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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早晨,老家人王安早早起來打掃庭院,不見老爺起床,覺得不對勁。老爺一向早晨起得很早,今天太陽已是老高,還不見老爺起床,急忙去書房喊。輕輕一推門,嚇得轉身就跑,邊跑邊喊:“來人哪,老爺懸梁自盡了!”
  全家聞聲赶來,見王鼎懸梁自盡已多時,尸体已僵硬。這是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五月初一日的早晨。
  王沆听到父親自盡的噩耗,悲痛欲絕,回想起昨晚父親的話語和神色,王沆覺得自己因一時粗心而遺恨終身,更是痛哭不止,也不仔細考慮父親為何自盡。
  恰在這時,軍机章京陳孚恩赶到王府,听說王鼎自盡,便安慰王沆几句:
  “沆賢弟,此時不是傷心時候,應設法為王大人料理后事。檢查一下,王伯伯留下什么遺言沒有?”
  經陳孚恩這么一提醒,王沆這才止住哭泣,搜檢父親尸体,找到一份上奏道光皇上的遺疏。這事非同小可,按大清律例,大臣自縊,必須先奉報皇上,派人驗視之后,家人才能移動尸体。王鼎家人正准備上報道光皇上,陳孚恩一把拉住王沆說:
  “王兄,王伯伯遺疏是否是彈劾穆彰阿賣國,建議重新起用林則徐的事?”
  “正是此內容,陳兄有何考慮?”
  “皇上正為議和之事發怒,不愿听人談起林則徐一事。你如果据實奏報,触怒皇上,恐怕尊公就得不到恤典了。王大人一生貧寒,皇上再不給恤典,今后你家如何在京中做事?”
  王沆經陳孚恩如此一說,沉默不語。陳孚恩見自己的話見效,又進一步說道:
  “皇上不給恤典是小事,也會牽連到王兄身上。你這翰林院編修要做不成了,將來如何再入仕途?”
  “那如何操辦此事?”
  “你如果還想走仕途,就不能如實陳奏,更不能呈遞這道遺書。以暴疾呈奏。”
  陳孚恩連哄加騙,終于嚇住王沆,一切事听候陳孚思安排。就這樣,陳孚思改寫了遺書,以暴疾奏給皇上。
  道光得知王鼎暴疾而亡的消息,并沒深究,下諭旨晉贈王鼎為太保銜,溢文恪,人祀賢良祠了事。
  這陳李孚原是穆彰阿親信,為人机警狡黠。早朝時不見王鼎上朝,知道事情不妙,急忙散朝駕馬赶到王府,幫助穆彰阿做了手腳。事后將王鼎的遺疏轉交給穆彰阿,由此得到了加倍寵信,五年后,竟然無功而升為軍机大臣。
  王沆卻因未能繼承父親遺志,遭到親朋鄙棄。他自己也后悔莫及,愧對父親在天之靈,后辭官不做,回到陝西老家,終身不再出仕。
  王鼎死時,林則徐正在發配新疆的途中,得到消息,悲憤不已。他迎著大漠的落日,踟櫥而行,雖走向伊犁的充軍之路、心卻飛回北京,思念故土,思念友人,思念朝廷,不禁老淚潸然而下。面對西陽殘照,悲憤地歌吟詩一首《哭故相王文恪公》:
  
  甘載樞机贊畫深,
  獨悲時事涕難禁。
  艱屯誰是舟同濟,
  獻替其如突不黔。
  衛史遺言成永憾,
  晉卿祈死豈而心?
  黃扉聞道猶虛席,
  一鑒云亡末易任。

  長歌當哭,淚沿著那一行淺淺的腳印洒向大漠深處。
  此時此刻,身在紫禁城的道光帝,心情并不比遠行在荒漠戈壁中的林則徐好受多少。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道光在御案前時而靜坐沉思,時而蹩眉苦想,面對《南京條約》文本,他感到奇恥大辱。自己愧對列祖列宗,更愧對先皇。他想一個人跑到太廟里痛哭一場,又擔心王公大臣的恥笑,他感到這是父皇在冥冥之中向他報复。在內心深處,道光已無數次祈禱,希望父皇原諒他的過錯,希望先父皇能在天宮保佑他重振大清江山。
  “皇上,請用御膳!”太監已來喊三次,但看到皇上一籌莫展的神情,太監不忍惊動皇上,但又不能不祈求皇上用膳。
  “朕不餓,你們休息吧,讓朕安靜一會儿。”
  小太監無奈,只好含淚悄悄离開。
  道光重新坐下,又將《江宁條約》《南京條約》的內容逐條仔細閱讀一遍,反复思考,還是難以下筆簽署。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宁波、上海為通商口岸,這一款雖然有傷國威,但還可勉強同意。廣州既已同意通商,多開放几地也還可以,況且這些地方都是東南沿海,只要嚴控其商品入內地,影響尚可消除。
  道光思考一會儿,勉強同意這一條款。勒索賠款二千一百万元,這純屬敲詐,道光十分生气。來我大清領土上踐踏搶掠,反要大清向其賠償損失,真是豈有此理!
  最不能容忍的是這一條款:割讓香港島。祖宗之土豈能輕易割讓,拱手讓人!道光一看到這一條款就气得大罵香英和伊里布:
  “一群混蛋,糊涂虫!這是我大清帝國的奇恥大辱!”
  道光一把將《江宁條約》抓在手中,准備撕碎,兩手都捏在紙上,但又無可奈何地扔在桌上。他站了起來,獨自一人倒背著兩手,在殿階上踱來踱去。
  夜涼如水,薄云遮天,偶有几顆小星星在遠天忽明忽暗地跳動,仿佛在敘說一個凄婉的故事,道光正是這故事里的一位主人。他仰頭望著幽暗的天宇,說不出辛酸与傷感。回顧登基的二十多年,曾經是那樣豪情壯志,躊躇滿志,自信兢兢業業,定能永保大清基業。卻不料,鬧出割地賠款的奇恥大辱,怎么能不痛心疾首?
  想當年,午門受俘,那是何等威風,何等輝煌,何等驕傲。眼下卻要被邊遠紅毛賊貶得稱臣降服而訂立城下之盟,如何能咽下這口窩囊气?賠款尚是小事,多節省開支就是了,丟失祖宗用汗水、鮮血和生命奪得的土地可是大事,自己的臉面將放在何處?九泉之下如何見列祖列宗?香港雖是一小島,在我天朝大國的版圖上算不得什么,但它是我大清帝國的領土。今日同意割這一地,將來就有可能割讓更多的土地,這個先例可不能開,暫且借用或租賃尚可考慮。
  道光思前想后,實在不愿畫押簽約。但又有何解救良策呢?威勇長齡倒是將才,可以兵到退敵,但已死去多年了。為何我大清的諸多文臣武將都是一群飯桶呢?奕山、耆英、楊芳、伊里布、牛鑒、都是蠢豬!陳化成、葛云飛、關天培都是勇烈之士,可歌可泣,應當重賞,都為朝廷殉國戰場,如果官兵都能像他們這樣,我大清王朝何至于喪權辱國到今天這地步!朕也不必為此難眠反側!
  這字到底簽是不簽?道光仍下不了決心。如果朕不簽字,舉大清傾國之兵与人奮力一拼,能否最終取胜?當然,取胜那是再好不過,万一失敗,紅毛攻陷北京,朕將向何處去?
  不知何時,道光迷迷糊糊入睡了。朦朧中,仿佛听到殿外蒼涼的夜空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呼喊:林則徐!林則徐!林則徐!
  道光從睡夢中惊醒,這是王鼎的聲音。王鼎不是死去了嗎?怎么會來到宮中呼喊林則徐的名字?莫非王鼎是以死納諫于朕,讓朕重用林則徐?道光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身上披一件龍鳳霞裳,這是貼身太監在皇上在御案前入睡時悄悄披上的。
  道光又回憶一下夢中听到的呼喊聲,他感到林則徐是可以任用的。現在,他從心里感覺過來,這戰爭并不僅僅是林則徐禁煙得罪紅毛賊,紅毛是想多掠奪些財物,販賣大煙僅是掠奪財富的一种手段,不同意輸入大煙,他們利益受損,當然要用槍炮搶掠。
  忽然,擊更之聲響起,已是五鼓時分。道光万般無奈情況下,猛一頓足,轉身提起朱筆草草書寫一紙,內有“著俱照所議辦理”字樣,封緘牢固,交給不知何時又站在道光旁邊的貼身太監,不無憂傷地說:
  “將此交給穆彰阿。”貼身內侍悄悄揣上諭旨去找穆彰阿。
  1842年8月19日(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時。耆英、伊里布、牛鑒登上英軍“皋華麗”號戰艦与英方代表璞鼎查在應天下關江面上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又稱“江宁條約”、“西門條約”或“万年和約”。
  道光的初衷是要禁絕害國害民的鴉片煙毒,做一件名垂青史的偉業。經過兩年戰爭,而一敗涂地,天朝大國蒙受恥辱,道光成為千古罪人。
  一夜積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飄,整個北京城變成一個銀白的世界。
  道光帝披著狐皮大氅,獨自站在御花園的雪地里,想呼吸一下這雪后的新鮮空气,也散散這一年多來淤積在心頭的郁悶。還沒走几步,道光就不住咳嗽,貼身太監急忙聞聲跑來給他捶捶肩背。
  并不僅僅是歲月不饒人,這半年多的种种不快之事已把道光折磨得疲憊不堪,仿佛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經不起風霜,走几步就喘几口,不住咳嗽。
  不知何時,四皇子奕□來到父皇身邊,關切地問:
  “父皇,你要注意身体,外面天寒,你回殿休息吧。路滑,讓皇儿攙扶你走!”
  “皇儿,父皇老了,不中用了,你和六阿哥要處理好兄弟關系,也盡量幫助父皇多處理點政務,父皇精力不濟呀。”
  奕□聞听父皇這傷感的話語,滿含淚水地說道:
  “父皇龍体健康,精力充沛。皇儿祝愿父皇長命百歲,父皇不必過于憂慮而影響健康。”
  “皇儿,父皇愧對祖宗,讓大清江山蒙辱,父皇心中慚愧!”道光還沒說完就不住咳嗽。
  “父皇,我扶你回宮,回頭再喚御醫。”
  “好吧,父皇也站累了。□儿真孝,六阿哥能抵上你這么孝敬該多好!”
  “父皇,六阿哥同我一樣孝敬父皇和祖母太后。”
  道光在奕□的攙扶下邊往回走邊談,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跡。
  道光在奕□的攙扶下回到養心殿,剛剛坐下,奕□正准備去請御醫。這時,值班太監來報,說軍机大臣穆彰阿求見。奕□一直討厭穆彰阿兩面三刀,一副奴顏婢膝的嘴臉,急忙對父皇說道:
  “父皇,你已有疾,需要靜養,就別見穆相國了。”
  道光停了下說:“還是讓他進來吧,可能穆彰阿有事奏給父皇。”
  奕□沒有再說什么,等了一會儿才說道:“父皇,皇儿給你去請御醫。”
  “好吧!”
  奕□剛走,穆彰阿就人殿叩見道光帝。
  “陛下万歲,万万歲,臣有要事回奏皇上。”
  “唔!要事!”皇上一惊,這一年多來,道光一听要事就發慌,在他心目要事多和不幸的事聯系一起。
  “什么要事,快說!”
  “這有兩江總督耆英和廣州將軍伊里布以及閩浙總督怡良送來的緊急奏折,特請圣上過目!”
  “什么事,你說一說,朕就不看了。”道光說著,又咳嗽几聲。
  “耆英,伊里布、怡良等人奏報,台灣總兵達洪阿、兵備道姚瑩把英國難民當作俘虜,冒功捏奏,濫行殺戮,已遭到英國代表璞查鼎的控告。如果我大清政府不將他們革職查辦,抄檢這兩人財產交給死亡英人的家屬,他們准備再次發動戰爭。”
  道光一听,嚇愣了,如果英人再次發動戰爭,后果不堪設想。繼而又冷靜地問道:
  “情況是否屬實?是否是英人無理取鬧想搶占我台灣?”
  “皇上,据怡良奏報,情況屬實,這事應該怎辦?”
  “紅毛殺我大清臣民無數,我台灣軍兵斬殺他們几人就如此無理索賠,豈不欺人太甚!這事進一步查明真相后再作處理!”
  “皇上三思。鴉片戰爭打敗,我大清民困財乏,將弱兵疲,不能庇護達洪阿和姚瑩而使和談破裂,不如先將達洪阿、姚瑩兩人拘拿到京交刑部審辦,再作對策也不遲。”
  道光沉吟片刻,又問道:“伊里布和怡良是什么意見?”
  “伊里布證實台灣被俘英人确定船上無炮,軍兵手中沒有槍械,英軍被俘,純屬無辜,應將達洪阿和姚瑩押解到京師訊問。怡良也說台灣一孤島難以防守,無法抵擋英軍大隊船只,不如滿足英人要求,抓捕達洪阿和姚瑩,以犧牲小的利益而保全大清朝國家利益。”
  道光不語,穆彰阿又試探地說:“皇上請想:沿海各地,這么多清軍都抵擋不住英軍炮艦,而一台灣孤島卻亂捕捉如許俘虜,顯然英人是民船而非軍船,否則……”
  “否則什么!”道光不悅地說。“難道我大清官軍一次也不能打敗長毛嗎?”
  穆彰阿一見皇上動怒,討好地說:“臣并不是此意,臣是說台灣也可能誤殺英國居民。”
  道光咳嗽几聲,便沉默不語。清瘦的臉上,一道道皺紋顯得更加憔悴和蜡黃,精神也顯然不如以前,坐著坐著就打起吨來。
  穆彰阿見皇上打盹,又不能喊醒皇上,便咳嗽一下,皇上這才睜開眼,看了看穆彰阿。穆彰阿急忙說道:
  “皇上,這事要么先回絕英人,下令兩江總督耆英和閩浙總督怡良,再作好迎戰准備。”
  “這不可!先把達洪阿和姚瑩抓回來再說吧!”
  “臣遵旨!”
  穆彰阿達到目的,這才施禮退出。
  道光待穆彰阿走后,才回想起鴉片戰爭時的事:中英東南沿海交戰期間,几乎每天收到的奏報都是大清官軍戰敗的事。唯獨這交戰第二年八月某日接到台灣雞籠送來的奏折是報捷文書。姚瑩率軍擊沉英軍納爾布達號船只,活捉英軍一百多人,擊斃英軍二十四人,還繳獲大炮十門,有關台灣地形圖五十一幅。由于胜利的戰事极少,所以道光皇上記憶猶新。
  道光也記起當時高興的心情,并賞台灣總兵達洪阿雙眼花翎,賞台灣兵備道姚瑩花翎。難道這其中有詐,達洪阿、姚瑩以假報功,想欺騙朕不成?
  這時,皇四子奕□帶著腳醫進來,診斷完畢,御醫便回去開藥制藥。
  道光見奕□如此孝順,心中十分安慰,有心栽培奕□說:“□儿,整個鴉片戰爭,我大清真正取胜的戰役有几個?”
  “回父皇,儿臣只記得台灣几次戰斗尚可。這不是父皇你曾講給孩儿听的嗎?一次是雞籠大捷,另一次是大安港大捷。父皇對台灣總兵達洪阿很是贊賞,封他太子太保銜,姚瑩也被父皇晉升為二品頂戴。”
  “皇儿記性尚好,我大清官兵若能都像這二人所為,朕何以受賠款割地之辱?”
  道光似有所歎,過一會儿又說道:“現在卻有人說這兩人是弄虛作假,殺害的是英國商民,以虛而報功,朕也不知此事是否确實?已派人去揖押達洪阿和姚瑩兩人。”
  “父皇,這事也不必操之過急,先抓來也好,如果是事實就查辦他們,如果是有人陷害,再重新起用兩人并嚴懲陷害之人。”
  “對,皇儿考慮問題比過去成熟多了,朕也放心了,有些事也可讓你去做了。”
  “謝父皇夸贊儿臣!”
  道光正和奕□一同談話,不多久,太監呈上劑藥,奕□服侍皇上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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