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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飄花零葉的董小宛


  
  八大胡同一家青樓中,悄然出現了一位秀士打扮的尋芳客。董小宛纖手輕撫琴瑟,檀唇慢送妙音,盡歌妓之能以娛之。可那人并不滿足,一心要与小宛共諧魚水,甚至不惜以大清江山作為代价……

  京師八大胡同,是達官貴人醉生夢死,妓女們強作歡顏的青樓之地。清初禁止官吏狎妓,但不禁“男風”。所謂“男風”,俗稱“相公”,又稱“像姑”,其實就是男妓。像姑多為年少的优伶兼營,又稱為舉童、优童、歌童等,其賣淫處稱為像姑堂子。押像姑之俗源于明代,清初沿之似乎更為興盛了。京師著名的像姑堂子也在八大胡同,比如在韓家潭、櫻桃斜街、陝西巷等處。有人寫道:“這京城里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什么王公、貝子、貝勒,都是明目張膽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极嚴,也极易鬧事,都老爺查的也最緊。……犯了這事,做官的照例革職。”因此,這時候京師的妓館并不多見,有那么几個也是門庭冷落。當然,那些歌技小班的情形要好得多。歌妓小班也稱作清吟小班,表示歌妓們賣藝不賣身,流品不同,應該是娼寮中身份等級最高的,這很類似于金陵秦淮河畔的南曲。
  南曲出身的董小宛命運多舛,流落到了京師,自然只能投奔八大胡同中的清吟小班作為立足之地了。
  董小宛的新家在胭脂胡同臨街的一處幽靜的院落里,這里离重樓竣峨的皇宮僅一街之隔,卻是兩重天。每當入夜時分,當紫禁城各個宮門前宮燈高懸時,胭脂胡同兩側的朱閣翠樓的角門前,也挑出了一對對朱紗粉燈,陣陣綠竹弦管,妙曼清音,伴著隨風搖曳的紗燈,使這個透迄幽深的小巷變得五光十色多姿多彩起來。
  從一幢小巧的樓房里傳出了叮噹的琵琶聲,一曲哀怨的《飄零怨》從樓上半掩著的窗戶里悠然飄來:“侑洒承歡,豪筵徹夜;歌扇舞衣,消磨無价;似這般飛逝了少女年華,咨嗟!誰怜我禁閨巷永,橫塘路賒。驀傳呼:少年客乍到寡家,未必竟終身有托,禍福憑他。算來身世總飄零,思忖也心魂惊怕。罷!罷!罷!只恐宿緣注定,無錯無差。”
  琴聲嘎然而止,接著傳出一陣女子急促的咳嗽聲。
  “小宛,天寒夜冷,你身子單薄,不如早些歇了吧?”
  “王姨娘,小宛雖然命苦,可偏遇上了你這么好心腸的姨娘。想來小宛在此也住了兩個月了,總不能白吃白喝您的呀。今儿晚上,小宛准備應客了,所以才練練嗓子。”
  “哎喲我的儿,姨娘可不愿你受任何委屈呀。眼下這生意雖不景气,可一日三餐的姨娘暫時也還能供得起,姨娘早就知道,除非你不開口,一開口這胭脂巷就會車水馬龍,熱鬧起來!”王姨娘樂得眯縫著眼睛,扭著胖胖的身子給董小宛披了件袍子。董小宛哪里知道,當初她千方百計逃脫虎口——五省經略洪承疇的宅邸時,洪夫人便暗中与王姨娘談妥了价錢,董小宛其實是被賣到了胭脂巷,她是脫离了虎口又掉進了狼窩!
  昨天從慈善寺進香回來,董小宛內心的憂傷暫時得到了撫慰。她也明白自己這身不由己的處境,連死都不能如愿哪。大哭了一場之后,董小宛重新振作了起來,強打著精神,淡施脂粉,決意就在這陌生的煙花柳巷中聊度余生了。她不愿意回金陵,此刻她也沒有辦法回去,只要她一出門,王姨娘總是派四個五大三粗的男仆跟著,無論是拜佛進香還是去花市書肆,她都不可能一人獨行。她還是一只寵中的鳥儿!
  “王姨娘,你下去吧,有客人來只管招呼一聲。”
  “好,好,姨娘讓廚娘給你弄碗湯園吃,暖暖身子,也潤潤嗓子。”
  王姨娘樂得屁顛顛地下樓去了,董小宛怔怔地坐著,忽然一聲呼喚,“冒郎……”扑倒在床上。
  往事不堪回首!已經脫籍從良的董小宛与心儀已久的冒辟疆比翼雙飛,共結連理,可這好時光卻只持續了几年的光景!
  董小宛和如皋才子冒辟疆也稱是好事多磨了。起初,董小宛從姐妹們中听說冒公子的人品如何,才華又怎樣,便暗暗動了真情。加之南曲名妓陳圓圓曾經与冒辟疆訂下了終身卻被棒打鴛鴦散,董小宛對冒辟疆更加痴情了。想想,圓圓姐能一見傾心的人,准錯不了。可是董小宛因為生性倔強,而得罪了秦淮河畔的地痞無賴,不得已連夜避禍吳江,從而与冒辟疆失之交臂,直至半年后兩人才見面。
  端午節后,冒辟疆備了盤纏,帶著書憧,一路風檣快馬直奔蘇州,安頓下來之后,便按圖索驥尋訪董小宛。正赶上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蘇州閥門外沿山塘河至荷花蕩一帶熱鬧非凡,城內士女儒生競相而出,山塘河里,樓船畫舫,笑語喧嘩。綠蔭叢中,小石橋下,不時走過成群結隊任意游冶的紅男綠女。舟中的人,情妝淡服;游冶子弟,輕歌鼓吹。冒辟疆触景生情,隨口吟道:
  
  吳中白蓮洛中栽,
  莫戀江南花懶開,
  万里攜歸知爾否?
  紅蕉朱顏不將來。

  過了彩云橋,只見山塘河邊濃蔭之中座落著一處小樓,四周曲徑通幽,綠樹蓮塘,景色十分幽雅恬靜。冒辟疆收起了折扇,正要舉手拍門,卻見門上貼著一副字体娟秀的對聯,上寫道:“宛平曉月沉,君山碧玉浮。”聯中既寫明了胜地風景,又暗涵著董小宛的芳名。冒辟疆心里一陣狂喜:蒼天不負有心人,冒襄我三訪半塘,總算找到了小宛的住處,但不知她近來可好,是否別來無恙?
  冒辟疆情不自禁地整理著衣衫。其實在動身之前,冒辟疆特意沐浴更衣,換上了一件淡藍的繡滿流云金霞的長衫,手持折扇,更顯得風流瀟洒,一副超塵絕俗的翩翩風度,有如雪松臨風,亭亭玉立!
  董小宛正醉臥在床,听見如皋冒公子來了,喜從天降,醉意頓消。連忙披衣下床,也顧不上梳洗便奔下了樓。可是剛下到半樓,董小宛便停住了,她居高臨下,一下子就把冒辟疆整個儿身影全部攝入了眼帘。呀,真不愧是复社中的名士,果然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當下,董小宛目不轉睛地看著冒辟疆出神,而冒辟疆也在悄悄地打量著董小宛。雖說董小宛青絲未理,云鬢松疏,但她的醉態中含有一种傲气,又帶著几分嫵媚,聯想到董小宛當筵拂袖、不事權貴的倔強性格,冒辟疆不由暗贊著:好女子!果然是南曲中的佼佼者,比之陳圓圓有過之而無不及。圓圓……唉,怎么這節骨眼儿上想起了她?可怜的女子,雖說現在成了吳三桂的寵姬,但不知她過得如意不如意。自己一介書生,無權無勢,連心愛的女子也無力保護,唉!但愿,此番能与小宛姑娘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冒公子万福,請恕小宛失迎之罪。”
  董小宛微露皓齒,向冒辟疆道了万福,微微低下了頭,一副小鳥依人的乖巧模樣。
  冒辟疆收回了思緒連忙抱拳還禮:“今日得見芳卿,乃冒某三生有幸。小宛,你讓冒襄找得好苦啊!”
  一聲深情的呼喚,兩雙情意交融的眼睛。兩人一個是有援琴之挑,一個是無投校之拒,“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縱有千言万語,也無須多說,四目里早已充滿了互相愛慕的光采……
  誰知冒辟疆与董小宛只匆匆見了一面,兩天后冒辟疆便奔赴揚州、無錫等地,四處會晤复社會友,共議反清复明之大事。這一別就是三年!冬去春來,年复一年,董小宛晨占鵲喜,夕卜燈花,閉門不出,一心一意盼著冒辟疆早日歸來,以脫風塵,偕歸如皋故園。可董小宛望穿了秋水,冒辟疆仍是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并不是冒辟疆冒公子無情無義,而是他們遭逢這個動蕩的亂世,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難以預料呀!
  董小宛万般無奈,悄悄打點了行裝,從蘇州又回到了南京,投奔柳如是、錢謙益夫婦,暫時住在桃葉渡的一所寓館里,苦苦等待冒辟疆。
  在冒辟疆复社里的一班朋友和柳如是秦淮要好姐妹的努力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終于再次相會。悲喜交集的董小宛已經弱不禁風,再也受不了這許多的相思和顛簸之苦了,冒辟疆心中慚愧不已,終于決定与董小宛在桃葉渡定下終身,然后夫妻二人偕歸如皋歸隱田園。正是中秋佳節,朋友們借桃葉渡河亭上的畫肪設宴,慶賀冒、董二人永結同心,白頭偕老。看著月色中柳如是的鬢影釵光,再看看一頭銀發的“風流主教”錢謙益;想想遠在京城的顧橫波与老夫子龔鼎孳,還有遠在滇中被稱為陳娘娘的陳圓圓与粗俗的武夫吳三桂……董小宛覺得自己在南曲姐妹中應該是最最幸福的人了,她与冒辟疆,心心相印年紀又懸殊不大,不像如是姐姐和橫渡姐姐她們那樣,嫁的是花甲老人,雖說自己為偏房,但也應該心滿意足了。于是,容光煥發的董小宛輕舒玉喉,唱起了一首情意綿綿的曲子,來表達她心里的感受:“彩袖殷情捧玉鐘,今宵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地風。從別后,憶相逢,几回魂夢如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春去秋來,天气愈來愈涼,人心也愈來愈冷了。唉,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呀。且說當初錢侍郎錢謙益与龔尚書龔鼎孳等复社老夫子迎降清朝的時候,原想是位登台輔,名動公卿,卻不料他二人先后只做了一兩年的侍郎和尚書,不久就被鼎革解職,身上還背了個罵名,龔鼎率在北京做起了寓公,而錢謙益本想不問政事飲酒自娛以消磨時光,卻禁不住關心國事的柳如是的再三勸說,終于拖者老邁之身,奔波于南京、常州等地,与有志复明之志來往密切,并為鄭成功進攻南京作暗中准備。此時的錢氏夫婦已從當年的含情儿女變成了复國英雄,而士人尤其是柳如是對老夫子在當年“乙西之變”中的折節行為也基本諒解了。只是歲月不饒人,雖然門生故舊都尊錢謙益一聲“虞山宗伯”,但這兩朝領袖的名聲,終究留著痕跡。年近八旬的錢謙益因感而憤,因憤而悔,這老境也益發困窘了。年近不惑的柳如是眼見得債台高筑,只得一次次地變賣手飾和以前收藏著的古董字畫聊以度日了,真想不到往日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錢老夫子的日子也會這樣落魄!
  其實,如皋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生活也充滿了艱辛与磨難。冒府在如皋原為大戶人家,其中的水繪園內有寒碧堂、湘中閣、枕煙亭、碧落廬等十余處亭台樓閣,乃當地名園,是居家消遣之佳地。成親之后的董小宛就住在水繪園里,著實過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与冒辟疆研讀詩文,形影不离,恩恩愛愛,冒府上下對這個脫籍從良的女子也极為友善。可是好景不長,自弘光政權滅亡之后,清兵鐵蹄南下,南京、杭州、合肥、江西、福建、江浙都落入了韃子之手,全為清朝所有,只有附近州縣,如太湖、英霍山等偏僻之地以及云貴一帶,還有聚眾抗清,不肯剃發的。滿清韃子兵四處搜刮,見了江南美女更是非奪即搶,可怜這些粉裝玉琢、錦簇花團的弱女子,落花誤主,大半被清軍擄掠去了。
  心惊膽戰的董小宛与冒辟疆只得收拾起家中細軟,四處躲避。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處處兵荒馬亂,盜賊蜂起,劫財掠物,殺人如麻,冒府全家老少數十口人屢遭劫難,細軟珍玩也丟盡殆盡。万般無奈之中,一家人又悄悄回到了如皋,此時的冒府早已被毀坏得凋零不堪了。
  面對窗外的瀟瀟秋雨,愁腸百結的董小宛擦去了琵琶上的灰塵,彈唱起李煜的《浪淘沙》:“窗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董小宛哀怨地彈唱著,當她再次彈到“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時候,“卡嚓”一聲,琴弦斷了!她怔怔地看著斷弦,心里一酸,淚水悄然滑落。
  “無恥,真是無恥之徒!”冒辟疆大气嚷嚷著從外面進來了,一腳將本已搖晃的門板踢得彭彭直響。
  “又出什么事了?”董小宛嚇了一跳,連忙揩去臉上的淚痕。
  “堂堂經略使洪承疇,口口聲聲宁死不降,可是与那清朝皇后睡了一夜之后,筋骨全散了,剃發稱臣乖乖地成了韃子的奴才!這還不說,現如今他穿著那個風流小皇帝賜給他的頂戴花翎和黃馬褂,到江浙湖廣做什么五省經略來了。真是無恥,無恥之极呀!”
  “哦,”董小宛輕歎一聲:“冒郎,人各有志,那錢老爺和龔老爺不也都做了北朝的大官了嗎?生死關頭,這樣的行徑,真不如我們女子了。如是姐姐嫁了錢老爺真是不如愿啊。”
  “錢先生不是已經后悔了嗎?可怜七八十歲的老人了還四處奔走呼號,也真難為他了。既有今日又何必當初呢?唉,”冒辟疆長歎了一聲,跌坐在床上,他面容瘦削,鬢角已出現了白發。“滿洲衣帽滿洲頭,滿面威風滿面羞。滿眼于戈滿眼淚,滿腔忠憤滿腔愁。這可惡的辮子,拖在腦后,不三不四的,真恨不得一刀剪了去!”
  “冒郎,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這辮子一剪不要緊,府里上下老小數十口人可就要遭殃了。”
  “可你知道嗎?洪承疇那老色鬼一到江浙便廣選美女,說是要找几個當年南曲的名妓好好享受一番,這,怎不令我擔心和气憤?”
  “真有此事!”董小宛心里一沉,臉色變得煞白。呆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說道:“冒郎,你我相伴几年了,無主落花一般的小宛,如今終于有了可心的歸宿,就是吃糠吞菜小宛也不會變心的。再說,這兩年,小宛隨冒郎四處顛簸,面色蜡黃,体似枯柴,十指焦干,早已是個黃臉婆娘了,即使洪承疇那老賊看見了我,也不會動心的。”其實董小宛是在安慰著手足無措、動不動就大發雷霆的冒辟疆。人雖然瘦了也黑了些,但天生麗質的董小宛自有一种冰清玉洁冷艷高貴的美,這种美是衣衫打扮不出來的,因此冒辟疆郁郁寡歡,唯恐有朝一日董小宛會像陳圓圓那樣,落入歹人之手而突然下落不明。但,這种擔憂冒辟疆只是深埋在心里,有時候他真恨自己是個手無束雞之力的一介書生!
  “冒郎,說起來,從前的秦淮姐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貴的要算如是和橫渡姐姐,節烈的要算馬婉芳和葛惠芳二人,卞玉京蟬蛻而去,也是有數人物,只是香君和妥娘二人已遁入了空門,倒算小宛我有了真正的歸宿,你應該高興才是呀。不如你我一起去夫子廟拜佛吧,求菩薩保佑。”
  “也罷,咱們快去快回,免得節外生枝。”
  就在夫子廟,冒辟疆和董小宛巧遇來夫子廟做道場的湖州(今浙江吳興)報恩寺的高僧玉林誘。施了銀錢之后,董小宛求得一簽請老和尚解釋。
  瘦小的玉林誘看著在人群中被擠得面色通紅的董小宛,睜大了一雙小眼:“女施主休怪貧僧唐突,你求的是中下簽。說起來,你的一生有大起大落,最終能大富大貴,只是好景不長。”
  “大師,請直言相告。”董小宛的心里彭彭跳了起來。這時,冒辟疆被擠到了外邊。這個書生因見前來求簽問卦的太多是婦人,不好意思往里擠,所以漸漸地就退到了一旁去了。
  玉林誘合掌當胸,不慌不忙地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之后,定定地看著董小宛:“女施主,你兩眉間的這粒朱砂痣,名之日‘二龍搶珠’,艷則艷矣,只是禍福實難預料,不如依貧僧之言,歸入佛門吧,也許能逃過眼前這一劫。”
  “可是大師,民女已是有夫之婦了,怎忍心拋下夫君呢?”董小宛心中焦急,一時沒了主意。
  “既是如此,那就隨緣吧。阿彌陀佛!”玉林琇十分無奈地連連搖頭,神情頗為古怪。
  結果,在回家的路上,董小宛果真被歹人搶了去!果真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怜的冒辟疆几乎在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不到半日,終于郁郁成疾,臥床不起了!
  董小宛果然被老賊洪承疇派人擄了去!在官場上春風得意的洪承疇身為欽定五省經略,在江南呼風喚雨,只手遮天。眼見得當年秦淮名妓均已名花有主,心里急得抓耳撓腮,坐臥不安。算來算去,柳如是們已是半老徐娘,想來沒多大味道了,而李香君等又已循入空門,只有稍微年輕的董小宛還算稱心。果然,被擄入洪府的董小宛被迫換上了鮮光的衣裙之后,令洪承疇垂涎三尺,這果真是個美色傾城的人儿!
  怎奈,董小宛嚴辭拒絕洪承疇的威迫,不惜以死相抗,竟以頭撞牆,弄得滿臉是血!洪承疇惱羞成怒,但卻不愿就此放了已到嘴邊的肥肉,干脆派人將董小宛悄悄送進了北京的家中,期望董小宛能慢慢地回心轉意。
  身不由已的董小宛在京城的洪府一住就是一年多,終于她借机說通了洪夫人。洪夫人巴不得將這個眼中釘送得遠遠的,但趁洪承疇在南方,自作主張將董小宛賣到八大胡同里的胭脂巷。
  小宛的新主人王姨娘是個勢利的人,她知道董小宛遲早會給她的生意帶來好處,所以每日只管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并不敢過分強迫董小宛。直到董小宛听說冒辟疆身患重病已經去世的消息之后(這只是誤傳,其實冒辟疆活到了康熙年間,高壽八十二歲!),才打消了回南方的念頭。
  每每想起自己飄花零葉的身世,董小宛都會悲從心來。今晚,不知為什么,董小宛想哭又想唱,她揉著紅腫的眼睛,重又拿起了琵琶哀而不怨的《蘭陵王》——
  
  “柳蔭直,煙里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几番,拂水飄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容,龍亭路,去年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篙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側恨堆積,漸別浦索回,津堆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极。念月謝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半,似夢里,淚暗滴!”

  董小宛含淚彈罷,仰首窗外,但見慘白的天空又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樹林和房檐上已是一片洁白。這北國的冬夜,真是冷清難耐呀。樓下傳來了一陣說話聲,董小宛听出那是王姨娘正用柔媚的聲音在与人搭腔。
  “真的來客人了?”董小宛一怔,呆呆地立在窗前,果然樓下站著好几個人,提著燈籠,好像還有一抬轎子。唉,也許是自己的歌聲被過客听見了?這生不如死的生活何時是個頭?倒不如……董小宛不是沒想過死,但她總是有些不甘心。盡管她已經一次次品嘗到了人生的悲苦和生死离別的痛苦,但她對人生還有著眷戀,畢竟她才二十七、八歲呀,難道就沒有資格享受人生嗎?听說顧橫波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很舒心,有龔大人寵著,又是朝中的誥命夫人,錦衣玉食,夜夜笙歌,仆役成群,這些,董小宛并不羡慕,她很為橫波姐姐慶幸,慶幸她找到了一個好人。但董小宛卻不想去找顧橫波,雖說當年她們情同姐妹,可星轉斗移,落魄的董小宛是絕不愿再遇上以前的朋友了,除非,她能揚眉吐气,重新做人,可,這可能嗎?
  “小宛姑娘,快快梳妝,樓下來了几位有錢的主儿,指名要見我的儿……”王氏顛著小腳咚咚地扭上了樓。与一般鴇媽一樣,這會子她的一雙小眼睛里閃出的是一股諂媚而又熱烈的精光。“哎喲,我的儿,瞧你這雙眼睛,桃子似的,真讓姨娘儿疼喲。來來,姨娘給你敷些粉,這頭發也有些亂了。”
  樓梯上又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董小宛有些急了,推開了王氏干枯的手:“來的是什么人?煩您去告訴他們,本姑娘這會儿心情不好,不想唱了!”
  “喲,這話說的!客人都已經來了,那白花花的銀子都擺在桌子上了,我的儿,好歹你就唱一曲吧,啊?”
  樓梯上的腳步似乎停住了,隨即傳來了一男子溫柔的聲音:“王姨娘,如果小宛姑娘不愿意唱,那我改日再來吧。”
  王氏急了,到手的銀子還能再讓它飛了?慌得她一手拉著董小宛急急來到了樓梯口:“這位大爺,既然來了就上來坐坐嘛,我們小宛知書達理的想來不會怠慢您的。快說呀,小宛。”王氏又壓低了聲音用力掐著董小宛的手背。
  “請……請這位公子上樓坐坐吧。”董小宛怯怯地說著,抬眼朝下看去。樓梯間的燈光不是很亮,可董小宛卻看出此人非同尋常,他的衣帽色彩雖不是十分華貴,但看得出都是极上乘的質料,而且他的舉止談吐也很儒雅大方,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就像黑夜中的北斗,怎么那么亮?
  董小宛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她与冒辟疆初次見面的情形之中。這人看來比冒公子要年輕得多,一把修整得很漂亮的胡須并不能增加他的年紀。董小宛覺得奇怪,對這年輕而華貴的客人竟有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你!”終于看清楚了,也想起來了,這個年輕人便是昨日在慈善寺中遇到的人!
  王氏和使女忙不迭地擰亮了紗燈,又端來了香茗和茶點,把來客讓進了樓上的客廳里,然后便悄悄下了樓。
  來人端起茶盅,四下觀望著,只見四壁挂著名人字畫,書架上玉軸牙簽陳列得井井有條,多寶櫥里陳放著珍奇古玩,琳琅滿目。來客的視線被一只晶亮精致的爐鼎吸引住了,脫口而出:“這正是那只宣德爐吧?”
  董小宛心里一喜:來客好眼力,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寶貝。“正是,小宛前些日子在報恩寺外的古玩店里購得的。”
  “妙,妙哇!”來客撫掌笑道:“那一日我恰巧也去了那間舖子,也看中了這只銅鼎,可掌柜的卻說這鼎已經名花有主了。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故而我只得放棄了,想不到買主就是宛君呀。”
  董小宛的臉上現出了久違的笑容,左邊隱隱現出一個酒窩。無疑,來客的言談舉止贏得了她的好感,他既儒雅又有气質,還有學識,卓而不群,倘若他也是一位复社中人,董小宛會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的,這并不意味著見异思遷和對冒辟疆的背叛,如果,冒辟疆還活著,董小宛是絕不會對另外任何一個男人再動真情的。
  來客緊緊盯著董小宛光洁的面龐,那眉心的一粒朱砂痣,那臉頰上的小酒窩,那張紅潤的嘴辱……天神,她怎么這么美呀!她的美不僅在于她如花的容顏和嬌美的身姿,她的美更在于她那從容优雅的气度,還有她那雙丹鳳眼,本應是充滿笑意的,但此時卻隱約含著些憂傷。這才是真正的美人呀,江南名技,難怪叔王多鋒一下江南就被江南女子迷倒了!
  “小宛……你,我……”來容忽然變得局促起來,面頰像火燒得一樣紅——也許是紗燈映的?話說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了,是的,他該怎樣開口呢?
  董小宛也嚇了一跳,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來客那异樣的目光,火辣辣的,毫無顧忌。“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這位公子不是要听曲子嗎?小宛就為您獻上一曲吧。”畢竟成熟了許多,董小宛迅速恢复了常態,避開了對方那灼熱的目光,伸手從窗前的几案上拿起了琵琶。
  “我……我要你跟我回宮去,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來容忽然勇敢起來,伸手抓住了董小宛的手,用力搖著。
  “回……宮?”董小宛吃惊地睜大了眼睛,任由對方抓著自己的手。
  “小宛,你千万不要緊張,我……我會對你好的,請相信我!來,坐下,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來人將董小宛按在椅子里,一手仍舊握著她的手,另一手撩開了衣襟。
  “是……是皇上?奴婢不知,罪該——”
  “眼下沒有別人,不必行什么禮,其實我額娘喊我福臨,你也這樣喊我好嗎?”福臨微笑著用手按住了董小宛的嘴唇,貼在她耳邊悄聲說道。一股子熱气弄得董小宛脖根子痒痒的,她只覺得渾身酥軟,動彈不得,連開口說話的力气也沒了。
  “小宛,朕知道你心里很苦,也知道你這些年來的不幸遭遇。洪承疇那老雜毛,等他回京朕不會放過他!”福臨輕輕拍著董小宛的肩膀,恨恨地說著。提起洪承疇,福臨真是又气又恨,自從知道了當年他与母后曾有過的那檔子事以后,福臨每次看見洪承疇就覺得不順眼。這老家伙果真是色膽包天,又動起歹心打起了小宛的主意,幸虧……
  眼前的這一切,已經把董小宛惊呆了!她万万沒料到當今天子以万乘之尊居然微服喬裝,逛到八大胡同來了!照一般的道理,不說是當今皇帝,就是達官顯貴光顧這煙花柳巷,那也是喜從天降呀。可董小宛畢竟是董小宛,恃才做物生性倔強的她突然清醒了過來:很顯然,這大清皇帝也是個風流荒淫的人,決不能相信他的話。今晚,風流皇帝闖到這里,這到底是禍還是福?
  想到這里,董小宛抬起頭目光里充滿了蔑視:“陛下很會享樂呀,放著國家大事不聞不問,跑到了這胭脂胡同,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對你可是一片真情呀。”福臨惊訝地揚起了濃眉。
  “陛下的后宮佳麗如云,又何必嘲諷小宛這蒲柳賤軀呢?請陛下自重自愛!還有,你就不怕小宛會對你不利嗎?”董小宛說完朝几案上看去,那里一只小竹筐里放著些針頭線腦,還有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你不會,你不會這樣對朕的!朕對你一見鐘情,千辛万苦打听到你的住處,趁著天黑出了西華門。難道,你就這樣對朕嗎?”福臨忽然用力扳過董小宛的肩膀,聲音中充滿了苦澀和悲哀:“不錯,朕的后宮有嬪妃無數,但有許多妃子朕根本就沒碰過,連正眼都不愿意看!不用說她們,連正宮皇后朕都懶得理會!實說吧,朕當初親政不久,就廢了第一個皇后,這會儿朕又想廢第二個皇后了。她們,全是額娘給我選的,我喜歡的人額娘不同意,額娘喜歡的我又不愿意。至于烏云珠,不錯,朕一度對她很痴迷,可入了宮她怎么就變得那么庸俗和無知了呢?整天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朕一見心里就惱火!整個后宮,根本就沒有一個朕真正喜歡的人!你明白了吧,啊?”
  董小宛再一次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這位少年天子竟張口就把宮闈之事全盤給抖落了出來。看著福臨那万分痛苦的目光,董小宛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咚咚咚咚”,王氏扭著小腳慌慌張張跑了上來:“小宛,你可不能得罪這位大爺喲。大爺,老身給您陪不是了,求您多擔待些呀。”
  “姨娘,這里沒你的事,退下去吧。”
  “陛下,時辰不早了,請您回宮吧。”董小宛借机站了起來。
  “要怎么樣你才能相信朕?來吧,你就用這剪刀對准朕的胸口扎下去,看看朕的血是不是熱的!”福臨賭气拿起了剪刀,一手撕開了皮馬夾。
  “不要!”董小宛惊呼一聲扑上前去,雙手抱住了福臨握剪刀的那只手:“陛下,你身為一國之君,豈能以万尊之軀開這种玩笑?出師未捷身前死,你不后悔嗎?”
  “不后悔!”福臨嘻嘻一笑,扔掉剪刀緊緊抱住了董小宛:“你們漢人怎么說來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朕若為你而死,一點也不會后悔的。”
  “可是,你這么做一點也不值呀。”董小宛竭力掙脫著,一臉的嚴肅:“小宛生來不事權貴,更不會為了你這位大清天子而卑躬屈膝。皇上,你若是位明君,就應該立即回去,此后再不要來這煙花之地!前朝是怎么亡國的,陛下不會不知道吧?”
  “唉,朕這會儿不想与你談什么政事!”
  福臨沒輒,垂頭喪气地跌坐在椅子里,嘴里咕噥著:“朕今晚就在此坐一夜,等明天一早退了朝,朕還來,天天來,夜夜如此。”
  董小宛皺起了眉頭,果真是這樣,到底怎么捱過今夜呢?
  “皇上若想尋花問柳可走錯了地方!”董小宛心里一急聲音也高了起來。“小宛雖是風塵中人,但卻不賣身,請便!”說罷董小宛一扭頭走進了里間自己的閨房,忽然覺得這樣很不妥,這不是“引狼入室”嗎?慌的又轉過身來,沒想到福臨已經跟著進來了!
  “嗯,好雅致!”福臨沒事似地四處打量著。只見朝外是一張香梨大雕花床,一對金鉤挂起粉色羅帳,兩床錦被疊放在正中,一只繡花軟枕橫放在錦被上。床前臨窗處放著一張妝台,擺著几只錦盒和一把象牙柄宮扇,還有一函書籍。兩邊壁上挂著字畫,一幅是元代吳鎮的《風竹》一幅是明代唐伯虎的《雨竹》,一張小巧的香梨朵几上,放著一只彩繪陶熏爐,輕煙縷縷,滿室芳香。
  “這就是你的閨房?倒像是個書房,小巧而雅致,妙,妙!”福臨興致勃勃打開了話匣子:“等你進了宮,你一定會喜歡朕的大書房,就在乾清宮的大殿里,左、中、右三面牆擺著几十架書櫥書柜,諸子百家、經書史書無一不備。對了,書櫥之間的夾板上,還擺滿了無數古玩珍品,什么商彝周鼎、晉窯宣爐、古硯古墨,至于印章畫卷,名人字畫就更多了——”福臨掰著手指如數家珍,無意中卻發現董小宛倚窗站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便打住了。
  “朕,就這么令你討厭嗎?跟你說說話不行嗎?”福臨今晚的脾气出奇地好,一直不惱不怒的,董小宛好說歹說,該說的都說了,可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若是平常,有几個董小宛也早該死了,她還能再說什么?
  “你簡直是——無賴!”
  “你在罵朕?像嗎?朕乃真龍天子,堂堂大清國皇帝,你怎么敢……算了,只要你愿意愛怎么罵就怎么罵,朕都認了,朕反正是栽在你手里了,只好自認倒霉了。”福臨嘴一撇,索性倚在了几案旁。這閨房里只有一張圓凳,再就是床了,他雖然腿站得有些酸,可也不能就坐下去呀,再說,她還正在气頭上,怎么著也得拿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來呀。
  董小宛哭笑不得。怎么就偏偏遇上這么個痴情的皇帝?她眉毛抬了抬,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光亮,嘴角一彎,想笑又竭力忍住了,依舊倚窗站著。
  “好,好,就這么站著別動!朕知道你喜歡收藏名人字畫,膚就畫個人儿給你看看!”福臨像個頑皮的孩子,對著董小宛擠著眼睛,然后走了出去,不多時端著筆墨硯台又走了進來。他嘴里咕噥著:“不行,這儿案小了些,還是放在外間的桌子上畫吧。”又朝董小宛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不要動噢,呆會畫好了就喊你來看。”又咚咚出去了。
  “真是個大孩子。”董小宛無可奈何地一笑,縱然她經驗再多,閱歷再廣,碰上這么個難纏的主儿,她也是束手無策了。也許他對自己是真心,否則他怎么能夠如此低聲下气的呢?他可不是普通人啊,天哪,他是當朝的皇帝!我董小宛若隨他入了宮,不就成了皇妃了嗎?不,不,絕不可能!我与他,分明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他是滿人,我是漢人,他是皇帝,我是歌妓。唉,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中間的懸殊也太大了,簡直是無法逾越啊!
  董小宛胡亂想著,竟被自己的想法羞紅了臉。恰在這時,福臨已經在外室喊了起來:“小宛,快過來看看,像不像?”
  “哦!這是我嗎?”董小宛舉止出來,立即被桌上畫的人儿所吸引,那略微斜點的發髻,那眉間的一粒小痣,還有,笑靨如花的臉上隱約可見一個小酒窩……
  “扑哧?”董小宛終于忍俊不禁笑出了聲,福臨更是喜笑顏開:“小宛,你終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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