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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少年


  在仕途、掌門和愛情之間,他選擇了愛情。

  在《白發魔女傳》中,卓一航是一位邊緣性的人物,在官場与江湖之間,在白道与黑道之間,他曾游离其中,不得不作出選擇。
  選擇是痛苦的。揚朱到達歧路,放聲大哭,因為在歧路口必須選擇。而選擇就意味自我的承擔,意味著只能獲得一种可能性,而舍棄了其他無數的可能性。所以,選擇的困境是人類終极性的困境之一。
  如果說,玉羅剎的悲劇在于個性与環境的抵牾,那么,卓一航的悲劇就是選擇的悲劇。
  他的一生航向,是由許多意外決定的。假定他的父親沒有含冤而死,他的爺爺沒有傷心而死,而朝中的奸党又沒有陷害他,那么,他就像無數的讀書人那樣,讀書就是為了作官。何況以他的門第与才智,大概還能混個不小的官儿當當。
  然而,一連串的打擊逼使他走向江湖。
  親人的慘死,宮庭內幕的殘忍,都使他放棄了仕途。
  事實上,卓一航身上濃郁的名士气,骨子里企求自由的生活,對于功名本來就看得較淡。所以,從官場到江湖的選擇,他表現出較為果斷的一面,并無太多的憂郁。
  但當玉羅剎出現,在她与武當同人之間作出選擇時,他感到:無論怎樣選擇,都會傷害別人也會傷害他自己。
  他陷于兩難的處境。
  他与玉羅剎一見鐘情。

  洞頗深幽,卓一航行到腹地,忽然眼睛一亮,洞中的石板凳上,競然躺著一個妙齡少女,欺花胜雪,正是在道觀中所遇的那個女子。看她海裳春睡,嬌態更媚,卓一航是名家子弟,以禮自持,几乎不敢平視。

  一對小儿女,在雨中的石洞中邂逅,一個儒雅、靦腆、矜持,一個嬌媚、喬裝、敏感。似乎前世有緣,卓一航為玉羅剎取名,正是她的本名:練霓裳。
  兩人在洞中其實已經种下情根。
  所以,當卓一航与其他人一起圍攻玉羅剎,發現傳說中的女魔頭原來就是洞中相遇的那個美麗的楚楚可怜的少女時,便不胜感喟。
  玉羅剎則完全動了情,他見到卓一航站在敵對的一方,“忽然面色慘白,心里難過到极,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見卓一航眉頭深鎖,定睛看著他,似有情又似無情,恨聲說聲:‘你,你……’”
  殺到一半,卓一航發現圍攻玉羅剎的人中有滿州奸細,才翻然醒悟,与王羅剎聯劍殺敵。
  不過,那時卓一航的感情可能還是朦朧的。
  直到玉羅剎与鐵飛龍因誤會而拼打時,卓一航無意中喊玉羅剎為“練姐姐”,而不像開始時喊“練女俠”。算是他情感的一個細小變化。這一叫,叫得玉羅剎心里甜絲絲的。
  盡管如此,那時,卓一航的心里還是想著去京城,并不想留在江湖,所以,他与玉羅剎分手時,有過小小的爭執,但因雙方萌動的情愫,這种爭執并沒有造成震動。
  卓一航知道自己已愛上玉羅剎,是在玉羅剎第一次与白石道人正面沖突之時。那是在武當同人迎接卓一航去接任掌門的途中,恰遇玉羅剎,因為玉羅剎曾經戲弄武當子弟,被視為武當的公敵,不免引起相斗。
  卓一航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再看玉羅剎,玉羅剎坐在鐵飛龍身后,若無其事的左顧右盼,卓一航正巧碰到她射來的目光,慌忙低下了頭,一顆心更跳得卜卜作響。”
  紅云道人即將敗在玉羅剎手下之時,黃葉道人讓卓一航出手去幫師叔,他也是“如痴如呆,目注斗場,手足冰冷”,并不出手。
  后來玉羅剎佯裝敗退,才了結了此事。
  自此,武當的元老便處心積慮地阻撓卓、玉的姻緣。卓一航也處于無休止的矛盾之中。
  卓一航可以拋棄金錢,比如玉羅剎劫了他祖父的銀兩,他只是一笑置之,他也并不怎么留戀仕途,但是,要在本派与玉羅剎之間作一种“兩者只能其一”的抉擇,他無疑會十分迷惘。
  武當派的元老如白石、黃葉等,以及小一輩的耿紹南等,并不是坏人,相反,是大大的好人,站在他們的立場,敵視玉羅剎無可非議。武當派代表了一种習俗性的是非觀念,代表著規范与正統,而王羅剎則代表著叛逆。
  卓一航選擇玉羅剎,則意味著他要完全舍棄人間的榮譽,乃至歸屬感。他必須從現世抽身,憑著情愛,無聲無息地生存于天地間。
  卓一航的性格當然有官家子弟气,优柔寡斷,多情纏綿,缺乏直爽与果斷。尤其是梁羽生有意無意之間受到《紅樓夢》的影響,行文間仿佛將卓一航寫成了賈寶玉式的人物。
  他在玉羅剎面前的行為与心態像個小弟弟,加上他的武功在小說中不算最高,每次遇險,都要大喊“練姐姐”來救助,所以,他的形象并不怎么討人喜歡。
  不過,他的用情之專卻毋容置疑。
  白石道人介紹自己的女儿何萼華給卓一航,希望能成就一段大好姻緣。“何萼華談吐文雅,態度大方,論本事文才武藝俱都來得。然而不知怎的,卓一航總覺得她缺少了些什么東西似的。是什么東西呢?卓一航說不出來,也許就是難以描繪的、蘊藏在生命中的一种奇异的光彩吧?這种光彩,卓一航在玉羅剎的身上可以親切的感知,也因而引起激動甚至憎惡,但就算是憎惡吧,那‘憎惡’也是強烈吸引人的。”
  后來在大沙漠中遇到何萼華的妹妹,何綠華美麗可愛,純真可人,但卓一航并無絲毫的動心,何況那時玉羅剎已經頭發變白。
  即使他以為戴上丑陋面具的玉羅剎是真的如此,依然沒有放棄要与玉羅剎一起的愿望。
  卓一航的感情高潮是在玉羅剎大鬧武當山以后掀起的。他終于對他的師叔們說:
  “請師叔原諒,另選掌門,弟子去了!”在江山与美人之間,他選擇了美人。或者說,在外在的功名与內在的歡喜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人的不幸在于:從出娘胎開始,社會為我們規定了一切,”為了這一切,我們讀書、勞作,或者去做一切我們并不想做的事。
  但在我們的內心,會有不時的沖動,為一個心愛的女子,為一种“越軌”的行為,為一片沉寂的風景……,只是我們屈服于社會的制約,放棄了那些源自我們靈魂的沖動。
  服從這些沖動,我們得到的是生命的愉悅,失去的卻是社會的認同,或者其他利益的損失。
  人到底是為自己的歡喜而活呢?還是為著社會的期待而活呢?
  卓一航擺脫了痛苦的掙扎。
  因為他明白,如果不能無所顧忌地去愛玉羅剎,他的一生就是沒有真正地活過。
  不管什么樣的后果,他從山上下來,要去尋找自己的心愛。他可能一無所有,但他這樣做了,他自己就會有充實的滿足。
  “于是他一劍單身,迎曉風,踏殘月,穿過三峽之險,從湖北到了四川,從四川進入陝西,又從陝西來到山西。几個月的旅程,時序已經從木葉搖落的秋天到雪花飛舞的寒冬了。”
  得知玉羅剎已白了少年頭,并隱遁天山之后,他的想法是:
  “她不見我,我也要見。即使終于不見,住得和她相近一些,我也心安一些。”
  “莫說她白了頭發,即算雞皮鶴發,我也絕不變心。海枯石爛,天荒地老,此情不變。皇天后土,可鑒我言。
  便踏上了赴天山之途。
  在天山歷經風霜,終于見到玉羅剎,怎奈這時玉羅剎卻不肯重續舊歡。
  卓一航道:“練姐姐,我找了你兩年多了!”白發魔女道:“你找她做什么?”卓一航道:“我知道錯啦,而今我已拋了掌門,但愿和你一起,地久天長,咱們再也不分离了。”白發魔女冷笑道:“你要和我在一起!哈哈,我這個老太婆行將就木,還說什么地久天長?”
  卓一航又扑上前去,哽咽道:“都是我累了你!”白發魔女又是一閃閃開,仍冷笑道:“你的練姐姐早已死啦,你盡向我嘮叨做甚?”卓一航道:“你不認我我也要像影子一樣追隨你,不管你變得如何?我的心仍然不變!”白發魔女又是一聲冷笑,冷森森的“面孔”突然向卓一航迫視,道:“真的?你瞧清楚沒有?你的練姐姐是這個樣儿嗎?”卓一航几曾見過這樣神情,不覺打了個寒顫,但瞬息之間,又再鼓起勇气,伸手去拉白發魔女,朗聲說道:“練姐姐,你燒變了灰我也認得你。在我眼中,你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啦!”

  人生的悲劇在于不能重复。舊歡一旦成昨日黃花,又豈能在今日重新開放。
  所有的悲歡离合,所有的情境,都只會經歷一次。就像在賭博時,失了一次手,便想:再遇到這种情況我便會如何如何。但這种情況肯定不會再出現。
  任何一种牌局,都是一剎那的因緣,轉瞬即逝。
  難怪張愛玲會說:“要赶快,要赶快,時代不會等待。”
  然而,卓一航卻必須耐心地等待下去。
  他找到了傳說中能令青春恢复的雪蓮,卻要在六十年后再開花。
  他找到了摯愛著的玉羅剎,卻只能像看著“頭頂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遠”。
  這樣的結局最好。
  人生本來就少有圓滿之事,而美麗的東西只能是星星,只能像星星那樣遙不可及,才會永遠美麗。
  在現代商業社會,愛情如同快餐,如同一次性消費的物品,太多的一見鐘情,太多的來去匆匆。
  一個二十一歲的現代女孩說:不知道我曾有過多少戀人。
  卓一航与玉羅剎的相戀,也包括所有武俠小說中的戀情,讀起來恍如童話一般。
  忠貞不移,海枯石爛,此心不變。這樣的情愛是我們向往的。
  但世間真有這樣的情愛嗎?
  不變与變化,到底哪一樣更真實,更逼近人性的本質呢?
  怨女望夫,凝成望夫石,成為千古愛的贊歌。
  詩人卻說:与其在崖上站立千年,供人觀看,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這里涉及到人生觀的落差。
  對于一些人而言,忍耐、壓抑是一种幸福,是一种成就,因為戰胜了自己的欲望。
  對于另一些人而言,解放自己的欲望才是幸福。
  問題在于當事人的心態。
  當然,卓、玉之間的愛并沒有任何人為的痕跡,這是自然的,不可遏制的男女之情。
  讀者的疑問可能在于:這樣相愛是否真能一成不變。
  蔡瀾曾寫過一篇短文:最大的謊言。
  他說的最大的謊言就是男女間的山盟海誓,因為他認為這既不可能,也實際上無人能夠做到,只是男女間自欺欺人的美麗謊言。
  那么,武俠中的愛情故事也只不過是幻想的寄托。
  絕對的圣洁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人類永不停歇的追求圣洁的心。
  卓一航、玉羅剎之類的人物也許并不真實,但在一般人的心靈深處,也許會不時浮現,是我們神往的那一种情愛和理想。
  關于卓一航的人生道路問題,作者借卓一航這個人物表明了對于官府、正統的厭棄,給人的印象是,知識分子只有走向民間、草莽,才有成為一個好人的可能。這是梁羽生其他小說也經常流露的信息,也是別的武俠作家經常持有的觀點。
  知識分子自身有弱點,必須予以改造。勞動者的人格力量超過知識分子。這是五四以來許多激進的知識分子所持的思想。所謂勞工神圣的口號,正是典型的反映。
  梁的小說也大抵具有此類傾向,對于知識分子的弱點刻畫得較多,總不如那些江湖俠士來得可愛。梁羽生或其他的類似作家,本身均為知識分子,如此寫法,不妨看作是自我反省。
  但沿著此思路,以為社會的發展必得借用暴力,則是很值得商榷的。梁的小說中,那些俠義之士都是對社會不滿的人,因為不滿,就想推翻政權,重新建立一個新世界。這听起來很動人,實際上如何,卻值得深思。
  不滿是無可非議的,但如果不滿只是情緒的發泄,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則對于人民有百害而無一益。
  要么消极的忍耐,要么破坏的造反,缺少的是改革性的自我調節,這是中國社會的悲劇。
  從梁羽生的武俠,以及其他人的武俠中,我們能夠看到這种中國式的民眾心理,是如何被小說家以人民的名義美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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