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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天子廢后乾綱獨斷


  
  順治執意要廢掉那個有名無實的皇后,一方面是不愿意再見到讓他想起就有气的慧敏,另一方面,則是想在世人面前樹立起他至尊至崇言出必行的光輝形象。可怜的慧敏,就這樣成了犧牲品……

  一夜紛紛揚揚的大雪使北京城气溫驟降,寒冷异常,但見“階舖密絮鵝毛雪,窗繡奇花鳳尾冰”。一大早,紫禁城里的大小太監們便忙活開了,掃雪的掃雪,擦窗子的擦窗,因為人手不夠,還專門撥了一隊穿黃馬甲的侍衛兵丁們手持鐵鏟或大掃帚前來幫忙。
  “吳良輔,出去看看,兀里虎的雪人堆好了沒有?”少年天子福臨正在乾清宮的暖閣里手執朱筆,對著展在御案上的一幅“素梅九九消寒圖”仔細觀賞著。
  “万歲爺,今儿個正巧是冬至,恰逢這場瑞雪,真是個好兆頭呀。”太監李國柱笑嘻嘻地撥弄著白爐子里的炭火。冬至日升白爐子差不多成了宮里的定例。這白爐子据說是用“石灰木”制成的,色白形美很顯精致,而且形狀、大小不一,适合于各种場合。用它來取暖驅寒效果非常好,所以各宮都少不了它。它爐膛大,火力旺,散熱快,可以隨意放置,十分好用。也用不著擔心會有煤气,因為燒炕處的太監先將爐子的火燒旺才送到房里,等火勢弱了再送一個進來,將火弱的拎到外頭去加炭。李國柱唯恐室內气溫太低,還不時地在爐子里放一些木炭,直燒得辟啪直響,火苗熊熊。
  “對了,不知道湯瑪法那里有沒有白爐子?小柱子,快去讓人給他送几只白爐子和几車煤去!”
  “庶……”
  “小柱子,你看朕這第一筆,先填哪一瓣好呢?”
  李國柱轉身正要往外走,一听皇上喊他,只得又返了回來,“這消寒圖上果真是九九八十一瓣花瓣嗎?”李國柱一眼望去,只見淡黃的宣紙上几枝梅花正在寒風中綻放,有的只是一個花蕾,有的是兩瓣小花,有的則是三、四瓣,大大小小總有十几朵呢。
  “那是當然嘍,不信你數數看。要不怎么叫九九消寒圖呢?”
  原來,這也有個講究。自冬至起入“九”,“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河開,六九燕來,七九八九沿來看柳,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這民間諺語自是家喻戶曉的了,誰不盼望隆冬快些過去,春天快些來臨呢?漸漸地,宮里邊也有了個規矩,在冬至之日要制作一張“九九消寒圖”,花樣多啦。有一种是九字雙鉤的,即“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這九個字,每個字九筆,自冬至起每天填一筆,等這九個字填完了,冬天也就過去了,還有的填“待柬春風重染郊亭柳”,也是每字九筆。閨房里的消寒圖很特別,是一張精細的畫,畫面上有九個男孩,各自手執燈、傘、車、花等一种玩具,在每個玩物上都有九個折過去的白紙小方塊,半粘半折,待九個白紙小方塊被一一折完了,春天也就到了,而這時畫面上的圖案更加熱鬧了,因為那九個白紙小方塊折過來的那面都拼成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圖案。
  還有一种消寒圖是打九個格子,每個格子里畫九個銅錢,即“□轆錢”,◎形,下面寫著歌訣:“上涂陰,下涂晴,左風右雨,雪當中,圖上加圖半陰晴。”這种消寒圖很實用,因此也很普遍,無論是在宮里還是各大王府中,抑或是太監的住處、普通的人家等,都能見到,因為這种消寒圖与天气的變化有關,要想知道九九期間哪一天是陰是晴,是風是雨,只消把它仔細涂一下就行了。在北京,一般冬至以后便不再下雨而只下雪,所以,那銅錢的右邊永遠是白的。不是說“左風右雨”的嗎?左邊的一格被涂黑了,說明這一天刮了大風,中間的被涂黑了,則說明這一天下了雪。瞧,多么有生活情趣呀。當然民間還有許多人家自制不同的消寒圖,就不必一一去說了。
  大概少年天子已經厭煩了九個字文字消寒圖,所以今年冬天他選用了“素梅九九消寒圖”。
  “嘿,整整八十一瓣,不多也不少。”李國柱趴在書案上數了半天,總算數清楚了。
  “一邊站著,朕已經選中了一瓣。”福臨提起朱筆朝著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上填上了一瓣,順手將筆一丟:“得,今天就算過去了。”
  “万歲爺,您不在這消寒圖上題一首詩嗎?喏,這塊空出的地儿正好可以題。”
  “嗯?兀里虎,看來你的手又痒痒了?那雪人堆好了嗎?”
  “奴才正是回來請万歲爺去觀賞的,多虧了几個侍衛幫忙,奴才堆了兩只大雪人,又高又大,差不多把咱這乾清宮里的積雪都用上了。”兀里虎不住地搓著紅腫的雙手。
  “走,走,賞雪去。”福臨來了興趣,轉身就要朝外走。
  “您慢著,万歲爺?”李國柱和兀里虎連忙給福臨披上了黑狐皮里的黃緞子技風,又圍了一條用二十多只火狐狸腋毛制成的金黃色的大圍巾。
  瑞雪初霽,天空湛蘭,地上雪白,房檐和樹枝上挂著一層白霜,一派銀裝素裹。兩只高大的雪人儿一左一右佇立在乾清門的兩側,老遠就能看見它們的黑眼睛和紅嘴巴。
  “呵,真有你的,兀里虎。”福臨滿臉帶笑,圍著雪人轉了一圈,用手摸著那光滑圓潤的身軀,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瞧它們這樣光禿禿的站著,不冷嗎?”說著竟摘下自己頭上的黃綾暖帽。
  兀里虎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連聲喊道:“使不得,万歲爺,這可使不得!”
  李國柱也勸道:“万歲爺,這冰天雪地的,您可不能隨便脫帽子呀,万一受了風寒,奴才們可擔當不起呀!再說——”李國柱黑眼睛骨碌一轉:“万歲爺,您只有一頂帽子,戴在哪一個雪人的頭上都不合适。這么著,奴才給万歲爺變個戲法儿。”李國柱一指頭上的帽子向兀里虎示意著,然后喊道:“一,二,三!万歲爺您請看!”
  福臨剛把暖帽戴好,听到李國柱的喊聲,定睛一看,不由得樂了:“好你個奴才!這下子這雪人儿就更神气了。喂,你們兩人就在這乾清門守著,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福臨朝頭戴灰藍色飾著紅櫻子的帽子的兩個雪人大聲說道,然后朝天一門走去。兩個光頭太監雙手抱頭緊跟在后頭,惹得其它的太監一陣竊笑。
  過了天一門就是御花園,福臨久居深宮,常來這御花園里散心,他對這園中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一夜的大雪,使園中的樹木和假山披上了銀裝,在陽光下煙煙生輝。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万樹梨花開。”福臨吟著古詩,忽然被欽安殿前的一群有說有笑的宮女太監們所吸引,便信步走去。
  這欽安殿在御花園的正中間,樓台掩映,花不扶疏,加之曲廊亭謝,廊廡固接,极為精妙,雅麗恬靜,這里原本是孝庄太后貢奉万歷媽媽的地方。說來話長,早在英明汗努爾哈赤時,內适就有了這么一個奇特的供祀。
  相傳南明嘉靖皇帝荒淫無度,將國事交給奸相嚴嵩,自己則日日沉溺后宮,聲色犬馬,极盡人間淫欲。嚴嵩為了弄術專權,投其所好,不惜花費巨資,將南明武宗時所建的秘宮豹房修飾一新,以玻璃為牆,豹皮為氈,廣選美女,裸居其中,專為嘉靖淫樂。但日子一長,嘉靖樂极生悲,只能徒對美色而無力普施雨露了。嚴嵩又獻上一仙丹秘方,說是如能遍訪名山,采得各种名花异卉百种,并選上各地絕色童女百名,待月盈之夜,將百名女童天癸(即婦人經血)和著百花花瓣,用朝露蜜汁調服,便可滋陰壯陽,夜御十女而不力乏。
  嘉靖邊不及待下令立即實施,于是“采花使”遍布全國,沿途奸人妻女無惡不做,嚇得百姓攜妻挈女四處出逃,不久便湊集了百名“童女”獻入宮內。風流成性的嘉靖皇帝等不及那月盈之夜,當即便要召幸一個貌若天仙的采桑女,為此多服了一顆回春丹。怎奈這女子哭哭啼啼不肯承歡,直惹得赤條條的皇帝老儿淫性大發,欲火攻心,只一會儿便精泄如流,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嘉靖第二天臨朝越想越气惱,自思以万乘之君,赤條條求歡于一桑女而遭拒,自己則是個早被酒色淘空了的爛殼子,這場狼狽若傳出去何顏為君?于是,他便下了一道諭旨,晉那桑女為貴妃,即日出關,代他巡章遼東,以昭大明天朝威儀予蠻荒,宣明皇思繼于化外。
  原來那塞外的海西女真部已經歸順大明,其首領是哈達部的万汗王台。當時其東部為建州女真部,西部為野人女真部,均未歸降,是故大明對海西女真百般扶持,以扼東西兩女真,而王台則借明适之威,東征西討,一時戰將如云,牛羊似海,號稱“八馬王”——形容万汗領地廣闊,要一匹接一匹的良駒連著跑死八匹才能跑到領地的盡頭。此次王台又欲借其母烏拉氏九十壽辰之際,奏請南明欽使出塞臨賀,以炫威于女真各部。嘉靖聞奏心中犯難,這海西女真是自己一手扶持而強大的,如今變得飛揚跋扈,頤指气使,如若不派欽使出塞,那王台說不定會借机翻臉,与明廷爭奪遼東!又是嚴嵩獻計,說是不如讓采桑女出身的貴妃出塞散散心,等待回轉之日万歲早服過了仙丹,精力倍增,定能成其好事!
  于是,便有了明妃奉旨出塞一事。不料多情明妃与一世汗王王果在榆關邂逅,由此結下了百年恩怨情仇。昔日江南采桑女,今朝大明嘉靖寵妃,心甘情愿留居塞外,教會女真各族种桑植麻,裁衣熬粥,活脫脫一個漢代的“王昭君”。明妃苦熬心血撫養長大了喜塔拉和愛新覺羅兩大家族的英雄后罕小汗王努爾哈赤,在荒蠻塞北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因此,風流汗王果和努爾哈赤大汗的子孫們像尊崇神女一樣尊敬這位明妃,在后金和大清國的皇宮里,為她設立了神位,代代祭奠,四時不衰。
  大清后宮里明妃的牌位到順治帝入關后又變成了供奉万歷媽媽、孝庄太后。鑒于人關后滿漢的對峙,關系緊張,猛然發現供奉万歷皇帝的母親——明孝定庄皇后是從心理上緩解滿漢矛盾的一個契机,于是,紫禁城里“万歷媽媽”身价倍增,被供奉在御花園正中欽安殿的東偏殿里,整日香火不絕。孝庄太后此舉自有她的說法——傳說英明汗努爾合赤在起兵攻撫宁時,曾兵敗被俘,后金政權設法買通了明宮太監向万歷帝的母親明孝定庄皇后求情,這位皇太后一時心軟便命人放回了努爾哈赤。否則哪里會有大清國的龍興和大明國的崩潰呢?滿洲人的后宮竟然供奉著大明皇后的牌位,而且“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兩口豬,使一老框主其事”,這不能不令中原的大明遺民們在惊奇之余又感到欣慰,而民間也仿效著供奉起了“万歷媽媽”。孝庄太后此舉為加強滿漢融合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但少年天子福臨對這位“万歷媽媽”并不感興趣,便更喜歡看薩滿太太們“跳神”,音樂銅鈴,此起彼伏,薩滿太太們穿紅戴綠,口中念念有詞。那陣勢令人眼花緣亂,那場面也十分歡快活潑,總之,比漢人供奉在廟中的牌位、神像要好玩得多。
  而此時此刻,圍在欽安殿前的那些人不是在供奉万歷媽媽,而是正興致勃勃地看著正中的一個女子踢毽子。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几個宮女歡叫著數,旁邊的几個老太監將雙手插在袖籠里,正在看著那踢毽子的女子“呵呵”笑著,而正中那個女子,身穿一件水紅緞子面的棉長袍,外罩一件大紅呢子面鑲金絲線的羊皮小馬夾儿。另有兩個小宮女一個捧著她的八寶團花灰鼠皮袍子,一個捧著一只裹著錦緞的手爐。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踢毽子的女子,沒人注意少年天子已經站到了他們的旁邊。“咦,宮里哪來的這么一位美貌格格?看她在雪地上旋轉,跳躍的身影,倒像是一只粉碟儿在飛舞,一朵在冰雪中綻放的腊梅花!”
  “四十七、四十八……哎喲,”隨著几個小宮女的尖聲歡叫,那鍵子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儿,不偏不倚地向福臨這邊飛來。
  “扑通,扑通!”十几個太監和宮女慌得連連跪在雪地上,口中稱道:“奴才該死,不知万歲爺駕到,請万歲爺恕罪!”
  福臨輕輕伸手接住了那用五彩野雞毛縫制起來的鍵子,并不理會太監宮女們的跪見,而是直直地盯著那嬌喘吁吁、臉色紅潤的女子。
  “皇,皇上,小女子給您請安了!”女子忽閃著一雙烏黑的眸子,有些慌亂,又有些嬌羞,對著福臨施了万福,又恐不妥,低頭偷偷看著宮女們如何行禮。
  福臨嘻嘻一笑:“朕一時眼花,仿佛走進了仙宮,怎么遠遠地倒像有個彩蝶儿在紅牆下雪地上飛旋?你果真是從天神阿布凱恩都里身邊飛來的一只彩蝶儿嗎?”
  女子窘迫得面色通紅,囁嚅著紅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子,小女子剛剛入宮不久,不知大內的禮數,請皇上恕罪。”說著就要下跪。
  “哎,你与她們身份不同,不用對朕行此大禮。”福臨笑吟吟地上前扶起了女子,忽然朗聲大笑:“天神,朕真是眼花了,原來你就是孔,孔——”
  “小女孔四貞見過皇上。”
  “万歲爺,看這陣勢您是真的不知道?”吳良輔笑嘻嘻地插著嘴:“她現在已被太后認做干女儿了,宮里都稱她為四貞格格!”
  “太后總是愛做出一些令朕意想不到的事情,也許是為了給朕一個惊喜吧。如此說來,你就是朕的御妹了,哈哈,好,好,想不到那一日在殿下哭哭啼啼、面黃肌瘦的小姑娘一下子變成了華麗的雛鳳了!”
  少年天子暴發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孔四貞漸漸消除了膽怯——她原本就不是個膽怯的姑娘,父親定南王孔有德經常把她帶到軍營中,她自幼就喜歡舞槍弄棒的,見了生人從不臉紅。可現在,她的身份不同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儿,雖被太后喜愛封為公主,但在這皇宮大內畢竟要拘束得多,更何況是在英气逼人的少年天子面前呢?
  “貞妹,你住在哪個宮?走,皇兄送你回宮。”話一出口,福臨便覺得失言了——這后宮雖然很多,可全是預備給他的妃子們居住的,孔四貞在名分上是他的妹妹,怎好住在后宮呢?福臨略顯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從眼角偷偷瞥了一眼孔四貞,還好,她并沒听出什么來。
  “阿嚏!”衣衫略顯單薄的孔四貞突然雙手掩面,側身打了個噴嚏。福臨一愣,突然臉色一沉:“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們,難道就是這樣伺候郡主的嗎?”說罷,從吳良輔的腰里抽出鞭子,“啪啪!”朝几個宮女太監們抽去。“啪!”小宮女手一哆嗦,怀中抱著的手爐掉到了地上。
  “蠢貨,阿其那!”福臨气不打一處來,抬腳踢倒了這個小宮女。孔四貞于心不忍,連忙從一宮女手中接過了灰鼠皮袍子披在身上,輕輕扯著福臨的衣袖:“皇,皇兄,不怪她們,是我自己不好。”
  “不成!你們几個奴才听著,若是郡主染上了風寒,小心你們的腦袋!”福臨說罷拉起了孔四貞的手:“走,朕帶你去母后那里弄碗姜湯喝喝。”
  “皇兄,四貞可沒那么嬌貴!您慢些呀,這高底花盆式的鞋子我可走不快呢。”
  剛翻修完工的慈宁宮富麗堂皇,在白雪的覆蓋下像是瓊樓玉宇,園中的參天古柏披上了銀裝,但它們那郁郁蒼蒼的枝葉茂盛依舊,似乎在与冰雪嚴寒作著抗爭,給這座古老的宮殿帶來了几分生气。
  正殿的西暖閣里,花花綠綠地坐著福臨的皇后慧敏、佟妃以及四貴人,她們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繡花錦袍閃著光亮,高高的兩把頭中露出粉色或是碧色的頭墊,正中別著耀眼奪目的翠玉珠子或是玉墜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鬢的大朵絹花,淺粉色的、明黃色的、碧綠色的,十分鮮艷奪目。正中大暖炕上一左一右坐著孝庄太后和白發蒼蒼的壽康太妃——她可是太祖皇帝的妃子呢,如今成了宮里德高望重的長輩了。
  “唉,老噗,瞧她們几個多水靈呀,個個花團錦簇的,那別在頭上的花儿怎么就那么好看呢?鮮靈靈的像是能掐出水來。慧敏儿,你過來讓老身摸摸。”
  “太皇額娘,赶明儿個孫儿派人去花市給您買上几朵。”慧敏扭著細腰款款上前,柔柔地說著,將絹花從鬢角取了下來,放到了壽康太妃的手中。
  “嗯,還有花香呢。”老太太眯縫著眼睛仔細地瞅著,又伸手朝慧敏的粉臉上摸了一把呵呵笑著:“大玉儿,瞧你這媳婦儿多乖巧,多俊哪,真是可人。這么一個知冷知熱的人,福臨那皇孫怎么就不冷不熱的呢?”
  “太福晉,來來,孩儿剝個松仁給您吃,香著呢。”孝庄太后連忙把話岔開,心里卻在想,這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哪壺不開偏提哪壺!說來也是的,福臨一見慧敏就敬而遠之,兩個人說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根本不像是一對小夫妻,他們倆到底是怎么啦?眼見得佟妃都怀上了,可快兩年了,慧敏的腰卻是越來越細了,唉,真不知這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慧敏有哪一點儿配不上他?
  慧敏的臉色有些變了,粉臉更白了,悶聲不響地又將絹花別在了頭上。
  “佟丫頭,太皇額娘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只見那景仁宮里上頭呀一片紅云罩著,隱約可見一條火龍在半空中飛舞,醒來以后就听你額娘說你有喜了,你們看看,這不是吉兆嗎?我皇孫儿要生龍子嘍,那老身我豈不是成了太太皇額娘了嗎?呵呵!”壽康太妃一邊費力地嚼著松仁,一邊又打開了話匣子。
  佟妃圓圓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小酒窩:“托您吉言,太皇額娘。您是長輩,經歷的事多,您說的准沒錯。”佟妃有些害羞似地低下了頭,不經意地瞥了慧敏一眼,卻發覺皇后的臉色更顯蒼白了。
  “慧敏,不是姑姑說你,你是正宮娘娘,凡事都要以身作則的,你和福臨不能總是這樣僵著,得想個法子呀。”
  “姑姑?”慧敏帶著哭腔,顯得可怜兮兮的:“我什么法子都使過了,對他哭過、求過,還給他跪過,可他,心里壓根儿就沒有我這個人!從大婚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正眼看過我!原本他跟我還有說有笑的,可成了親反倒變成了仇人似的,我又有什么法子?”
  “唉,你們這兩個小冤家,倒沒少讓額娘費心喲。福臨脾气倔,你就得遷就著他一些,不要總放不下架子。你看佟丫頭她不是做得很好嗎?”
  “姑姑,侄女可是打大清門里抬進宮來的,怎能像有些人那樣不知羞恥地百般勾引皇上?”
  “住口!瞧瞧你那說話的口气!”孝庄太后一聲呵斥,嚇得慧敏低下了頭。“你呀,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面。夫妻嗎,還有什么勾引不勾引的?胡說八道。回去好好想想該怎么做!”孝庄后對這個霸气十足的侄女兼儿媳心里是又气又恨又愛怜,有一种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皇額娘,您在嗎?”
  棉帘一掀,福臨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帶來了一股子冷風,孔四貞一直被他抓著手腕子,像老鷹抓小雞似地半拖半拉進了暖閣。
  “孩儿給太皇額娘和皇額娘請安了!”屋里的慧敏、佟妃她們也慌忙起身向福臨行禮。
  “四貞,快過來,坐到皇額娘旁邊的暖炕上去焐焐。”福臨沒理會慧敏她們的行禮,忙不迭地將孔四貞推到了孝庄太后的跟前,樣子甚為著急:“皇額娘,四貞妹妹她,她恐怕受了風寒,剛剛在外面連打了几個噴嚏呢。”
  “瞧瞧,乖女儿,我說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儿,跑到哪里玩去了。嘖嘖,這臉蛋儿冰涼冰涼的,哎喲,這小手更涼,快些坐到暖炕上。”
  “額娘,你看皇兄,他總愛大惊小怪的。四貞的身子不弱,早兩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沒害過病呀。我在這里悟一悟就好了。”孔四貞笑嘻嘻地任由孝庄后撫摸著,那模樣愈發純洁可愛。福臨傻愣愣地站著,一時竟看得呆住了。
  “稟太后、皇上,臣妾身子不爽,這就告退了。”被冷落一旁的慧敏忽然起身,從牙縫里蹦出了這几個字。
  “好吧,這里也沒你什么事儿了,跪安吧。”
  慧敏听著福臨那絲毫沒有感情的話,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儿。“皇上他為什么這么無情無義?哪怕,哪怕他正眼看我一眼,哪怕,哪怕他能對我笑一下,我也不會這么傷心了。哼,動不動就指責我好妒嫉,我心里能平衡嗎?這孔四貞算什么人物?一個淪落于街頭的小女子,她憑什么受到這樣的禮遇?姑姑對她愛怜不已,連皇上也對她呵護有加,手拉著手,一副親密的樣子,她不過是個兵敗自殺的定南王的小女儿,也算不上是什么金技玉葉,再說,長得也就那樣,眉毛太粗了一些,說話的嗓門也大了一些,她的出身、家世与相貌怎能与我相比?不消說,這全天下也沒有第二個有我如此高貴出身和如此容貌的女子了,所以這后宮之主自然是非我莫屬了,她們誰能与我相比?”
  慧敏竭力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流出來,昂著那個高貴的頭賭气离開了慈宁宮。
  “簡直是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呢。貞儿,陪太皇額娘坐會儿,額娘有話跟你皇兄說。”孝庄太后的臉色頗為嚴肅,福臨悄悄地朝孔四貞眨著眼睛,雙手一攤表示無可奈何,孔四貞覺得這個少年皇兄蠻風趣的,捂著嘴咯咯笑了。她畢竟還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呀。不過呢,像皇后慧敏、佟妃以及田貴人她們的年紀也不大,不過十四、五歲,因為少年天子才只有十六歲嘛,有時候言談舉止更像是個大男孩。
  “坐下吧,咱娘倆有好些日子沒這樣面對面的說說話了。”孝庄后帶著福臨走進了東暖閣,這里是她平日里讀書作畫的地方,書案上紙硯筆墨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一只大白爐子里火苗正旺,一只古色古香的銅鼎里吐著裊裊輕煙,滿室芬芳。
  福臨愜意地靠在暖炕上,小炕桌上擺著松仁、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的茶點,一名女侍手捧托盤送來了兩盞熱奶茶,然后低頭退了下去。福臨只覺得這個侍女体態十分輕盈,一舉一動很是妥帖,只可惜沒看輕她的模樣,按說有這樣婀娜的体態,相貌肯定也不會差到哪儿去的吧。
  “皇額娘,這個侍女有些面生嘛。”
  “這說明你來額娘這里的次數太少了。”孝庄后輕輕吹著熱茶:“她是我的侍女蘇嘛喇姑。”
  “很好听的名字,名如其人,不錯,不錯。”福臨像是在品著一杯醇酒,咂著嘴,點著頭,眯縫著眼睛根本沒注意到母后那不悅的表情。
  “皇儿,”孝庄太后將茶盅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擱,福臨這才回過神來,“額娘,您有話要對儿臣說?”
  “坐正了,看看你,見有姿色的女子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你真讓額娘失望!”
  看著太后那蹙起的眉頭,福臨連忙盤腿坐正,擺出了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沒有哇,儿臣不過隨便說說而已。想想也是,皇額娘身邊的女子個個水靈聰明又美貌,而儿臣宮里的那几個,慧敏只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妒嫉心那么強,人又刁蠻,我跟她總是話不投机。佟妃嗎,人顯得木訥,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朕跟她說話一點儿也提不起勁儿來。至于那四貴人,模樣倒是挺俊的,可儿臣總覺她很勢利,有些心術不正,愛嚼舌頭搬弄是非,這樣的人,朕對她能夠親近得起來嗎?母后,儿臣對她們實在是很頭痛,很無奈呀。”
  “胡說!”孝庄太后惱怒地看著福臨:“她們皆為八旗秀女出身,均有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相貌,是經過層層挑選才得以入宮的,你怎么能將她們說得一無是處呢?慧敏的父親,你的親舅舅自是不用說了,就說傳丫頭的父親伶圖賴吧,他曾官至都統、定南將軍、秩三等子爵,是我大清開國時漢人軍旗中最有名的戰將之一,他的父輩佟養正、佟養性等人在清太祖、太宗時期也曾建功立業——”
  “皇額娘,恕儿臣不孝,”福臨悶悶地打斷了母后的話:“儿臣需要的是能理解人、体諒人、秀外慧中的嬪妃,可不是与她們的父輩一起生活!”
  “額娘真的弄不明白,像慧敏這樣如此出眾的女子你怎么就不喜歡?那每三年一次的選秀女,她們入宮后難道就沒有一個令你滿意的嗎?作為一國之君,如果放著正事不做,整日耽于風花雪月之中,儿女情長,那可是要誤國的呀!”
  “額娘,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儿臣一天天的郁郁寡歡、日漸消瘦下去?”福臨漆黑的眉毛一抬,反問道。“自大婚以來,儿臣仍覺得整日如同生活在皇父攝政王的陰影之下,儿臣有心要擺脫這門婚姻卻欲罷不能,只能一忍再忍。快兩年了,儿臣已經十六歲了,也算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了吧,為什么就不能讓儿臣敢恨敢愛地做一回主呢?您瞧,儿臣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福臨挽起了袖子,將青筋直暴的胳膊伸到了母后面前。
  雖然不至于皮包骨頭,可福臨的确是日漸消瘦了。太醫們深深為皇上的健康擔憂,并不止一次地向太后稟告過皇上的健康狀況,這些孝庄太后全都知道。原本以為,少年男女相處日子常了,自會相互体貼,日久生情嘛。可誰會想到倆人的關系會越弄越僵呢!很顯然,慧敏受到了福臨的冷落,她雖体健色妍卻一直沒有子嗣,這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福臨這孩子生性倔強,也許他是想以此來證明他對多爾袞的怨恨?天,他怎么能拿大清的龍脈世系賭气呢?
  “皇儿,”孝庄太后的心軟了,福臨畢竟是她的親生儿子呀。“額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也難怪,幼年的遭遇對你的打擊太大了,額娘怎么好再勉強你?慧敏這孩子,自幼嬌生慣養,被寵坏了,她自覺身世顯赫人又俊俏,脾气愈發的刁蠻,性儿又天生的護忌。唉,你們倆真是不投緣哪。難道,就沒有一點儿挽回的余地?”
  福臨苦笑著:“額娘,如果您還當儿臣是親生儿子,就不要再勉強儿臣了,儿臣已經忍了兩年,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那,你打算怎樣?”
  “廢掉她在中宮的位子。”
  “什么?”孝庄太后不覺一呆:“這事就鬧大了。皇后身為國母,居中宮,主內治,地位极崇,怎可輕易廢后?民間休妻尚且要慎之又慎,更何況是廢后?皇儿,此事關系社稷安危,望你三思!慧敏儿縱有一百個不是,也不該遭此厄運哪,這事讓額娘怎么向你舅舅交待?”
  福臨跳下炕,避開了母后那無奈的眼神:“儿臣告退!”
  “福臨,”孝庄太后有些絕望地看著儿子:“慧敏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呀,科爾沁也沒有對不住大清的地方呀!”
  “是的,她沒有錯,科爾沁也沒有錯,錯的是我!額娘,您當初就不該生我!”福臨一轉身掀起棉帘,咚咚咚跑了出去。
  吳良舖早命太監備好了御輦等在慈宁宮門口,可神色黯然的福臨手一擺:“不用了,朕想隨便走走。”
  “那,這天寒地凍的,奴才給您圍上這狐毛領子吧。”
  “少囉嗦,滾遠些!”福臨一聲呵斥,吳良輔嚇得一哆嗦。由于常常處在痛苦和壓抑之中,皇上的脾气反复無常,常常借故鞭打近侍以發泄無名怒火,就連皇上一向最寵信的總管太監吳良輔也不能幸免。這會儿,他不禁又摸著額角上的一道疤痕,怯怯地放慢了腳步,帶著几名小太監遠遠地跟在了皇上的后面,再也不敢饒嘴饒舌的了。
  “喂,你餓不餓呀?我的腸子都在咕咕叫了。”李國柱悄悄地問兀里虎。
  “噓!小聲點儿,沒看見万歲爺心情不好嗎!這回子你倒還想吃飯!”兀里虎嘴上說著,不爭气的肚子突然骨碌骨碌一陣作響,李國柱樂得連忙捂住了嘴巴。
  福臨漫無目的地沿著鵝卵石舖就的小路向前走著,兩邊是蒼郁的松柏和被修翦得十分低短整齊的冬青,它們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仿佛正在安然入睡。
  “嗯?哪來的一股子花香?”福臨聳著鼻子不覺心曠神怡,不由自主地循著花香走進了另一個庭院。呵,這院子里什么時候栽了這么多的腊梅?紫色的藤儿,紅艷艷的小花,如銀的積雪,好美的一幅畫呀!福臨四下一望,這才回過神來,他怎么走進了最不愿意來的地方——坤宁宮?
  “真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頃刻間福臨再也沒了賞花的心情,也聞不到花香了,調頭就想出來。
  這時,從正殿走出了一個宮女,她一襲紅袍外罩鑲兔毛的皮坎肩,端著一只銀盤,步履輕盈地朝這邊走來,可遠遠地,她就站住了,慌慌張張朝著福臨便跪,頭低得似垂柳一般。“奴婢不知皇上駕到,奴婢該死!”
  “噓!過來說話。”福臨壓低了聲音。“你的主子呢?”
  “娘娘從慈宁宮回來之后就傷心落淚,哭了一陣子這回儿歇著了。奴婢這就去稟告娘娘。”小宮女仍跪著沒動。
  福臨不覺有些惱怒,上前几步,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隨口說道:“跟你主子一個德性!”可話音沒落,他卻睜大眼睛呆住了。
  真是笑春風三尺花,驕白雪一團工。這宮女生得花容月貌,楚楚動人,兩彎蛾眉,一點紅唇,看得福臨不覺心彭彭跳了起來,伸手扶起了宮女:“你叫什么名字?朕好像沒見過你?”
  “賤婢春月,是娘娘身邊的下人,這會儿趁娘娘歇著想采几枝梅花回來……”
  “既是皇后身邊的使女,怎地朕一直沒見過你?”
  “這……”春月避開了皇帝那灼熱的目光:“娘娘有話,不許奴婢擅自出入,只留在宮里,皇上來的不多,故未曾承應皇上。”
  “呵,口齒還蠻伶俐的呢。那你知娘娘為何不讓你出入嗎?”
  “這……”春月是個伶俐女子,見皇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而且笑容可掬,便鼓起勇气秋波斜盼:“奴婢不知,但蒙万歲爺賜教。”
  “嘻!好個精靈似的美人儿,走,隨朕去那東配殿一談!”福臨不由分說拉住了春月的手直奔了東配殿。
  “嘿!這回可熱鬧了,若是讓正宮娘娘知道了,這小丫頭片子可就慘嘍?”兀里虎貼在李國柱耳邊一陣輕笑。
  “我說皇上今儿個怎地到坤宁官來,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吳良輔也樂了,朝著坤宁宮里的几個太監一擠眼:“這會子可沒咱爺們的事儿了,有好吃好喝的沒?”
  “有,有,吳爺,您往這邊請。”老太監媚笑著帶吳良輔往后院走去。
  “万歲爺,膳齊。”
  御膳房的首領太監向坐在膳桌前發愣的福臨一聲跪稟,福臨這才如夢初醒。掃了一眼御桌上几十個帶著蓋的法琅質、銀質以及瓷質的盤、碟、碗,他沒精打采地問了一句:“不是說了嗎,少擺些碗盞,每天端來擺去的,不嫌麻煩?”
  “万歲爺,您是天子,這几十种膳食可少不了哇,再說啦,后宮里的娘娘們還有外面的大臣們還盼望著能得到這些美食呢。”
  “唔,那就把這些蓋碗打開吧。”福臨也知道,剛才的問話是多余的。他一個人當然吃不掉這一桌子几十道菜肴,許多東西不過是拿來擺擺樣子,然后便按規矩賜給別人罷了。
  瞅著一桌子熱气騰騰的菜肴,福臨舉著不定,那一品燕窩肥鴨絲,什錦絲的火鍋正咕嘟咕嘟冒著泡泡,湯清菜嫩,香气扑鼻,可福臨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今儿個用膳耗了多少肉、菜和米面?”福臨用筷子夾起一只珍珠小饅頭,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回万歲爺的話,”御膳房的總管太監連忙從怀里摸出了一個牛皮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字:“今日恭備的分例是:盤肉二十斤、湯肉五斤、豬油二斤、小羊兩只、雞五只,其中當年雞三只、老雞兩只、肥鴨三只、雞蛋二十個,白菜、韭菜、香菜、蘿卜等共十八斤,毛冬瓜一個,蔥四斤。早、晚隨膳餑餑八盤,每盤三十個,做一盤餑餑需要上等白面四斤,香油一斤,芝麻五勺,白糖、核桃仁和黑棗各十二兩,還有……”
  “算了,下去吧,還是老一套。”
  管事太監仔細折好了牛皮紙又揣進了怀里,呆會儿還得向內務府交差呢。
  “万歲爺,這些菜肴都不合您的口胃?您嘗一嘗三鮮鍋子吧,菜鮮湯也鮮,是內務府新挑來的廚子做的。還有這碗韭菜、綠豆芽炒腊肉絲儿,放了一些腌的紅椒,您嘗嘗,是南方口味的呢。”
  福臨不忍悖了老太監的好意,夾了几道菜,又喝了半碗熱湯,然后手一擺:“撤吧,把菜賞給妃嬪們。對了,景仁宮佟妃那儿多送几份。”
  “万歲爺,好歹您再多吃一些吧,奴才瞧您說話都打不起精神來,奴才……”吳良輔低聲地勸了一句,卻被福臨拿眼睛一瞪:“少囉嗦。”
  是的,縱有山珍海味擺在福臨的面前,此刻他也是食之無味呀。
  早晨一上朝,少年天子便做出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只那么一句話,几個字,就令滿朝文武大惊失色!“皇上有旨,命禮部、內三院速速查閱前代廢后事例上奏,不得有誤!”
  吳良輔那圓潤的聲音在大臣們听來卻如芒刺在背,他們個個呆若木雞!而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卻悠閒地把玩著手中的一只翡翠色的玉質鼻煙壺。吳良輔這個奴才專會投其所好,見皇上這些日子悶悶不樂,便將這只玲瓏剔透的玩意儿悄悄放在了御案上,福臨果然一下就喜歡上了,閒來沒事聞它几下子,還真能醒腦提神呢。
  對于帝、后之間的不和,群臣們也有耳聞,但他們卻認為這是一樁很般配的婚姻,皇后出身顯赫,儀容出眾,确有母儀天下之風,皇上應該很滿意的呀。但皇上大婚后不久,就擇地別居,很少出入坤宁宮,人們以為這不過是少年夫妻的一時賭气之舉,哪家沒個磕磕拌拌的事呢?可万万沒料到,皇上要廢后!皇上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事關國体龍脈,立國未久,卻無緣無故地要廢后休妻!
  “皇上這是怎么啦?普通百姓之家休妻尚且要慎之又慎,這廢去國母豈不更是要引起世人議論,影響大清的尊嚴与國体嗎?”大學士陳名夏憂心忡忡地看著好友禮部侍郎龔鼎孳。
  龔鼎孳自被降級留用之后,帶著二夫人顧橫波遷居京城,在南城買地蓋起了一片宅院,有山有水,倒也樂得自在清靜。他家底子殷實,有大夫人在合肥料理錢財家事,財源滾滾,在哪儿不是一樣的瀟洒?不過,他也吸取了上回的教訓,變得小心謹慎多了,只要不被破頭,他照樣不愁吃喝有好日子過!
  可是,畢竟皇上廢后這事太令他震惊了,當下他接過了陳名复的話茬:“唉,皇上已經十六歲了,不應做出如此愚蠢謬誤之事,這要貽笑大方的呀!”
  “龔鼎孳,你好大的膽子,競敢指責當朝天子?”
  龔鼎孳一愣,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气,原來自己剛剛一時激動,口無遮攔所說的話竟被馮詮一字不漏听了去?
  在陳名复、龔鼎孳等复社出身的“南党”眼中,對馮詮這樣的曾為前明閹党核心人物的“北党”是不屑一顧的。然而陳名复与龔鼎攣在朝中的力量卻比不上馮詮的勢力,這個尖嘴猴腮的馮詮善于迎奉拍馬,朝中老資格的大學士范文程、宁完我都對他有好感,而与陳名复、龔鼎革過往甚密的大學士洪承疇此刻又被派去了江南,任五省經略去了,所以在朝中“南党”顯得勢單力薄。
  “啟奏陛下,禮部侍郎龔鼎李心怀不滿,當廷指責圣上,理應受懲,請陛下明察!”
  “龔鼎孳?”福臨拍案而起:“你恃才倔傲,結党營私,一錯再錯,你可知罪?”
  “臣,臣知罪。”大熱的天,可龔鼎孳卻覺得脖子上似乎有陣陣陰風吹過,嚇得他哆哆嗦嗦的,心里想,這下子徹底完嘍,不知還能不能見上夫人顧眉生一面?
  “朕雖欲寬,可國法難容!來人,革去禮部侍郎龔鼎孳的頂戴花翎,致性為民,永不起用!”
  “謝,謝陛下隆恩!”哇,總算保住了一條老命,嘿,真是無官一身輕哪,老伙計,你可要好自為之喲?跪著謝恩的龔鼎孳心里反倒一陣輕松。人說伴君如伴虎,一點不假!說不定什么時候災難就會落到你的頭上。這回好嘍,回到南城做個安分守己的寓公吧,有顧眉生陪著,每日把酒吟詩,品茗斗棋,豈不悠哉!只是,深知好友秉性的龔鼎孳在退出大殿的時候瞥了陳名夏一眼,他們這些江南才子的确是有些自視甚高,在官場最容易栽跟斗,他只希望好友陳名复能善始善終,有個好的歸宿。
  陳名复的頭低了下去,他的拳頭卻緊握著,如果他憤怒的眼光被馮詮看見的話,這個奸邪之人肯定也會當朝參他一本。
  龔鼎孳當廷被貶為庶民,使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執事太監照舊是平和舒緩的聲音:“皇上有旨,有本即奏,無本退朝!”
  僅管滿朝文武沒有明确表態,但福臨知道事情并不會這么簡單,有時候他真恨這些漢人滿腦子的仁義禮,那么因循古板一點儿也不開竅,所以今天算是龔鼎孳倒霉了,少吃了几年的皇糧!不過,有時候參政議政還就少不了這些滿腹經綸的大學士們,他們對歷朝歷代的典章政策了如指掌,對儒家經典頗有心得,這些是滿洲的文武大臣們望塵莫及的。
  樹欲靜而風不止。福臨滿腦子想的都是群臣們會對廢后一事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他還有胃口吃飯嗎?御膳已被撤走,御膳桌也被抬了出去,暖閣里立刻清靜了下來。
  喝了一碗香濃的奶茶之后,福臨向兀里虎招了招手,于是兀里虎身后的四名小太監手捧銀盤,上前依次跪倒在地,將銀盤舉過頭頂。盤子里花花綠綠的堆滿了文武大臣們要求上奏的牌子!這也是宮里的規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見的日子,文武大臣在退朝后若還有要事需請求引見或是要奏請,可在皇上用膳時遞呈牌子。宗室王公貝勒用紅頭牌,文職副都御史以上。武職副都統以上用綠牌,來京的外官職位較高者則用粉牌。牌上用蠅頭小字寫明奏牌人姓名、家世、考績功勳等以備皇上了解。
  “平日里遞呈的膳牌頂多只兩盤,今儿個真是邪乎了,整整裝了四只銀盤子!万歲爺,請您過目!”
  “宣!讓他們在弘德殿候旨議政!”
  兀里虎睜大了眼睛,心里說,乖乖,朝里肯定出了大事儿了,否則皇上怎么會讓大臣們來弘德殿議政呢?朝清宮西側的弘德殿,養心殿的東暖閣以及乾清宮的西暖閣,都是皇上日常批閱奏章或是听政議政的地方,而在弘德殿召群臣人商國事則顯得尤為鄭重,難怪兀里虎會有些惊訝了。他上午沒當班,所以還不知殿里發生的事情。
  “傻樣?若是再這么呆頭呆腦的,朕可就把你交嘍!”福臨忍不住擰了一把兀里虎那白淨的臉蛋儿。
  兀里虎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跪求:“万歲爺您可別!奴才這几日又學了一出戲……”
  “噢?唱兩句給朕听听!”
  “庶!”兀里虎起身,右手摸著臉儿,左手伸出了蘭花指,學做女人的嬌羞模樣朝福臨拋了一個媚眼,細著啜子唱道:“昨夜晚進了紅羅寶帳……”
  “哈哈哈哈!真有你的!”福臨開心地笑了。
  已經靜下心來的少年天子緩步走進了弘德殿,奉詔議政的文武大臣們魚貫而入,弘德殿原本寬敞的空間變得狹小起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覺。
  “怎么,你們不是有本要奏嗎?朕此刻已經吃飽喝足,准備學著三國諸葛亮,來一場舌戰群儒,哈哈!”
  看來天子的心情不錯,不過他雖臉上帶著笑容,可說出的話用意卻十分明顯,他主意已定,決不更改!群臣一時無言。
  “孔允樾,怎么,你這位孔夫子的后代傳人也沒有話說了嗎?”福臨舉著一枚粉牌,帶著一絲嘲諷的口吻。
  面白無須的孔允樾“倏”地從人群中站出來,緊走几步,跪倒在地:“臣孔允樾有本上奏,請陛下明察!”這樣一位久游宦海歷事兩朝的禮部官員自然是熟諸禮法了,而且又熟知歷史掌故。當下,孔允樾引古為鑒,侃侃而談:“皇后正值三年,未聞有顯失法之處,而皇上僅以‘無能’二字就定下廢滴之事,實則有失公允。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人之心呢?漢之馬后,唐之長孫后,均為敦朴之人,皆能養和平之福,當今皇后未嘗不可。至于呂后、武后,無不聰明穎利,然顧危社稷,禍國殃民,遭到后人唾棄。今皇后天姿篤厚,實為大清社稷之福,又怎能成為陛下廢后的理由呢?今日禮部諸臣至內院恭侍上諭,察前代廢后事例見聞,臣等不胜悚懼。竊以為當今皇后母儀天下,關系甚重,前代如漢光武、宋仁宗、明宣宗皆稱賢主,俱以廢后一節,終為盛德之累。臣斗膽請皇上三思,慎重舉幼,万世瞻仰,將在今日。”
  福臨平心靜气地听著,不時揮筆寫著什么,當孔允樾話音一落,他便將手中的黃絞朝吳良輔的手中一放:“念!”
  “据奏皇后母儀天下,關守甚重,朕正是出此考慮才決定要廢后的。朕好簡朴,而皇后則嗜奢侈,朕日夜為國事操勞,而皇后卻攪得后宮雞犬不宁,何來母儀天下之說?因此,為著大清江山社稷所想,朕定要廢這無能無德之人。爾為大臣只知死守理法,將來以何顏面對爾祖宗孔夫子?”
  福臨振振有辭,亂扣帽子,弄得滿朝文武哭笑不得。這清官難斷家務事,后宮之事一向誨莫如深,如今皇上臉面也不顧了,當眾數落著皇后的不是,眾人還有什么好說的?莫說他們對皇上夫妻間的私事沒有發言權,就是有所耳聞也得裝聾做啞呀!
  盡管皇上心意已決堅主廢后,諫者要受懲處,但此事關系太大,在孔允樾之后,終于有許多大臣們不避帝威,冒死上奏。他們紛紛上疏諫阻,稱“夫婦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終”,“昔日冊立皇后之時,曾告天地宗廟布告天下,現諭未言及与諸王大臣公儀及告天地守廟之事,請求皇上慎重詳審,以全始終,以篤恩禮”云云。御座上的福臨有些沉不住气了,臉色漸漸地陰沉了下來。
  “太后懿旨到!”
  福臨一楞:早不傳晚不傳,額娘偏偏在此時此刻傳了懿旨來,是禍是福呢?他的心忐忑不安起來,接過懿旨的時候手竟有些哆嗦了。
  內院大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文武百官進進出出,走了一拔又來了一拔。他們似乎已經結成了一种同盟,甚至連馮詮和陳名复這一對官場上的“冤家對頭”也聯名奏諫,站到了一起。
  少年天子成了眾矢之的!可他的神色卻不再黯然,而是一面燦爛。難道是巨子們所提的以選立東西兩宮貴妃來補充后宮之議得到了他的首肯?這樣皇后仍居正宮,但實際上已与帝分居,既避免了廢后造成的惊動朝野的混亂,也滿足了皇上另找新人的要求,兩全其美,皇上何樂而不為呢?
  一連數日,皇上的態度越來越親切,群臣們漸漸打消了顧慮,以相當巧妙委婉的措辭上疏,請勿廢休,另行選立在東西兩宮,“則本支日茂,圣德益先,可為万世法英”。他們撇開了睿王代為是婚以及皇后無能与帝參商請理由不談,因為,如果否定皇上所云,未免使天子難堪,會惊羞成怒,堅拒忠諫。如若言及大清一向需要借重內屬蒙古尤其是科爾沁部王公的力量,則對堂堂大清皇帝的龍顏不利。故而,增選東西兩宮貴妃,皇后仍居正宮,就成了群臣們一致認為是兩全其美的妙計了,他們是用心良苦,而皇上又是怎么想的呢?
  養心殿的東暖閣里,叔王濟爾哈朗正主持議政王大臣會議。宗室貴族中的議政王、議政貝勒、議政貝子与八旗國山額真兼議政大臣及專職的議政大臣一起,共同議政,這种形式起源于天命年間,它既是君權上升王權較前有所下降的產物,也是皇太极抑制身為旗王的親王郡王的產物和重要手段。年輕的順治皇帝繼承和發揚了皇父首創之制,增加議政人員并擴大了其職權和影響。除了德高望重的叔王濟爾哈朗之外,還有和碩承澤親王碩塞、和碩肅親王富壽、端重郡王博洺、多羅簡郡三濟度、多羅敏郡王勒度等王公貝勒貝子,此外,兩黃旗重臣索尼、鰲拜、蘇克薩哈等人也破例應召參加。福臨身著龍袍,尊貴中透著洒脫,時不時地聞著鼻煙,神情甚為悠閒。
  “朕自提出廢后以來,已過去了數日,朕一忍再忍,著議政請王、貝勒、大臣及各官反复議奏,今天也該做個了斷了。實不相瞞,自朕冊后之日,就是朕与后分居之日,常人尚且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何況我堂堂四海之君?就稱召幸嬪妃得生龍子,亦非嫡出,又哪來的本支日茂呢?喏,你們看看,這是皇太后的懿旨,她老人家如此通情達理,在廢后一事上由朕自行裁酌,你們又何必堅持反對呢?”
  議政王大臣們的頭腦中可沒有漢人大學士那么多的條條框框,既然皇太后都發了話,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鄭王濟爾哈朗有些困難地從坐椅中起身,竭力挺胸凹肚,說話未免有些气喘:“老臣謹遵圣旨,無庸更議!”此言一出,眾人立時隨聲附和起來。和碩親王碩塞是皇兄,自然要給皇帝福臨面子,而安親王岳樂与簡親王濟度是親兄弟,見父王濟爾哈朗已經發了話,也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儿了。至于鄭親王濟爾哈朗本人,他說的當然是違心的話。盡管他的處境比任何一位王爺都好,也是他有生以來日子最好過的時候——他是此時僅有的一位“叔王”,德高望重,受到皇上和太后的尊重,他身為四位和碩親王之一,議政王之首,一家是王爺,在群臣中是三朝元老——但,濟爾哈朗并不糊涂,他已經意識到了少年天子已非過去的傀儡皇帝了,他要乾綱獨斷,他是圣尊天子,誰敢冒著被廷杖打死或監斃獄中或滿門抄斬的危險拼死諫阻?只有一种選擇,那就是完全屈服于帝王威嚴,照旨辦理。識時務者為俊杰嘛。盡管貴為叔王,濟爾哈朗的腦海中仍時常出現曾不可一世的皇父攝政王慘遭鞭尸削爵的情形,要保住頭上的王冠和烏紗帽,只有對乾綱獨斷的少年天子俯首帖耳!
  少年天子福臨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牙:“知朕者叔王也!廢后之事,實難啟齒,然而朕已整整忍耐了三年,故有此舉,既各位皇叔皇兄都無异議,那就尊旨實行吧。”
  隨后,皇帝的圣旨下發到禮部,諸臣听后才恍然大悟。
  “今后乃睿王于朕幼沖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自冊立開始,即与朕志意不協,官閫參商已歷三載,事上御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謹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閱皇太后,降為靜妃,議居側宮。欽此。”
  怪不得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原來背后有皇太后撐腰!可這廢后的理由未免滑稽可笑,廢后的罪名不是以謀弒夫皇,穢亂宮中,勾結外敵等名義,而僅僅是因為“志意不協”、“無能之人”。這一紙廢后詔書也稱開了歷史的先河了。在親政大典之后,少年天子立即無情而殘忍地懲處了皇父攝政王及其党羽,而廢后之事再一次讓朝中的文武百官深刻認識到了少年天子的形象——一個拿定主意便決不回頭的至尊天子。
  少年天子福臨已經做到了乾綱獨斷,他對大清國的未來和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他自信能成為大清國的一個賢明君主,也能成為他所鐘愛女子的稱心夫君。現在已經有了好的開頭,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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