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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柏葰之死


  
  蘭貴妃懇請皇上提升自己的恩人瑞麟洋人的炮艦進駐大沽口了,皇上卻和后妃打情罵俏,真是南唐后主也望塵莫及奕鱏的一首詩又為自己帶來了麻煩。
  “据說皇上私納一名漢女為妃,這可是違背祖制的,皇后不能不管。”

  張德順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照料大阿哥吃藥吃飯,這些事一旦做完就無所事事,他總覺得悶得荒,無聊之際心事自然就多了起來。他惦記著家鄉的大哥,大哥領導的捻子兄弟是否取得了和太平軍的合作?如今又怎么樣了?自己躲在這深宮大內里面,雖然這里有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奏報信息,但他卻一無所知,仿佛被封閉在井底的青蛙,每天所見的只是身邊的這几個和自己差不多不了解外界的人和事。僅在一年前自己還在醇王府時,隨醇王府的管家到醇王福晉娘家下聘禮時听到一點外界的消息,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太平軍在山東境內吃了敗仗,但大哥怎樣他卻沒有任何音信。
  吉人自有天相,大哥應該沒有事吧。八公山上那位老和尚——空云大師不是說大哥若得奇緣可能登上九五之尊,至少也能封王封侯嗎?要想幫助大哥登上九五之尊必須從宮中离解皇上和皇后的關系,可自己人宮一晃一年有余,既沒有獲得皇上的賞識留在皇上身邊也沒有留在皇上的宮中,僅僅在儲秀官服侍皇子,皇子如此年幼,何時能登上皇位不說,就是把皇子服侍得好好的,也至多博得懿貴妃的賞識。而現在,連懿貴妃也并不賞識自己,也該自己倒霉,這一段時間,不知何故,大阿哥一直有病,貴妃娘娘也心急如焚,當然不高興自己了。
  怎樣才能博得懿貴妃的賞識呢?或者取得皇上与皇后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賞識自己就在宮中站住了腳,那樣便可按照空云大師的言論暗中幫助大哥了。
  從這一年多的宮中生活,張德順逐漸認識到宮中人心的險惡,人与人之間都是爾虞我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真不愧是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他深深感到這里沒有朋友,就是和自己處于同樣地位卑下的人也各尋求一個靠山,彼此面和心不和。
  唉,要想在宮中能夠長期呆下去,必須有一個靠山,取得主子的賞識,做到這些必須為主子立下大功一件,而自己能夠為誰立下一件大功呢?張德順猛然想起自己在七月七那天夜晚探听到的秘密,決定從這秘密人手,今晚再去景仁宮打探一番,看看能否再有所收獲。
  夜幕剛剛降臨,張德順就回到自己房中准備起來,等到夜闌人靜的時候,他換了一身夜行衣悄悄溜了出來。
  第一晚上毫無收獲。
  這樣,他又連去兩晚上仍無收獲。
  第四晚上他又去了。剛到那窗下就听到里面有人講話,張德順心中一喜,找了個最适合的位置蹲了下來。只听一人講道:
  “你這几天准備得怎么樣了?可以行動了嗎?都急死我了。”
  這是那個叫杜進忠的聲音,張德順一听就听了出來。又听平順答道:
  “杜大哥別著急,現在還不是時候,机會馬上就來到,這可是懿貴妃那臭娘們自己給的。”
  “到底啥机會?你快說說,讓我心中也有點數嗎?”
  又听平順說道:“懿貴妃已和安德海商量好准備對朱美人下毒手,到時候我們想辦法讓皇上知道他的朱美人是懿貴妃所殺不就行了,那懿貴妃不死也要削去封號。”
  杜進忠立即不解地問道:“平順老弟,你那天不是打听出懿貴妃慫恿貞皇后除去那朱美人嗎?”
  “昨天我又去了一趟儲秀宮,听到了安德海這狗小子向懿貴妃的匯報,說貞皇后的侄女婿程秀因科場作弊人了獄罪該殺頭,貞皇后請求皇上网開一面寬大處理。由于貞皇后有請于皇上,因此她對皇上的所作所為只好不聞不問,更不會干預皇上与朱美人的事了。懿貴妃听了安德海的匯報十分惱火,決定親自出面對那朱美人下毒手。”
  只听杜進忠憤恨地說道:“懿貴妃那騷娘們真是太恨毒了,凡是与她有厲害沖突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只怕她將來還會對皇后和皇上下毒手呢?”
  “這也說定,咱弟倆現在要做的就是探听出懿貴妃准備對朱美人下毒手的具体時間,還有采用的手段。知道這些后就不難對付懿貴妃和安德海這一對狗男女,最終置她們以死地。”
  杜進忠听后,過了片刻才說道:“平順老弟你每天這樣出去打探消息太危險了,万一被他們發現怎么辦?明晚我陪你去吧?兩人同去彼此也有個照應。”
  “杜大哥,還是我一人去吧,一人來去方便,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別人注意暴露身份。万一暴露了目標就前功盡棄,需要你出面的時候我再通知你。”
  “什么時候才能讓我出手呢?大哥的手早就痒痒了。”只听杜進忠嘟囔著說。
  “杜大哥不用著急,等到懿貴妃對朱美人下毒手的時候,我一定讓杜大哥同去,力爭當場捉住那賊婆娘。”
  “平順老弟,你千万打听准确,別錯了抓那賊婆娘的机會。如果打听有誤,白搭了朱美人的一條命不說,又會錯過揭發懿貴妃心毒手辣的机會。”
  “這點請杜大哥放心,我平順豁出這條小命不要也要利用這次机會置懿貴妃于死地。”
  張德順又听了一個時辰,見他們都談些無關緊要的事,又感到渾身凍得直打哆噴,便悄悄溜回宿舍。
  張德順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是保持沉默,坐在高山觀虎斗,從他們兩敗俱傷中看笑話,還是站在某一方對付另一方呢?他考慮再三,最后決定把自己探听到的秘密講出去,既能防止懿貴妃殺害朱美人,又能阻止平順和杜進忠對懿貴妃的報服。把這個秘密告訴誰呢?直接告訴皇上或皇后他們會相信自己的話嗎?若追問起自己從哪里听到的這秘密,自己也難以開口,偷偷打探別人講話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張德順苦苦想了半夜也沒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來,決定再繼續打探几天,等把一切探听得一清二楚再作打算。
  張德順几乎每晚上都暗中跟蹤平順,逐漸摸清他來往的線路和行動規律。他每天都躲在一個十分秘密的地方盯住平順的一個必經路口,只要平順進人儲秀宮他都知道。這樣,對于摸清平順從懿貴妃那里听到了什么也方便多了。
  這天晚上,張德順正在老地方暗中等待平順過來。等了許多,仍不見平順出現,他估計平順今晚不來儲秀宮了,決定回房休息。
  就在這時,他看見穿一身夜行服的平順正悄悄地向這邊摸來。不知平順是走得太急了,還是心太慌,一不小心滑了一腳,險些摔倒在地。雖然沒有倒地卻弄出了響聲,一名宮女聞聲走出房。平順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
  那宮女猛然看見面前有一黑衣蒙面人,嚇得張口就喊:
  “有——”
  “賊”字還沒喊出口,就被平順一把卡住脖子。一不做二不休,平順拔出了尖刀。
  張德順見狀,想出面相救已經來不及了,平順的尖刀已經捅進了那宮女的胸口。那宮女還沒來及反抗就一命嗚呼。
  張德順見平順把那宮女的尸体向前拖了几步,放在一個陰暗的地方轉身就跑了。他想喊又怕暴露自己,只能眼看著平順折回去了。張德順估計平順今晚決不會再來了,也把這宮女被殺的事連累自己,急忙跑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晨,張德順還沒醒來就被吵鬧聲惊醒了。不用說,准是那宮女被殺的事。
  張德順睜著困乏的眼睛來到現場,裝著吃惊的樣子問道:
  “喂,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人殺的,你沒瞧見胸口上的刀痕嗎?”
  “誰殺的?”
  “你問我,我問誰?反正不是我殺的。”
  張德順知道言多必失,便道個歉站著不語。
  這時,安德海陪著懿貴妃走來。眾人急忙閃開。懿貴妃走到跟前,掃了倒在血泊中的宮女几眼,平靜地說道:
  “看樣子死去好几個時辰了,估計是昨天晚上殺的。”
  “娘娘看如何處理這事呢?”安德海從旁邊說道。
  “在皇宮大內中死了一名宮女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這名宮女一向老實,而如今突然被殺頗有點奚蹺,你把宮中所有人集中起來,本娘娘要訓几句話。”
  “喳!”
  安德海一甩馬蹄袖,鞠了躬跑了過去。不多久,儲秀宮的男男女女都集中在正殿前面,一個個都小心翼翼地站著,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惟恐這禍事牽連到自己頭上。
  懿貴妃站在正殿台階上,她掃視一下眾人,清理清理嗓子說道:
  “昨晚我們儲秀宮有一宮女被殺,你們之中誰是凶手可以到我好里當面自首,本娘娘給他寬大處理,講明殺她的原因,如果合情合理,本娘娘決不追求責任。若尚不來自首,一旦查出株連九族。有知情不報者与凶手同罪。提供線索者獎銀五十兩,供出凶手者獎銀二百兩。”
  最后,懿貴妃又說道:“從今晚起,儲秀宮加強防衛,徹底巡邏,輪換值班,不得有半點松懈。”
  訓完話之后,張德順回到自己房中,坐臥不宁,不知道是說還是不說。那二百兩銀子不算什么,關鍵是自己的身份也可能暴露出來,到那時就遭了,不但無法幫助大哥,自己的一條性命也搭了上來。
  接連多日儲秀宮防衛巡邏都十分嚴密。張德順一直沒發現平順到儲秀宮探听秘密,他也不敢到景仁宮偷听平順和杜進忠的秘謀。因此,對于懿貴妃准備對朱美人下毒手的事,張德順便一無所知。他本來准備把這事偷偷報告給貞皇后,以博得貞皇后的信賴,由于對此事只了解個大概,不知道具体的時間和手段,他也就無法去貞皇后那里邀功。
  唉,當年空云大師曾說,挑起那皇后与皇上的不和,從天數上毀滅大清的气數,不獲得皇后的信任,如何能夠挑起皇后与皇上的矛盾呢?否則,自己不是白白受了這么大的委曲而無所事事嗎?張德順決定挺而走險,親自到懿貴妃房下打探出可靠的消息再向貞皇后匯報。
  又過了几天,儲秀宮的防衛稍稍放松一些。張德順在一個陰涼的夜晚悄悄溜到懿貴妃的窗下,但他毫無所獲。他發現儲秀宮中的防衛是外緊內松,估計是懿貴妃怀疑凶手是其他宮中人干的,他決定利用這個有利机會再去懿貴妃那里探听一下。
  功夫不負有心人,張德順終于又探听出一些秘密。
  這天晚上,張德順剛剛趴下就听到安德海正和懿貴妃商量著什么。
  先是懿貴妃的聲音:“小安子,你要多費些心神,把咱們的宮守緊一些,万万不能讓人到咱宮中鑽了空子。”
  “娘娘怀疑那宮女的死是情殺?”
  “情殺倒不像,但那宮女死得莫名其妙,從那地上的血跡看,那宮女好像是在房門口被殺死,然后又拖到那片花叢中的。從這點分析,一定是那宮女在房中听到了什么出門看時被人殺死的。”
  “娘娘估計她會看到什么?”
  只听懿貴妃冷冷一笑,“她能看到什么,要么是來宮偷東西的賊人,要么就是來宮探听什么的歹人,也可能那宮女認識對方,才會發生殺人滅口的事。”
  張德順听了暗暗心惊,他不能不佩服懿貴妃的觀察分析能力,真如親眼所見一樣。同時,他也覺得渾身透骨涼,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跟在這樣的女人后面做事真得一万個小心,稍一不注意露出自己的馬腳都會丟掉性命。
  張德順剛想起身离去,又听里面說道:
  “娘娘以為那賊人到咱宮是偷東西還是打探情報?或者另有圖謀?”
  “依我看,那歹人不像是偷東西,因為那宮女是在房外被殺,也沒有听說什么東西丟失。如果是偷東西,何必來這儲秀宮呢?其他几宮不比我們儲秀宮更富有更容易偷嗎?情殺的可能更不長,這死去的宮女叫小紅,入宮時間長,与外界沒有接触,在宮中也很本份,何況也無被糟踏的痕跡。”
  “莫非是另有圖謀?”
  “我估計不是探听情況的,就是對本娘娘或大阿哥下毒手的。”
  只听安德海笑了,“娘娘有點草木皆兵了吧,誰這么大膽敢對娘娘和大阿哥圖謀歹心?以前都是我對外放出的謠言,是用來整治她人的,不想娘娘如今卻自己也相信了,真是三人成虎不成?娘娘不必多心,有小安子在保證沒人敢來咱儲秀宮造次。”
  懿貴娘冷冷一笑,“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諸葛亮都能大意失荊州,更何況咱這爹娘生的庸人。”
  只听安德海諂媚道:“娘娘太過自淺了,憑娘娘的聰明才智,就是在戰場也不比那諸葛孔明遜色多少,若論宮廷上的計謀,小的以為娘娘還胜他三分呢?”
  “嘿嘿,本娘娘不是紅臉關公喜歡戴高帽,還是多小心一點為好,我這几天老是左眼跳,俗話說:左眼跳,晦運到。說不定真要碰到倒霉的事呢?人們常說有上天的報應,我雖不全信,但也信几分,圓明園內的四春几乎都死在我手下,那叫秀春的宮女也是被我打死的,還有那云嬪以及快要去見閻王爺的朱丫頭…”
  聲音越來越低,最后什么也听不見。
  張德順剛要把耳朵貼近那冰冷的牆,又听安德海大聲說道:
  “她們死是她們自己咎由自取,也是她們命短。娘娘是大富大貴之相,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就是牛頭馬面來取娘娘的性命,只怕閻王爺与玉皇大帝都不同意呢?”
  “別貧嘴了,我得罪了許多人,難免她們沒有同党暗中密謀為她們報仇雪恨呢?說不定那殺死小紅姑娘的歹人就是入宮對我下毒手的,正巧被小紅看到了,他才殺人滅口的。以后在我的房間周圍多派几名值班人員,盡量都是身強力壯的,万一遇到急迫情況也可有點作用。都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們有屁用,就是歹人在眼前,還不是同小紅一樣被人殺害?”
  張德順又是吃了一惊,真是做賊心虛。同時也知道今后再想來打听情況就更困難了,決定再多停留一會,今天盡量多打听些消息。
  忽听安德海問道:“娘娘,小的有點不明白,据說那鎮江知州瑞麟新近升為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在朝中引起很大反響,眾人都說他升遷的原因是得了娘娘你的提契,還有醇王妃的關照,不知此謠傳是否當真?”
  只听懿貴妃歎息一聲,幽幽說道:
  “古語說,有思不報非君子,受人滴水之恩,他日將涌泉相報,瑞麟有恩于我們家庭。”
  “瑞麟剛剛從鎮江回到京城,也沒听說他与娘娘有何往來,怎會有恩于娘娘?小的也從來沒听娘娘提及他。”
  “此話說來話長,當初我父親在鎮江病故,家母帶著我們姐妹三人扶靈柩回京,不料被大雪所阻,困在鳳凰山鳳凰寺中。碰巧瑞麟從京城放任鎮江也恰恰到那鳳凰寺中避雪,他念与我們是同姓同宗又与父親是故知,慷慨解囊相助,幫助我們母女安葬了父親的靈柩,還贈送二百兩銀子作盤纏,這樣,我們母女几人才能夠安全到京,不是瑞麟我也許死在他鄉了,哪有今天的富貴。最近听醇王福晉說瑞麟從鎮江放任回京尚沒有補上合适的缺,我便讓妹妹請醇王爺保荐瑞麟,我又向皇上請求,把瑞麟當年救助我們母女的事告訴皇上,皇上也很高興,說瑞麟有德才,正好可補禮部侍郎的缺再兼內閣學士。”
  安德海听后急忙說道:“娘娘才是大仁大義之人呢?知恩必報,應該讓皇上詔告天下,讓天下人學習娘娘的美德。這瑞麟也真有福份,當年的舉手之勞竟是如今升遷的階梯,這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真是他的造化。”
  張德順听著這些話,心中驀地一惊,他忽然記起隨大哥到八公山,听過空云大師講的故事。想不到空云大師所說的能當上皇后的人竟是懿貴妃,懿貴妃才是自己真正要找的人,她的命相正好和大清朝的气數相克,只有她才能毀掉這大清朝的國運,使大清的天下早一天完蛋,也只有懿貴妃才能給大哥提供一次封侯封王登上皇帝寶座的天緣。
  張德順忽然覺得內心熱乎乎的,也很激動,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自己差點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大錯,他正准備盡快將探听到的消息報告給貞皇后呢?他一直認為空云大師所說的那位克制大清气數的皇后就是貞皇后呢?原來卻是懿貴妃。如此說來,這懿貴妃將來一定會當上皇后的。不過,從自己人宮以后所了解到的情況看,懿貴妃的确比貞皇后有心計,也比貞皇后心狠一些,手辣一些,有那种干大事女人的手腕。從懿貴妃的所作所為看,她當上皇后應該不成問題。唉,也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能克制住九五之尊的皇上,与大清的气數的相克相制,空云大師的話果然不錯,看樣子,大哥真的能當上皇帝呢!
  張德順又是惊又是喜,他暗慶幸今晚上打探出的秘密比什么都重要,他明白了自己投靠的方向,也知道了今后應該如何做。
  張德順又听了一會儿,見她們所談的都与自己無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同時也怕被巡視的人發現,便瞅個机會偷偷溜回房中去了。
  張德順躺在床上更是難眠,他反复考慮自己如何也能像安德海一樣成為懿貴妃的貼心人,那樣,他的偉大行動就可一步一步進行了。
  刑部大堂上端坐著恰親王載垣、兵部尚書陳孚恩和鄭親王、端華,堂下站著披枷帶鎖的柏葰。
  陳孚恩瞧著柏葰的神態,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如果不是自己見風轉舵快一些,早早投靠到肅順門下,說不定這堂下跪著的也有自己。柏葰是何許人?他身為軍机大臣、文淵閣大學士,又是醉親王奕鱏的岳丈,尚且為兩朝老臣,今天都已如此,更何況自己呢?陳孚恩暗自慶幸自己識時務者為俊杰,猛听身邊的端華一拍惊堂木喝道:
  “柏葰,你來到本官面前為何不跪?”
  柏葰斜眼輕蔑地瞪了三人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
  “本官身為文淵閣大學士、軍机大臣,為何要向你們這等人人不齒的小人下跪?本官上跪君王蒼天,下跪父母諸神,你們算什么東西。”
  端華气得臉色發青,“好漢不提當年勇,光棍不吃眼前虧,你現在的身份就是階下囚,什么軍机大臣、文淵閣大學士,那是你昨天的輝煌,你現在什么都不是,你是朝廷欽犯。柏葰,還不把你舞弊瀆職的罪狀從實招來,否則,本官將動用大刑!”
  “本官身犯何罪?你口口聲聲說本官考場瀆職舞弊,請拿出證据來?”
  “哈哈,證据?帶囚犯平齡!”恰親王載垣向站在旁邊的衙役揮手喊道。
  不多久,平齡被帶了上來,他十分乖巧地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端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平齡,輕輕拍了兩下惊堂木:
  “平齡,你認識站在旁邊的這人嗎?”
  平齡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一下柏葰,急忙叩頭說道:
  “小人認得柏大人,別說柏大人披枷帶鎖、一身囚衣,就是柏大人變成骨灰小人也認得。”
  “你是如何認得柏大人的?從實招來不許有半點虛假,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小人在今科鄉試中有幸中得第七名全靠柏大人的提挈,小人原本是個唱戲的,雖也讀過几年的書,實在才疏學淺,哪懂得文墨,憑小人斗大的宇不識兩籮筐,哪能有資格中舉。”
  “那你是如何中得這第七名的?”
  “小人識得柏大人府中的家丁靳祥,通過靳祥給柏大人送去白銀一千兩……”
  “哪里來的狂徒竟敢在此侮辱本官!”不等平齡說下去,柏葰怒喝道。
  “住口!”
  端華怒喝一聲,“柏葰這公堂上的規矩,你不會不懂吧,你打斷證人證詞,分明是作賊心虛。”
  陳孚恩也從旁邊說道:“證人在此,柏葰你還不老實交待爭取皇上寬大處理,難道死不悔改嗎?”
  柏葰蔑視陳孚恩一眼,冷笑道:
  “子鶴,你以七品小芝麻官升到今天的兵部尚書、刑部尚書,靠的就是見風使舵,投机鑽營吧?你是這樣的人,也想讓我柏葰与你同流合污嗎?瞎了你的狗眼!”
  陳孚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又一陣白,過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說:
  “柏葰老儿,你不識抬舉,后果由你自負。”
  柏葰仰頭哈哈大笑,“陳孚恩,過去本官只知道你是一條狗,但不知你是條怎樣的狗,今天總算認清了,你原來是條喪家的吃屎狗,后來又被肅順那小儿收到家中做了條看門狗,專咬好人!哈、哈、哈……”
  “柏葰,你,你!”陳孚恩气得說不出話來。
  柏葰又冷笑一聲,“陳子鶴,對于今科順天鄉試的內幕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令郎陳景彥不是也參加今科的鄉試嗎?并且有幸在金榜之列,其中的原娓你為何不提呢?若說有人舞弊,以本官之見,陳大人才當之無愧呢?”
  不待柏葰說下去,端華猛拍惊堂木:
  “大膽的囚徒,竟敢在刑部大堂之上血口噴人,污告審判大人。來人,不動大刑,他是不會招供的!”
  “威——武——”
  兩邊的衙役邊晃動著刑杖吆喝著。那邊又有人抬來夾板,准備動刑。恰親王載垣忙阻攔說:
  “皇上不是有令不准動刑嗎?”
  “這……”
  端華正在猶豫之際,猛听身后有人說道:
  “怡親王言之差矣,皇上說不可動刑,是指沒有查清事實真相之前不能動刑。而如今已經查明真相,柏葰早已不是朝廷命宮,而是階下囚,焉有不可用刑之禮?自古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們盡管用刑,皇上怪罪下來有我肅順擔待著。”
  “大刑伺候!”
  隨著端華一聲令下,早有人用粗大的木夾鉗住柏葰的手指。柏葰疼痛難忍,破口大罵:
  “肅順你這個龜孫王八羔子,卑鄙小人,官報私仇,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隨著一聲慘叫,柏葰昏厥過去。
  “冷水伺候。”肅順冷笑著命令道。
  几盆冷水潑后,過了許久,柏葰才蘇醒過來。端華看著痛苦异常的柏葰,帶著几分得意的神情問道:
  “柏葰,識相一點,我勸你還是招了吧,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何必要受皮肉之苦呢?”
  柏葰痛苦地轉過身,指著跪著的平齡問道:
  “你我平素無冤無仇,你何必陷害于我呢?是誰指使你這樣做的,你說,你說!”
  平齡不敢正眼去看柏葰,他多少有點愧疚地低下頭,偷眼瞅瞅坐在旁邊的肅順。肅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平齡,又問柏葰道: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柏葰有种去做,就應該有种承認才對,你說平齡陷害你,難道你的家丁靳祥也是在陷害你不成?”
  “肅順,那你就把靳祥叫來,老夫當面与他對質!”
  “柏葰,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肅順一使眼色,端華高聲喊道:
  “帶證人靳祥——”
  靳祥被帶了上來。不等柏葰開口,靳祥就微笑著對柏葰說道:
  “柏大人,我們又見面了,這几個月來你日子過得還舒适吧?”
  柏葰几乎气炸了肺,他指著皮笑肉不笑的靳祥說:
  “靳祥,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偷了我家的東西我不但沒有拿你送官,反而對你好言相勸,誰想到你竟然屢教不改,又暗中勾結賊人偷了我家的東西,我才一气之下將你赶走,你還有臉來見我!說,誰指使你來陷害我的,得到多少好處?你要知道,陷害朝廷命官要滿門抄斬,現在后悔尚不完,只要你敢說出幕后指使你的人是誰,本官同你去見皇上,有皇上給我們做主,你誰也不用怕?”
  肅順見靳祥被柏葰連珠炮似的追問有點招架不住,面露惊恐之色,立即站起來喝斥道:
  “相俊,這是刑部大堂,可不是你自家的私人廳堂,請你按照對質程序發話。”
  肅順說著,又轉向有點畏懼的靳祥:
  “靳祥,你不用害怕,大膽地与他對質,他不敢待你怎樣,別說去見皇上,這個刑部大堂他也無權走出半步,他見已是階下囚,還有何資格口出狂言,妄想用語言壓倒人!”
  經肅順這一打气,靳祥果然又來了精神,他向前跨出一步,用挑釁的話語嘲弄道:
  “柏大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不過,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也就是你曾經教訓我的‘報應’吧,可是,這‘報應’沒有報應到我的頭上,卻報應到柏大人的頭上,實在是上天有眼,也是你柏葰罪有應得。你收取平齡一千兩銀子為他開了后門,准他鄉試第七名,作為介紹人你卻一個子儿也不給我,因此我才偷了你的那些不義之財。柏大人,這還不算,你在今科的鄉試中多次為他人大開方便之門所得賄賂銀子至少也有十万兩,我只是從中拿走我為你跑腿應該得到的一份怎么叫偷呢?柏大人未免言過其實了吧?你不是不想報官,是不敢報官,只怕報了官連自己的官儿也給丟了,是也不是?柏大人。”
  柏葰一听這些話,气得喘不過气來,憋得老臉通紅,干呵了几聲,才罵了出來:
  “靳祥,你這無恥的小人,簡直一派胡言!老夫何時收得平齡的一千兩銀子?老夫為官多年,兩袖清風,上對得起蒼天皇上,下得對起百姓和良心,不曾收受他一個銅子,又何來十万兩銀子,就是把老夫的家給抄了也不值十万兩銀子,你們這是串通好來陷害老夫的,老夫縱然渾身是嘴也辯解不清啊!真夠陰險的。靳祥,你說,誰讓你這樣做的?”
  柏葰聲音帶著凄慘与悲涼,几乎是在向蒼天后土哀告。
  肅順又一使眼色,端華再次一拍惊堂木:
  “柏葰,你不必再假裝可怜求得同情了,請從實招來吧,本官一定面奏皇上,請皇上給你寬大處理。”
  柏葰在絕望之中醒悟了,他一指肅順,張口罵道:
  “肅順小儿,你和載垣,端華,陳孚恩串通一气,又勾結平齡,靳祥陷害老夫,你們這一丘之貉不得好死,我要見皇上!”
  肅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柏葰,你死到臨頭還敢狡辯抵賴!本官問你,你收下平齡的一千兩銀子不說,你收下刑部主事羅鴻繹多少不義之財?否則,憑他的那點文墨也配金榜中舉,真讓天下讀書人恥笑大清朝的官員都瞎了眼。如果不想受皮肉之疼,早早招來万事皆休,也可保你一條性命,如果不招,受苦不說,也是死路一條。來人,大刑伺候!”
  又一聲慘叫,柏葰第二次昏迷過去。
  養心殿。
  咸丰接過肅順遞來的折子連打兩個哈欠,他掂了掂,看也沒看就把折子放在御案上,問道:
  “關于柏葰科考舞弊的經過審理如何?”
  “回皇上,經過四堂三輪審理,情況大致相同,柏葰舞弊經過在臣剛才所遞的折子上均有詳細記載。”
  咸丰點點頭,“朕晚上再詳細批閱吧,你現在先簡要地說一說,朕心中先有個數。”
  肅一听,心中暗喜,只要皇上這么說,他是不會再看折子了,自己怎么說皇上就怎么信。
  “皇上,本今科順天鄉試中,柏葰身為主官卻辜負圣上一片厚愛之情,弄權科場,營私舞弊,失察瀆職,罪不可恕。”
  “肅卿再說得詳細一些,具体一些。”
  肅順干咳兩聲又說道:“柏葰營私舞弊之事已查個水落石出的有兩件,其一是京城戲子平齡不學無術,胸無半點文墨,卻通過柏葰家丁靳祥的引見向柏葰納賄銀千兩,從而高中第七名。其二是刑部主事羅鴻繹向柏葰賄賂取得功名的罪狀,但這一案子不同于平齡之案涉及面較廣。”
  肅順故意稍稍遲疑片刻不再講下去。
  咸丰見狀說道:“科教是為朝廷選拔真才實學之人,豈容某些賊臣拉幫結派,弄權誤國,肅卿盡管講來,無論牽扯到誰都必須嚴加追究,重懲不殆。”
  肅順這才說道:“刑部主事羅鴻繹沒有功名之事,万歲爺也可能知道吧?”
  咸丰點點頭,“他年齡較大,又沒有功名這是人人盡知的事,想必他通過柏葰要在今科獲得功名?”
  “正是這樣,但羅鴻繹与柏葰不太相熟,他求助同鄉好友兵部主事李鶴齡,李鶴齡又找到今年鄉試的同考官翰林編修浦安,告訴浦安自己卷子上的標記。浦安在閱卷時果然按照標記找到了羅鴻繹的卷子,而浦安無權為羅鴻繹決定是否能夠考中,他便引荐羅鴻繹去拜訪柏葰,送上賄賂銀物。柏俊從羅鴻繹那里得到好處自然瞞天過海為羅開方便之門,讓他中了第三十一名。根据供詞,羅鴻繹為了能夠取得功名共花去銀兩近四千兩。”
  咸丰听到這里,气得一拍御案罵道:
  “這些誤國殃民之徒真是可惡至极,必須嚴懲,一個也不能饒恕,否則,今后的科考舞弊之風如何禁止。”
  “皇上,并不僅僅于此兩案經過對試卷复核,許多金榜題名的考卷都文理不通,其中縱然不都是通過柏葰的門子考中,但柏葰身為軍机大臣,又是主考,是不可推卻責任的,理應嚴懲。”
  “刑部議定如何懲處?”
  “回皇上,刑部一致認定柏葰罪不可敕,理應處斬。”
  “軍机處是何議見?”
  “也基本同意刑部議定,這最后的決定權由皇上拿定。”
  咸丰沉思一會儿,“伯俊為軍机大臣,文淵閣大學士,又是兩朝重臣,辦事一向謹慎認真,為何在今科的鄉試中出了這么多的差錯,實在令朕失望。為了科考之事處斬一品大員,在我朝尚無先例,必須慎重從事才可。”
  肅順見皇上對自己提出處斬柏葰的要求遲疑不決,十分著急,正要開口講話,又听咸丰又問道:
  “那副主考、左副都御史程庭桂和程秀的案子怎樣了?”
  肅順一時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答道:
  “程秀年幼無知又是其父兄慫恿所犯,罪情較輕,看在皇上和皇后的情份上早已饒恕了他,釋放回家。其父兄因与柏葰的事牽扯較多一事尚未查明,正拘押在刑部大牢,不知皇上有何指示?”
  咸丰知道程庭桂的長子程炳采是受肅順等人的設計為其弟程秀受過,于是對肅順說:
  “程庭桂罪情重大,可据實查明定罪,他的長子程炳采可酌情處理,從輕發落。”
  肅順當然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點頭同意。肅順知道皇上不忍處斬柏葰,如果再有人為柏葰求情,皇上必然就勢免去柏葰死罪。柏葰不死,將來有机會弄清其中的真相必然對己不利。肅順考慮再三,一定要想法設方處死柏葰,于是,又奏請說:
  “皇上,對于柏葰一案請皇上拿定主意吧,此等鄉試舞弊案如此嚴重,不僅我朝沒有先例,就是從隋代開科舉以來也無先例,尚若饒其不死,是否會引起天下舉子怨忿?請皇上三思。”
  肅順話音未落,那邊傳事太監來報醇親王求見皇上。
  咸丰正想再一人商議一下對柏葰一案的處置,一听奕鱏來了,便宣他進殿。
  奕鱏進人養心殿,行過君臣大禮之后,咸丰便問道:
  “醇王來此,有何事?莫不是為柏葰一案來見朕吧?”
  奕鱏一听皇上一語道破心事,不知如何回答,遲疑一下,仍老實答道:
  “回皇上,臣正是為柏葰一案來見皇上,听說軍机處對柏葰的定案有兩种意見,一种意見是處斬,另一种意見是流放。臣特來請示皇上,不知皇上是何意見?”
  咸丰轉臉問肅順:“肅卿不是說軍机處基本同意刑部的議定嗎?何來兩派意見?”
  肅順急忙答道:“回皇上,醇王爺說得一點也不錯,的确是兩派意見,但同意柏葰流放的人卻寥寥無几,多是柏葰的舊友。”
  肅順看了一眼奕鱏又從容地說:“醇王只所以這樣說也不難理解,柏葰必定是醇王的舊親,福晉雖然過逝,翁婿之親尚然存在吧。”
  奕鱏一听,心中罵道:肅順你太無恥了,在朝中拉邦結派,一手遮天,誰不屈服于你,你便想法侮陷欲置對方于死地。
  奕鱏剛一進殿,看見肅順站在旁邊他就覺得惡心。自從因為福晉的事發生那次沖突以來,他就很少与肅順碰面,即使偶爾碰面也都盡量避開。他一見肅順就有一种說不出的屈辱,自己雖是親王卻也無奈何肅順。皇上不念手足之情,對几位弟弟猜疑心太重,從不委任重權。自己几乎閒職在家,奕鱏又被赶出京城,到河北遵化皇陵守陵,名義上是去督修慕陵,實際上如同充軍發配,其他几人的處境更慘,都是只有親王頭銜而實際徒有虛名。不知為何,皇上卻特別寵信奸詐卑鄙的肅順,這實在令奕鱏想不通。
  為了原配福晉的事,自己受辱不說,連岳父柏葰也從中受辱,為此,自己也曾和柏葰鬧得很不愉快。但柏葰也算正直之人,又是朝廷一品重臣,如今遭罪身陷囹圄,又被肅順奸賊所害即將被處斬,自己怎能視若無睹呢?他才私下來向皇上求請,誰想到卻与冤家碰在一起。
  奕鱏明知肅順是奚落自己,也不与他計較,只當作沒有听見,向咸丰懇求說:
  “皇上,柏葰作為主考所犯下的罪過的确不容饒恕,但他身為軍机重臣,是我朝一品大員,按照我朝慣例,一品大員臨決前都加恩赦免,改斬為戍,流放充軍异地,也請皇上按照此慣例饒柏葰一命不死吧?”
  不待皇上開口,肅順搶先說道:
  “皇上決不可姑息養奸縱容朝廷重臣自亂朝綱,特別是選拔人才的科舉考試上,更應該做到嚴懲不殆,無論何人一概同人,抓住几位重臣嚴懲不敕,才能做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提起順天鄉試案,皇上應該記得我朝順治年間發生的一次鄉試案吧?”
  咸丰點點頭,還是為皇子時,曾听過老師杜受回講過那順治爺年間所發生的一樁科舉大案。
  那是,順治十四年(丁西1657年),順天鄉試中因由人營私舞弊連牽著江南、河南等地的鄉試案發,有四名主考官被斬,十七名同考官被絞,此外還有兩名主考官和三十三名士子被流放,若加上累及父母妻儿子女的共有几百人受牽連。當時杜師傅講這件舊事正是教導自己在科舉考試中要任人唯賢,選拔有真才實學之人。誰能想到事過二百年,在自己當朝的今天又爆發一起震動朝野的順天鄉試案,這是一种巧合,還是向自己預示著什么。
  咸丰抬起頭,看看肅順,又看看奕鱏:
  “你們都先回府吧,讓朕認真考慮考慮這事再作決定。”
  兩人只好道一聲安,各怀心事地退了出去。
  刑部大党監獄的一間囚室里。
  瘦弱的柏葰在潮濕的監獄一角盤腿坐著,他目光呆滯,面容憔淬、渾身傷痕累累。刑部的判決他早已知道是處斬,但他并不惊慌,心里無事不怕鬼敲門,他相信軍机處的几位老友會幫自己說話的,他們決不會讓肅順如此囂張,一手遮天。即使肅順能夠控制軍机處把自己定作監斬候,皇上那一關他是万万欺瞞不過去的,一定會新審理自己的案子,至少也不會同意肅順的判決,最多讓自己充軍流放。
  柏葰十分自信他的推斷,他知道皇上十分欣賞自己,也了解自己的為人,他已經托人給儿子鐘鐮捎去口信,讓家人打點行裝做好流放的准備。
  柏葰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為官生涯,不禁老淚縱橫。從道光六年(1826年)考取進士到今年已經有三十挂二個年頭,由一名七品小官升遷到一品大員,其間經歷多少屈辱和辛酸才得以人軍机,掌翰林、拜內閣。當然,也難免得罪一些群小,肅順就是其中之一。
  肅順是什么東西,想當年只是寄托自己府上的一個門客。他癩蛤蟆想吃天鵝,競偷偷打起自己女儿的主意來,被自己發覺后赶出家門。也并不是自己嫌肅順門第低,他還是王族出身呢?但他漸漸發覺肅順雖有高貴的背景而實際是地痞無賴之徒,是投机鑽營過河拆橋的卑鄙小人。
  誰想到肅順被自己赶出家門后又投到恭親王奕鱏門下,竟然博得奕鱏重用。自己曾到恭親王府向奕鱏揭露肅順是不可相處的小人,誰知奕鱏不听,結果肅順到奕鱏那里總共不到二年,肅順利用咸丰皇上与恭親王的矛盾大做文章,從出賣奕鱏上博得皇上的好感,從而又拋棄奕鱏成為皇上心目中的紅人。
  今科順天鄉試皇上命自己作主考使他受寵若惊,這几年皇上一直在打擊老臣,穆彰阿被革職,祁寓藻無奈告病回鄉。去年,耆英被斬首,曾經出人軍机的老臣僅剩下周祖培和翁心存等人,也因肅順排擠而不得重用。不料,自己今天不死也落個充軍戍邊的不孝之名。
  柏葰正在左思右想,沉重的獄門打開了,柏葰睜眼一看,是自己的老友体仁閣大學土翁心存來探望自己了。到底是老朋友了,誰還能記起自己,誰又敢和自己接近呢?柏葰眼睛一酸,流出淚來,他握住老友的手說:
  “二銘——”
  翁心存見柏葰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也十分難受,他邊給柏葰擦去臉上的淚水邊安慰說:
  “柏學士,一切保重,相信皇上會有給你平冤昭雪的一天,你的日子難過,我們的日子也不容易,權奸當道,忠賢受害,自古皆然。”
  翁心存說道,又很內疚地歎口气:
  “老友無能,讓你受此天大委屈,在軍机處評議給你定罪時,我們几人都遭到肅順小儿的打擊,沒有能夠為你爭得到合理的處置,覺得實在無顏面見老友。”
  翁心存說著,眼睛也濕潤了。
  柏葰反而鎮靜多,他不無悲憤地說:
  “這也是我自作自受,當初听說是肅順和陳孚恩舉荐我做主考,我十分納悶,平素和肅順一直不和他怎會舉荐我呢?如今想來,這完全是一個圈套。”
  翁心存動情地說:“肅順是卑鄙小人這是眾人皆知的,想不到當年的一班老友陳孚恩沒有一點骨气,竟成為肅順府上一只犬牙,說起來都讓人臉紅。”
  柏葰歎口气,“陳孚恩是怎樣的人翁兄不太了解,他也同肅順一起都是無恥小人,也可以說是沆瀣一气吧。當年林則徐無辜被放逐,大學士王鼎尸諫父皇,誰知哪遺書落到陳孚恩手中,他就是憑借著篡改王學士遺書而依附權相穆彰阿,才從一名七品小京官爬上高位的,這樣的人如今重走舊路依附肅順也是合情合理。”
  翁心存一听,气呼呼地罵道:
  “真是吃屎的狗离不開茅坑!真是可惡透頂,他去吃屎沒人阻攔,何必又把自己的髒屎潑在他人身上呢!老夫實在不了解這樣的人是何心態?”
  “翁兄有所不知,陳孚恩如此打擊陷害于我,要置我于死地是与他的利益有關的。他的儿子陳景顏本是紈胯之子,不學無術,也參加了今科的鄉試,曾找我高抬貴手讓其一個名額,我沒有接受他的贈送,并訓斥了他一頓。陳孿思后來又疏通兩位副主考程庭桂和朱鳳標,才勉強擠人金榜。案發后,他為了躲避懲處自然投靠到肅順腳下,反而成為軍机處的大紅人,其子雖有舞弊行為卻逍遙法外。”
  “唉,這真叫奸臣當道!柏學士你一走我也不在朝中呆了,你的今天也許正是我的明天,不如趁早告病回江蘇常熟老家頤養天年,也許將來還能保存一具全尸。”
  柏葰一听翁心存說得如此傷感,又抑止不住淚流滿面。兩人正沉浸在無限的傷感之中,猛听身后一陣跑步聲,兩人抬頭一看,只見刑部尚書趙光捧著圣諭快步來到跟前哭道:
  “柏大人,不好了………”
  趙光說道,已經泣不成聲。
  翁心存接過圣諭一看是處斬,也是大惊失色,因科舉案殺軍机大臣兼大學士在大清朝開國以來是沒有先例的。
  翁心存不相信地問:“趙尚書,有沒有搞錯?”
  趙光搖搖頭,“同刑的除了柏大人外,還有同考官浦安。兵部主事李鶴齡、刑部主事羅鴻繹、候補郎中程炳采。”
  翁心存更加惊奇地問道:“皇上不是口諭對程炳采從輕發落嗎?他是代弟受禍,程秀都已經無罪釋放,程炳采又為何要處斬?”
  趙光小聲說:“据說是肅順向皇上建議處死程炳采,如果放過程炳采,他獲釋后一定宣揚這鄉試案背后的一些內幕,對皇上和皇后等人不利。”“那程庭桂、朱鳳標呢?”柏葰平靜的問道。
  “皇上加恩充軍邊台。”
  柏葰絕望地大叫道:“皇上決不會至臣于死地的,都是肅順小儿從中撥弄是非害我。”
  無奈、蒼涼悲愴、絕望的聲音在昏暗的監獄中飄蕩著,飄蕩著……
  咸丰八年(戊午1858)的順天鄉試案以主考官柏葰的人頭落地為結束標志,就在菜市口柏葰等人血洒黃土的同時,刑部大堂的一間秘室里肅順正在訓話:
  “把那個京城唱戲的平齡也送上路吧,讓他去閻王爺那再唱出戲,同時也讓他陪陪柏葰老儿一同上路,他們邊走邊唱好熱鬧熱鬧。”
  “還有那個靳祥如何處理?”
  “跟著我做事多年還如此不長腦子,這還用問嗎?他是柏葰老儿的家丁,柏葰都去了陰曹地府,他還能去哪,也一同去為柏葰繼續當家丁。”
  “老爺,還有那個帶頭鬧事的舉子仍在刑部大牢中關著呢?也一同處死嗎?”
  肅順輕輕捋一下稀疏的胡須說道:“如果不是他還不能這么快除掉几位對頭呢?說明我的眼光還可以,這人將來也許有用,你把他帶來,我親自盤問一下。”
  不多久,榮祿被帶上來了。他一見肅順欣賞似地觀看著自己,好似一位賣主到了犬馬市場,榮祿不知道自己這條犬馬能否被眼前這位大買主相中,他十分乖巧地向前緊走几步,甜甜地說道:
  “小的榮祿拜見肅大人。”
  說著,納地就拜。
  肅順微笑著,“快起來吧,別跪累了。本官就喜歡你這樣的人,如果不嫌棄就到我府上做事吧?”
  “小的多謝肅大人看得起,小的實在感到榮幸,能給肅大人賣命,是我祖上的福份。”
  肅順點點頭,“听說你是滿洲正白旗人,姓瓜爾佳氏,還是將門之后呢?”
  “小的感謝肅大人仍能記得我,我祖上雖然都懂些武功,但一直是個騎都尉,哪像肅大人有如此高位?”
  肅順哈哈一笑,“憑你的机靈和聰明才智,只要跟我好好干,本官保證你將來一定超過你祖父。”
  “小的多謝肅大人謬夸,小的如此愚笨,恐怕不能令肅大人滿意,今后還多多有請肅大人訓教。”
  “好,好!”
  肅順被榮祿几句恭維話說得心花怒放,得意地望空獨自大笑起來,這是胜利者自娛自賞的大笑。
  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可惜,肅順笑得有點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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