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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有幸入選


  安德海連闖二關,最終走進了康慈宮,為他今后的道路開了一盞“綠燈”。

  安德海隨師傅黃承恩人宮待選,表舅告辭歸府。安德海生怕不懂宮中的規矩,在宮中犯了忌諱,便要求和師傅坐在同一頂轎子里。黃承恩一想也是這個理儿,抓緊著路上的一個時辰,赶快教徒弟一些宮中的規矩、禮節、稱呼,好讓安德海順利通過選拔,以便留在宮中。
  黃承恩憑自己的經驗,給安德海講述了宮中有可能遇到的一些問題,如:候選童監要先到刑慎司驗身,掌管驗身的是由一些有經驗的老太監和闊割大師“小刀劉”組成,几個人看畢驗收合格,才能換上統一的太監服,這入宮后的第一關,就要使些銀子。還好,安德海身上還揣著七八十兩銀子。然后被帶到壽康宮,由康慈貴妃親自挑選誰能留在她身邊。一般地說,每年都有一兩個幸運者能留在她的身邊,其余的分在各官或去王府。宮中稱太監為“公公”,自稱“奴才”,稱皇上是“万歲”,稱皇后是“主子”,這諸多禮節,黃承恩整整講了一路還沒講完,眼見著要進宮了,黃承恩只好作罷。
  剛撩開轎帘,安德海發現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這晴了几日,好端端的天,怎么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飄洒。
  古都銀裝素裹,遠處一片混飩的灰白世界。冰冷的雪片被狂風吹得四處亂飛,不斷地灌進安德海的脖子里,他打了個寒噤,縮了縮頭,拉了拉皮帽,跟著黃承恩匆匆人內院。
  這緊靠康慈宮的小西院,是內務府欽定的臨時選童監的場所,一排堂屋,左右各三間廂房,院子雖不大,但用青石板舖了路,倒也顯得清爽、整洁。安德海遠离黃承恩在后面慢慢挪著小步,為何?安德海是個有心人,但知道今天選監,除了黃承恩在場,還有一個人,他肯定也會來的,此人便是李以凱。昨晚三爺帶他已登門拜訪,李以凱雖一臉的陰森樣,但礙于三爺的面子,又看在安德海孝敬的一棵大人參、100兩銀子的份上,李公公也勉強答應了幫安德海的忙,可黃公公与李公公素來不和,若是讓李公公看出自己与黃公公有什么特殊關系,那送的禮是小事,毀了自己的前程是大事,所以,安德海放慢了腳步。黃承恩還以為安德海初次進宮,膽子小,不敢快步走呢,人一多,事務繁忙,他也忘了招呼安德海,而安德海正求之不得,他站在小院的東南角,一言不發,生怕黃承恩注意到他。院子里已站滿了前來候選的几十個童監,安德海打量著他們,這些人年紀也和自己相仿,有兩個較小的,只有七八歲的模樣,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敵不過自己的,這兩個小的不用擔心。院子的北面還站著20几個年紀大一點的,最大的約摸有十八九歲,記得二爺說過:童監入宮,年紀小的要占一點巧,因為年紀小好教導,皇上、皇后總喜歡挑小一點的留在身邊,這20几個大的也不是自己的對手。還剩下十來個十四五歲的,他們也同樣是一身的新裝,辮子梳得光光溜溜的,安德海看到有兩個人面目丑陋,他們是沒有跟自己爭高低的資格,還有一個一開口說話就光“啊,啊”几聲,好像是個結巴。安德海觀察著他們,在心里估量著,他信心十足地等待選
  李以凱也到了,他与黃承恩拱了個手,從他們的笑容上可以看出那笑得是多么勉強,比哭還難看。“小刀劉”姍姍來遲,他不是宮里的人,大可不受宮規制約,在這個院子里,他顯得比別人自由多了。40個童監排成了一排,由李以凱帶著走進刑慎司。
  刑慎司是內務府管轄的七司之一,專門負責童監的驗收檢查。這是關鍵性的一關,凡是自閹的,沒割淨的,或者割后留下后遺症的,一律過不了關,如果通過了這一門,一般地說,便可以留下來當太監。
  安德海半年前自閹,由于沒有經驗,自己只割下了一點,后來表舅請到了“小刀劉”,“小刀劉”到南皮湯庄子又給他補了一刀,安德海也不知道這刀割得如何,到現在心里也沒個底,万一刑慎司驗收官提出什么,可就麻煩了。
  一個一個童監進了屋又出了屋,他們之中多數人通過了驗收,其中有兩個人自閹沒割淨,被剔了出來。他們此時正站在門外哭呢,既然閹了,當不成太監,在社會上哪還有立足之地?安德海越想越怕,他的心里如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仿佛能听見自己的心跳,他用手按了按心口,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可事与愿違,兩腿一個勁地發抖,他簡直要癱下去了。
  “安德海。”
  “到,不,不,是。”
  安德海一著急,把一路上黃承恩教他的“庶”給忘了,脫口答了個“到”,他馬上又改口,逗得几個老太監直發笑。其中一個把門的老太監看出了安德海的緊張情緒,他想逗安德海發急,便堵住小門,不讓安德海進去,他又大聲叫喊到:
  “安德海,人沒來么?”
  “來了,來了,我就是。”
  “你就是安德海,不像,你走遠點,安德海進來。”
  老太監裝得挺嚴肅的樣子,不理睬安德海,這下可把安德海急坏了,他又不愿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特別是當著李以凱的面前喊黃承恩來給他解圍,于是只從棉袍內村里掏出三兩銀子,趁人沒注意塞到了老太監的手里:
  “公公多關照,在下确實是安德海。”
  老太監本想逗安德海著急,自己取個樂,沒曾想安德海小小的年紀如此之舉動,心中不禁贊歎:
  “這小子,會出息的。”
  安德海進了小屋,黃承恩和李以凱各坐在外屋,里屋挂上了一道藍門帘,屋里有一种神秘的空气擠出來。安德海不敢抬頭,這兩位太監總管,哪一個他也不敢打招呼,他只有裝作不認識。
  “是南皮湯庄子安德海嗎?”
  李以凱用他那陰沉沉的語調例行公事。
  “回公公,小的是安德海。”
  “進去吧。”
  黃承恩一揚手,讓安德海進里屋。安德海撩起門帘子,跨了進去。他往屋內一看,屋里空蕩蕩的,只舖了一張床,床上舖了一個藍色的小墊被,連個枕頭也沒有。只見三個穿官服的人和“小刀劉”齊刷刷地站在床尾,安德海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處放。其中一個人叫道:
  “把衣服脫了。”
  安德海把皮帽放到了床上,又動手脫棉袍。這是腊月初七,外面又下著大雪,北風呼呼叫,吹得窗戶紙直響。棉袍剛一脫掉,安德海便渾身直發抖,他只穿了一條薄棉褲和一件薄薄的棉背心。
  “再脫,快一點,怎么這么慢慢騰騰的。”
  其中一個人有點急了,語調很生硬。安德海不敢違抗,又脫了棉背心,小棉褲,只剩下一個大褲衩了,安德海雙手抱著雙臂,想尋得一絲暖意。剛才那個發話的人著急了,上前兩步,一把扯下安德海的褲衩,安德海連忙雙手緊捂胯下,以求遮羞,他被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羞住了,雙頰緋紅,眼淚几乎落了下來。
  “爬上床去,開始驗收。”
  三個官人和“小刀劉”不像在看人的羞處,反倒是在挑貨物,翻過來,推過去,然后完事。安德海連忙跳下床,穿好了衣服,最難堪的一景總算過去了。“小刀劉”說要出去小解,其中一個人也跟著出去了,剩下的兩個嘀咕了一會,沖著安德海搖了搖頭。安德海一見這動作,感到勢頭不妙,連忙問:
  “兩位公公有什么意見嗎?”
  兩位老太監對視了一下,其中一個發話了:
  “听說你是自閹的,后來好像又補了一刀,對嗎?”
  “是的,是劉師傅給補的第二刀。”
  “不過,我們看不像劉師傅的手藝,茬留得太大了,不合規定,這叫作沒割淨,不能進宮的。”
  “的确是劉師傅割的,不信,你們等一會問他好了。”
  “怎么,沒割淨還敢嘴硬。”
  其中一個發火了。安德海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根本不是什么留茬太多,而且他們借“自閹”之口,想“敲竹杠’罷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安德海強忍心中的努火,掏出十兩銀子,遞給每人五兩。為什么這兩個太監要詐安德海一筆呢?原來,把門的太監喊安德海時滯留了一段時間,其中一個太監急了,張頭往外望,不早不晚正瞅見安德海掏銀子塞与把門人,剛驗收完畢,劉師傅和另外一個人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太監,這便有了可乘之机,不敲白不敲。
  安德海心中忿忿不平:這兩個王八孫子,等有朝一日,小爺
  混出個模樣來,非來收拾你們不可。
  通過了刑慎司的驗收,下一步便是由黃承思、李以凱兩位挑選何人留宮,何人進王府。這一關,安德海當然不用擔心,這兩位公公都拜訪過,估計不會出什么問題。他們40名童監被帶回了康慈宮旁邊的小兩院,由黃、李二人一一過目。40名童監排成一個橫隊,全部昂頭挺胸立正站著。黃、李兩人挨個察看,安德海站在第二十三個,黃公公走在前,李公公跟在后。他們一般是拍拍胸,踢踢腿,按按腰,拉拉手,以檢查、确定每個人的力气如何。當然,容貌也很重要,長得不怎么順眼的,馬上就被拉出來,一邊站著去,這些被挑下來的“劣質品”只能當伙夫、轎夫,或掃地、倒馬桶。長相好一點的仍站在隊伍里,等候最后的裁決。
  安德海心里比剛才在刑慎司驗收時踏實多了,他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站在雪地里顯得英姿煥發,惹人怜愛。黃承恩走到了安德海的面前,他見徒弟如此之英俊,不由地產生一种怜愛之情,他隨手拉了拉安德海的衣領(剛才安德海急著穿衣服,衣領上的狐毛圍脖忘了拉出來),又拍拍了安德海的肩膀,似在夸獎徒弟真棒。這一親昵的舉止不覺引起了李以凱的警惕:
  “好小子,昨天讓馬三帶你去我家,我還以為你只攀我一人呢,沒曾想,你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你倒巴上了黃承恩,今儿個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你100兩銀子落水里也能听個響,送給了本爺,我讓你連個響也听不見。”
  李以凱陰森森地冷笑了一聲,從鼻子里擠出一個“哼”字,安德海全都看在眼里了,他可犯急了。
  “怎么辦?怎么辦?”
  安德海可不愿功虧一簣,好不容易一路闖過了這么多關,這時,可不能出岔子。
  “哎喲,我的媽呀,疼死我了。”
  安德海急中生智,捂著肚子連聲叫疼,兩位太監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吸引住了,他們走到安德海的跟前,想看個究竟。
  “怎么了,哪儿疼?”
  黃承恩關切地問徒弟。安德海咬著下嘴唇,做出痛苦的樣子,用手指了指肚子,黃承恩又靠近了一些,安德海身子向前一傾,眼見就要倒下去了,黃承恩連忙上前想扶住他,誰知安德海猛地向前一個踉蹌將黃承恩絆倒,自己壓倒了黃承恩的身上,黃承恩滿身滾得都是雪,掙扎著想爬起來,無奈安德海死死地壓在他的身上,一個勁地喊肚子疼。黃承恩被壓得喘不過气來,趴在雪地上嘴啃著雪。
  這一幕喜劇性的情節,李以凱一點也沒舍得放過,他在細心地觀察雪地上兩個人的表情,黃承恩一臉怒容,安德海已失去了剛才那种痛苦的神情,他是故意爬不起來的,是有意出黃承恩的洋相給李以凱看的。李以凱心中不禁洋洋得意,他露出了一絲笑容,上前推開安德海,扶起黃承恩。
  “黃公公受惊了,這冰天雪地的可怎么受得了喲。”
  李以凱裝出一副關切的樣子,嘲笑黃承恩,又轉身向安德海吼道:
  “還不快跪下來掌嘴,給黃公公賠罪。”
  安德海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刷、刷、刷”地給了自己几個耳刮子。這几個耳刮子可在關鍵時候起了大作用,一來,給了李以凱面子,李公公讓他掌嘴,他毫不猶豫地打了自己,表示了對李公公命令的服從。二來,給黃承恩調了面子。本來,黃承恩滿心關怀地來扶安德海,沒想到被安德海絆了一跤(不過,安德海這一舉動做得非常自然,黃承恩根本沒有看出什么破綻)。在黃承恩看來,雖然安德海摔了他一跤,使他惱怒,但事出有因,若
  不是安德海疼痛難忍,也不會如此之無禮,又加上安德海跪在雪地里捂著肚子掌自己的嘴,再大的气也消了。黃承恩平了平怒气,手一揮:
  “罷了,站回去吧。”
  安德海依然雙手捂著肚子,表現出痛苦的神情。兩位太監的目測總算過去了,他們商量了一下,都不約而同地相中了安德海和另外五個童監留在宮里侍奉皇上、皇后或阿哥、公主,其他的全部送進王府,侍奉王爺和福晉。天色已近午,這緊張的第一個上午就這么過去了。中午,宮里安排40名童監吃午飯,他們仍然留在小西院里,等候下午再作安排。安德海仍叫著肚子疼,他是希望黃承恩能把他帶出來,背地里再好好地賠罪。果然,黃承恩真的以為安德海病了,便找來大醫,開了藥方子,可小西院無處熬藥,無奈,黃承恩只好把安德海帶到自己在宮中的住處,給安德海熬藥。
  黃承恩雖然在宮外有一大家子人,但平時里,他中午是不回家的,他在宮中也有一所屋子,比三爺住的小院大多了,有三間堂屋,兩間東廂房,西面是個伙房。雖然不開火做飯,但大冬天他生了火,燒點水,燙燙腳,睡上一個午覺,也很愜意。
  師徒二人來到了小院,黃承恩安排安德海在廂房躺著,自己去伙房熬藥。不一會儿,湯藥端來了,安德海皺著眉頭喝了下去,好苦,但又不能不喝。為了前程,別說喝苦藥,就是苦肉計也要受,這個簡單的道理,安德海是明白的。時已過午,黃承恩需要休息,安德海喝了藥也睡了。
  一覺醒來,黃承恩伸了個懶腰,踢了踢腿,松松筋骨。咦,怎么床邊有個人?黃承恩坐起來一看,是安德海。
  此時,安德海正跪在床前,淚流滿面,一臉的羞愧神情。
  “怎么了,肚子還疼嗎?”
  黃承恩關切地問徒弟,但見安德海跪在床前哭,不禁有點感動。
  “師傅,是小徒不好,上午肚子疼,剛一邁步便倒了下來,不曾想把您也給帶倒了。小徒自知罪孽深重,請求師傅發落。”
  安德海說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不由得黃承恩不信。
  “算了,你又不是有意的,再說,上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前,你也認過錯了。起來吧,地上冷,小心著涼,肚子又要疼了。”
  安德海感激不盡,站在黃承恩的面前,活像一個罰站的學生。黃承恩樂了:
  “瞧你那副受气的樣子,咱們是師徒,我會計較那么多么?”
  黃承思想要下床去小解,安德海忙上前阻攔:
  “師傅不要出去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去拿個便盆來,師傅用后,我倒掉便是。”
  安德海為師傅倒掉了便盆,洗了洗手,又端來了一盆熱水,請師傅洗臉。黃承恩剛想帶安德海出門,一個小太監進了院子,他一進屋便說:
  “娘娘有旨,今天雪大大了,選小公公之事明天再議。”
  師徒倆又到了屋里。黃承恩在宮里雖然有這么一處屋子,但總不像個家,于是,他決定等雪小一點便帶安德海回家。果然,又過了一個時辰,雪小了許多,師徒便坐轎子回到了黃府。回到家,黃承恩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宮中的注意事項重申了一遍,安德海用心細細地記,并試演一番給師傅看,樂得黃承恩哈哈大笑。在宮中這么多年,雖說他黃承恩是太監總管,但他總不開心,在皇族面前,他是奴才,永遠是彎腰低眉,跪拜問安;在眾太監眼里,他是總管,人們只是畏他,并不敬他;在妻妾面前,他是丈夫,一個無用的丈夫,妻妾總不愿和他同床;在三個干儿子面前,他是老子,一個吃喝玩樂的靠山,并不把他當作爹來敬
  他。而今天的感覺不同了,這安德海初來乍到,又畏他,又敬他,還有點依戀他,他感覺到自己成了安德海的保護人,他給安德海撐起了一片天,使這個小雛鳩能在這一片藍天下,學會飛翔。晚上,黃承恩躺在床上,安德海給他捏捏腳,捶捶腿,舒服极了。安德海像只小狗一樣蜷在他的腳邊睡著了。
  夜里,大雪又飄飄揚揚地下了一夜,早上起來,雪仍不見停,房上、地上、樹上全蓋滿了雪,整個銀裝素裹的白雪世界,煞是好看。安德海撩開窗帘往外看,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有兩個小女孩在打雪仗,她們也不過是八九歲的模樣,一個穿著粉紅綢襖,扎著大紅蝴蝶花,一個穿著翠綠棉袍,扎著黃色蝴蝶花,她們在雪地里鬧著,笑著,可愛极了。
  “師傅,那兩個女孩是什么人?”
  出于好奇,安德海問了起來,昨天早上在黃府并沒听到孩子的聲音,這會儿怎么多了兩個孩子?
  “她們是我的孫女,昨天剛從她姥姥家回來。”
  安德海到了黃府,見到黃承恩一妻一妾就很吃惊,他納悶太監沒了那個“寶”,怎么還有人肯嫁給他,這下,他可就更詫异了,居然太監還能生儿子,傳孫子,安德海百思不得其解。黃承恩似乎看出了安德海的心思,微笑了一下解釋說:
  “其實,她們是我的侄孫女,她們的父親是我的侄子,現在認在我的名下,是我的干儿子。”
  經黃承恩這么一解釋,安德海明白了:太監能娶妻,但是不能生子。如果自己以后混發達了,也娶一妻,納一妾,再把弟弟安德洋的孩子全接來,儿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
  “德海,快去吃飯吧,吃了飯還要進宮呢!”
  黃承恩在一旁催促著,安德海的思緒拉了回來。整個早飯時,安德海都在想:錢是個好東西,有了它,腳下的路好走多了。黃公公有錢,他沒儿子,但可以有孫子。昨天,自己不就是憑銀子一路“綠燈”走過來的嗎?看來,為了發財,該彎的腰要彎,該出的丑要出,該掌臉的時候,你必須給自己几個耳刮子,還要打得狠。以退為進,乃是高人之術,為了求財,什么尊嚴,什么人格,什么良心,統統可以不要。
  安德海悟出這個道理時,僅14歲。
  黃承恩和安德海早早地進了宮,等候康慈貴妃的招見。這壽康宮的康慈皇貴妃博爾濟古特氏,是道光皇帝的愛妃,孝淑睿皇后已崩逝多年,所以,后宮主持實際上是康慈皇貴妃。這位貴妃為人忠厚,賢淑端庄,不僅得到道光皇帝的寵幸,而且在宮中威信很高,深得眾皇子、公主的愛戴。前些日子,她讓黃承恩在新進宮的小太監中選出四五個模樣好一點的,留在自己身邊,調教半年后給几個皇子送過去,這就給安德海太監生涯舖平了第一條路。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一夜,這會儿總算停了下來,厚厚的一層積雪如一片銀海,煞是壯觀。太陽出來了,照在這一片銀海上,顯得外面的世界晶瑩剔透。安德海被帶到了一個小院子里,他和几個人選童監換上了統一的太監服:藍棉袍、灰坎肩儿。此時,安德海的心里在設想著皇貴妃招見的情景,該怎么下跪,怎么行禮,怎么開口,這一系列的注意事項,黃承恩已叮囑了好几遍。安德海生怕自己做錯什么,他也背地里演習了好几遍,他在仔細地設計著每一個細節,生怕等一會儿有什么疏漏。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總不見康慈皇貴妃派人來帶這几個童監,安德海有點著急了,是不是貴妃娘娘臨時改變了主意,不想留童監在身邊了,還是有人暗中使坏,把這几個童監的名單給偷偷換了?還是李以凱听說了什么,昨天中午以來自己就一直和黃承恩呆在一起,可別走漏了什么風聲,万一李以凱知道自己拜黃
  承恩為師,那可就糟了。安德海想到這里,坐立不安,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著。
  再說那康慈皇貴妃,進入腊月以來,總是陰天、雪雨不止,使得她心煩意亂。但這貴妃天性溫和,輕易不愿流露自己的不滿。這几天,她在盤算著:四皇子奕宁雖不是自己所生,但他的生母孝淑睿皇后死的早,自己便把奕宁帶了過來,辛辛苦苦把他拉扯成長,眼見著長大了,個頭儿都比自己還高,也該讓他獨立生活了。這次童監入宮,自己要親自挑一個模樣好的、聰明能干的小太監照顧奕宁的生活起居,這樣她才能放心。自己的親生儿子六皇子奕沂与他四哥親如一母所生,奕沂也不小了,也得為他打算打算,再挑一兩個童監好好侍奉儿子。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懶得出門,今天已經是腊月初八了,無論如何要招見新來的童監,這也算完成一件工作。康慈貴妃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出來了,宮女們忙著為她梳洗一番,便來到了壽康宮的前廳。這壽康宮宅院雖不大,但十分考究,雄偉的大殿,金碧輝煌,玉石金階,雕龍刻鳳,給人以威武、雄壯之感。
  安德海和其他几個童監排成了一排儿,由刑慎司的官員帶著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大殿。安德海不敢抬頭東張西望,他只是偷偷地瞅了兩眼:媽呀,這比黃總管家可漂亮多了,光那根盤龍柱也能換黃府的三間大瓦屋。童監們挨個排好,刑慎司的官員們讓他們跪在丹墀前,童監們一個個嚇得不敢出大气。康慈皇妃還沒來到,大殿里靜悄悄的,連落根針都能听見響聲。
  “嗒,嗒,嗒……”
  一陣腳步響由遠而近,越來越近,童監們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知道是貴妃娘娘來了。安德海偷偷地抬了一下頭,他看得很分明:一群衣著華麗的宮女、太監分隊列班走了過來,隨后是黃羅傘蓋,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一位滿身珠光寶气的貴夫人。這位貴夫人流著旗頭,腳蹬高底靴子,手上裝有長長的銀指甲套,慈眉善目,態度溫和,真有點像戲台上唱戲的王母娘娘。安德海突然覺得一點也不怕了,他知道這人便是康慈皇貴妃——后宮的總指揮。安德海猜得很對,此人便是貴妃博爾濟古特氏。
  貴妃入座位后,黃公公從一個小太監手中接到金漆條盤,條盤上放著几個黃牌。原來,每個黃牌上寫著一個音童的名字,黃公公打開黃牌喊到誰的名字,誰就往前走三步,然后抬起頭,讓康慈皇貴妃過目。
  “張二寶。”
  黃公公拖著長長的聲音,可沒人應。
  “張二寶。”
  黃公公有些不耐煩了,又叫了一聲,仍沒人答應。黃公公把黃牌遞到了一個小太監手中。
  “下一個。”
  “等一下,我,我,我叫張二寶。”
  眾人向跪在丹墀前的一個童監望去,只見一個約摸十一二歲的孩子低著頭,他的身子抖個不停,好像是眼淚下來了,鼻子還一抽一抽的。
  “向前三步,抬起頭來。”
  那張二寶不敢向前,一個小太監看到黃公公示意讓他去拉那個叫張二寶的,便走到童監們的跟前,他想動手把張二寶拉上前,無奈張二寶癱坐在地下,拉也拉不動。
  “算了,送到四王爺府吧。”
  康慈皇貴妃見小童監沒經過這种場合,已嚇得癱倒在地,無可奈何,只得打發去王府當差。
  “何長鎖。”
  “我叫何長鎖,公公有何吩咐,小的照辦就是。”
  一個十五六歲的童監竟大膽地走向黃承恩,看那架式,他是滿不在乎,什么皇貴妃,什么太監總管,他根本就沒放在眼里。
  這個何長鎖長得倒是蠻俊美,但就從這初次入宮就如此無禮來看,將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康慈皇貴妃皺了皺眉頭,以表示不滿。細心的黃總管全都看在了眼里,說了句:
  “退后去吧。”
  接著又喊了兩個童監,都与第一個張二寶一樣顯出十分懼怕的樣子。這一連四個童監都令人失望,康慈貴妃打不起精神來了,她并不注視前面跪著的童監,思緒早飛到儿子的身上了,若不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她會立刻轉身离去。在她看來,今天新選的童監都那么糟糕,她打了一個哈欠,表示了自己的不耐煩。
  安德海跪在下面,把康慈貴妃的一舉一動,一皺眉一哈欠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時,他真怕貴妃娘娘沒耐性再等下去,一走了之,自己可怎么辦呀!這瞬間過得可真慢,比自己前14年的歲月顯得都長。
  “安——德——海。”
  這三個字剛從黃公公的口中吐出,安德海便立刻作出反映:
  “奴才便是。”
  這一聲清脆、響亮、悅耳,這甜甜的應聲提起了康慈貴妃的精神,她挺了挺身板向下望去,只見下面跪著一個童監,他正雙腿著地,腰板挺直,頭略向下低著,兩手將棉袍的前擺輕輕托著,他把前額朝地下撞了一下,磕了一個響頭,然后默不作聲。
  這個童監腿不抖,手不慌,從從容容,大大方方,康慈貴妃立刻對他產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把頭抬起來。”
  黃公公在一旁命令著他。只見安德海慢慢抬起了頭,康慈貴妃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小童監生得眉目清秀,唇紅齒白,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面如敷粉,神采奕奕。康慈貴妃心中不禁好生歡喜,她拖長了語調:
  “叫什么來著。”
  “回娘娘,奴才叫安德海。”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回話。
  “安德海,名字也不錯,模樣也好。”
  康慈貴妃發出了由衷的贊歎。安德海的心里高興极了,他突然意識到把自己放在最后,是師傅黃承恩精心設計、安排的。若不是前面有三四個不成樣的,貴妃娘娘也許看不中自己,現在可好了,天遂人愿,安德海又順利地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安德海看見黃公公走向康慈貴妃的座前,在她身邊嘀咕了几句,然后黃公公清了清嗓子,大聲宣布:
  “童監安德海從即日起留在壽康宮听差。”
  安德海听罷,高興得差一點儿暈了過去,他強抑住自己激動的心情,連忙磕頭謝恩。康慈貴妃及宮女、太監們已經走遠了,其他落選童監也已退下,空蕩蕩的大殿里只剩下安德海一個人,他還跪在那里,他似乎停止了呼吸,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不知什么時候,黃承恩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傻孩子,還愣什么,人都走遠了,還跪著干嘛。”
  安德海如大夢初醒一般猛地站了起來,扑在師傅黃承恩的怀里,竟然哭了起來。黃承恩确實也很喜歡這個徒弟,他撫摸著安德海的頭,似自言自語,又似告誡徒弟:
  “這只是走准了第一步,以后的路還長著呢!能不能討得主子的歡心,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從腊月初九起,安德海便在壽康宮听差了。他初來乍到,必須認個師傅,由一個老太監領著上路,他的吃住也和老太監在一塊。他在壽康宮的師傅名叫崔海。崔海這個人,平時里少言寡
  語,心腸极好,他永遠表現得溫和、馴順、斯文、有禮貌,他那眼角的皺紋里永遠流露出和樂的笑意來,伺候人不溫不躁,又恰到好處,所以康慈貴妃一向很喜歡他。她希望崔海再為她調教出一個优秀的太監來,于是把安德海交給了崔海。
  崔海帶徒弟,并不多說什么,几乎一句教導的話都沒有,他用的是“身教法”,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教導弟子。安德海覺得自己很幸運,有這么一位好師傅,所以安德海也格外孝順崔海。每天一大早起身,安德海便把師傅的便盆給倒了,又將師傅的棉袍拿到火爐上去烘一烘,烘得棉袍暖和和的,趁熱塞進師傅的被窩里。師傅漱了口,他便把師傅的皮帽拿來,再幫師傅戴上手套。
  晚上回來,他先將鋼暖壺灌上熱水放進師傅的被窩里,再端來一大盆熱水,讓師傅浴腳。他悉心地侍奉崔海,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崔海在康慈貴妃面前為自己美言几句,因為他知道,崔海的話在康慈貴妃面前很起作用。
  有一天,安德海跟著崔海侍奉康慈貴妃。因為崔海的人緣极好,宮女們都跟他很接近,誠心誠意地喊一聲“崔大叔”,問他一句吉祥話,他也很謙和地還個禮。到了康慈貴妃的寢室,安德海和崔海畢恭畢敬地站在帘子外面,崔海說了聲:
  “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啦!”
  只听得侍寢的宮女在臥室里喊了一聲:
  “崔公公進來吧。”
  崔海師徒二人謹慎地低著頭走進了康慈貴妃的臥室,此時貴妃娘娘剛梳好頭,正坐在梳妝台前戴銀指甲呢。崔海和安德海向貴妃娘娘請了個雙腿安,康慈貴妃淡淡地笑了笑:
  “崔公公,這常見不拘禮,快起來吧。”
  崔海的主要職責是上傳下達,康慈貴妃有什么需要請示皇上的,便派他去面圣,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各宮辦理的,也派崔海去通知一聲,若哪天既沒有要請示的,又沒有要傳達的,崔海便說個趣事,什么宮里宮外的,什么嫁女娶媳的,什么風調雨順呀,什么龍鳳呈祥呀,几乎無所不談,有時說得貴妃娘娘開心了,還賞他几個銀洋,自然崔海受之,還沒出壽康宮,就被一群熟悉的宮女們一搶而空,崔海也只好笑著搖頭作罷。
  這日安德海跟著崔海進了康慈貴妃的臥室,看來今天沒什么大事,康慈貴妃便讓崔海給她講軼聞趣事听。崔海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溫和語凋講了起來:
  “從前呀,有個村子里住著一對雙胞胎,這兄弟倆長得可相像了,除了他們的爹娘能分清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就連他爺爺。奶奶都經常叫錯名字。這兄弟倆長到了18歲,他們都娶了親,一個媳婦是前庄的翠儿,一個媳婦是后庄的杏儿,這可不得了,兩個媳婦平時在屋外都不敢喊自己的丈夫,生怕弄錯了。這日,翠儿抱著儿子從娘家剛回來,走到大門口,不好,肚子疼得要命,得赶快去茅房,她一眼瞅見丈夫站在大門口,也沒來得及說話,一把將儿子揣到丈夫怀里,轉身就跑,邊跑還邊回頭喊:‘給我找塊苞谷皮送到茅房去’,要苞谷皮干嘛?擦□呀。杏儿遠遠地站在路口瞪大了眼睛:‘好呀,一對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勾搭上了,連上茅房都敢去送苞谷皮。’她二話沒說,到路邊撿了根樹枝,沖到丈夫的面前,迎頭就是一棒,那男子連躲帶藏躲過了杏儿的第二棒,‘他嬸,你發瘋了。’這句話可把杏儿說愣了,自己的丈夫怎么稱自己是‘他嬸’。原來呀,老二站在門口望見嫂子回來,還沒等他喊嫂子,嫂子認錯了人,便把侄子揣到了自己的怀中,正巧自己的女儿在屋里醒來哭了,他剛想轉身回屋,只見大哥回來了,二話沒說便把侄子遞給了大哥,轉身走了。可這兄弟倆一換之際正赶上杏儿彎腰撿樹枝,杏儿不知道換了人呀,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過來。”
  “哈哈哈,天底下竟有這等事。”
  康慈貴妃被逗樂了,安德海也跟著微微一笑。貴妃娘娘一陣笑后,說了句:
  “下去,讓她們給你沏口茶喝吧。”
  這可是天大的臉,由貴妃娘娘發話,讓宮女給太監沏茶,在宮里這是一种极大的賞賜,崔海帶著安德海連忙跪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貴妃娘娘越給臉,崔海越覺得擔當不起,他就是憑著這种謹慎和謙虛贏得了康慈貴妃的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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