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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順治親政揚眉吐氖


  
  多爾璽死后只消停了很短的時間,就被親政的順治皇帝又從墳里給請出來了。當他的尸骨被順治下令焚毀揚棄時,也許他該對這個小皇帝刮目相看了……

  与北京城里人心惶惶的情形相比,金陵卻呈現出了一派畸形的繁榮。盡管現在國事日非,邊陲吃緊,但秦淮一帶,依然楊柳如煙,雜花生樹,河上畫肪如織,河畔河房林立,處處是一派升平气象。“當時是,江左全盛,舒、桐、淮、楚衣冠人士避寇南渡,僑寓大航者曰万家,秦淮燈火不絕,歌舞之聲相聞。”
  “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真是可悲喲!”柳樹下,一年輕儒生大發感慨。他長得面白無須,眉清目秀,一派瀟洒超脫的風度,一見就知是個風流儒雅之人。這人就是被金陵才子喻為“一時瑜亮”的复社后起之秀——江南風流才子冒辟疆。
  這冒辟疆,名襄,自號巢民,江南如皋人,父祖皆為兩榜出身,父是明朝大臣冒嵩少。冒辟疆幼有俊才,加上姿儀出眾,重气節,有才情,很快便与陳定生、方密之、侯朝宗等人意气相投,時人稱他們為复社江南“四公子”。
  這复社原為明末崇禎時代的產物,當時,中原川陝以及東北關外,連年戰禍,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而朝廷卻為奸人所掌,昏庸腐敗,紙醉金迷。尤其是富甲天下的江南仍舊是酒肉爭逐,歌舞升平。正所謂“紙醉金迷地,醉生夢死鄉”是也。但畢竟也還有几個傷時憤世之士,以國家興亡為憂,組成了一個复社,以繼承前輩東林党尚清議崇气節的傳統。果然,复社自此成了江南名士苔革的地方,他們主持清議,藏否人物,評議朝政,敦尚气節,使留都金陵的風气為之一變。這些風流才子在品茗清談、憤世憂國、溫酒吟詩、評文論畫的同時,自然抵擋不住秦淮河畔那笙歌絲竹黛綠鴉青的誘惑,他們頻繁走動于秦淮河兩岸,因此留下了許多風流佳話。
  封建文人多半風流自賞,不修邊幅,很多人是家財万貫卻离別了發妻,不惜到金陵一擲千金,征歌逐妓。而冒辟疆与侯方域這“江南四公子”也不例外,他們在政治上反對閹党,針砭時弊,但在生活上卻終日与秦淮歌妓們廝守,日相唱和,留連風月。
  然而自清兵南下,福王政權失敗之后,這金陵的王气,黯然失色,樓閣冷落,管弦匿聲。秦淮河兩岸黑燈瞎火,沒有一點生气。山外青山樓外樓,秦淮歌舞几時休?漸漸地,過去操此業的人又回來了,秦淮河兩畔的河房里重又燈光閃爍,繡帘半卷,紅袖飄香,笙歌伴宴,而舊時的文人俊侶,三三兩兩,零零落落,都又出現在金陵城里,秦淮河畔,這些文人才子空有一腔報國之心,卻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憤世嫉俗卻也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冒辟疆徘徊在河畔。此時夕陽西下,落日的余輝洒在河面上,河水一片金黃,那河亭畫樓里已是彩燈高懸,紅袖飄香了。穿梭不息的畫肪首尾相接,不時傳來絲竹管弦以及佳人的嬌笑聲,這光怪陸离、爭奇斗艷的情形令冒辟疆流連忘返。他哺哺地說道:“久違了,秦淮河!畢竟秦淮六月中,風光不与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冒辟疆信口呷來,只將詩中“西湖”二字改做了“秦淮”。
  “冒兄,好雅興呀?別來無恙乎?”忽然一人拍著冒辟疆的肩膀說道。剛才冒辟疆只顧想著心事,更有那叫賣雜碎熟切。米糕、江米藕以及山植的小販,挑擔提籃,過橋下河,從他身邊經過,他哪會想到在這儿還會碰到复社里的好友?
  “朝宗兄,原來是你呀!瞧瞧,你的腦后也拖起了豚尾了!”
  “唉,這不三不四的裝束,尤其是腦后勺子上的這條辮子,真是讓人羞憤難當呀!告訴你吧,”侯朝宗壓低了聲音,“我這辮子是假的,只要一回家就將它拿下扔在一邊。”
  “彼此彼此,朝宗兄,你我是患難之交,今后還得一起苟且偷生,唉,你我可真是生不逢時喲!”
  “有什么辦法?眼見得南明的气數將盡,連錢謙益、龔鼎孳那些東林党的党魁都搖身一變,成了韃子的走狗,紅頂子花翎一戴,与當初的烏紗帽一樣的神气,咱們這些書生又能如何呢?投筆從戎?嗐,只怕咱這手拿不起那槍,射不中那箭。唉,認命吧,走走,咱們找樂子去,今宵有酒今朝醉。”侯朝宗瘦削的臉龐顯得有些憔悴,只是那雙眼睛依舊神光奕奕。
  倆人手持摺扇,慢步緩行。看著秦淮河里熙來攘往的畫肪以及那一幢幢笙簧飄飄的畫樓,想象著那游船上和那河房里追歡取樂的人們,冒辟疆不由得搖頭嗟歎:“朝宗,你看這秦淮河上的气象,哪里像万方多難的情景啊!秦樓楚館,蕭聲依舊,通宵達旦,醉生夢死。昔人有詩詠金凌秦淮景象,真是恰如其分哪!‘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冒兄,何必總這么傷感呢?咱們一介書生,喊也喊過了,寫也寫過了,可是于事無補呀!現在我倒也想開了,与其一心一意為著那行將就木的南明王朝,倒不如歸順了滿清的順治爺。哎,听說這小皇帝也夠慘的,整個儿一個儿皇帝!”
  “誰說不是呢?瞧瞧,腦后頭這辮子都留了起來,還口口聲聲憂國憂民一心向明,唉,這若傳揚出去,世人還不定怎么笑我等愚腐呢。”冒辟疆順手折了根柳條,看著那上面碧綠油亮的葉片,脫口念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冒兄,瞧你總是酸溜溜沒精打采的樣子,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順心之事?來來,你我且在這路旁的茶肆里一座,我要听你好好敘敘。”
  侯朝宗不由分說把冒辟疆拉進了一間茶館,早有伙計在門口候著,一聲吆喝:“來了您二位,里面請!”
  這是一幢兩上兩下的小樓,廳堂里擦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個客人。倒是不時從樓上傳來陣陣歡聲笑語。
  “這樓上……”候朝宗這么一問,胖老板立即腆著肚子迎了上來:“客官,我這茶肆酒樓兼營,各有各的樂趣,要不怎么把這里取名叫‘樓上樓’呢?”
  “噢!老板倒是很會做生意。”
  “我看兩位公子相貌不俗,舉止儒雅,不如去樓上盡興玩樂一回?我這樓上剛從蘇州招了几名唱小曲儿的姑娘,她們不光唱得好,人長得也格外水靈……”胖老板壓低了聲音。
  “不用了,我二人只是進來喝杯茶,歇歇腳。”
  “那好,這邊請!正好雅座有空。”
  所謂雅座就是被擋在一個屏風后面的一張八仙桌子和四張太師椅,上面擺放著四個藍花白底的茶碗,正中間是一只宜興紫砂茶壺。
  “好,這里果真清靜。老板,給徹壺西湖的龍井,沏釅些的,再來几碟茶點,只管挑你們店里最拿手的來几樣就行。來,這些碎銀子您先拿著,不夠我再拿。”侯朝宗從怀里摸出了銀子放到了桌上。
  “朝宗兄,几年未見,理應由冒某請客,再說,你家住河南,而我則是江左之人,也該由我盡地主之宜呀!”
  “嗨!兩位相公看來均是飽學之人,小店能有你們這樣儒雅洒脫的客人已是万分榮幸了,這么著,只收你二人一壺茶錢,這茶點錢權當是免費贈送的了,你二人只管敞開肚皮吃喝吧!”
  老板的慷慨仗義令侯冒二人甚為感動,冒辟疆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這位老板客气了,這樣一來我二人不成了吃白食的了嗎?不成,無論如何您該收多少銀子就收多少銀子。反正花的是他的錢,您不要也是白不要了。”
  “嘻!這位相公有趣得緊,得,你二人慢慢品茗暢談吧,這銀子等回頭再拿也不遲!”
  一個小伙計早已沖泡好了香茶,又一碟碟地端來了几樣茶點,“油炸臭豆腐干,辣椒醬在這個小碗里,您二人隨便用,這一碟是本店的特色小吃‘獨腳蟹’,說白了也就是發芽豆,用鹽水煮透悶熟,嚼在嘴里十分有味儿。這一碟是鹽水鞭筍,加了些糖,又脆又甜嫩得很咧。這一碟是糟雞玉蘭片,酒香扑鼻,十分可口。兩位公子,請慢用!”
  “嗯,味道果然不錯!哎,我說冒兄,你倒是吃呀!”
  “唉!一看見這‘獨腳蟹’和油炸臭干子,就有點想從前的日子。繁華已盡,人去樓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冒辟疆重重地歎息著,用筷子夾了顆豆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味著,似乎要品出那已逝去的時光。
  “冒兄,你莫不是還在想著陳圓圓吧?”
  “正是!”冒辟疆的眼神有些飄乎不定,有些黯然神傷:“她已經將自己完全托付給了我,而我再一次興沖沖直奔蘇州,欲与她結秦晉之好時,她的人卻突然失蹤了……”
  “冒兄,原來你還蒙在鼓里呀!陳圓圓后來成了大明總兵吳三桂的愛妾,而吳三桂因為陳圓圓遭流寇污辱,‘沖冠一怒為紅顏’,一气之下歸順了清朝。這事已是家喻戶曉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唉!她落得今日這般田地,全是我的責任呀!當初,若是我早一天赶到蘇州,若是我先行將她帶去如皋,若是……”
  “你又何必這樣自責呢?只怪她時運不濟。生逢亂世,莫說一個柔弱女子,就是像你我這樣的須眉男儿,不也得委曲求全嗎?再說了,那吳三桂的家小全被李闖王殺絕了,三千寵愛便落在了圓圓身上,這也是她的福气呀,英雄美人長相廝守,總強過我等一介書生吧?”
  “倒也是。只是,每念至此,心中便愧疚難當。万般無奈,為兄也只有在此為她祝福了。”
  “嘿!這么想就對了!男子漢拿得起放得下,來來,咱們以茶代酒,干了!”
  陳圓圓,名沅,字碗芬,蘇州人氏,正如吳梅村《圓圓曲》中所寫的那樣,“家本姑蘇烷花女,圓圓小字嬌羅綺”。据說圓圓初生時,有一群雉雞飛到她家的房檐上,所以乳名為“野雞”。她幼年喪母,由姨母撫養長大,隨姨丈的姓改本姓刑為陳了。姨母是個俗稱“養瘦馬”的人,就是專門領養幼女加以調教,等年紀稍長便賣給人家作妾或作歌妓。看來,陳氏在圓圓身上花的功夫沒白費,陳圓圓從小讀書識字、唱歌學戲,寫得一手好詞,長到十三四歲更出落成一個天然渾成的美人胚子。她有著一張稚气未脫的玉雕般的臉龐,從那挺直的鼻翼和新月樣的秀眉的輕輕的顫動,可以看出在頗濃的稚气中,又透出飽經憂患与其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年少的圓圓雖周旋于勾欄,畢竟是身在南曲之中,与秦淮北邊一帶的妓院即北曲有所不同,北曲又名米市,也就是一种娼寮,身份地位自然不如河南岸的南曲了。北曲的姑娘才貌雙全,又自視甚高,她們除了清歌侑酒,陪傳筵宴而外,很少有滅燭留髡的風流韻事。只有當北曲姑娘有了如意的郎君,才肯以身相許,當然,也須得有一种儀式,還要吹吹打打的熱鬧一番,姊妹們也來道賀鬧新房,吃喜酒送賀禮,從此說明是名花有主了。
  圓圓十八歲時在姑蘇登台演出,曾在台上演過《長生殿》里的楊貴妃,《霸王別姬》里的虞姬以及《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因此而紅遍了姑蘇,聲名大噪,惹得一班子官宦子弟像蒼蠅見了血似地,叮住她不放,一气之下,陳圓圓到了南京,成了秦淮的南曲名妓。后人將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等八位南曲名妓譽之為“金陵八艷”。而在這八人當中,馬湘蘭在前,董小宛最稚,當陳圓圓、柳如是等人名噪秦淮時,董小宛尚未出道呢。
  崇禎末年,冒辟疆到南京參加鄉試,說實在的,像冒辟疆、方密之、侯朝宗等人自視甚高,對于名利官場看得很淡;所以每回應試總是心不在焉,應試下闈以后也從來不去看榜,中与不中,并不放在心上。一連考了十來天,冒辟疆終于出了考場,想去秦淮河散散心。
  從貢院街走過去,跨過武定橋,但見長板橋、桃葉渡一帶的沿河兩岸,精致的河房鱗次櫛比,朱欄曲檻,描金畫檐,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有玫瑰紅的,有橄欖青的,有淡藍的,有橙黃的,有茄儿紫的,還有石榴紅的……那河房里的擺設更是千种百樣,全是些紫檀、紅木、黃楊、楠木之類的桌椅,精心雕刻,漆得油光閃亮,极為气派和講究。
  冒辟疆心情輕松,一路上游游逛逛,街上橋下,人來船往,好不熱鬧,弄得他目不暇接,看得他眼花瞭亂。
  這時候,一家河房前的戲台子上正唱著大戲,行人駐足觀望,不時拍手叫好,場面十分熱鬧。冒辟疆信步走去,仔細一听,原來唱的是昆曲,正合他的口胃。這昆曲极為舒緩,曲調优美,唱詞華麗,對仗也格外講究,冒辟疆不由得擠進了人群,踮起腳跟往戲台上定睛看去。這么一看不打緊,他整個人竟像只木頭樁子似的呆住不動了——那戲台上正咿呀調哳唱著昆曲的姑娘,簡直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儿——“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若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若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簡直把冒辟疆的魂儿整個都勾去了!
  結果,冒辟疆与陳圓圓相識了,當時,陳圓圓也很想借個廣泛交際的机會,結識一些名士,出籍從良,安安分分恪守婦道做個賢妻良母,這也是許多周旋于勾欄之中的妙齡女子心中的夢想呀!到了及笄之年,陳圓圓便把自己的終身完全托付給了冒辟疆。
  一次,陳圓圓情意綿綿地對冒辟疆說道:“妾是風塵女子,殘花敗柳,今蒙公子錯愛,愿終生以報。”說罷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冒辟疆心中一動,拉住了陳圓圓的手:“都門繁盛,游客眾多,王公大臣,不知凡几;公子王孫,不知凡几;名士才子,不知凡几。冒襄貴不及他人,美不及他人,才不及他人,況已有妻室,芳卿卻為何對冒襄青眼相待并且以身相許呢?”
  陳圓圓搖搖頭,聲音有些苦澀:“遭逢亂世,妾身自覺身如飄萍,朝不保夕。妾見公子為人謙和又有才德,又因公子眉宇間有堂堂正气,不似那尋常人醉生夢死的模樣。妾雖蒲柳賤軀,倘蒙公子不棄,或許能為公子解憂。請勿視我僅為青樓淺薄女子!”
  “圓圓!”冒辟疆甚為感動,兩人目光相遇,心里都有了一种碰撞般的震蕩。
  “圓圓,你好好保重,冒襄即刻回如皋稟報父母,等來年春暖花開之日,便是你我同眠共枕之時!”
  然而,正如陳圓圓所擔心的那樣,在那种兵荒馬亂的年月,年輕女子的命運更加朝不保夕。等到冒辟疆備了彩轎禮品來到秦淮河畔時,才得知陳圓圓已被身為皇親國戚的老色狼田弘遇搶去了北京!自此,冒辟疆追悔莫及,情緒十分低落。這一回重游金陵,但見秦淮河畔樓船畫肪絡繹不絕,游蕩子弟,妙齡女子,輕歌鼓吹,笑語不絕。冒辟疆触景生情,不由得想到了已离別多年的紅顏知己陳圓圓,禁不住黯然神傷。正是,“繁華已盡,人去樓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冒辟疆和侯朝宗品茗閒談,不覺已是夜幕四合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朝宗兄,你看那河畔燈光通明,如錦如畫,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華景象!”
  “對了!我這就帶你去媚香樓,讓香君再給你介紹一位出眾的姑娘,你看如何?”
  “我已經對不起圓圓姑娘了,又怎好再找一位紅顏知己?罷了,莫要耽誤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前程!”
  “哎,冒兄這話可就不對了。有道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像冒見這般官宦人家的公子,德才兼備,又生得气宇軒昂,丰神瀟洒,北曲里的姑娘正是求之不得呢!”
  “朝宗兄,你又何必挖苦為兄呢?誰不知你是侯司徒的公子,才高八斗哇!唉,這些不說也罷,只是北曲里那些個響噹噹的姑娘,一個個都差不多是名花有主了,到哪里再去尋找得出像圓圓和香君那樣才藝雙絕,而且又是人品出眾的姑娘呢?”
  “倒也是,這秦淮河的煙花之地哪有丑如東施笨如豬豕的姑娘呢?只是要找這么個才藝人品皆出眾的姑娘,怕是真不容易呢!不過,我相信香君的眼力,她會使你如愿的。現在,只要你點個頭,這事儿就包在香君和我的身上了。”
  冒辟疆身為官宦子弟,時常与文友們一起挾妓邀游或是吟詩飲酒,怀春之心總免不了的,更何況他已經對出身青樓的陳圓圓動過真情呢?當下听了侯朝宗的話,冒辟疆微微一笑:“為兄倒還真是羡慕朝宗兄和香君姑娘那卿卿我我、纏纏綿綿的生活呢。”
  “走走,冒兄這就与我同往媚香樓去找香君!”
  “哎,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急是急不來的。”
  倆人付了帳,一前一后出了茶樓。但見河面上五彩的畫航燈光閃亮,河房里竹帘紗幢鬢影婆婆,明燈高懸,晚風中帶著脂香粉香酒肉香,呈現出一派五軟溫香的旖旎風光。忽然,從臨河的街市上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銅鑼聲,打破了這种甜美醉人的夜景。
  “又出什么大事了?”侯、冒二人不由得駐足觀望。但見一隊官府衙役打著燈籠,銅聲一停便高聲嗆喝起來:“幼主登基,普天同慶,自明日卯時起,減免錢糧,大赦天下,万民共享浩蕩皇恩!”“噹,噹噹!噹噹!”接著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銅鑼聲。
  “幼主登基?就是說,十四歲的天子要臨朝了?唉,我泱泱大國,竟由這么一個乳臭未干的孩童來治理,真是豈有此理!”冒辟疆听罷感到憤憤不平。
  “噓!冒兄,說話可得當心點儿,這滿街都是韃子的耳目,弄不好可要掉腦袋的呀。唉,你我也已成了大清的臣民,由他去吧!”
  紫禁城太和殿,還差十八天才滿十三周歲的少年天子福臨——按當時的習慣算法已是十四歲了——正端坐在繡金團龍的寶座上,舉行親政大典,接受王公大臣的叩拜。
  這一天正是吉日,天气晴和,曉風和煦,滿漢王公文武大臣一早便簇擁著幼主順治帝出了紫禁城,沿著筆直的石板大道一直向南又出了正陽門,經過高大的天橋向東一拐,便到了天壇祭祖。
  天壇建于明永樂十八年(1420),位于皇城正陽門外羅城永定門內東側,方圓近十里,內有圜丘和祈年殿兩組建筑群圓丘為三層漢白玉石壇,其北有皇穹宇和回音壁。祈年殿為鎦金寶頂三重檐的建筑,高三十八米似乎直人蒼穹。中央四根盤龍粗柱分別代表著春夏秋冬四季,外圈稍細的兩排柱子各有十二根,分別象征著一年中的十二個月份和一天中的十二個時辰。天壇的台基有三層,為漢白玉所筑,晶瑩碧透,在陽光下熠熠升輝,頂為藍色琉璃瓦,高聳入云,尉為壯觀,天壇的整個建筑平面為圓錐形,圍牆北圓南方,象征著“天圓地方”。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天壇是我國古代最精美、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是人類建筑史上的一大瑰寶。
  幼主順治坐在華麗的御輦上,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皇帝出宮祭天拜祖,前呼后擁,壁壘森嚴。開道紅棍,黑漆描金,由一對對著黃馬褂的鑾儀兵騎著高頭大馬雙手高擎著走過。后頭跟著的是由鼓、板、龍頭笛、金、畫角、銅號等組成的浩大樂隊。再后面是數百名紅衣鑾儀兵執掌著一百多對齒薄:傘——赤、橙、黃、綠、青、藍、紫等色的龍紋傘、花卉傘、方傘、圓傘;扇——鮮紅、金黃、碧藍、烏紫的單龍、雙龍、圓形、方形扇,此外還有各色幡、麾、節、氅等在風中招展,燦若云霞。御輦后跟著的是手持斧鉞槍戟的黃馬褂侍衛騎兵隊,以及元老重臣鄭親王濟爾哈朗、兩黃旗重臣索尼和鰲拜、大學士范文程和洪承疇等。再后面則是由兩黃旗巴牙喇兵組成的豹尾槍班、弓箭班,從行的滿漢文武大臣緊隨其后,并且,引人注目的是,除了皇上順治乘坐的那頂御輦之外,皇太后也坐著鳳輦穿著明黃色繡金團龍的朝服一同前往。孝庄太后一臉的安詳,慈眉善目,她的胸前挂著一串長長的洁白的念珠。可是,如果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太后的脖子上還挂著一個細細的純金十字架呢。看來,這位皇太后是在心里祈求喇嘯教里的天神和西方的主宰耶穌·基督同時為儿子福臨賜福了。
  孝庄太后一向心系喇嘛教,何以又對西方的天主教發生興趣了呢?原來,這里面還有一段故事。
  兩年前,攝政王多爾袞為順治帝選聘了科部吳克善台吉的女儿,即孝庄皇太后的親侄女博爾濟吉特慧敏為后。這慧敏格格雖是大漠上的公主,卻美貌而嬌嫩。這一回,赶上幼主順治正式親政,她不久也將与順治完婚,所以便由父王送入了紫禁城。可誰料想她能夠适應大漠上那凜冽而強勁的野風,卻受不了紫禁城里這四周溫熱,悶人的空气,入宮不久,慧敏格格就病倒了,愁得她的姑姑太后孝庄唉聲歎气。御醫的湯藥并不見起色,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眼見得慧敏那日漸消瘦的樣子,太后忽然想到了湯若望,孝庄太后不止一次地從老臣范文程的口中听見湯若望如何如何,這個金發碧眼的紅毛鬼子似乎神通廣大,會造紅衣大炮不說,還會熬“圣水”讓信徒們祛病除痛,而且他推算的天象絲毫不差,似乎他就是天神派來的。于是,太后派几名太監和宮女去找湯若望。听了解釋,湯若望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情急之下,湯若望從教堂中取出了一面刻有耶穌受難像的鍍金十字圣牌,口中念念有詞交給了太監。圣牌果真顯靈了,慧敏格格自從戴上了這圣牌之后,病情立即有了轉机,到了第三天便下床走動,有說有笑的了。孝庄太后大喜過望,暗中又讓人問湯若望要了一面圣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盡管她還不知道西方的基督耶穌和《圣經》是什么東西,但她卻認為這十字架是神奇的,似乎被天神施了法術,她要戴上它為自己和儿子祈福。
  孝庄太后的思緒被禮炮的轟響聲給打斷了,她掀開帘子定睛一看,原來大隊人馬已經到了天壇,司禮各官,早已鵠候兩旁,焚起了香燭,點燃了禮炮。孝庄太后由侍女攙著下了轎子,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乘坐在龍輦上的儿子順治。天子,順治下了御輦!
  神采奕奕的順治龍行虎步地走近了香案,對天行禮,諸貝勒大臣以及外藩各使恭恭敬敬地向上行三跪九叩首禮,黑壓壓地跪了一地,山呼万歲,撼天動地。然后,宣詔大臣手捧滿。漢、蒙三种表文,站立壇東,布告大眾,幼主即日起臨朝親政。禮畢,順治慢慢地下壇,仍由眾貝勒大臣扈蹕還宮。此時正是艷陽高照,紫禁城里一片輝煌之色,金鑾殿更是金碧輝煌,殿頂那重檐的“廡殿式”黃色琉璃瓦熠熠生輝。
  這 金鑾殿是紫禁城里三大殿中最大的殿,明朝稱作皇极殿,清順治二年便改名為太和殿,全殿橫闊十一間,進深五間,外有廊柱一列,殿內外立有朱紅大柱八十四根,為全國最大的木构大殿。大凡節日慶賀、朝會大典、皇帝即位都在這里舉行。順治帝當然也不例外,當年他在這里舉行了第一次登基大典,現在又進行了親政儀式,一切都如從前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少年天子的身旁已經沒了操縱權柄的玩偶人了。
  此時此刻,少年天子不會想不到那位坐在他身邊好几年的,身材細瘦一臉虯須的皇父攝政王多爾袞。當福臨漸漸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供皇父攝政王玩耍的傀儡,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儿皇帝時,一种強大的自卑感以及莫名的仇恨便一直在他心頭縈繞著,鞭笞著他也折磨著他。皇父攝政王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的心頭,皇父攝政王既掌握了朝綱,又占有了福臨的生母,已然成了万人之上的太上皇,但卻讓少年天子感到丟盡了臉面!他要報复,要將皇父攝政王曾帶給他的恥辱、恐懼和不安全都掃除干淨,將籠罩在皇宮七年之久的陰霾之气全都清除出去!有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少年天子從即位到親政的八年間,复雜的宮廷生活,早已使他成熟得很早,或者說是合而不露,与皇父攝政王那瘦削而略顯蒼白的面龐和体態相比,福臨覺得皇父太宗皇太极簡直太魁梧太高大了,父皇的大手一揮,八旗將士立即勇往直前。父皇哪怕只是輕聲的一咳嗽,滿朝的文武大臣們也要嚇得膽戰心惊,人人自危。盡管福臨已經記不清太多父皇的言行,但他知道,父皇曾經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作為父皇的儿子,他福臨為什么不能做一個名副其實的至尊無上的天子呢?他福臨為什么不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惊天動地的大事業呢?
  “今天朕雖面臨著各种各樣的困難,但總算已經定鼎中原了。此后,朕只要兢兢業業,定能團結八旗王公大臣,完成統一全中國的大業,做一個既守成又創業的明君。哈,我福臨已經時來轉運,要大刀闊斧地干了!”
  少年天子心中思緒万千,感慨万分,激動万分。
  “啟稟圣上,英王阿濟格与攝政王之親信鬧翻了,他強勒清王從他,請王一气之下,遂派撥兵役,擒捕了英王,現押在午門外候旨!”
  福臨心中一喜:這真是天賜良机呀,他們之間起了內訌,不有利于我奪回大權嗎?
  “鄭親王,朕年尚幼,不知當如何處置此事,請你拿主意吧!”
  “謝主隆恩!”濟爾哈朗發白的臉上頓時現出了紅光,他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了:“英王素有叛逆之心,先是趁攝政王尸骨未寒之時擅派三百騎從喀喇城急馳入京,意欲圖謀不軌,幸虧我主英明將他們一网打盡。今英王又企圖強迫白旗諸王,思謀奪政,實乃罪不容赦!”
  福臨一言不發,靜靜地听著濟爾哈朗的“揭發”。他明白鄭親王在攝政王多爾袞在位時倍受限制和排擠,早已對多爾袞三兄弟恨之入骨了,此刻由鄭親王出面來了斷多爾袞三兄弟中唯一尚存的老大英王阿濟格是最合适不過的了。自睿王死后鄭王在群臣中的威望激升,自然而然成了諸王之首。現在自己雖已臨朝,但年紀尚小,手中無實權,爭取到鄭親王,就能左右王公大臣,而鄭王自然也會對自己感恩戴德。因此在痛懲仇敵,削弱白旗勢力方面,雙方是一拍即合,福臨樂得在一旁看熱鬧。
  “卑職以為英王早就犯下了大逆之罪!他曾經口口聲聲當面稱幼主為無知小儿,罪當砍頭!”吏部尚書譚泰“響應”鄭王的號召,也站起來揭發英王阿濟格的罪行了。
  譚泰是太宗皇太极去世后擁立皇子為帝的八大臣之一,后雖投靠了睿王,但他并不像鞏阿岱、冷僧机那樣為虎作倀,飛揚跋扈。他身為正黃旗重臣,久任護軍統領,固山額真,實權在握,因此,福臨不計前嫌,仍委以重任,譚泰對幼主的感激之情便可想而知了。
  在被議政王大臣們遵諭議推出的尚書譚泰、朝岱、濟席哈、陳泰、鰲拜、噶達渾等六人中,有正黃旗兩人,即吏部尚書譚泰和刑部尚書濟席哈;此外几人分屬鑲黃、正紅、正藍、鑲白,沒有一人是正白旗。正黃、鑲黃原為太宗親領之旗,正藍雖被多爾袞強行借走,但多爾袞一死,顯然也非其嗣子多爾博所能控制了。鑲白旗原由豫王多鋒掌握,多鋒死后由其子親王多尼承襲,但多尼年幼又無軍功,難以駕御,后又被調往正藍旗,以朝岱為固山額真,以揭發英王的阿爾津為護軍統領,這樣正藍旗和鑲白旗實際上已成為無王之旗,當然要歸朝廷調遣。于是,威脅幼主福臨的正白、鑲白以及正藍三旗的力量大為減弱,而隸屬于他的兩黃旗迅速恢复了元气,人才濟濟,皆效忠幼主,形勢正向著有利于少年天子乾綱獨斷的方向發展。福臨這一次之所以平心靜气,任由鄭王出面處置英王,就因為他已經胸有成竹了。
  “啟奏陛下,臣等議擬幽禁英王,奪其牛錄,籍沒家產人口,請圣上定奪。”
  “准奏!”福臨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看來他早就想這樣做了。英王阿濟格是多爾袞三兄弟中唯一尚存的白旗親王,先定罪免死幽禁,讓他生不如死,但福臨還不解恨,后又下旨令其自盡,這樣又除去了福臨的一大心腹之患。
  親政需要自己的政治基礎和政權班底,對此,少年天子心中雖不甚明了,但他的身后還有一位身歷三朝、久訖政海、聰睿剛強的母親,即現在已被順治尊為昭圣慈壽皇太后的孝庄后,她自然會對愛子加以輔弼。十三周歲的少年天子,作為一國之君來說,似乎太小,哪能通曉民情日理万机?而且,當初別有用心的攝政王多爾袞,為了做一個穩穩當當的太上皇而有意不為福臨延師就學,讓這個小皇帝整日里玩耍騎射不務“正業”,以致于小皇帝不認識漢文,不會說漢話,親政時竟“閱諸臣奏章,茫然不解”。但是,福臨畢竟是有志之君,盡管他對治國之術心中茫然,但他愿意有所作為,有意改變在人們心目中整日無所事事耽于玩樂的儿皇帝的形象,他一定要全世人對他刮目相看!
  “朕實不幸,年方五歲時先太宗便已晏駕,皇太后又生朕一身,极嬌養,無人教訓,坐失此學。年至十四,直至九王薨,方始親政,然而閱諸臣奏章,卻茫然不解。現在想來,九王是要朕做一個阿斗皇帝,白痴皇帝,他的用心何其歹毒呀!”
  福臨在議政王大臣們面前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他离開了御座,龍行虎步地來到了群臣中間,目光炯炯地看著殿內的几十名議政王大臣們。
  此時的議政王,有鄭親王濟爾哈朗、禮親王滿達海——襲父代善之爵,不久改號賣親王、端重郡王博洛、敬瑾郡王尼堪、豫親王多尼、順承郡王勒克德澤等六王。其中多尼剛襲父多鐸之爵一年有余,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人長得圓滾滾的像個肉球,似乎比少年天子福臨還矮半個頭。禮親王滿達海、郡王尼堪、博洛現在得到幼主青睞,一副受寵若惊的樣子,凡事自會順著皇上,因為他們均曾經諂媚過睿王,此時心中難免忐忑不安。順承郡王勒克德輝是阿達禮的兄弟,當初阿達禮因執迷不悟擁戴睿王而被睿王斬首籍沒,勒克德渾也因此受到株連被貶為庶民,八年來他將此仇埋在心里,現在終于等到了出頭之日,勒克德渾只一心一意唯幼主順治的馬首是瞻,忠心耿耿。然而六王之中,最得意最高興的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因為效忠太宗和幼主順治他屢遭排擠和陷害,現在他終于可以揚眉吐气了。德高望重的鄭王摩拳擦掌想要大展鴻圖,卻發現幼主順治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無知幼稚的傀儡皇帝了。不過,既然睿親王已死,那么這滿朝文武就再也沒有可以与他鄭親王相抗衡的了,他盡可以放手一搏了。
  “朕近日讀了《孟子·离婁上》篇,有這么句話讓朕感触頗深,就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朕以為凡事都要有個度,過度就适得其反,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豫親王多尼听著幼主那文縐縐的話,覺得莫名其妙,他嘟噥了一句:“這不是很好嗎?大凡捕魚打馬總要興師動眾一起圍獵才夠刺激,管他是水里的魚還是林中的鳥,能夠一网打盡才是個好獵手。”
  “哈哈,哈哈!”多尼顯然不懂福臨話里的含義,這么一說竟逗得福臨捧腹大笑起來。
  “你呀!”鄭王瞪了多尼一眼,教訓說:“皇上的意思是說,水獺想捉魚吃,卻把魚赶到了深淵去了,鷂鷹想捕麻雀吃,卻把麻雀赶到叢林中去了。為什么會出現這樣适得其反的結果呢?是因為它們太張狂了,鋒芒畢露,受慣了惊嚇的魚和雀們醒悟之后,就再也不上它的當了。”
  福臨和濟爾哈朗一唱一和,滿朝的議政王大臣們早已心知肚明了。自從少年天子順治帝第一次親理朝政之后,人們就發現他很謙遜、穩重、大度,很有治國之才,禮賢下士,屢次征求諸位議政王以及議政大臣們的意見,并委以治國重任。這与几十天前逝世的霸道攝政王多爾衰的為人處事判若兩人。當時是,“皇父”一言既出,言出令行,請王爭相獻媚,趨之若鶩。然而“皇父”喜怒無常,群臣們常常有惶惶不可終日之擔憂。尤其是長期受他壓抑的兩黃、兩紅以及鑲藍等旗王公大臣們更是极為不滿,他們在暗中觀察風云,准備伺机反扑。現在,“皇父攝政王”獨攬大權之日早已結束,皇上親政,鄭王輔政,由他二人下詔升降諸王和群臣,由此看來,已經長眠于地下的多爾袞——被幼主追尊為“誠敬義皇帝”也是再劫難逃了。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多行不義必自斃的皇父攝政王多爾袞,在其党羽被翦除的同時,自身也被追罪。首先起來告發多爾袞的正是他的近臣正白旗議政大臣蘇克薩哈!
  蘇克薩哈隸屬正白旗,因生性耿直不善諂諛而始終受到壓制,眼見得連兩黃旗的重臣元老們也叛主投靠睿王而得青睞和恩寵,蘇克薩哈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黑臉黑胡子的蘇克薩哈瞪著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珠子,粗聲大气地說:“卑職以為,睿王生前私備御用服飾,曾經打算將兩白旗移駐永平府,妄圖謀篡大位。睿王死時又以表黃明袍殮喪,犯下了僭越大逆之罪,請圣上明察,追究睿王的罪過,決不可以姑息遷就,否則,天理難容!”
  “當真?”福臨眉毛一挑,眼中有一絲鼓勵的意味。
  “千真万确!圣上,卑職親手收殮了睿王的尸体入格,看見他身上裹的是袞黃明袍。他們几個,詹岱、穆濟倫等也都在場。”蘇克薩克明白幼主目光中的含意,底气更足了。
  “卑職都是親眼所見,議政大臣蘇克薩克所言句句屬實,請圣上明察,嚴懲不貸!”詹岱等人毫不猶豫地高聲附和著。
  “嗯。吳良輔,將議政王大臣們議論的睿王之罪都記下來,待朕查實之后將予以公布。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嘛,看來睿王這是利欲熏心,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了!”
  少年天子的話無疑是一個催化劑,壓抑在諸王大臣心頭上的對睿王的种种不滿,終于像火山一般地噴發了!“睿王所用儀仗、音樂、侍衛等俱与皇上相同,他新蓋的府第規模也与皇宮一般無二,他早犯下了僭越之罪!”“睿王以朝廷自居,不奉上命,任意升降官員,甚至今諸王大臣每日去他府前听候差遣,況且,他擅將宮中玉璽移到府里,早犯下了專擅之罪!”
  “睿王攝政后獨斷專行,排擠打擊鄭親王,而將親弟弟多鋒封為輔政叔王。他背誓肆行,甚至自稱皇父攝政王,一面与太后結婚,一面卻逼死了肅王豪格并奪其妻子,睿王之罪,神人共憤,罪不容誅,十惡不赦!”譚泰見眾大臣們歷數睿王的罪行,也不甘落后,他尖著嗓子賣力地揭發著睿王的罪狀,鄭王濟爾哈朗听得不住地點頭,而順治帝的臉上卻白一陣紅一陣地有些不自在。
  “譚泰!你這個善于見風使舵,出爾反爾的小人,當初你能背朕投靠睿王,誰又能保日后你不會賣主求榮?朕今日讓你做了吏部尚書,是因為還沒認清你的真面目。好吧,像你這种阿諛奉承、失節辱身之小人,也逃不掉被懲罰的厄運!”順治拿眼睛看著譚泰,只見這個面色土黃的人正說得得意,唾沫星子亂飛,小眼睛里閃著紅光,活像一只見了獵物急不可待的餓狼。“該死的奴才,如果你不提到我母后下嫁一事,或許我還能免你一死,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你死定了!”順治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齒,他一拍御案,殿內立即安靜了下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十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人們意識到,一個重大的事情將要發生,幼主的臉色已變得鐵青!
  “鄭親王,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濟爾哈朗一愣,關鍵時刻幼主又將球踢給了自己,這是對自己的信任和恩寵呢還是讓自己做擋箭牌?濟爾哈朗心中雖有疑慮,但對睿王的憤恨已占据了他的大腦,因此他朗聲回答:“誠如各位議政王以及議政大臣所言,則睿王多爾袞顯然怀有悖逆之心。臣等從前只是畏懼他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今謹冒死奏聞,伏愿皇上速加乾斷,列其罪狀,宣示中外,以平民憤,臣等失職,也愿受懲處!”
  “既是如此,爾等异口同聲譴責睿王,足見睿王之罪已是神人共憤了!吳良輔!”
  “奴才在!”
  “即刻將睿王罪狀一一羅列,昭示天下!”
  “庶!”
  “睿王逆謀罪證确鑿,神人共憤。謹告天地、太廟、社稷,將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奪。詔令削爵,財產入官,平毀墓葬与府第!”順治從牙縫里一個個地崩出這几句話之后,立即覺得心里無比輕松。福臨那積郁已久的怒火終于噴涌而出,他咬牙切齒几乎用盡了一切手段來發泄自己的不滿。
  在鄭親王濟爾哈朗等人上疏參劾睿王“謀篡大位”的多條罪狀之后,順治當即下令削奪攝政王的“成宗義皇帝”尊號,籍沒家產,將座落在明南宮的那座“翠飛鳥栖、虎踞龍蟠”、“金碧輝煌、雕鏤奇异”的睿王府毀坏殆盡,其府宅入官,養子多爾博以及女儿東莪賜与信王多尼為奴;開棺剉尸,用棍子打,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腦袋,暴尸示眾后,焚骨揚灰,睿王原本十分雄偉華麗的墳墓化為一片瓦礫。昔日睿王的党徒們非死即貶,兩白旗勢力從此大衰。不久,順治又下旨令投靠多爾袞的兩黃旗大學士剛林、一等公、吏部尚書譚泰、鑲白旗人三等子固山額真何洛會及其兄弟胡錫等碟死籍沒,原英親王阿濟格及其子原芬親王勒令自盡,令貝子鞏阿岱、錫翰、內大臣訥布庫、內大臣一等子冷僧机正法,籍沒家產,其弟、男、子侄等皆革去宗室為民。順治此舉,一則沉重打擊了兩白旗勢力,清除了攝政王的班底,二則實際上是向八旗王公大臣提出了嚴正警告和勸誨:任何人,尤其是上三旗大臣,絕對不允許背叛帝君,投靠他王,絕對不允許對皇上不忠不敬,侵犯君權,否則嚴懲不貸!与此同時,那些對幼主忠貞不貳智勇雙全,或對追罪睿王立有大功的人,則得到了擢用和嘉獎,他們主要是兩黃旗大臣圖賴(已死)、圖爾格(已死)、遏必隆、巴哈、希福、鰲拜、索尼以及正白旗蘇克薩哈等人。其中索尼、鰲拜、遏必隆以及蘇克薩哈等更受順治帝寵信,分別擢任要職,封授爵職。
  在順治近乎瘋狂的宣泄之中,孝庄太后始終保持著沉默。順治對多爾袞的种种處置方式完全未按照法度的規定,而更多的是個人私憤的恣意發泄。盡管孝庄后深為儿子親政、仇人伏誅而感到快慰,但被開棺鞭尸、暴尸揚灰的人畢竟在名分上曾是她的丈夫!毫無疑問,孝庄后已經從福臨恣意的舉動中察覺出了對自己的怨恨和不滿,唉,既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孝庄太后怔怔地坐著發愣,她已經連著几日沒出慈宁宮了。儿子正在堂上向多爾袞的尸骨和家人興師問罪,她實在沒有勇气邁出這個門坎。
  “福臨呀,你這么做也太傷額娘的心了!是的,當初由于額娘下嫁曾經讓你顏面蒙羞,但你又何嘗知道,當時你我母子二人都處于他的股掌之中呢?在你看來,額娘此舉是失節和屈辱,但你又何曾知道,那時候多爾袞已經將准備登基用的印璽和龍袍都准備好了呢?那時候稍有不慎就會產生你我母子被廢,由睿王登基的事實,額娘此舉實在是身不由己呀!”孝庄后覺得心中万分委屈,心中凄楚卻無人訴說。
  “再怎么著,多爾袞對大清也是有功的人,他至死也沒有登基稱帝,福臨你又何必如此心狠手辣地對他呢?你讓多爾袞就此背上了千古罵名,可曾想到額娘的尷尬處境?不錯,多爾袞這個人有一身的毛病,風流成性,虎狼寡恩,但畢竟他有擁立之大功呀,說實在的,沒有多爾袞的擁立,就沒有你我母子的今天!其實,他的功勞還遠不止如此,統兵入關,掃蕩賊寇,撫定疆陲,一切創制規模皆由他統划,說他功高蓋世實不為過呀!況且,他對額娘我,始終敬重有加,情意綿綿。說句讓人臉紅的話,額娘入宮二十多年,在太宗時一直很少承歡,是多爾袞讓額娘感到了做女人的自豪和快樂,他雖然脾气不好,但他那儒雅的風度和灼熱的眼神實在是魅力無窮呀,所以,額娘下嫁于他也是出于兩情相悅,當然,更重要的是籠絡他,讓他安分些。難道不是嗎?盡管多爾袞的私欲很大,他要私欲天下,但他卻始終沒這么做,福臨哪,你小小年紀怎么就變得如此寡情薄義了呢?額娘感到寒心。唉,咱們倆母子是這世上最最親近的人了,難道還有什么解不開的舊結呢?”
  孝庄后怔怔地出神,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襟。
  “罷,罷!且不管福臨怎么想,我還得振作起來一心一意地輔粥他。他還小,長大也許會明白這一切的。也許我不是個好母親,但我會教給儿子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君。福臨哪,但愿你能早日明白額娘的良苦用心,額娘也就心滿意足了!”
  “蘇麻喇姑,打盆熱水來,哀家要洗漱更衣去見皇上!”
  盡管孝庄后的眼圈紅紅的,有些發腫,但她的目光卻變得十分冷靜而堅定。無奈的宮廷生涯,早已將她磨練成了一名成熟而又出色的政治家。年少的天子還离不開她這位母后的呵護和指點,也許孝庄后已經意識到了,在今后的日子里需要她力挽狂瀾,對此她充滿了自信。難怪后人稱她“統兩朝之養孝,极三世之尊親”,真是恰如其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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