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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 翩翩飛舞人中鳳


●赤子

  他九死一生,
  浪跡天涯,
  因了一分童心与堅執,
  他走進了伊甸園。


  某些高人雅士對武俠小說不屑一顧,這与傳統有關。我們的古訓多的是這樣的表述:
  生年不滿百,常怀千歲憂。
  要不就是: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在這种充滿了苦難感的格言的熏陶下,中國人還哪里會出于好奇或趣味而關注事物,關注文學?
  殿堂意識一直是文學的正道。
  但偏偏有那么多的老百姓喜歡武俠小說。
  他們當然是普通人。
  普通人當然不會拿起書來就想到“終极關怀”,或者哀歎“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文化沙漠”什么的等等。
  即使他們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受教育者,他們也不會喜歡不大愉快的教育方式。
  普通人當然也不會經常借武俠小說去發泄心中的悶气。什么正因為我輩是凡人俗子,所以才渴望著英雄豪杰;正因為我們活得平平淡淡,才夢想著江湖上的轟轟烈烈,等等,這是文人的想法,普通人可能不完全如此。
  普通人讀武俠,可能只是無聊,只是想打發時間,偶爾不經意地拿起,看得下去就一路殺將而去,看不下去,就半途而廢,折兵而回。
  就是這么簡單,也就是這么普通。
  古龍也就是以這种心情去寫陸小鳳的。
  楚留香之后的陸小鳳,更讓人輕松和愉快。
  因為他常常是出于好奇或趣味去關注事物,而不是為了堅持某种社會公認的准則。
  所以他更具童心。
  童心以天真、浪漫、可愛為其品格特征。
  儿童的童心是天籟之物,那么成人的童心呢?如果飽經人世磨練仍有童心的話,那么這人一定不僅可愛而且可親可敬。
  陸小鳳算得上是這樣的人。所以他這一生做人都做得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古龍寫他,有跟楚留香相同的地方,諸如一出場就已名動天下,諸如也不寫年齡面貌,諸如他們都是浪跡天涯,諸如他們在任何艱難的情況下都可以笑一笑。
  他們還都是有理性的人,從不揭別人隱私,從不妄下判斷,從不冤枉無辜。
  但陸小鳳有跟楚留香不一樣的地方,他的特征要比楚留香更明顯:
  他有“四條眉毛”他能把酒放在肚子上卻不用手就能喝到嘴里。他經常說自己是個大混蛋,他更加飛揚跳脫。
  他有著“雙飛彩翼”般的輕功,和“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獨門絕技——能以閃電的速度,把所有東西夾在他的兩根指頭當中。
  當劍鋒或刀鋒靈蛇般刺向他心口的時候,當人們誰都認為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時候,他根本連躲都不躲:
  ——他只不過伸出兩根手指頭輕輕一夾。
  這究竟是兩根什么樣的手指?是不是曾經被神靈降福妖怪詛咒過?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种不可思議的魔力?
  沒有人知道。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兩根手指的价值遠比和它同樣体積的鑽石更貴十倍。据說曾經有人愿意花五十万兩金子來買他這兩根手指。
  因為他只要伸出這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夾,世界上絕沒有夾不住的東西。
  据說這兩根手指已經完全和他的心意相通,已經不知道夾斷過多少武林絕頂之高人手掌中的殺人利器,已經不知道救過他多少次命了。
  這就是陸小鳳之為陸小鳳的原因。
  就像他不用手喝酒一樣,他把這一切都當做藝術來對待。
  一种臻于极致的藝術,臻于完美的藝術。
  這是古龍的風格,即使是寫一個普通的人物,也用藝術的手段。
  所以,何嘗是陸小鳳的品酒与接招?西門吹雪的劍術与花滿樓的敏銳,老實和尚的不拘形跡,哪一樣不是极致与完美的藝術?
  只有童心,還是陸小鳳要多得多。
  他沒有楚留香的那一條船,也沒有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儿那樣溫柔能干的“天使”,所以他的束縛更小一些,他的行動也就更自由一些。而且他對這個世界興趣又那么大,又那么好打抱不平,他當然就靜不下來。
  他要不就在海上飄流,要不就在大沼澤里沉浮,要不就在紫禁城比招,要不就在冰川之中擒凶,要不就在黃土地上“臥底”……凡是古龍所能想出的极端之地,陸小鳳都一一領略過,并能做出一番成就,轟動了整個武林。
  每一地每一次他當然都遭遇人所難測、人所難避的凶險。但陸小鳳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絕境中求生,以童心化解凶險。
  ——有一天,他就闖進了一個看似世外桃源,實則危机四伏的地方,想拭父篡權的世子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實現“大業”,兩人玩了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在這個游戲的過程中,“老鼠”不但不避開“貓”,反而成了“貓”的引導人,最終角色易換,“貓”成了“老鼠”,“老鼠”則成了“貓”,“老鼠”當然被捉。
  一一有一次,事情實在扑朔迷离,陸小鳳只好裝死,讓“老實和尚”當他的替死鬼,他自己則脫身而出,扮成了一個小老太婆,不但作弄了許多朋友,也蒙騙了他的對頭,最后,當然大獲全胜。
  這樣的事好不好玩?
  當然好玩,陸小鳳也說好玩。
  《陸小鳳傳奇》中包括七個故事:

  《陸小鳳傳奇》,
  《繡花大盜》,
  《決戰前后》,
  《銀鉤賭坊》,
  《幽靈山庄》,
  《鳳舞九天》,
  《劍神一笑》。

  每個故事都很好玩,因為都是以童心為支撐,以藝術為手段的。
  但若是我們想想堂吉河德,那個永遠的儿童,他那么勇敢地与風車作戰,那么無畏地扶善祛惡,那么逆現實功利而動,沒有媚骨,沒有妥協。我們就可以發現,童心并不是一個“好玩”之詞所能概括得了的。
  它是否還在其中閃動著一种理想主義与浪漫主義的光輝呢?
  很多九死一生的人,從地上爬起來之后,种植在心里的,就只有怨憤和仇恨了。人之悲哀,莫過于此。
  他們都說,再也沒有了部個千古的伊甸園的故事了,那個遠古的人類對自己的最美麗的饋贈。
  別說沒有了伊甸園,倘若真有,我們走得進去嗎?我們必會左看右看,比較權衡,在磋砣中將一點點真情消耗殆盡。
  真的嗎?
  而有童心而又執著的人呢?
  比如陸小鳳。
  他也是九死一生的人了,他也是浪跡四海的人了,但因了一份童心与一份堅執,他走進了伊甸園。
  那比“江山”要美麗得多的伊甸園。
  一個外國人,可能不理解中國人所說的“江山”一詞的意蘊,他會認為,“江山”只是美麗的風景,對美麗的風景怎么要去“打”去“坐”呢?
  但中國人都能在這個詞中咂出意味深長的意義。
  江山是要屬于誰的,是應歸哪家的,當然就敗者為寇,胜者為王了。
  江湖好漢替人打江山,是許多武俠小說的主線或副線。
  因為他們都是中國人或中國古代之人,“江山”情結當然不是那么容易解開的。
  如在金庸的《碧血劍》中,“江湖”与“江山”恰好組成一個互補的完整的文化圈。正如陳墨所說的,這一互補的文化圈由其主人公袁承志及李自成等人作為中介,很好地概括了由《水滁傳》以來的武俠小說的核心話語地位:江山与江湖的密不可分。
  不是嗎?袁承志是江湖人物,但卻是江山柱石的后代。
  并且,他在書中的所作所為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要報殺父之仇,但這僅僅是小說的外殼,因為這是江湖人物常見的江湖生涯的模式。然而另一方面,無論在其主觀意愿及其客觀效果上,他又始終在幫助李自成打江山。”
  相反,李自成是來自江湖的草莽豪杰,干的本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江湖俠義的行徑。這一替天行道的行為上升一格,便成了反抗衰落腐朽的明王朝的“大道”。只不過中國歷史歷來如此,“竊鉤者賊,竊國者侯”——登上龍廷他便是大順皇帝,而一旦被逐出皇宮,他又變成了江湖的草寇。
  他這么一落草不要緊,袁承志也被帶累得“空負安邦志,遂吟去國行”,不僅對江湖生涯生出一种失望和厭惡,對打江山也意興蕭索了。
  陸小鳳在這一方面就比袁承志要“精”得多,他覺得打江山不好玩,還不如行走江湖的好。
  所以,他可以替人挖三百六十五條蚯蚓,可以剃掉他那兩條像眉毛一樣的胡子,但他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去插手江山里的事。
  即使他要被從伊甸園中逐出,他也不會去干。
  何況陸小風是那么容易被逐出的嗎?
  《鳳舞九天》說的就是伊甸園的故事。雖然故事中的伊甸園流淌著條條澗河,且荊棘叢生,草飛遍地,但還是伊甸園。
  陸小鳳和沙曼的伊甸園。
  陸小鳳自己說自己是浪子,浪子當然也有愛情。但浪子的愛情要不就如楚留香,處處留情處處無情:要不就像胡鐵花,他喜歡的女人都不喜歡他,而他不喜歡的女人都喜歡他,他只好終日喝酒。
  但在《鳳舞九天》中,陸小鳳竟然產生了很“正常”的愛情。
  這于陸小鳳是一個奇跡。
  這于古龍也是一個奇跡。
  古龍寫的還是傳奇,但陸小鳳的傳奇更接近人的味道了。
  正如西門吹雪也會成家生子一樣,陸小鳳也真正愛上了一個人。
  《楚留香傳奇》里,女人們都愛楚留香,楚留香愛她們嗎?
  不知道。
  因為他可以牽挂她們,可以保護她們,可以為她們吃苦,可以為她們拼命,但他永遠不會專注于她們其中任何一一人。
  楚留香就是楚留香。
  陸小鳳不是楚留香。
  陸小鳳可以深深地愛上一個人。他愛上了沙曼。
  他為沙曼做了很多。
  甚至在于鈞一發的時候,他都會想到沙曼,而這么一想,他的意志就松懈了。
  他的思想已被沙曼的愛情注滿。
  有愛情的人就會有顧忌。
  在以前,陸小風不怕死,因為那時他沒擁有愛情。現在他有了,他會想到沙曼,他會想到沙曼對他的牽挂,他會想到沙曼孤伶伶…入流落江湖的凄苦神態。
  所以,在《鳳舞九天》中,陸小鳳經常在做夢,做甜蜜美麗的夢。
  做夢有什么不好?
  能夠被稀有的愛情所誘惑,有什么不好。
  永遠醒著,不僅累,而且可怕。
  所以陸小鳳不累,西門吹雪也不累。累的是小老頭、宮九、葉孤城他們。
  這些人整天想著“江山”,整天想著坐龍廷,豈能不累?
  他們不知道世俗生活的可愛,因為他們沒有体驗過它的好處,不知道它對于造成入的美好的精神狀態所產生的作用。
  他們不知道人性還有很多可愛的素質,他們只看到貪婪、恐懼、自私、仇恨,耽于安樂的一“面,卻忽視了自由。
  愛情、浪漫与堅貞,以及童心。
  陸小鳳卻對這一切都有所了解,也許還不夠沏骨透心,卻不會偏執。
  而他自己,就是要過一种率性而為,能放又能收,自由洒脫的江湖生活。這种生活雖不大富大貴,卻有醇酒与香花,以及比酒更醇的友情和比花更香的愛情。
  這就是陸小風。
  飛翔在九重天上的陸小鳳。

●活法

  他知道有天堂,
  但無法忍受天堂的孤高;
  他知道有鮮花,
  卻沒有細細欣賞的閒情。


  陸小風跟楚留香一樣,有各式各樣的朋友。
  但真正的老朋友,那种可以不見面,一見面就吵嘴,可以不想,一想就如花蜜融化在心間的朋友,卻不多。
  這樣的朋友誰都不會大多的。
  所以,楚留香只有胡鐵花。
  陸小鳳卻有花滿樓和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他住在万梅山庄,一身白衣如雪,臉白也如雪。
  他應該是一個很會享受,很雅致的人,卻也是一個很會殺人的人。
  他可以單騎遠赴千里之外,去和一個絕頂的高手,爭生死于瞬息之間,只不過是為了替一個他素不相識的人去复仇伸冤。
  當然,他認為他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因為如果他以為這件事不值得去做,就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陸小鳳去求他,他也不去。
  但他覺得殺人也是一門藝術,所以,殺人前,他會沐浴更衣,焚香禱告。
  他并不是向上蒼祈禱。這只是一個過程,一种習慣。
  正如他殺人,他著重的也是過程。
  因為結果都是一樣的:一劍刺出,劍尖只有一滴血,而對手卻已倒下。
  那僅僅是一霎那的事。
  他把自己自許為劍神,別人也這樣去看他。
  是劍神,就必得有一股傲气。
  就憑著這般傲气,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視如草芥。
  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他所熱愛的“道”了。
  他的道就是劍。
  他既不求神也不求佛,人世間的成敗名利,更不值他一顧,也不值他一笑。
  他要的只是那一劍揮出時的尊嚴和榮耀。在他來說那一瞬間就是永恒。
  為了達到這一瞬間的巔峰,他甚至可以不惜犧牲一切。
  西門吹雪也曾是一個有血有淚有哭有笑的人,也有人的各种情感。在《決戰前后》中,他竟然把這种情感表現出來了。
  或者說,是古龍被自己塑造的比冰還要冷的人震惊了,他要他從云端上落回來。
  所以,西門吹雪就和他愛的人結婚了,并孕育了一個新生命。
  在他和葉孤城大戰之前,這一切竟然發生了。
  當他站在紫禁城之顛,面對著葉孤城的時候,陸小風直為他擔心——他的劍,本來是神的,劍之神。可是現在,他已不再是神了,而還原為人。
  因為他已經有了人類的愛,人類的感情。所以他的劍上,就像系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線上拴著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感情。
  有這么一條線拴著的劍,怎會不呆滯,不帶有偏差呢?
  只是葉孤城的劍上,也系著一條線,一條于人倫道德大逆不道的線——他想刺殺皇帝。西門吹雪這一仗才能胜。
  他們的劍都与人合一了,這已是心劍。心劍當然适合于心戰。
  古龍為此自然也是捏著一把冷汗的。自此一役之后,他還是果斷地把西門吹雪從“人間”搬回到“天堂”。
  他要的就是“高處不胜寒”的效果,兆示的就是這么一种“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高境界。
  他總要有這么一個仁立在云端上,周圍白霧繚繞,令人看不清影像的人物來表達他的理想。這個人不是陸小鳳,不是花滿樓,更不會是葉孤城,那就只能是西門吹雪。
  古龍是很矛盾的,這邊廂他在說:“我也是江湖人”,那邊廂他已厭惡了江湖生涯,很想躲到一個無人之境,去過他想過的生活。
  所以才有了西門吹雪,有了西門吹雪的由云端到凡間,又由凡間到天上。
  所以他很欣賞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之間的情感。“既生瑜,何生亮”。這是他們之間的互相仇恨。
  若要死,宁愿死在對方的劍下。這是他們之間的互相尊重。
  有時仇恨比愛情更值得尊重。
  因為仇恨并不是一种絕對的感情。仇恨的意識中,有時還包括了理解与尊敬。
  正如古龍所說,“這世上不但有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膽相照的仇敵。”
  當然,這只能在很小的范圍內才能有這种意義。
  古龍也不會推崇仇恨,即使是這种帶著理解和尊敬的仇恨。
  他很熱愛生活,享受生活,所以在寫西門吹雪的同時,又寫了花滿樓。
  花滿樓兆示了另一种人生境界,跟西門吹雪迥然不同的境界。在這种境界里,少有仇恨与血腥,多的是花香、鳥鳴以及人的一腔溫柔和博愛的情怀。

  鮮花滿樓。
  花滿摟卻看不見。
  因為他是個瞎子。
  但他的心卻明亮得很。

  他就用這顆明亮的心,去領略這個世界,并熱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他并沒有因為自己是個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會嫉妒別人比他幸運。因為他對他自己所擁有的已經滿足,因為他一直都在享受著這美好的人生。
  這确實令人惊异。
  許多人,許多五官齊全的人,總是看著這世界的不如意處而大發牢騷。因為他們的欲望得不到滿足,所以他們就抱怨,理所當然地抱怨。
  但人類的欲望什么時候有個盡頭呢?
  為人父母老是最清楚的了,當孩子還是一個胚胎躲在母親的身体里的時候,他們會祈求上蒼:只要給我一個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就可以了。
  好,“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生出來了,會笑了,會走了,哪一個父母不在希望:讓我的孩子長得更漂亮一些,更健美一些,更聰明一些……
  等到孩子長大成人了,當然就會希望他有權有勢會掙錢,能夠成名立万。
  等到孩子婚嫁了,自然也就想他找個白雪公主或白馬王子,再來一些聰明伶俐漂亮的孫子孫女……
  人的一生其實是被欲望支配的一生。
  許多人就是為了追逐欲望而匆匆走過一生的。
  有人說:我賺夠了錢就會放下一切去享受自由,去旅行,環游世界,去做自己想做而現在沒時間做的一切。但什么數額才叫夠呢?掙了一千想一万,一万想十万,十万想百万……時光就這樣悄然而逝。
  有人說:我當上了主任就不再往上攀了,不讓人看不起就行了。問題是,主任上面還有局長,局長上面有廳長,廳長上面還有部長……怎么會舍得停下來,看看周遭怕人的風景?
  這本來是人之常情,若不是這樣,反而令人奇怪。正如一個在外國流傳很廣的故事一樣:

  一個富有的旅游者看見一個貧窮的漁夫也悠閒地在這舉世聞名的海灘晒太陽,感到不可思議,忍不住走上前去問他:
  “你為什么不去工作呢?”
  漁夫答:
  “我今天已工作過了,打上來的魚已夠我一天所用。”
  旅游者很可惜:
  “那你可以多打一些魚,多賺點錢啊。”
  “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可以買更多的船,打更多的魚,……”
  富翁繼續想象:“還可以有自己的船隊,然后建立遠洋航運公司……最后當上百万富翁。”
  “當了百万富翁又怎么樣呢?”
  “那時你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做,可以躺在界最著名的海灘上晒太陽啊。”
  漁夫哈哈大笑:
  “我現在不正在這里晒太陽嗎?

  富翁大概只有目瞪口呆了。他能夠接受這种百万富翁与窮漁夫之間的“殊途同歸”嗎?
  但事實就是這樣。
  殊途同歸。
  生命的過程在于每個人對生命的感覺,和由這感覺所衍生出的做法。
  當人們認為瞎子一定是個垂頭喪气、愁眉苦臉的人,因為這多彩多姿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永遠只是一片黑暗的時候,花滿樓卻偏偏活得比許多瞎了或不瞎的人都要開心。
  黃昏時,他總是喜歡坐在窗前的夕陽下,輕撫著情人嘴唇般柔軟的花瓣,領略著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心里充滿著感激。
  感激上天賜給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讓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有多少凡夫俗子能像他那樣:听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感覺到花蕾在春風里慢慢開放時那种美妙的生命力,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著一种從遠山上傳過來的木葉清香……
  所以他很滿足:
  “其實做瞎子也沒有不好,我雖然已看不見,卻還是能听得到,感覺得到,有時甚至比別人還能享受更多樂趣。”
  他臉上還有种幸福而燦爛的光輝;“只要你肯去領略,就會發現人生本是多么可愛,每個季節里都有很多足以讓你忘記所有煩惱的賞心樂事。”
  他的聲音輕柔美妙得如同唱一首歌:
  “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并不在于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的活下去。”
  誰听到這些話,心中會不充滿感動与尊敬?
  況且他并不是在靜止地享受生命,他隨時在盡他的所能幫助別人。
  跟西門吹雪所代表的那种境界一樣,花滿樓所代表的這种境界是否也是難以企及的?
  陸小鳳就常常會自愧不如。
  他雖然也是個奇怪的人,許多人只要只見他一面,就永遠再也不會忘記,他不但有兩雙眼睛和耳朵(這是說他能看見的和听見的都別人多),有三只手(這是說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靈活),還長著四條眉毛(這是他引以為做的,他的兩撇胡子也像眉毛)。
  但他不是西門吹雪,也不是花滿樓。
  他當然有他的境界,他的境界處在西門吹雪的境界与花滿樓的境界之間。
  這是古龍最推崇的人生境界。
  他知道有天堂。但他無法忍受天堂的孤高。
  他看得見鮮花,但他卻沒有細細欣賞她們的閒情。
  但他理解西門吹雪和花滿樓,并充分地尊敬他們。
  當然是因為他們都是他的朋友,而又不是僅僅是朋友那么簡單。
  也許他會認為:人類應該有一种無視現實功利的高貴精神,在“不合時宜”之中,同樣也閃動著一种偉大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光輝。
  而他自己,就不妨世俗一些,現實一些,有酒喝是好的,有美女相伴也是好的。
  有劍神,有花仙,也應該有浪子。
  浪子的身上其實也有劍神与花仙的影子。
  陸小鳳的武功,誰說不是像西門吹雪那樣,已臻至仙境?
  陸小鳳的心胸,誰說不是像花滿樓那樣。悲憫滿怀?
  他喜歡女人,喜歡孩子,喜歡朋友,對全人類都怀著一顆永遠充滿了熱愛的心。
  所以:“大多數人也很喜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已有點髒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干還是筆挺。從十四歲到四十歲的女人,看見他時,還是免不了要偷偷多看兩眼。”
  古龍也很喜歡他,為此還專門收斂了一下筆墨,把寫楚留香時就已延伸下來的,凡寫男主人公必有的自我陶醉的毛病沖淡了許多。
  陸小風已不像楚留香那樣神勇干練,矯若游龍,翩若飛仙,許多事他都需要朋友幫忙,如《幽靈山庄》,《風舞九天》、《劍神一笑》等等,陸小鳳所破獲的江湖大案,本上都已屬于朋友間的”集体創作”了。:
  而且,西門吹雪、花滿樓他們也不像胡鐵花,完全淪為楚留香的跟班:
  陸小鳳就是陸小風,西門吹雪就是西門吹雪,花滿樓就是花滿樓。他們都是獨立的個体,各自兆示著古龍所心儀的三种人生境界。
  他們既是舊朋友,也是永遠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讓人想起了一曲旋律优美的歐洲民歌: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我們曾經終日逍遙,蕩槳在碧波上,
  但如今卻勞燕分飛,遠隔大海重洋。
  我們往日情意相投,讓我們緊握手,
  讓我們舉杯暢飲,友誼地久天長!
  友誼万歲!
  舉杯痛飲,同聲歌頌友誼地久天長。

●劍道

  陸的盡頭是天涯,
  話的盡頭是劍。


  有人曾比較過梁羽生:金庸、古龍三劍俠的武功。他說:
  梁羽生武俠小說中的“武功”,虛幻中寫實性很強,一招一式,清清楚楚,細膩而又逼真,緊張激烈,張弛有致。梁羽生的“武功”也具備道德傾向性,有正派武功,也有邪派武功。正派武功力道柔和、象征著善良,仁慈,既利于攻敵防衛,又有益于修心養性;而邪派武功則非常霸道,歹毒殘忍,意味著邪惡,如修羅陽煞功、雷神掌、毒砂掌等。正派武功循序漸進,發展緩慢,但根基扎實;邪派武功進展神速,卻容易走火入魔,貽害終身。凡此种种,造成了梁羽生“武功”的既精彩又單調。
  比起梁羽生來,金庸的“武功”更令人神往。
  金庸將武功描寫与中華民族的文學藝術和傳統文化精神融合在一起,琴棋書畫,九宮八卦,醫道,用毒,皆可化為絕世神功,并將中國傳統的儒、釋、道精神作為“武功”的最高境界。金庸還著力描寫人物練功的艱難過程和堅韌性格,并有聲有色,恰如其分地描述著主人公因禍得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必然寓于偶然之中的哲理意境,使金庸的“武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金庸的“武功”還有一個特,人,就是詼諧有趣,在激烈的打斗中插入笑料,令人捧腹。
  古龍的”武功”風格与眾不同,他是以“怪招”取胜的。他的“武功”重精神不重招式。如《邊城刀聲》中寫葉飛的“飛刀絕技”,“天上地下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飛刀在哪里,也沒有人知道刀是怎么發出來的,刀未出手前,誰也想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應該在的地方!
  ···天上地下,你絕對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了解他那种偉大的精神,就絕不能發出那种足以惊天動地的刀!飛刀!飛刀還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并不是殺气,但卻比殺气更令人膽怯。”
                    (羅立群語)

  這种比較很有意思,也确實說出了三劍俠各自不同的特點。
  古龍的“武功”就是這樣的,很有點“語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他作品中几乎所有的成名人物。沒有一個曾經有過苦練的過程,但他們都有一手過硬的武功。誰能說出李尋歡的飛刀是如何練就的、西門吹雪的劍道又是什么時候悟出的,陸小風的“二指禪”又是誰教他的?
  不知道。這一切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出手的。我們只知道這些武功的威力:
  李尋歡的飛刀誰也接不住。
  西門吹雪的劍上鮮血一吹就干。
  陸小鳳的手指什么都敢挾什么都能挾。
  這樣的武功已流于神怪,由“武”而“神”。
  有人批評這是新派武狹小說的開倒車、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歪路;但也有人認為古龍在這里所寫的已不是純粹的武功,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道。
  大約古龍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一般不寫武功的來龍去脈。他已不看重這一些“很瑣碎”的東西,他當然也不希望喜愛他的作品的讀者去關注這些“雞零狗碎”。
  他更多的是企望他的讀者能明鑒他這一番苦心:他所寫的武功是以明心見性為宗旨的,對敵手的体察靠得是忘我和物我合一的境界。因為只有“我”才能消除認識的局限性,才能迅速准确地体察敵手武功的弱點。
  高手過招,應心如靜水,一旦心動,必敗無疑。
  他的哲學中是沒有淺斟細品這四個字的。
  他要的并不是拖泥帶水,而是一亮劍,便見了真章。
  他有時連武器都不要,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刀,他的劍。
  他最擊節高歌的“俠”,就是身劍合一,心有靈犀。
  如果說,在武功方面,梁羽生与金庸已帶有很大的童話色彩,那么,古龍的就更是童話的童話。
  沒有根源的童話。
  這有什么不好?岭南禪宗六祖惠能的那首悟道詩,不也是沒有根源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而且,童活与理想,真的是那么徑渭分明?
  當然,也有過于匪夷所思的時候,那不能不說是古龍的失誤,也是古龍小說的廣大缺失。他很容易走极端。
  所以,有些作品也不是他一筆貫穿到底的,別人代筆,總不能很好地貫徹自己的意思。于是,真假參半,优劣并存,風格有异,應是意料中事了。
  兩百多年前,高鄂續《紅樓夢》,也有許多人說他歪曲了曹雪芹的愿意。筆杆子為此討伐了兩個多世紀了。
  世上的事,很少是無偶有獨的,大多是無獨有偶。
  不過,無招無式,簡短有力,重在精神,一擊見效,确實是古龍的“武功”風格。即使多少人代筆,“這种風格還是保存了下來。
  《陸小鳳傳奇》中,古龍最喜歡寫劍。闡述得最多的,也是劍道。
  關于劍,他曾有過詳細的考證尸除了翻古文資料外,還跟金庸在信中認真的討論過。
  具体的根源究竟還是查不出,因為年代本久遠了,各家有各家之說,如今大部已不可考證了。
  但他卻認定:
  劍,是一种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不一樣,甚至可以知道,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過是殺人攻敵而已。劍卻是一种身份和尊榮的象征,帝王將相貴族名士們,都常常把劍當作一种華麗的裝飾。
  這一點已經可以說明劍在人們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點是,劍和詩和文學也都有极密切的關系。
  李白自然是佩劍的。
  他是詩仙,也是劍俠。他的劍顯然不如詩,所以他僅以詩傳,而不以劍名。
  在中國古代,以劍傳名的人也姓李。大李將軍的劍術,不但令和他同一時代的人目眩神迷,歎為觀止,也令后代人對他的劍法產生出無窮的幻想。
  而把“劍”和“神”這兩個字連在一起說的,卻是大書法家一草圣張旭。
  張旭也是唐朝人,在李肇的《國史補》中有一段記載:
  旭言:“我始聞公主与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后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
  原來草書的飛揚洒脫是從觀一女子舞劍而來的。
  但是,“劍”跟“劍器”是不是一回事?古龍也還沒有确定,因為有人說劍器并不是一种劍,而是可种舞,也有人說劍器是一种系彩帶的短劍,是晉唐時,女子用來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說它是一种武器。
  不管如何說,古龍反正不是一個拘泥于史實的人,他的想象力丰富得很,干脆把几种說法糅合在一起,搬進了他的作品中。
  這樣,在《陸小鳳傳寄)之二《繡花大盜》中,就有了一個很精彩的人物:公孫大娘和她精彩的劍術。
  在跟陸小鳳比劍前,公孫大娘請求給他一個空隙,她要換,套衣服。
  因為“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劍也得穿比劍的衣服。”
  而且,“衣服也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心情。”
  結果,她換了一套七彩霓裳出來,無風也會自動,就像是有几百條彩帶飛舞。
  她的劍還未出手,陸小鳳的眼睛已經花了。
  這就暗合了劍器是一种舞的看法。”
  一只不過公孫大娘手中那一歡鋒長一尺七寸,劍柄上系著紅綢的短劍不是吃素的,劍光閃動間,是真正可以刺敵傷人的武技。不過她的劍法既然脫胎于舞,當然和別的劍法不同、因為這种劍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來發揮的,所以才專門制作了這件彩衣。
  想想看,劍光飛起的時候,她霓裳上的七色彩帶也開始飛舞不停;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一片燦爛輝焊的朝霞,照得人連眼睛都張不開;哪里還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劍在哪里?若是連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陸小鳳在這种“劍舞”中當然也眼花繚亂,他最后只能憑一個快字,以快刀斬亂麻的,以不變應万變的手法,一要超越一個极限,到達一种境界。
  由是,古龍說,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西門吹雪一個人,堪堪可以算得上劍神。
  為此,在《陸小鳳傳奇》中,他稍稍有點打破了自楚留香以來過分強調主角一個人的寫法,分出了許多筆墨去寫西門吹雪。
  寫西門吹雪的由“神”變成“人”,又由“人”變回“神”。
  他最終要把這個人變得令人無法揣度、也無法思議。讓他的人和他的劍溶為一体,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劍。
  因為他要保持這個人身上的傲气,他絕不容許這個人混同于芸芸眾生。
  但一個人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神。要練成不敗的劍法,當然要經過別人所無法想象的艱苦鍛煉;要養成孤高的品格,當然也要經過一段別人無法想象的苦難歷程。
  往事的辛酸血淚困苦艱難,這個人雖然從未向人提起過,別人也不會知道。但古龍一定要把他生命的最重要的轉變寫出來,這樣才會更令人信服:
  可見,古龍傾注在這個人物身上的心血,甚至比“一號人物”陸小鳳還要多。
  誰會想到西門吹雪會愛上一個人,會和她結婚生子,但他必得經過這一段生命歷程,才能真正成為“劍神”因為從求實到求虛,經由超越再回到執有,脫胎換骨,自我猶存,才是藝術。
  只會在云端不聞凡俗之气的“劍神”,又怎能高出大多數人很多?
  正如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一樣,經過世俗生活的錘煉,他手中的劍術才會真正的不同凡響。
  古龍作如是觀,我們當然也作如是觀。
  劍神追求的當然是劍道。
  所以,古龍從來沒有費心去寫西門吹雪手中的劍閃動出來的招式。
  我們所看到的,經常是這樣一些過于靈動的描寫:

  劍已刺出。
  刺出的劍,劍勢并不快……已開始不停地變動,人的移動很慢,,劍鋒的變動卻很快,招未使出,就已隨心而變…他的劍与人合一,這已是心劍……
  這已是最后的一劍,已是決定胜負的一劍。
  劍鋒是冰冷的。
  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覺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見他初戀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時那种刺痛一樣。

  而且,這樣的描寫已是最詳細的了,在其他的故事中,我們往往只看到劍光一一閃已經有人倒下一--西門吹雪則對著夕陽吹他劍上的血。
  這或許源于古龍有時候也喜歡打打机鋒。會打机鋒的古龍很明白“佛云:不可說,不可說”的意蘊。
  在《決戰前后》中,有兩番對話很能体現他兆示在武功中的禪意。
  頭一番對話是皇帝和葉孤城說的: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葉孤城道:“心中無劍?”
  皇帝道:“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豈能藏劍?”
  葉孤城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此時此刻,我手中的劍已經夠了……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只能傷得自己。……拔你的劍。”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
  葉孤城道:“你不敢應戰?”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下之劍,平天下,安万民,運籌于惟幄之中,決胜于千里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后一番對話是西門吹雪与葉孤城說的: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說:“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于誠。……唯有誠心正義,才能到達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配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更無止境。”
  葉孤城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在誠于劍,并不必誠于人。”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話已說盡。
  陸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是劍。

  其實,誰看到這里,都已明白,葉孤城必敗無疑,劍出不出鞘都是一回事。
  果然如此。
  這其中是不是就有庄、老的味道了?庄子和老子一向看重自然机趣,虛靜游心,“物物而不物于物”。尤其是庄子哲學,則更是在“無為”,“法天貴真”的授意下,上天入地,化人為蝶,汪洋恣肆而不可控捉。
  古龍的劍道就是如此。
  那瀟洒脫俗而又淡泊宁靜的韻致,那迷离扑朔而又夢在醒中的了然,常常在我們面前展示出一個巨大的精神禮儀,它的噶矢之指向竟是神而非神。“魔說”有時便為“佛說”。
  也就是說,古龍所示的禪意,不是禪,更非禪宗,只是越出了宗教界限的中國文化所特有的一种審美范疇。但因了這种禪意的体驗,讓我們于其中看到一片充滿靈光的化境,一种隱現于有無之間的生命的搏動。
  古龍想在凡俗生活中升華出一個瞬間包含著永恒的世界。同最精妙絕倫的藝術一樣,那是一個超越了對立面,超越了因果關系,同時也超越了時空的世界,造化之功与匠心之運融匯貫通,合二為一。所以剛人其門時,理當見山不是山,見河不是河,但倘若深潛下去,悟出禪意,就會覺得天闊地廣,情趣怕然,山又是山,河又是河了。
  金庸的作品或許是“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禪。”
  古龍的作品呢?
  從蘇拭的一首詩里是否可以窺見一斑:

  与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永恒有時就凝結在瞬間。

●奇詭

  以最少的力量獲得最大的效果,
  就是最优美的動作。


  古龍是一個看淡人生的人。
  任何事成為過眼云煙,在他也只是一杯酒,一串笑聲。
  古龍又是一個執著藝術的人。
  他總是想在已有的限制中突圍而出。為此,他不斷地嘗試,不管讀者的見仁見智。
  他常常借題發揮,只要有机會,他總要借題抒寫他的藝術主張。
  他曾經大聲疾呼道:

  我們這一代的武俠小說,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開始,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達巔峰,至王度盧的《鐵騎銀瓶》和朱貞木的《七殺碑》為一變,至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又一變,到現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現在無疑又已到了應該變的時候!
  要求變,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陳舊的固定形式,法嘗試去吸收。

  可見他對武俠小說的歷史和傳統了如指掌。
  有歷史的通道,就不會飄浮。
  有時代的气息,則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了。
  他對現代小說和西方小說也頗有研究:

  《戰爭与和平》寫的是大時代的動亂和人性中善与惡的沖突;《人鼠之間》卻是寫人性的驕傲和卑賤;《國際机場》寫的是一個人如何在极度危險中重新認清自我;《小婦人》寫的是青春与歡樂;《老人与海》寫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貴。
  這些偉大的作家們,用他們敏銳的觀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一种悲天憫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畫出人性入表達出他們的主題,使讀者在悲歡感動之余,還能對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遠些。
  這樣的故事,這樣的寫法,武俠小說也同樣可以用,為什么偏偏沒有人用過?
  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么樣,才能算正宗!

  因了這种寫作主張,他的作品便有了最令人激賞之處:
  傳統与現代的結合。
  他舍棄了武俠小說常用的又討好的模式:
  一一一個有志气,天賦异稟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學武,學成后如何去揚眉吐气,出人頭地。
  一一一個正直的俠客,如何運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的一個規模龐大的惡勢力。
  這些經歷中當然包括了無數神話般的巧合奇遇,當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愛情,最后是報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屬。
  古龍小說中的主角并不都是頂漂亮的,很少有武功天下第一,容貌蓋世無雙的形象,而著力寫有血有肉的江湖人。如《天涯·明月·刀》的傅紅雪、是沉默孤獨的跛子;《流星·蝴蝶·劍》的孟星魂是不見天日的刺客;《蕭十一郎》中的蕭石逸是聲名狼籍的大盜;《歡樂英雄》中的王動是四体不勤的懶鬼;……楚留香和陸小鳳已是最好的形象個案了,但也算不上是“剛毅木訥則仁”,“為國為民犧牲”的俠之大者,但他們外表的平凡,更顯襯出內里的孤高的俠气,“人气”中的“俠气”。
  語言也是古龍求變的一個關鍵環節。他的作品越到后期,越沒有大段大段的描寫,都是以一兩句話為一個段落,跳躍性大,節奏感強,和台港惜時如金的緊張生活很吻合。
  所以迷者眾多。
  這是以往的武俠小說里沒有出現過的,倒和時下的一些言情流行小說相仿。
  只是古龍有時也過于現代了,或者說,他還未能做到語言的“純粹”。在一些很古典的氛圍里,他竟然讓他的人物說出“你真是天才儿童”,“怕老婆的新三從四德”,甚至“杜康門前賣五加皮”等等現代人的口語。不但不通之极,而且不合時空,荒唐可笑,令人捧腹開怀,忍俊不禁。
  這些搞笑的玩意好玩是很好玩了。但對于一個有志于把武俠小說的水准提高,擠進文學殿堂的作者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陷。
  不知道古龍明白与否自己的這個短處,倒是在故事的舖排上,他花費了很多功夫。
  也是傳統的有頭有尾的故事,但故事的每一個切面都濃縮而強烈。
  柏拉圖說過“以最少的力量獲得最大的效果,就是最优美的動作。”
  在《陸小鳳傳奇》中,我們能找到這句話在現代的演繹發揮。
  《陸小鳳傳奇》确實是以情節取胜的,這是古龍小說頗“傳統”的一面。
  陸小鳳所到之處都是神奇的地方,不是大海、沼澤,就是禁地、冰川。遇到的都是奇异的事件与神秘的人物,情節當然要奇幻、跌宕,當中不乏“水擊三千里,傳扶搖而上者九万里”的遺風,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但馳騁想象的雄宏險怖少,精心編設的小巧奇詭多。
  這恐怕与古龍越寫越突出個人有關。
  在《陸小鳳傳奇》中,我們看不到還珠樓主所布局的諸如“引發地火”的雄偉宏大場面,也看不到金庸所召集的“群豪大會”的震憾人心。我們所多見的,是大道上赫然坐著一個穿紅襖紅鞋的大胡子繡花男人,或是木雕的佛像里藏著一個綠林好漢。
  故事便由此徐徐展開,陸小鳳所要做的,就是要把這些謎破開:為什么那個大胡子男人不繡花專繡瞎子,為什么佛像里會藏著一個人,為什么好朋友會死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等等。
  這樣狹窄的環境(一般只是局限在一個地方),這么單純的人物關系(陸小鳳一般是單線聯系),古龍為了讓讀者能一气呵成,當然要精心安排一些提味佐料。文如看山不喜平嘛。
  《陸小鳳傳奇》之一中,那個才十二歲,卻偏偏要裝成二十歲的上官雪儿就是故事發展必不可少的,“提味佐料”。
  她的真真假假,似幻疑真,卻為陸小鳳撥開了迷霧。
  有一天,這個“小妖精”竟很安靜地一個人蹲在院子里,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的空地。
  陸小鳳見慣了她的奇奇怪怪的舉動,本也不以為然,只是見她如學究在考證經典時般的專心,不禁也動了好奇心。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到雪儿的身邊。雪儿的眼睛盯著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就也盯著那個地方看。
  這是否是一幅很有趣的畫圖?
  外國人總是批評中國人想象力貧乏,其實中國人最有好奇心,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盯著一個人或一個地方久一點,馬上就會有一大群人圍攏過來,跟你一塊盯著。至于都看到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就如陸小鳳,他盯著的那塊地方什么都沒有,連一根草也沒有,但他還是盯著。
  終于,雪儿告訴他,她怀疑這塊寸草不生、蟻虫全無的地下可能會埋著死人,被毒死的人——她的姐姐。
  這是否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另一個版本?
  反正那塊地里真的埋有死人,不過不是雪儿的姐姐上官飛燕,而是她的表姐上官丹鳳。
  但正是因為非此即彼,陸小鳳的眼里才放了光。
  困惑了他很久的難題,現在因了這具尸体讓他豁然開朗。
  他重新清理了思路,才發現他以前被許多假象騙了。而雪儿這個滿口謊話的“小妖精”,這一次卻偏偏說了真話,引導著他走上了“正道”,從而終于弄清了事實的真象。
  這可謂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雪儿這個人物是不是“不得不如此寫?”
  在《陸小鳳傳奇》里,像上官雪儿這樣“不得不如此寫”的人物有好多個。如《繡花大盜》里的公孫大娘,《銀鉤賭坊》里的藍胡子,《劍神一笑》中的小叫化。
  而他們偏偏都不是作品的最主要的人物,罪魁禍首最終也不是他們。但若是沒有了他們,情節就會平伏得多,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我們所讀到的精彩。
  公孫大娘已作為“繡花大盜”被陸小鳳所擒,送到了王府新任總管金九齡手里。
  金九齡神閒气定地看著蜷伏在一個大箱子中的公孫大娘。
  他要公孫大娘寫這么樣一張口供:承認自己是繡花大盜。
  公孫大娘卻盯著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繡花大盜是誰……是你,真正的繡花大盜,就是你!…她很會推理,而且她的推理也很順理成章。
  金九齡也只得承認,并補充了不少她所不知道或遺留的細節。
  因為他胜券在握。
  所以他還是微笑著說:“因為我也知道我的計划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證据,都指明你就是繡花大盜,你就算已知道我的計划,卻連一點證据都沒有。”他又笑了笑,道:
  “再加上薛冰失蹤,蛇王被刺,陸小鳳已恨你入骨,所以你無論說什么,他都絕不會相信,也絕不會放過你的。何況,我是個久負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卻是個行蹤詭秘,來歷不明的女魔頭。”
  听了這番話,公孫大娘也只能長歎一口气,認為“你算得的确很准,我以前的确連一點證据都沒有,就算說出你是繡花大盜,也絕不會有人相信。”但是,她現在拿到證据了,因為“現在你已自己承認了。”
  問題是,承認了又怎么樣?
  不怎么樣。除了不能動的蝸居在箱于里的公孫大娘听到他這番“自白”,還有另一個能動的人也听到了。
  一個金九齡本以為已在百里之外的人,但這個人偏偏站在門口。
  這個人當然就是陸小鳳。
  原來這是一場他和公孫大娘串通好的戲,是不是很妙?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古龍就是有這种本事,把傳統戲劇中的某些精髓套用到武俠小說中來,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古龍的作品中是否也得到了一點印證?
  不過,舊世紀的框架總有容納不了新世紀的思想的時候,不安的靈魂總希冀著去突破過去的精神束縛。有時,為了得到一朵新的鮮花,一泓新的清泉,就必須犧牲“現存”為代价。
  古龍也曾躁動不安。
  為了創造出一种具有新的,獨立的風格的武俠小說,他看了許多西洋小說,日本小說。
  在《楚留香傳奇》中,他甚至引進了“007”所代表的“优雅的暴力”,“福爾摩斯”探案的邏輯与分析。
  而在《陸小風傳奇》里,他借鑒了歐·亨利的手法,讓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相扣,常常出乎意料,富有傳奇色彩。
  古龍形成了一种有著自己風格的“冒險体”。
  《銀鉤賭坊》就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具体操作文本。
  陸小鳳被銀鉤賭坊的藍胡子逼著去找回一塊西方玉羅剎的鎮山之寶——羅剎牌。“因為他一夜之間作了八件大案”,并殺死了玉羅剎的儿子。這些當然是陷害,但為了“還我清白”,陸小鳳只能遠赴到天遠地遠可以凍得死人的冰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擺脫時時加諸于身的一樁樁厄運,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塊羅剎牌。誰料一塊比一塊更假,真的在哪里?直到差不多結尾,好戲卻一直弦音不斷。越到結局,越見歐·亨利的遺風。
  故事開頭是在銀鉤賭坊藍胡子的地下密室,結局當然還是在“老地方”。
  在座的人除了第一次就已出現過的藍胡子、方玉飛、方玉香,還多了三位西方羅剎教的護法:孤松、枯竹、寒梅。
  陸小鳳正在繪聲繪色他說他的冰城之行…但他很遺憾,因為找到的兩塊玉牌都是假的。不過他說,真的他馬上就可以拿出來,前提是要滅了所有的燈。
  燈滅了,燈又亮了,桌子上果然出現了一塊玉牌。
  另一輪的血腥又開始了。
  陸小鳳剛說到藍胡子是飛天玉虎時,藍胡子就被人毒死。
  方玉飛才是真正的飛天玉虎,但寒梅卻一劍把他刺死。
  這個在昆侖隱居二十年的老人也想當羅剎教的教主。
  枯竹与孤松也是,歲月并沒有消磨掉他們的利欲之心。
  這是不是人的本性?
  終于,在淡淡的霧中,陸小風和玉羅剎相見。
  他們的一番對話,也是很令人震惊的。
  貴為一教之主的玉羅剎,大名鼎鼎,威鎮八方,令人聞之喪膽,過得卻不是人的生活。
  人之倫常享受,他一概沒有。
  所以陸小鳳一點也不羡慕他。
  只是在這迷夢般的迷霧里,遇見了這么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陸小鳳也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里。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這里當然還有“正義必定戰胜邪惡”的味道,情節也渲染得很是緊張刺激,是通過融合了中外的藝術手法而成的:但讀者們讀完后,也會如同墮入到迷霧中,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陸小鳳是在抑強扶弱,行俠仗義嗎?
  為什么我們的感覺是古龍寫反面人物胜于寫正面人物,寫坏人精彩過寫好人?
  或音說,這里面已沒有什么好人坏人,大事大非之分了?
  古龍在克服小說人物過于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時,确實有點矯在過正了。每個人物都過于复雜,都具有“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的矛盾性格。這种寫法,使亦正亦邪的人物危步于道德的懸索之上而能不失其墜,是非常難的一回事。
  在金庸那里,畢竟還有為國為民的大業在支撐著,所以還能有較大的共嗚;儷在古龍這里,卻大多只寫到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綠林中的明火執仗,草莽間的凶殺打斗,那些“半是魔鬼,半是天使”的人物就不那么容易討好。因為讀者們歡迎武俠小說,很主要的是因為喜歡其中的俠士。
  搞得陰風陣陣,妖氛滿紙,令人歎為觀止是歎為觀止了,卻于中國社會一般人所公認的道德標准的承傳沒有多大裨益。
  其實,到《絕代雙驕》為止,也就是在摹仿階段,古龍的武俠基本上還是正邪有別,善惡分明的。這說明了他心目中還有一套“正常”的是非標准,通過他的作品表現出來。而這套標准,依我們看來,也是絕大多數讀者可以接受的,因為它符合中國人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人倫道德。
  只是越到后來,古龍的改變越大…一方面是因為他要超越的意念很盛。這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是身陷世界之中,要看周圍的眼色行事。一類是把世界掌握在手中,想建立一個复雜的系統,所以始終在提防自己別陷入一個僵化的模式,始終在變。古龍無疑是想做后一類人。、十另一方面,也在于他很信奉當時所流行的文藝理論,認為人性复雜,倘若是非分明簡單化了,就會減損了藝術的价值。
  所以,主客觀的原因都促使他越來越往“怪异、的道路走去。
  遺憾的是,即使古龍能知“實迷途其未遠”,他也不可能“覺昨是而今非”了。
  1985年9月21日,一代武壇怪杰黯然病逝,留下了真假參半,优劣并存的几千万字的作品。其中未解的謎,未說完的話,都只能靠讀者自己去解,自己去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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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 王家舖子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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