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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談,初遇神交


  
  在下邳郊外一個令人不安的夜晚,這個愛作弄讀書人的劉邦,對前來造訪的一位貌若女子的張良,會是什么態度呢?這一刻關系著兩人未來的命運。未曾料到,兩人一拍即合,結為知交,這也許正是天意。

  此時已是人心隍惶,天下大亂。秦王朝也是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了。
  下邳的縣令早已嚇得將城門緊閉,惶惶不可終日地蜷縮在縣衙中。他早已得知城外的山中,已嘯聚著一只人馬,雖然只有一百多號人,但已在日夜打制兵器,侍机起事。要是往常,他早已命廷尉派軍進剿,但如今自己已成惊弓之鳥,自身尚且難保,哪里還敢前去過問,只求拖一天算一天了。
  正在這時,忽然得到一個更為可怕的消息,在芒碭山斬蛇起義的沛縣泗上亭長劉邦,正率領著一只几千人的隊伍,來到下邳城下安營扎寨。頓時如黑云壓城,壁壘森嚴,不知劉邦何時攻城?
  入夜以來城牆上和劉邦營寨中都火把通明,相互警戒著。
  劉邦在營帳中獨飲獨酌,默默地喝著問酒。近來他的心緒坏极了,如今他是有家難歸。衛兵進帳稟報:
  “沛公,帳外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求見。”
  劉邦揮了揮手,不屑一顧地說:“你不知道我心里正煩著嗎?難得听那些酸儒嘮嘮叨叨,不見!”
  突然听得一陣朗朗笑聲,劉邦抬起頭來,看見一位体態文弱、面色蒼白的中年人徑直走了進來,他更加鄙夷地說:
  “我現在需要的是有万夫不擋之勇的壯士,不要只會饒舌說空話的儒生!”
  說罷不屑正眼相視,又獨自舉起了酒杯,來澆胸中的郁悶。
  只听見這位“儒生”仰天歎息一聲,拂袖而去,出帳之后不知說了一句什么話。劉邦問進來的衛兵:
  “那個儒生在說什么?”
  “他說……”
  “說吧,直說不妨!”
  “他說,原以為沛公是個目光遠大的英雄,如此看來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莽漢,他被雍齒所賺也是活該,這种人不足与謀!”
  頓時,劉邦如芒刺在背,也如聞惊雷,猛然清醒過來,赶緊推開酒杯吩咐道:“快去將他追回,說我有請!”
  待到客人重新進帳時,劉邦立刻起身相迎:“剛才酒后失言,對先生不恭,請予諒解!”
  來客坦然答道:“我知道沛公身處逆境,心中抑郁。人人都有困頓的時候,但沛公為天下豪杰,不應當象尋常匹夫那樣,借酒澆愁,一蹶不振。而是應當百折不回,迎難而上。”
  劉邦高興地吩咐換燭擺酒,恭敬地請他入座:“敢問先生尊姓大名,何以教我?”
  客人答道:“敝人姓張名良字子房,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從前韓國的丞相,后來國破家亡,顛沛流离,好結天下英雄,共謀推翻暴秦。如今二世昏庸,趙高擅權,陳胜首義天下響應,各路英雄起四方,然而最終能得天下者不僅能深得民心,解民于倒懸,而且還要善于運籌帷幄,決胜千里,決不只是一個万人敵的莽夫!”
  劉邦听張良一說,深以為然。自他在芒碭斬蛇起義以來,每天只知道東奔西突,你攻我殺。胜則喜,敗則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沛公率領著那只才起兵不久的隊伍,駐扎在他的故里泗水郡的丰邑。沒有多久,一個名平的泅水監帶著軍隊來攻打他,將丰邑圍困了兩天。劉邦率兵出戰終于將泗水監打敗了。于是他命令雍齒留守丰邑,便親自率領著軍隊乘胜追擊。沛公引軍向東來到薛城,將泗水一個名壯的郡守打敗。這位郡守倉惶逃至西南的戚縣,終于被沛公的左司馬抓住后殺掉了。于是沛公又乘胜率領著他的得胜之師進駐亢父,然后又占領了方与。這一連取得的胜利,使劉邦真有些得意忘形了。
  沒有想到,一個坏消息從家鄉傳來:留守丰邑的雍齒公然背叛了沛公,投降了魏國,使劉邦如今成了有家難歸。尤其使劉邦切齒痛恨的是,這個背叛他的雍齒,不僅是他的同鄉,而且還是儿時的朋友。他自小身材高大,還經常欺負他。
  說來話長,從前魏惠王從安邑把都城遷到了大梁,所以他又叫梁惠王。后來,到他孫子魏王假的時候,大梁就被秦軍占領了,又把都城遷到了丰邑。如今,魏公子咎投奔陳胜,經過三番五次的請求,陳胜終于同意他回到魏國故地,立為魏王,他便又打起他的故都丰邑的主意來了。
  于是,魏相周市便利用沛公率兵追擊泗水監的机會,派了一位使者前去見雍齒。告訴他,丰邑曾經是魏國都城。如今魏國又重新建立起來,已經擁有數十座縣城。如果雍齒愿意獻出丰邑投降魏國,那么魏王可以封他為候;如果雍齒要替劉邦死守住丰邑,等到魏軍攻下丰邑之后,一定要將他和丰邑的百姓,殺得一個不留!再加上這個雍齒平素就對劉邦有所不滿,也不大瞧得起這位儿時經常挨他打的哥們儿,經周市這么派人加以威脅利誘,便立即歸順了魏國,他知道劉邦決不肯輕饒了他,便趁劉邦無暇回顧的時候,加緊防守,准備与他決一死戰。于是,這對儿時的伙伴,竟然要在自己的家門口來一次生死較量,丰邑的气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劉邦听到這個消息大為震怒,立即班師回到故鄉,見雍齒早已做好充分迎戰的准備,連續攻打几次,都無法取胜。激怒了的劉邦立馬城下,扯著嗓門破口叫罵:
  “雍齒,你這個狗娘養的!我劉邦哪一點虧待了你,你他媽的公然賣主求榮!我捉住了你,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一只箭向他飛射而來,被左右用刀槍撥開。
  劉邦更加激怒了,他指著那些被雍齒赶上城牆替他守城的丰邑人罵道:“你們哪一個我劉邦不認識?那些跟著雍齒干的混蛋們听著,跟我劉邦作對決沒有好下場!”
  朝他飛來的箭愈來愈多,他才在左右的簇擁下帶著兵退走了。他只好暫且進駐沛縣,再作下一步的打算。這時他又急又气,終于病倒了。等到他的病稍愈,在正月新春,听到一個令他興奮的消息,秦嘉在距沛縣東南不遠的留縣,立楚國王族的后代景駒為楚王。于是劉邦便帶領他的軍隊前去投靠景駒,求他派兵協助他攻打丰邑。沒想到剛到景駒那里,就听到追擊陳胜的秦大將軍章邯命令他的別將司馬夷率領著大軍掃蕩楚國的地界,從相縣殺到碭縣。劉邦不但沒有借到一兵一卒,景駒反而命令他与東陽宁君引兵南下抵擋司馬夷,結果在蕭縣的西邊与司馬夷打了一仗,還差點吃了敗仗,只好灰溜溜地退回了留縣。
  到了二月間,經過了一番補休,景駒再次命令他們前去与司馬夷決戰。劉邦領兵圍攻碭縣,圍攻了三天三夜終于破城,他俘獲了秦兵六千,這樣他統帥下的人馬就達到了九千人,便乘勢又攻下了碭縣北邊的下邑。這樣,在他覺得自己羽翼開始丰滿的時候,便又回師攻打丰邑。雍齒深知劉邦此仇必報,他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劉邦這次仍然沒有能攻下丰邑。他感到十分沮喪,只好暫且帶著他的隊伍,占地于下邳城西,舉棋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劉邦正是在這憂心沖忡的時刻遇上了張良。
  張良坦率地對他說:“眼前各路義軍互相討伐兼并,而秦軍的主力又尚未削弱,沛公初起于草莽,勢單力薄,如舉措失策,便會万劫不覆!”
  劉邦開始還頗不以為然:“局勢于我,真有如此嚴重么?”
  張良站起身來神情嚴峻地對他說:“沛公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已深處危局嗎?”
  劉邦問道:“何以見得?”
  張良說:“自陳胜被他的馭手庄賈殺害之后,勢力強大的莫過于秦嘉擁立的楚王景駒。然而,螳螂捕蟬豈知黃雀在后,我前來見沛公之前,已經得到一個确切的消息,項梁已經率兵攻下留縣,殺死了景駒和秦嘉,正屯兵薛城。如若項梁舉兵來攻,沛公將如之奈何?”
  張良話音未落,便有人進帳報告沛公,景駒、秦嘉已被項梁所殺。
  劉邦聞報勃然大怒,傳命起營拔寨,連夜進兵薛城,為楚王景駒報仇。
  張良在一旁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猶豫片刻還是不得不大聲勸阻說:“沛公息怒,此舉不可!項梁剛打了胜仗,其勢正胜,你應當避其鋒芒。再加上你雍齒未滅,不宜樹敵過多。更何況項梁善戰,又并沒有要把你當作敵人來攻打,你又何必硬將雞蛋往石頭上碰,自取滅亡呢?”
  劉邦頹然坐下,一聲不響地一盞接一盞地喝著悶酒,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是亂世英雄起四方,這些“群雄”們,不管勢力大小,大都帶著自己人馬東奔西殺。胜了就攻占一座座縣城,敗了又棄城而逃,胜敗難料,生死未卜。很少有誰從天下大勢、敵我現狀作通盤的戰略思考,說穿了不過是乘天下大亂擁兵自立的草寇。因此對于他們來說,贏也贏得糊里糊涂,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初起的劉邦同樣如此,就對于目前來說,一心只知道報雍齒之仇,雪丰邑之恨,完全憑意气用事,根本缺乏戰略与策略觀念,根本不懂得敵我力量的對比和消長。難怪他瞧不起“儒生”,還自鳴得意的以捉弄讀書人為樂,這正是早期劉邦的可悲和可惡。如果這一點不改變,別說后來作開國皇帝,建立大漢帝國,恐怕連几座小小的城邑也維持不了多久,只能重蹈秦嘉之類的覆轍,幸好他有幸遇見了張良。
  “我應該走哪一條路?請先生教我!”
  張良凝思片刻,從容地回答道:“《太公兵法》告訴我們,用兵之道,在于能以弱胜強。弱之所以能胜強的道理,在于弱者能否避開強者的鋒芒,找准他的弱點,積蓄自己的力量,等待有利于自己的時机。今天,景駒秦嘉尚且被項梁一舉殲滅,你自己已明知不敵,為什么又非要去与他決一胜負呢?這就是不智。現在最明智的辦法,是要讓項梁覺得你不是他的對頭,何不先派人去對項梁攻下留縣、進駐薛城表示歡迎,希望能与他聯合抗秦。如果項梁無异議,還可以進一步向他說明你收复丰邑的意愿,并向他借兵攻丰。如果項梁能借兵給你,這就一舉兩得,不僅能化敵為友,而且又能收复丰邑。”
  劉邦表示欣然贊同,說:“先生的計策倒是個好計策,可是有誰能肩負得起這么一件事關重大的使命呢?”
  張良說:“如蒙沛公信任,我愿前往。”
  劉邦十分高興,今夜如會知己,命令重擺酒宴,与張良作長夜談。
  他向張良問起先前談到的《太公兵法》一書,乘著酒興,張良滔滔不絕地談起《太公兵法》來,時而大段大段地朗朗背誦,時而引申發揮,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神采飛揚。劉邦听得如痴如醉,擊節贊賞。劉邦是何等樣的人物,資質聰慧,胸怀大志,一經點撥,茅塞頓開,不斷地感歎与張良相見恨晚!
  張良自從從黃石老人那里得到《太公兵法》以后,潛心研讀,受益匪淺。他曾經和不少人談起過此書,但他們總是神態冷漠,不為所動,好象對牛彈琴。今夜劉邦的反應,使他如遇知音。他歎服沛公天資獨具,不然怎么能如此神悟呢?
  初夏的夜晚已經沒有寒意,帳外不時傳來巡夜的更聲。兵臨城下的下邳更是戒備森嚴。
  知己暢敘,長夜苦短。更殘漏盡,殘燭熄滅了,劉邦与張良相攜步出帳外,望著熹微的晨光,張良臨別囑咐劉邦說:
  “我去薛城之后,請沛公拔營跟隨而來,但不可与項梁靠得太近。如果我先去談成功了,就立刻前來接你去与項梁相見。”
  “先生一路多多保重!”
  張良上馬,二人拱手相別。初升的太陽照著那匹棗紅馬,如一團烈火向天邊滾動而去。
  張良單騎來到薛城城門之外,叩關通稟:“項伯故友求見項梁將軍。”
  過了一會,便有衛兵將他帶進薛城,來到縣行的廳堂上。听說他是堂兄的故友,項梁起身相迎,二人見禮后坐下。
  “鄙人姓張名良率子房,与今兄項伯兄為摯友,今日路過薛城,特登門造訪敘舊,以解別后的思念。”
  “我听家兄說,當年犯事流亡,曾蒙先生搭救。不幸得很,家兄正輔助舍侄監軍在外,不能与先生相見。”
  “不妨事,雖然未能見到項伯兄,但能見將軍一面,也實在是三生有幸!”
  “先生過謙了。”
  “我早就听說過,將軍系楚國名將之后,智勇雙全,才識過人,會稽義舉,天下震動,特別是新近又連克數城,軍威大震。日前我從下邳前來,正逢沛公占地下邳城,我前去拜見他時,沛公听說我要來薛城,特地囑咐我向將軍致意,轉達他對將軍的仰慕之情!”
  一提起劉邦,項梁的臉上立刻罩上了一層陰影,他帶著几分不快的口气說:“劉邦說的恐怕不是真話吧?他率兵投奔景駒、秦嘉,如今我已殺了這兩個家伙,正等劉邦領兵前來報仇呢!”
  張良听完項梁的話笑了:“將軍誤會了,沛公不是去投奔景駒,而是因為雍齒背叛他去降魏,他前去找景駒借兵的。后來因為章邯的別將司馬夷殺來,才共同去抵抗秦兵。沛公与將軍素無恩怨,若將軍愿意借兵与他去收复丰邑,沛公不同樣与將軍友善么?況且將軍初起,立足未穩,強秦未滅。不可因小胜而樹敵過多。如將軍愿結識沛公,我愿代為引荐。”
  項梁雖然剛愎自用,但畢竟智力過人,左右權衡,還是不要得罪劉邦為好,便順水推舟讓張良去轉告劉邦,他愿意借五千兵和十名有大夫爵位的將官与他,并請劉邦前來相會,共謀反秦大業。如果他來,說明劉邦有誠意,如果不來,我也省得借兵。
  劉邦果然來了,項梁當然也只得兌現諾言。劉邦手下已有九千人馬,再借得五千,立刻成了擁有一万四千人的大軍。于是浩浩蕩蕩,往丰邑殺來,雍齒那點人馬當然抵擋不住,劉邦勢如破竹,一鼓作气將丰邑攻破。雍齒見大勢已去,帶領少數殘兵敗將落荒而去,投奔魏王去了。
  劉邦三次攻打丰邑,才取得胜利。當他騎馬進入故里時,有著攻下其它縣城時的异樣感覺。他要洗刷昔日的屈辱,要在鄉人面前重塑自己的威嚴。古人得勢以后都要回鄉炫耀一番,否則就有如穿上了華麗的衣衫在黑夜里穿行一般。雍肯降魏,曾使他如喪家之犬,在鄉人的眼中丟盡了臉面。尤其使他難以容忍的,是那么多的丰邑人,公然站在雍齒一邊抵擋他的進攻。因此,他傳下大令,把所有被俘獲的雍齒的士兵和幫著守城的人,押解到一個大草坪上。然后鳴鑼召集四方百姓前來圍觀,要大家知道,背叛劉邦的人有什么下場。
  天黑了下來,四面山丘上環列著威武的士卒,一個個刀劍在手,怒目圓睜,旌旗在頭上獵獵作響。
  一面銅鑼在“噹噹”敲響,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
  千百只熊熊燃燒的火把,照著被俘者蒼白惶恐的臉龐,四周圍觀的黑壓壓的丰邑人噤若寒蟬,只有偶爾听得見被俘者的親人,那難以抑制的凄厲的號哭。
  這里洋溢著戰胜者的淫威和霸悍。坑殺降卒是古代戰爭殘酷的律例。
  靜默中在等待著一個人的降臨,只要他一聲令下,血淋淋地屠殺就要馬上開始。
  當劉邦正要邁出縣衙,去實現他渴望的复仇時,被急匆匆從門外進來的張良迎面擋住了去路:
  “沛公留步,我有話要對你講!”
  “閃開!誰也休想阻攔我!”
  劉邦激怒了,一把推開了張良,他正要邁步,听見張良在他身后憤慨地說:
  “我原以為你是一位可以成就大事的英雄,沒想到只不過是一個目光短淺的村夫!”
  “你!……”劉邦握劍猛然轉身,用一雙血紅的眼睛怒視著他。
  張良毫無懼色地坦然地對他說:“你在殺你家鄉人之前,最好先把我殺掉,兔得我活下來看到你被人殺掉的那一天!”
  “你張良憑什么說我一定會被別人殺掉?!”
  “不能得民心者,決不能得天下。你連家鄉人都容不過,還容得過天下人么?昨天只有一個雍齒背叛了你,今天如果濫殺鄉民,明天就有百個千個雍齒叛离你,誰還會跟你去打天下?我勸你還是先殺掉我,你若不殺我,我明天也會率領著正義之師,來殺你這個獨夫民賊!”
  說完,張良凜然不可侵犯地引頸就死,一動不動地威嚴地站在那里。
  “噹”一聲,劉邦手中的劍頹然落地。
  “子房……”劉邦轉身吩咐:“去,傳我的令,刑場上的人……全部釋放……”
  “慢!事已至此,應當這樣……”張良來到劉邦身旁,低聲說了几句。
  劉邦一揮手,便和張良大步走去。
  他們來到刑場上,登上一個高高的土台,身后一片熊熊的火把在燃燒。
  一位將官上前稟報:“啟稟沛公,一切都已准備停當,請下命令!”
  在圍觀的鄉民中多是婦孺老幼,青壯年多被雍齒征發去守城,此刻正五花大綁跪了一大片,等待劉邦宣布斬首。突然他們的妻儿老母中爆發出一片凄慘的號哭聲,將官大吼了一聲:“不准哭!听候沛公發落!”
  草坪上立刻安靜下來,只听得風吹得火把呼呼作響。
  千百雙惶恐的眼睛,全部集中到劉邦臉上。
  劉邦回過頭來,与張良交換了一下眼色,往前跨進了一步,開口說話了:
  “丰邑的父老鄉親,我劉季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是父老鄉親看著我長大的,我平生沒有做過對不起家鄉的事。如今,天下英雄紛紛起兵反對秦王的苛政,丰邑子弟也隨我起義。誰知雍齒這個無恥之徒,竟然趁我領兵在外,背叛我投降了魏國。我劉邦三次發兵攻打丰邑,這一次才總算將雍齒擊潰,他雖然逃跑了,總有一天我要將他抓住,食他的肉,寢他的皮,方才解恨!至于那些被雍齒裹脅和我劉邦作對的丰邑子弟,以及那些沒有跟雍齒逃跑的士兵們統統听著,我劉邦決不跟你們算賬,更不會殺你們的頭,現在我就當場釋放你們,各自回各自的家去!”
  說完,他跳下土台,親自解開了一個士兵的繩索。
  這時父老鄉親不顧一切地奔向自己的子弟,動手為他們解開繩索,這种意外的獲釋使他們悲喜交聚,抱在一起熱淚流淌。
  張良拉了拉劉邦說:“沛公,走吧!”
  衛兵為他分開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他剛离開人群走上一個土坡,他的身后響起了一片呼喚聲:
  “沛公!沛公!”
  “沛公!……”
  他回轉身來頓時惊呆了!
  在他的面前,婦孺老少都向他跪下了,感激地向他扣頭,一聲聲地呼喚著他。
  他的熱淚奪眶而出,啪啪地滴落胸前,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懂得了什么叫民心。
  “父老鄉親赶快請起,我劉季是丰邑子弟,怎敢受此一拜,豈不折殺我也!”
  劉邦剛剛回到住所,便接到項梁遣使送來的書信。他看過之后,忙請張良過來商議。
  “項梁請我到薛城去商議立楚王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前明明有個楚王他又要將他殺掉,是不是他自己想當楚王?”
  “當時項梁攻擊楚王景駒時,借口首先舉行起義的陳胜生死不明,秦嘉就背叛陳王立景駒。其實是怕秦嘉挾景駒而號令各路義軍。如今陳胜已死,景駒又被他除掉,他想不想當楚王呢?當然想!如果各路人馬都一致擁戴他為王,而他的實力又最為強大,他就當之無愧地受領了。但他也深知,自己資歷不足,難以得民心,目前最好的辦法,恐怕還是由他挾持一位楚王的后代,作為名義上的楚王。”
  劉邦深以為然:“那么,我去還是不去?”
  “當然要去。一是奉還借兵,并深表謝意。二是順其心意,讓他立楚王去。最根本一點,是要讓項梁不覺得你是他的威脅,不要讓他在目前把你當成敵人,這樣你才能去壯大自己的勢力,開拓自己的大業。”
  劉邦邀請張良一道前往。
  來到薛城,張良偕沛公晉見項梁,大廳上各路人馬也大多來到。
  劉邦首先感謝項梁借兵平丰,如今將五千兵馬奉還,以昭信用,他雙手奉還調兵符節,并奉上丰厚的謝禮。項梁高興地笑納,相互把酒祝賀。他覺得劉邦這人還守信用,是個沒有野心的人,因此心中對他還沒有戒備。
  正在這時,通報項羽從襄城得胜歸來。
  頃刻,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將軍英姿颯爽地走了進來,向項梁躬身叩拜:
  “季父在上,小侄項羽叩見。”
  項梁看見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侄子越發英俊軒昂,成了獨當一面的虎將,十分高興地說:“賢侄免禮!你季父沒有回來么?”
  “季父隨后就到。”
  “快上前見過沛公。”
  這兩個早聞對方大名還未曾見過面的英雄,相互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對峙和較量,都由衷地流露出不容小視的仰慕之意。不過誰也不會想到,在一年之后,他們之間竟然會成為勢不兩立、生死較量的對手,共同寫就一出回蕩千秋的史詩。
  介紹到了張良時,項羽對這位看似清瘦文弱的無名小卒,流露出一股逼人的驕气。張良看見他那奇异的“重瞳”冷漠的一閃,隨即挪開,大有不屑一顧的輕蔑味道。張良淡然一笑,少年气盛,讓他去吧!
  大家正在寒喧,只見項伯徑直走入,与項梁見過禮之后,忽然發現張良在座,惊喜异常,撇開眾人趨步急上,握住他的雙手激動万分地說:
  “子房兄,沒想到今天能在這里見到你,一別數年,真是想念你呀!”
  項伯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非深情厚誼難以如此。
  項梁与項羽叔侄以及沛公等人,見項伯如此敬重張良,都感到十分詫异。
  項伯突然轉向大家朗聲介紹說:“諸位,你們知道當年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的人是誰嗎?就是他,就是這位外表文弱卻膽識非凡的張良!”
  整個大廳頓時啞然。十多雙眼睛“唰”地一齊轉向這位貌不惊人的大智大勇者。這一雙雙眼睛向來都是睥睨万物,而此時此刻都不得不投之以敬畏和仰慕。就拿劉邦來說,當年一個小小的亭長在咸陽街頭,見著不可一世的秦始皇時,也只不過說了句:“嗟乎!大丈夫當如此!”徒然羡慕而已;年及弱冠的項羽見秦始皇游會稽、渡浙江,也只有在旁觀的人群中說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這兩位人中之杰,誰也沒有如張良,敢叫人向他扔大鐵錐,沒有過人膽識,豈敢有此壯舉?令眾人瞠目結舌的,還不僅在于這件標炳青史的傳奇的震撼力,更在于他們很難將眼前這位文靜儒雅的人与那件惊天動地的事件聯系起來。俗話說“人不可貌相”,真是如此啊!
  張良發現,劉邦象從沒有見過他一般看了他一看,是那般欣慰。而“重瞳”的目光中射來的卻是一种難忍的妒意,是那般灼人。
  自負的項梁當然不能容許一個小小的張良,把由他主持的謀立楚王的大事給攪了,更不能讓他這個主角黯然失色。于是他轉過話頭來詢問項羽,以便將張良岔開,借以顯示項氏家族的雄厚勢力和赫赫戰功:
  “項羽賢侄,襄城的戰事如何?”
  項羽說:“開始襄城堅守不下,我不信一座襄城就可以將我項羽阻擋!于是我一怒之下揮師猛攻,一鼓而破襄城。”
  “有多少降卒?”
  “一万多人,盡被我活埋了!”
  張良的心中“格登”一跳。
  項羽一付鷹場踔厲,飛揚跋扈的得意神態。
  項梁見眾人到齊了,便開始發話:“我開始派人打探到一個确切的消息,陳王确實已經死了。前日我擊殺秦嘉,就是因為還沒有得到陳王确實死去的消息,就擅立景駒為楚王,這不就亂了套嗎?如今真正到了重立楚王的時候了,所以請諸位前來商議。”
  話音未落,一位別將站了起來高聲嚷道:“還有什么議頭,這不是明擺著嗎?除了將軍你,誰還有資格當楚王?”
  還有几位別將也隨聲附和。
  項梁一聲不吭,端起酒杯來,微微側目窺視沛公,气氛十分微妙。
  劉邦也端起酒盞慢慢飲著,臉色平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不出他究竟是贊同還是反對,似乎誰為楚王都沒有什么關系,反正他對此沒有多大的興趣。
  張良在凝思。
  在尷尬的沉默中,席間一位須發皓然、精神矍鑠的老叟用蒼老而沙啞的嗓音說話了:“范增以為不可!說實話,陳胜的死是意料之中的事,反正他成不了大業,所以失敗是必然的。想當年六國為強秦吞并,其中楚國是最無辜的。楚怀王被秦昭王騙至秦國,一去不返,楚人至今想起他來都還十分悲痛。楚國的一位預言家南公曾說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陳胜雖然首先舉起義族,但由于他不是立楚王的后代為王,而是急忙宣布自己為王,所以他終究不能久長,妄自稱王,怎能不亡!如今將軍起兵江東,為什么楚國故土上烽起反秦的將士都愿意投奔將軍?就是因為將軍世代為楚將,一定會立楚王的后代,恢复楚國的緣故。將軍若能順應人心,因勢利導,何患霸業不成?”
  范增一席擲地有聲的話,說得全場默然,項梁只得順水推舟同意尋訪楚王后代立為楚王。他征求沛公的意見,劉邦正怕項梁稱王,如今他愿立楚王之后,他當然求之不得,便欣然表示愿以將軍意見為意見。
  張良當然是主張恢复六國皇室的,他不是也正在尋訪韓王之后嗎?他正在窺測時机,准備向項梁進言。
  經過一番尋訪,終于在民間找到了一個牧羊人,他就是楚怀王的孫子熊心。項梁于是便立熊心為楚王。由于楚國百姓十分怀念去秦不歸的楚怀王,但愿他沒有死,而且能夠重新歸來,所以仍然稱熊心為楚怀王。
  于是在項梁的指揮下,舉行了楚怀王的登基盛典。決定以盱眙為都,命陳嬰為上柱國,在都城侍奉楚王。項梁自封為武信君,執掌軍權。
  劉邦与張良當然不得不前往祝賀。慶典筵席散后,項伯陪同張良來見項梁,雙方坐定之后,張良進言:
  “還有一件對反秦大業十分有利的事,不知道武信君愿不愿听?”
  項梁當然不敢小視張良,不得不恭敬地說:“請先生不吝賜教!”
  張良說:“武信君順民意立楚后,如今自陳胜起兵以來,楚、濟、趙、燕、魏五國都已經重建,只有韓國還沒有恢复,我以為遲早會有人擁立一位韓國新主的。既然如此,武信君為何不趁此時机立一位韓王,以免他人爭先,韓主也會感恩于公,韓國也自然不敢与公為敵了。”
  項梁自然是雄心勃勃的,覺得張良說得十分在理,他對這個建議還滿有興趣,便關切地問道:“韓王的子孫還找得到嗎?”
  張良說:“据我知道,韓公子橫陽君成還在,听說還十分賢德,公可立他為韓王。”
  項梁欣然接受了張良這一建議,并且請他前去尋訪韓成。張良早已經在著手這件事了,因此很快便把韓成找到了,然后再回到薛城向武信君報告。于是,項梁任命張良為韓國司徒,輔佐韓成還都陽翟,帶領一千兵馬,先奪取几座韓國過去的縣城,站穩腳跟再說。
  張良沒有想到,他思念已久的复國之舉,就這般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恢复祖先故國,是張良多年來夢寐以求并為之生死奮斗的目標,如今總算初步得到實現。然而在這群雄逐鹿的時候,韓成又是否是一個能成大器的王者?當夢想逼近的一刻,反而失去了往日的魅力,他不禁憂思難眠。
  沛公為他餞別時,兩人的心情都格外沉重。
  盡管紅燭高燒,美酒嘉筵,席間仍然籠罩著一种悲涼之气。這兩位堪稱人間英雄的人物,反倒變得悲悲切切。
  自從沛公如饑似渴地傾听他講《太公兵法》以來,他就將沛公引為知己。說真的,他是不想和劉邦分手的。但是,身為兩世相韓的韓國貴族之后,他是多么希望能象祖父和父親那樣,作為第三代韓國宰相。
  劉邦自通張良之后,開始走出困境,如魚得水。他開始懂得,即使手下兵馬百万,猛將如云,如果沒有謀略的智者為你運籌帷幄,也可能陷于末路窮途。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住張良,不使他回到自己的故國去呢?
  沛公心情抑郁,喝得酩酊大醉,仰天長歎道:“天啊天啊,你既讓我結識子房,為什么又要讓他离我而去呢?是不是想絕我劉邦?”
  說完竟然失聲痛哭起來了。
  張良勸道:“沛公醉了,請歇息吧!”
  “不……不,我沒……沒有……醉……”
  黎明,西天還挂著一彎殘月,晨風習習,林鳥啁嗽。臨別時張良答應了沛公的最后要求,如果有一天張良要另擇明主,一定回到沛公身邊來。
  沛公牽馬執磴扶子房上馬,二人揮淚而別。相知的別离最讓人心碎,這是中國詩魂中最令人銷魂的絕唱。
  在漫漫西去的路上,張良沒有任何還鄉的得意之感。他要回到陽翟去了,那里是他的故都,也是他的故鄉。那里有他祖宗的墳墓、掩埋著先人的骨殖。那里也有他故園被大火吞食后留下的未曾掩埋的兄弟,程康尚在嗎,如今又流落何方?
  故國啊,你的儿子歸來了!
  歲月滄桑,人生若夢。他听見路旁的桑園中不知何人在唱著一支令人心碎的蒼涼而憂郁的歌謠: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
  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
  莫各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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