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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道光死也不肯相信,他竟成了大清國第一個割地天子!百年國恥,當真要白他親手開啟肇端么……香港被紅毛鬼子占去了,大清版圖再也不會完整了,雖然河北的皇陵還在金壁輝煌地恭候著道光,可他將用怎樣的臉面,去同列祖列宗相見于九泉呢?六十九歲的道光,就這樣走完了他無奈的一生……

  綠肥紅瘦,芳草凄凄。迷人的花香中,鳥儿雞囀,奔騰的河上,泛動著瀲灩波光。如此美好的春光中卻一點也引不起林則徐的興致,他的精神几乎到達崩潰的邊緣。
  作為欽差大臣奉旨禁煙抗戰,抵御外侮,可是,皇上的立場隨局勢的變化動搖了,一夜之間被革去欽差大臣兩廣總督的職務。皇上為了進一步討好洋人,已決定將他發往伊犁效力贖罪。站在應天府紫金山上,面對如此多嬌的錦繡河山,林則徐隨手摘一朵爭艷的花儿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醉人的馨香襲上心頭。然而,這种陶醉只是短暫的,他感到一切美好的東西正在遠去,他林則徐仿佛是身在西北荒漠戈壁,也許這一走,將是對前程、抱負的永恒否定,抑或老死于邊陲。
  對于死林則徐從不畏懼,但他不愿這樣窩窩囊囊地死去。他自信自己是千里馬,曾經馳騁于疆場,可現在,他的長嘶只能遭到他人的白眼,他的揚蹄也只是個人內心不平的抗爭。
  走吧,走吧,悄悄离開這個地方,到那遙遠的西方大漠,默默地老死于那里,把自己滿腹經綸和治國安邦之智帶進墳墓。能這樣嗎?他在心中無數次喊不,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語,他更清楚。他決定留一些給這中原大地,憑血性無愧于心。
  正是這种心志驅使林則徐叩響兩江總督幕賓魏源的大門。
  “哦,是你,少穆兄!”魏源說不出的惊喜,一把拉住老友的手。
  “默深——”林則徐沒有再講下去。
  也許此時的語言是多余的。林則徐也緊緊握住魏源的手,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書房。兩人相對許久,還是林則徐先開口打破這沉默。
  “魏老兄,廣州一別,如今人事已非,那時我躊躇滿志,做事雷厲風行,有力挽狂瀾于既倒之感,可現在……”
  “少穆兄,無愧于皇上,無愧于百姓,于心足矣!”
  “魏兄言之有理,我林則徐對己無所希求,只是皇上如此妥協,我大清天朝大國從此將一蹶不振,廣大百姓可就慘了!”
  “少穆兄,當今圣上不能說昏庸,但總有點忠奸不分吧!去年,龔自珍老友路過此地時也談起當今圣上种种不是,并對我大清江山失去信心。當談起你時,他曾說皇上优柔寡斷,做事意志不堅,一旦形勢有變,必然推罪于你,今天看來,果然如此。”
  “唉,龔自珍辭官,今天看來還是明智的。激流勇退總比我今天這處境好!”
  “少穆兄,可不能這樣說,退也是人生一大快意,尋找一片山林幽境,著書立說也同樣可以澤被后人,龔自珍目前正在丹陽云陽書院教書育人,著書立說。”
  “魏兄,你的《海國圖志》一書已寫出几卷?”
  “目前正在緊張編寫中,已經三十卷了,能進展如此迅速,多謝林兄的鼎力相助,及時轉送來大量詳實的材料。”
  “魏兄,我這伊犁一行,也許永無复返,臨行別無相送,這几年中,我已在工作之余,偶有筆耕,抄錄編纂一本介紹域外五大洲三十余國的地理方面著作,暫定名為《四洲志》。由于寫作倉促,許多方面不夠成熟,文筆也极為粗疏,但覺得對魏兄編著的《海國圖志》一書有用,故此送給魏兄惠存,作為我行前薄禮,也了卻愚兄的一樁心事。”
  魏源一听,大為感動。林則徐此舉仿佛是臨終之托,魏源怎敢怠慢,急忙施禮,鄭重接過林則徐雙手捧上來的一頁頁浸滿血汗的書稿,眼眶濕潤了,老淚縱橫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种說不出的感覺,是欽佩還是心酸?
  林則徐在這樣繁忙的公務中尚能抽出時間編寫這樣一部有益于國有益于民的書,如今陡遭貶謫,尚能心系于朝廷,慮及蒼生。然而皇上卻不察下情,忠奸不分,這大清的江山將處于風雨飄搖之中。
  一對志同道合的老友面對著這書頁,說不出悲愴与憤慨,他們沉默著,沉默著。許久,魏源舖紙提毫,盞茶工夫,一首悲憤的詩篇躍然紙上:
  
  樓船號令水犀橫,保障遙寒島嶼鯨。
  仇錯荊吳終畏錯,閒晟贊普詎攻晟。
  樂羊夜滿中山夾,騎劫晨更即罷兵。
  剛散六千君子卒,五羊風鶴已頻惊。

  林則徐讀罷,深感老友的理解与支持,仿佛看到自己踽踽而行的孤影后有許多朋友在為他祈禱。頓時,一股暖流直涌心胸,他也放聲高吟一詩,回贈友人的關怀与真摯豪情。
  
  出門一笑莫心哀,
  浩蕩襟怀到處開。
  時事難從無過立,
  達官非自有生來。
  風濤回首空三島,
  塵壤從頭數九垓。
  休信儿童輕薄語,
  嗤他趙老送燈台。

  最后,兩位老人用酒和淚与詩一同豪飲,兩种濃厚而蒼老的歌哭在中華大地的上空飄蕩。
  太和殿上鴉雀無聲。
  清瘦而眼圈微有血絲的道光威嚴地端坐在龍榻上,顯然,皇上又過了一個難眠之夜。作為一國之君的道光怎能心安理得地酣睡呢?東南沿海的炮聲隨著連篇累牘的告急文書,在道光耳畔回響。
  林則徐,這位他八次召見的股肱大臣,就要來了。他有一种說不出口的自責,他深深明白林則徐是怎樣的人臣:正直、無私、有魄力、敢作敢為。就這樣一位可与沈尹皋陶宋琛姚崇媲美的忠臣,他要將他發配新疆。他并不想這樣做,又不能不這樣做!作為皇上,他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難處,這難處是無法說出口的難處,也不可能說与第二個人听的難處。
  懲處林則徐,將一切罪責推卸在他頭上,這是一种向紅毛賠罪的方式,這更是為自己塞責的最好借口。
  道光又看了看殿內呆呆跪著的大臣,心中一陣釋然,自己的權威再次体現了。但他又有一种悲哀,這些呆頭呆腦的大臣又有何用,平時口若懸河,關鍵時刻都啞了,平時談論起來頭頭是道,真正需要他們時都畏縮不前。几個夷邦的紅毛就讓我天朝大國震惊,簡直一群混蛋!
  道光沒罵出口,他要保持一國之君的威嚴。他無法罵出口,他自己雖自稱是天子,上帝的驕子,不也是一個混蛋嗎?否則,為何拿不出退敵之策呢?
  “帶罪人林——則——徐上殿!”
  黃門官的高喊打斷了道光的思索,他立即意識到什么,馬上喊一聲:“慢!”
  道光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傳旨下去,不必帶林則徐上殿。他原打算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面訓斥一頓林則徐,殺雞給猴看,也給這些木瓜腦袋的大臣敲一下警鐘。但現在,他不愿這樣做了,他感到無法面對這位八次召見的大臣,許多自己說的諭言,而他皇上自己否定了。唯恐在訓斥林則徐時,臣子提出礙于情面的反對意見,不但無法將罪責推給這林則徐,反而會導致自己臉面無光。
  道光暗暗地笑了,他認為自己胜利了,至少在林則徐面前胜了。
  道光揉了一下有點枯澀的雙眼,清了清嗓子宣布:
  “將罪人林則徐發配新疆伊犁,戴罪戍邊立功!”
  這是皇上旨意了。吏部早已議定好的。所以并無人吃惊,吃惊早已過去了,大臣們習以為常了,听与沒听見都一樣。呆若木雞的大臣靜靜地跪著,沒有人唏噓,也無人提出反對意見,更沒人上奏辯護。
  這些泥塑的大臣并非泥塑,各人腦子里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軍机大臣、大學士王鼎失望了。他原指望今天皇上宣布對林則徐的處置時,一定有個別正直的大臣上前保奏為林則徐辯護。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沒有人回應,也無人上前,自己原打算在別人上前辯護時,自己再一同下跪求情。現在看來他再不上前,可能就無第二人上前為林則徐辯護了。
  “慢!皇上万歲,万万歲!臣王鼎愿領銜保奏,從輕發落林則徐。”
  道光一愣,有點生气,問道:“王愛卿,林則徐所犯之罪已由吏部議定,這已是從輕發落了。朕念他過去治河有功,才發配伊犁,否則早令他下獄了。”
  “陛下明斷,東南形勢惡化,并非林則徐的錯。這是紅毛洋人預謀已久的,不禁煙也會入侵我大清王朝。林則徐招募義勇,組織民眾,操練海軍,抵抗外侵,是有功之臣,請圣上明查。”
  “哼!豈有此理。口口聲聲林則徐無罪,按你這么說是朕錯了!”
  “皇上,臣不是這個意思,林則徐功大于過,此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望圣上從輕發落,留在河南治河也可。目前黃河泛濫,急需根治,而林則徐曾多次奉旨治黃,均顯出卓越治河才能,望皇上不為林則徐考慮,也為黃河兩岸的廣大百姓考慮!請圣上三思。”
  “王鼎,你口口聲聲說林則徐治黃有方,難道我大清王朝滿朝文武大臣中就一個林則徐能治黃?不成!”
  “皇上,臣不是這么考慮!”
  “既然不是這么考慮,你就下去吧。發配林則徐赴伊犁贖罪,即日起程!”
  “万歲,黃河兩岸民眾急需拯救,黃河也急需治理。”
  “王鼎,你如此關心治黃一事,很合朕的意旨,你又是工部尚書,東閣大學士,現在朕就命你去河南治黃,即日起程。”
  “這”
  “王鼎,你抗旨不從嗎?”
  “臣王鼎遵旨!”
  七月的黃河像一條瞎眼的巨蟒,盲目地橫沖直闖,湍急的洪流漫過黃河高高的堤岸,像無數脫韁的馬,抖動著黃袍似的脊梁向前狂奔,惊雷般的怒吼聲撕裂著無數百姓的心。
  王鼎站在河南開封附近的祥符大堤上,望著奔騰的黃河气勢,他有點擔心。天上的淫雨已近一月未停,仍在漸漸瀝瀝下著,時大時小,不緊不慢,河水在不斷上漲。這段堤岸是最薄弱的一段,整個堤岸已完全浸透,并在惡浪的沖撞下不斷晃動。已有多處巡防員回報,發現裂口,這是极可怕的,万一這堤岸被沖垮,那后果可想而知。
  漆黑的夜晚,在一個響雷的引發下,傳出另一聲山崩地裂般的轟鳴。
  “黃河決堤了!”
  “黃河決堤了!”
  喊聲、哭聲、罵聲、風聲、雨聲和浪濤聲組成一种吞沒一切的渾響。一百余丈的決口像個張開血盆大嘴的猛獸侵吞万物,洶涌的河水一瀉千里,遼闊無垠的中原大地一片汪洋,滔滔洪水中,開封城像一條風雨飄搖的小船。
  河道總督文沖被王鼎撤職了,但這洶涌的河水并沒有撤去。王鼎作為工部尚書、東閣大學士,他卻很少親臨現場督辦河務,治河的具体措施几乎等于零。
  面對這洶涌的洪水,王鼎坐臥不安。他站在開封府西門城樓下,遙望西北無垠的濁水,一籌莫展。隨行的官員見欽差大人那愁容滿面的樣子,誰也不說一句話,都默默地跟從在身后,從南城到東城,又從北城到西城。
  摹然,王鼎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只是一閃而過。他從內心在否定自己的想法,但他還是決定試一試。
  回到開封衙門府,王鼎召集各地官員,商討治水問題。
  “眾大人,皇上派遣微臣前來開封督辦治黃,但卑職久在京都對此了解甚少,各位官員都在本地在職多年,應出謀划策,共商治水之策,以期退水安居,歸田于民,讓流离失所的百姓早回故里,我等也無愧于圣上的恩典。”
  “王大人,先別說治水救民,我等先想想自救措施吧!”開封府伊奎慶率先開口說,“開封已是一座水城,外圍積水浸沒多深,万一圍牆被沖倒,大水一擁而進,自己都救不了,何以救民于水火?”
  “奎慶大人言之有理,我們先考慮如何撤出開封,尋找安全所在,然后再想法疏導洪水。”
  “這樣也不好。身為朝廷命官,不能先為個人安危著想,也應為廣大災民考慮,‘先天下之憂而憂’嘛!”
  “干脆放棄開封,將百姓遷至洛陽,另立府伊如何?”
  “洪水如此之大,水勢這樣凶猛,如何能堵住缺口?不如讓黃水自行橫流,待嚴冬之際,河水結冰,再設法補填缺口,豈不更節省人力、物力?”
  王鼎對眾人的議論很失望,但他沒有說一句斥責的話語。沉默許久,才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一下眾人說道:
  “卑職已向皇上上一份奏折,恩請皇上調派一人前來協助卑職治理黃河,具体治黃措施待那人到來再作議定!”
  王鼎話音剛落,下面就有人小聲說道:“就是大禹再生,這黃水也無法根治!”
  “听王大人的口气,似乎對那人挺有信心。”
  “到底那人怎樣?就怕見了咱開封的大水也不愿來呢!”
  王鼎听不下眾人的議論,他獨自起身离去。心卻像這開封城外翻滾的浪花,我領銜保奏皇上都不恩准,這次上書,皇上真的能夠答應嗎?万一圣上仍不准怎么辦呢?并不是我王鼎講私情為朋友開罪,他是無辜的,這里的百姓需要他,朝廷也需要他,而如今如果這老友不能到來,何人能治好這濤濤洪水?我王鼎有何能力救民于水火?為臣不能為君排憂解難,為人不能給朋友以危難相助,我王鼎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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