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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想到了死,以死上諫皇上,讓皇上覺醒,用死來盡忠圣上,報答皇上的恩典,也以死回答友人的知遇之情。
  紫禁城養心殿
  道光一個人獨坐在御案前,面對王鼎的奏折,心卻像這窗外的雨夜。近處陰雨沙沙,遠處,沉悶的雷聲在滾動著,不時有犀利的閃電撕裂這沉沉的暗夜。
  道光來回踱著,小太監躲在里房,見皇上憂心忡忡的樣子,也不敢上前說話。道光清瘦的身影在長明燭光的輝映下,顯得更加孤獨和寂寞。
  他再一次坐在御案前審視著王鼎的奏折:
  “陛下万歲,万万歲!臣王鼎离京赴開封督治黃水。由于夏雨連綿,黃河暴漲,祥符決堤近百丈,整個開封一片汪洋,如此洪水浸吞良田万頃,受災饑民數以万計。臣才疏智淺,無力治黃救民,敬請我主明察,治臣不治之罪,臣無憾也!但臣保舉一人,定有治黃良策,此人乃是行于充軍伊犁之旅的林則徐。拋棄林則徐東南禁煙的功与過,念及昔日治黃之績,林則徐猶有可取矣。臣思量再三,現開封洪水,滿朝文武,非林則徐不可也!圣上不為林則徐考慮,應以開封水深火熱之百姓著想,敬准臣奏,火速調派林則徐到開封協助臣治理黃河,將功補罪,若黃水不退,決口不堵,圣上再降罪也不遲,懇請皇上恩典。臣王鼎叩謝圣上万歲,万万歲。”
  道光清楚林則徐治黃方面的政績与能力,他明白林則徐是可用的。第一次出京私訪初遇林則徐時就委以治黃重責,他不負圣望,將黃河治理得多年平安,開封一地也風調雨順。而調离林則徐后不几年,黃河又一年年泛濫。他本打算將林則徐從湖廣調任開封,但東南沿海卻急需他去。可是林則徐的禁煙卻禁出國禍,治他的罪是為了削平這外難,也是為己尋找替罪羊。但王鼎不識時務,一而再,再而三為林則徐求情,朕豈能饒恕?否則那皇上一言九鼎的威信何在?君王的面顏何在?可這一次不同了,黃河在呼喊林則徐,開封的百姓急需林則徐這濤濤洪水和這綿綿陰雨都似乎在呼喚林則徐。難道這是天意?果真如此,朕雖為一國之君豈敢逆天理而行?
  道光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諭旨一封,准備派人疾馳星夜追赶西行的林則徐。
  道光放下手中的筆,心卻沒有放下。抬頭看看眼前這一用戰事失利的告急文書,道光在風雨中感到一陣心悸,大清的江山似乎也在這電閃雷鳴中搖曳。“靖逆”將軍不能靖逆,“揚威”將軍無法揚威,洋人的槍炮像這黑夜中的雷聲,敲擊著道光的心。他恨透了洋人,也恨透了林則徐,是林則徐引狼入室,但這真是林則徐的錯嗎?不禁煙呢?煙是一定要禁的,但林則徐惹怒了洋人。充軍是理所當然,如今調回開封戴罪立功也是理所當然。這一點,道光想通了,心气也平和了許多。但東南沿海的戰勢為何一敗再敗,他始終想不通。長齡死了,武隆阿死了,如果他們不死呢?是否也同平叛張格爾一樣九戰九捷,八百里紅旗告捷,而現在卻不能再有武門受俘的榮耀与輝煌。那也許是終生的最大樂事。每當想到午門受俘,道光掩飾不住內心的快樂。而現在,想起此事也笑不起來,這節節慘敗的戰局,早已將昔日的輝煌掃蕩殆盡。道光只想哭,卻又哭不出眼淚,淚早已哭給了母后、額娘和父皇,更有那想起來就心痛的全皇后。
  母后及朝中諸臣已多次催他立后了,但他一直沒有再立皇后的心思。在他心目中,全皇后已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位皇后,曾經的誓言和今日的思念,都把他的心隨同那擁抱過的女人一起埋葬。他覺得,重新立后是對孝全皇后的傷害。也是對他自己的傷害,更是對皇儿奕□的傷害,況且,這三宮大院眾多妃嬪宮女中,誰又有資格為皇后,為天下之母呢?
  開封,汪洋中飄浮的小船終于在洪水中成為一塊水中孤島,終于保住了,百姓也找到能夠安身的家。
  水退了,千頃波濤又成為良田。逃之复返的百姓群聚來到祥符缺口,頂著裊裊香煙向那消瘦的身影跪拜。王鼎露出欣慰的笑容,盡管笑容是疲倦的,也是沾滿滄桑塵埃和渾濁水珠的,但這畢竟是笑容。他沖著忙碌不休的林則徐笑笑,招呼說:
  “少穆兄,百姓拿你當神一樣焚香祝拜呢!”
  “這哪是感激我,分明是感激圣上,感激王兄。”
  林則徐嘴角雖挂著笑意,心卻是灰色的,這是戴罪立功。他日夜操勞在堤壩上,忘我地工作,很少講話,只有不停勞作和沉默。他在壓抑心頭的哀傷,他想以忙為樂,用勞動去折磨疲勞的心,只有在忙碌中,他才能不想自己。有時,他想到死,用生命來獻身這堤壩,向圣上表明心跡,在這黃河堤壩上勞累而躺下,永久地躺下,用行動為事業划一個符號。可他太堅強了,并沒有倒下,相反,卻同祥符缺口的大壩一樣,站起來了。
  黃河不再是瞎眼的巨蟒,它有了自己道路,黃河已不是脫韁的野馬,韁繩被牢牢握住。黃河,發怒的黃河安靜了,像個酒醉后不再四處亂跑只能安靜睡覺的醉人。
  祥符堵口也竣工了。整個開封府如同過新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歡笑,焚香放炮。盛大的慶功宴會在開封府衙門大廳舉行,王鼎差人几次來喊林則徐入席,他不愿去,他只想靜靜地躺下好好睡一覺。几個月了,他沒有睡個安穩覺,不!也許好多年了,他都沒有睡個舒心覺。
  林則徐靜靜躺在硬板床上,想著心事。河治好了,皇上會放過我嗎?自古君主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鳥雀盡,良弓藏。當今皇上如何呢?林則徐隱隱覺出自己的命運,他不想往下想,用心對待皇上,用心對待百姓,問心無愧就是了。
  林則徐剛要入睡,王鼎推開房門。
  “少穆兄,慶功之宴已擺好,就等你老兄了。”
  “王大人,我是罪人不宜坐在這慶功宴上。”
  “少穆兄這可就不對了。是功是過自有后人評定。這里你就是第一功臣,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入席,他們都不愿意入席,眾命難違,少穆兄,走吧!否則,我可就生气了。”
  林則徐無奈,隨同王鼎走進慶功宴席。
  “林兄,你可不能坐那位,這才是你的位呢!”王鼎將林則徐拉起推在首位上。
  “王兄,這可不能,林某是罪人,哪能坐在首位?皇上知道是要怪罪的。”
  “你是第一功臣,沒有你老兄,怎會有今天的水退、城堡大壩重新修好這等歡天喜地的大事。功不可沒,皇上知道也會赦免你的罪行,而留在京都。”
  林則徐沒有說話,僅搖搖頭,微歎一口气。王鼎理解林則徐的心,但他已把林則徐的治河功績呈給皇上,希望皇上能赦免林則徐的罪責。但當今皇上是個优柔寡斷、有時又讓人猜不透的人,王鼎只能在心中禱告,他也無法猜測道光的心思。為了安慰林則徐,王鼎脫下皇上賜給他的黃馬褂說:
  “林兄,你的功勞最大,皇上這黃馬褂一定要給你穿上!”王鼎邊為林則徐身上披衣褂邊開口說。
  “王兄,你的心意我領了。這是圣上賞賜的,罪人哪有資格沾染,請你快穿上!否則,林某的罪又要再加一等。”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起這衣服。林兄,你可要多喝几杯,開怀暢飲,一醉方休,為我們的胜利而干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倒想一醉不起呢!好吧,讓我們干杯!”
  開封府的官員舉杯暢飲,林則徐雖想好好喝一場,醉他十天八天,但理智告訴他,不能醉,他對未來仍抱有希望和幻想。
  “來,大家干杯!”有人站起。
  “好,干,干!”
  正當眾人猜拳行令,暢飲之際,一聲高呼惊動所有在座之人。
  “圣旨——到!”
  眾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杯筷,离席而跪接圣旨。一個公鴨嗓子的人念道:
  “林則徐于大壩合攏后,著仍往伊犁。欽此。”
  林則徐只是稍一愣神,他似乎早有所料,一點也不惊奇,反而心平气和地去安慰別人。
  王鼎一陣眩暈,他有點悲憤,大袖一甩,一句話也沒說,憤而离席,慶功宴也不歡而散。
  王鼎失望了,他回到住地奏折一封送往京城,力陳林則徐治河功績,希望皇上能論功行賞,重新起用,至少也應將功折罪,赦免流放。
  奏折送出去如泥牛入水,石沉大海。道光無動于衷,沒有改變主意。
  王鼎無奈,只得与林則徐洒淚而別,“執手相看淚眼,更無語凝噎”。
  “林兄,再飲一杯,你我今日一別,不知何日相會,‘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兄,不必悲傷,應多珍重,路正長,把悲傷放在心底,‘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林兄,弟一生放達豪情,得罪朝中諸多官員,王鼎不求朋友多少,有你少穆兄一人足矣!”
  “王兄,林某能推遲到今天已是万幸,何敢索取什么?林某感謝你的知遇之感。天下得一知己足矣,林某又有何求呢?”
  林則徐說著強壓心中的悲痛,提筆賦詩一首安慰痛苦的友人,也表明自己的心跡抱負。
  
  幸瞻臣手挽銀河,
  休為羈臣帳荷戈。
  精衛原知填海誤,
  蚊蟻早愧負山多。
  西行有夢隨丹漆,
  東望何有河斧柯。
  塞馬未堪論得失,
  相公且莫涕滂淪。

  王鼎帶兵回到北京,家還沒進,就抱病入朝叩見皇上。
  “陛下万歲,万万歲,臣有本奏!”
  “王愛卿請講,不必多禮,你治黃有功,朕決定加封你……”
  “謝皇上,不必了!治黃成功并非臣的功績,而是林則徐的功績!皇上應給林則徐將功折罪。”
  “王愛卿,不必多言,朕自有處置。林則徐治黃有功,將功補過,但他的功無法彌補其禍,發配充軍已是朕給其封賞了。”
  “陛下,我皇不給林則徐行賞,也應赦免于內或放之回鄉也可,為何對有功之人治罪如此之重?國家正處于戰亂紛呈之際,急需人才,請皇上收回諭旨,赦免林則徐。”
  “國家何以戰亂,如果不是林則徐做事不得法,如何會得罪洋人,導致今天的戰亂紛呈?”
  皇上尚沒發話,穆彰阿就跪著同王鼎爭辯起來。王鼎見是穆彰阿發話,心中十分鄙視,開口就极為反感地說:
  “穆彰阿,你包庇子嗣,嫉賢妒能,欺君誤國,還在此一派胡言。作為臣子,不思為國為民盡心盡力,卻整日欺下媚上,誣陷忠良。如此卑鄙無恥,与秦檜、嚴嵩有何兩樣,還不滾開,免得玷污我嘴!”
  王鼎慷慨陳詞,歷述林則徐功績,又痛恨穆彰阿如此卑鄙小人落井下石。此言一出,更是怒發沖冠,大罵穆彰阿禍國殃民。
  穆彰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被王鼎一頓羞辱,也惱羞成怒,卻又不好發作,只好陰陽怪气地嘲諷王鼎:
  “皇上旨意,豈容你隨意篡改?林則徐罪有應得,難道王中堂意欲給他開脫罪狀嗎?不殺林則徐已是皇上网開一面,如果王中堂仍不識好歹,將有愧圣上龍恩。”
  道光坐在龍墩上,听王鼎与穆彰阿爭執,過了一會儿,才微微一笑:“王愛卿,你醉了!”
  王鼎一听皇上如此說話,十分气惱,又無可奈何,正色道:“皇上,臣滴酒未沾怎么會醉呢?望皇上忠奸分明,赦免林則徐!”
  道光唯恐王鼎再講下去,有損自己的龍威,臉一板,喊道:“大內侍衛何在?”
  “臣在!”
  “王中堂醉了,在朝廷上醉言醉語,你等把他火速送回府中休息。”
  “遵命!”
  “皇上,臣沒醉,臣沒醉!”
  無論王鼎如何喚喊,申辯,沒有二個回答,就這樣,王鼎被大內侍衛強行扶送回府。
  王鼎回到家中,義憤填膺,余怒未息,越想越气憤。如今皇上因東南局勢戰敗,將火气和怨憤發泄在林則徐身上,做臣子的不能為皇上解憂,作朋友又不能為朋友解難。皇上昏庸。不察忠奸、讓奸人當道、忠良受害,我又活之何益?不如以死諫皇上,望用臣的死來喚醒昏庸的皇上和日益麻木的臣子。
  這天晚上,王鼎把儿子王沆叫到身邊:
  “沆儿,你如今已是翰林院編修,在朝為官應忠奸分明,不可投机鑽營,趨炎附勢,作那委屈求全的小人。”
  “父親,這話你不知給孩儿講過多少遍了,孩子記住就是。況且,孩儿的為人,父親你又是知道的。”
  “孩儿,你能記住父親的話,父親也就滿足了,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我輩讀書人應以此為鑒。”
  “父親,孩儿覺得你今天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有話你就直說,孩儿一定為你排憂解難!”
  “孩儿,你記住父親的話,今后做個正正派派的男子漢,父親就足了,何求太多呢?今后這官能做則做,不能做就回咱陝西蒲城老家做一個普通百姓,苟且一生也未嘗不可!”
  “父親,如今國家已亂,你不見東南戰敗,喪權辱國的條約已訂,內地各路叛匪作亂与百姓起義不斷,天下將衰。父親你為官多年,卻如此清貧,孩儿不求在朝為官大富大貴,只想守在父親身邊,早晚照料就心滿意足了。如果父親覺得在朝為官心瘁,也像龔自珍叔叔那樣,早早辭官隱退,安度晚年也好。何必在此与那些奸人爭風奪勢,到頭來,落得個林則徐叔叔的下場!”
  “沆儿,你別說了。‘讀得圣賢書,交于帝王家’,父親無法再做陶淵明那樣的閒情雅士了,只好把這把老骨頭拼出去,盡忠于皇上,無愧于皇上的恩典罷了。”
  “父親,你要保重身体,自開封回來就身体欠佳,你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經不得這樣操勞。”
  “沆儿,你回去休息吧,父親也還能照顧自己。”
  “好吧,孩儿走了。父親,你也早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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