,尤非時局所許,新近所放的陝撫汴生中丞,又不以我的措置為然,你倒替我籌划籌划看呢。”
  劉松山接口道:“屯田之事的緊要,更比剿匪的事情為重,何以故呢,行軍倘若無糧,乃是必敗之道。標下愚見,只要屯田有了成效,標下雖死,也要替爵帥去打的。”
  左宗棠陡听劉松山說出一個死字,不禁暗暗的打上一個寒噤。忙又自忖道:他的年紀雖大,很像漢朝時代的那個馬伏波將軍。近來的一切戰事,他的功勞居多,他既贊成屯田之事,金積堡只好暫時緩一緩了。左宗棠想到此處,接口答道:“你的說話极是。我們此刻,自然先辦屯田之事,不過這几天,我又听得陝甘兩地,在鬧茶荒,這也是樁緊要的事情。”
  劉松山道:“標下也听得這件事情,爵帥何不就把賀山長請來問問他呢?標下知道他的學問,也不亞于王柏心、徐春榮二人。”
  左宗棠連連點首道:“對的對的,此事只有請教這位古董先生。”說著,即命戈什哈持片,分頭去請賀瑞麟和蘇元春兩個。
  一時賀蘇先后到來,大家略略寒暄一陣。左宗棠先問賀瑞麟道:“現在此間在鬧茶荒,老先生的意見,究是怎樣?”賀瑞麟道:“兩湖茶葉,銷售回番蒙古,大概元朝以前,就是如此。明朝起初,踵而行之。以茶易馬的事情,因為番馬難致的原故。我朝始用北馬,得察哈爾地為牧場,馬大蕃盛。北馬极其矯健,易于調馴,雖然形狀毛片,不如西產的偉大;但是戰陣可恃,能夠轉旋于路徑曲折之處,它的筋骨,的确健于西馬。朝廷因見西馬的狀儿好看,宜于進御立仗,所以才有選充天廄之例。至于戰陣所用,自以北口所產為宜。西馬既不見重于世,從前以茶易馬之制,于是廢棄。此地總督,雖仍銜兼管理茶馬事務,按其實際,僅專意榷茶,以佐軍儲之急而已。其實茶務一事,久已乎沒有解人的了。”賀瑞麟說到此地,因見時已傍晚,忽向左宗棠微笑道:“若講茶務的根柢,今天一晚也難講完,我擬回去,仔仔細細上個說帖,呈与爵帥便了。”
  左宗棠將手向空一攔道:“老先生不必回去再做說帖,今天就在此地,談它一宵如何?”
  賀瑞麟又笑笑道:“這末須得打發一個人去,通知敝院,讓諸生回家,因為他們都在書院里等我去講夜課呢。”
  左宗棠听說,一面派人前去通知,一面開出晚餐,就与賀蘇劉三人一同吃過,邀入內簽押房中,泡了好茶,重行細談。劉松山、蘇元春二人,因見茶葉清香,頗覺适口,笑問左宗棠道:“爵帥,此茶那儿來的?此地沒有這樣好東西呀。”
  左宗棠听說,頓時面有起色的捻須答道:“這是大小儿的一點孝心,虧他把我們舍間自制茶葉,遠道寄來的。”
  賀瑞麟也接口笑著道:“我正奇怪,此地是有了錢也買不出好茶的。”賀瑞麟說了這句,又朝左宗棠笑上一笑道:“前聞爵帥,道光甲辰那年,移居柳家沖地方之后,曾署其門曰柳庄,每從安化陶文毅公的館中回府,自己督工耕作,講求農務,自號湘上農人,頗思著述農務書籍,不知成了几种?”
  左宗棠微微的失惊道:“老先生連兄弟的此等鎖事,都能知道如此之詳,真正使人可佩。說到兄弟的著述,實在有些慚愧;兄弟原意,本惡近人著書,惟擇易就而名美者為之,絕無實學,可餉后人;不料甫經著筆,軍務即興,當時緩急相衡,又去研究軍事之學去了。”左宗棠說到此地,不覺掀髯大笑起來道:“兄弟來此謬膺軍政,還是那時讀了几本古書,世人竟至謬采虛聲,稱我知兵,其實也無非僅有一知半解罷了。”賀瑞麟忙接口道:“爵帥何必自謙,爵帥治浙治閩,兼平豫濟皖數省的捻匪,德在民間,功在廊廟,那個不知;就是這個茶務,爵帥豈有不知之理。今天問及老朽,無非取我野人獻芹之意吧。”
  左宗棠搖手道:“兄弟雖知一二,那有老先生的博學。兄弟在三十年前,就館于小淹陶文毅里居的當口,那里就是山陝茶商聚積之所,當時雖曾留心考察,但知安化夙稱產茶,而山淹前后百余里,所產尤佳。茶商挾資到彼采辦者,似以包計;倒底此地完厘,還是以包計算,還是以引計算,不甚詳知。”
  劉松山岔口道:“標下也知道似乎以包計算的。”
  賀瑞麟道:“此地包計引計,須看茶質如何。茶商最重磚茶,磚茶只有上品中品,沒有下品。下品的就是卷包售賣,价目最賤的,不及磚茶十分之一。老朽又知安化的后鄉,無不打草充茶,踩成上簍,售于茶商,其中雜真茶,不過十之二三而已。”
  蘇元春插嘴道:“草与茶葉,豈有不能分辨之理,這倒奇怪。”
  左宗棠點頭道:“蘇總鎮,你不知道,茶葉一經做過,确難分辨。”
  賀瑞麟笑著道:“爵帥本是內行,老朽怎敢在此班門弄斧,其實所謂草者,并非真的草類,大概是柳葉茅栗之屬,或者稍以凡草攙入。《安化縣志》里頭,本有‘稍采安化草,不買新化好’的俗諺采人,足見新化的好茶,還不如安化的草,來得易售。”
  賀瑞麟尚未說完,蘇元春等露不信之色,賀瑞麟便把話頭停下,對著左宗棠說道:“此地庫中,本有陳茶樣品存著,爵帥何不命人即去取來一驗。”左宗棠真的命人取至,仔細一看,果有草屬攙在內。
  蘇元春大笑道:“賀老先生,你可以加著茶經博士的頭銜了。”
  賀瑞麟笑答道:“這個頭銜,須讓山陝茶販加著,方才不受安化鄉人所給。不然,連我老朽,也只好跟著吃草的了。”
  左宗棠、劉松山及蘇元春三個听了,一齊大笑起來。
  賀瑞麟卻自顧自的說下去道:“原來山陝茶販,往往不能辨別真茶,雖出高价,也是賣的粗葉,也是買的攙有草屬,偶得真茶七八分,便稱上上品了。至于新芽初出,如在谷雨前所摘的,即在小淹本地,也難多求,每斤黑茶,至賤也非二三百文莫辦。現在海上暢銷紅茶,紅茶雖然不能攙草,又必須新出嫩芽,始能踩成條索,可是其价也比行銷此地之茶,可貴數倍。此地不出善价,只有三茶以及剪園茶,做成黑茶,銷于此地。不過此地的銷數,每年倒也可觀,由陝境銷至甘境,由甘境而又出口,國家所收的厘稅,全賴這個。此地最通銷的,不過香片、珠蘭等等名色,沒有做成封的,便是私茶,其价每斤至貴數錢,分上中下三等完厘,因為他們的成本,比較包茶磚茶為輕,完厘也就輕了。若已成茶之封,無所分別,只能按引抽厘,照正雜課計算,每引已暗加數錢了。茶販因為抽厘之事,与其成本攸關,故以私茶販此,包茶磚茶,因此絕跡。市上焉得不鬧茶荒的呢?爵帥欲救茶荒,只有奏請減去湘南湘北厘金之半,商販有利可獲,自然結隊而來。國家厘金收入,名雖減半,只要多中取利,通盤一算,也不吃虧。此乃老朽鄙見所及,似有一得之愚,爵帥舍此,即与茶販商酌,也蹈与虎謀皮之嫌,難得其中底里呢。”
  左宗棠一直听畢,忽把雙手向他的大腿上,連連大拍道:“作吏須用讀書人,此言信不誣也。兄弟一定立即出奏,倘若大部不允,兄弟當以去就爭之。”
  賀瑞麟道:“陝撫汴生中丞,到任不久,未知此中情形,爵帥也得与之往來函商才好。”
  左宗棠复又點首稱是,等得送走賀劉蘇三人,天已東方調白了。正是:

  好官才識求長治
  大將方知重久安

  不知左宗棠出奏之后,朝廷准許与否,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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