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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邃的情愛


  直到死之將臨,才知道最愛的是誰?

  有一個比較有名的文人曾拿茶壺与茶杯來譬如男人和女人的關系。
  男人是茶壺,女人是茶杯。
  只有几個茶杯配一個茶壺,几時見過一個茶杯配几個茶壺?
  意思是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可以的,女人卻必須從一而終。
  在人類啟蒙運動的故鄉,也有一個西蒙波娃痛徹心肺地說:女人是第二性。
  英語中“男人”(man)一詞可以用來指代整個人類。而“女人”(woman)一詞就沒有這种功能,它是由“男人”(man)加“wo”組成的,意即男人的附屬品。我們經常用到的“主席”(chairman)一詞也表明只有男人(man)才可能坐上頭把交椅(chair)。而“歷史”(history)從构詞法上說,指的是“男人的故事”。
  無論是茶杯還是第二性,女人反正是弱者,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
  尤其是在情愛上頭。
  尤其是在武俠小說里。
  女性在過去的武俠小說中多為作品的佐料、配菜或副線。雖然她們也身佩寶劍或拿著其他武器,雖然她們也在闖蕩江湖,但她們還是不能在思想上獨立。
  到了新派武俠小說家筆下,“女卑論”有了很大的改觀,但也擺脫不了郎才女貌、喜結良緣的模式。女俠們追求的也不外是和心愛的人雙雙攜手行走江湖的理想風光。
  睿智如金庸,也多寫男主人公的兼收并蓄,不是如張無忌在四個姑娘當中搖擺不定,就是像韋小寶那樣艷福無邊,一口气娶了七位“如花似玉”,財色兼收。
  古龍則寫男主人公的“風流瀟洒,無跡可尋”,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如楚留香和陸小鳳。
  梁羽生的愛情描寫多為“正格”,如張丹楓与云蕾,卓一航和白發魔女。悲劇結局的也有,如納蘭明慧和楊之驄、多鐸,得到的未必是想要的,想要的卻得不到,誰都郁郁而終。
  相對來說,梁羽生比較尊重女性。
  他會把女性當作与男性平等的“人”來寫,所以才有了張丹楓為云蕾走火入魔的故事。
  他對女性有著發自內心的傾慕,所以他很少丑化女性,筆下少有那种凶狠毒辣的“女魔頭”形象。
  他有著先進的女性觀念,自然多寫女性獨立、自尊。自由的性格內涵。
  玉羅剎、飛紅巾、呂四娘、劉郁芳,等等,一個個都是威風凜凜、敢說敢當的江湖女俠。
  巾幗不讓須眉,巾幗更胜須眉,梁羽生在這個方面的貢獻,值得所有的女性向她致敬。
  《云海玉弓緣》為一個很好的藍本。
  谷之華、厲胜男、李沁梅三個少女,一如空谷之幽蘭,一如帶刺的玫瑰,一如純洁的雪蓮,在金世遺的生命歷程中都曾散發過強烈的光華。
  她們給予他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許多許多,多得左右了他一生的命運。
  表面上,他是周旋在谷、厲、李三個少女之間,實際上,他是碰撞于善、惡、美、丑的世界之中。
  金世遺和李沁梅的感情最為純真。
  皆因李沁梅天真未鑿,她把對金世遺的感情誤以為愛情,純是由于“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
  愛情是有排他性的,李沁梅卻沒有一點醋意,碰到了谷之華和厲胜男對金世遺的行為舉止,粗心如江南都已暗暗有疑,而李沁梅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認為“世遺哥一向和別人難合得來,和他有交情的女子,除我之外,只有一個冰川天女而已。現在看來,谷姐姐和厲姐姐与他相識未久,而交情卻似乎很不錯呢。几年不見,難道他的性情也改變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一片純真,根本不懂得妒忌,依然親親熱熱地對待谷之華与厲胜男。
  直到親手撿了金世遺的遺物,她仍然不相信她的世遺哥已在海上喪生。不過,她畢竟慢慢接受了師兄鐘展。經過几年的相處,她与鐘展的感情日進,又知道了金世遺与谷之華原是一對戀人,因此,即算她知道金世遺尚在人間,大約也只是激動一時,歡喜如狂,卻不會再移情別戀了。
  所以,她對金世遺的感情,更多的不是愛情,而是親情、友情。
  他們之間的感情之度,在金世遺那里把握得很到位,他一直把她當成了一個小妹妹,一個善良、純真、值得人為她做一切事的好妹妹。從頭到尾,他都是以一個兄長的身份去愛護她,關心她。
  且看結局的這一段,梁羽生很好地解釋了他們之間的情感。
  李沁梅和鐘展大喜的日子,金世遣送她一個匣子作為禮物。

  ……李沁梅打開匣子,里面間成一格一格,分別放有貝殼、羽毛、小石子、种籽等等零星玩意。金世遺道:“這是翡翠鳥的羽毛,可惜不能提一只給你玩;這是海鷗的翎,比大雪山的鶴翎還美;這是我在蛇島所拾的貝殼,各种各樣的色彩都有;這些小石子是在火山口拾的,你摸一摸看,是不是覺得好像還有點燙手呢?這些都是海外奇花的种籽,我也不知道名字,你試在溫家附近來种,看能不能開花結果。”

  李沁梅和金世遺最初相識的時候,還是個淘气的小姑娘,最喜歡新奇別致的小玩意儿。當年他們走過大雪山,李沁梅便常常纏著金世遺幫她捉鳥儿、摘野花、撿石子。
  李沁梅淚盈于睫,心道:“原來他在海外也未曾有一天忘記我!唉,我在他的眼中,一直是他的小妹妹!”李沁梅捧著這個匣子,雙手微微顫抖,有几分傷感,但更多的是感激。鐘展看在眼中,心上愁云盡去,想道:“我早已看出,他們本來不過是兄妹的情誼。只是沁妹以前年紀太小,是什么樣的感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金世遺和谷之華的感情最微妙。
  他們算的上是一見鐘情,除了有師尊相互推荐,未謀面先自有好感之外,還因為金世遺感激她把自己當作同等的人看待。本來金世遺曾經是自暴自棄的,他起“金世遺”為名的意思,是說今生今世永遠要被人們遺棄,但一見谷之華,他已表示要在下半世把這個名字改一改。
  谷之華离開后,他翹首云天,悵然凝望,心中不斷念道:“谷之華,谷之華,幽谷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嗯,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聯起來倒很有點意思。”很希望把自己的一生和谷之華聯系起來。
  然而——然而,真的是有“隱痛”這种說法的,那是一种刻在內心深處不愿示人而又能影響人一生的東西。金世遺有很強的無根感和很深的飄零感,他很希望也很努力地想抓住某种東西以穩住自己。
  谷之華就是他想攀住的一棵大樹,樹下有著溫暖的家園——精神的家園。他如同長時間處在一團漆黑的迷途中,不知往哪里走才好。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讓他發現了前面有著一線光亮,于是,他急急地沖上前去。終于讓他接近了那光,看見了光下的樹影与家園,可推開了門,他就是走不進去,總有什么在絆住他的腿。
  那股力量不僅僅是因為厲胜男在從中作梗這么簡單,還有他內心的欲望,性格里根深蒂固的一輩子也難以消除的習性等等,這讓他永遠生活在一种矛盾的狀態。人在矛盾中生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就像你手頭做著一件事情而心里面想著另外一件事情那樣,其結果往往是兩件事也做不好。所以,他只能回避,只能在最關鍵的時刻逃之夭夭。
  愛真是件又美妙又可怕的事。一個人突然能体會著如此丰富的東西,這种感情的光輝就足以照耀一生。金世遺的愿望和需求并不算很奢侈,只要“郎有情妾有意”,能跟谷之華在一起,他已很心滿意足。他認為他必須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獲得這些是多么艱難,他也不愿勉強自己和委屈自己。因此他多次問自己,在谷之華和厲胜男之間他要的是誰時,他的心總是大聲地回答他:
  “我要的當然是谷之華。”
  但一轉身面對著厲胜男,或者說,面對著他自己的影子,他就要花很大的力气來支撐一些東西,這往往使他顯得疲憊不堪,心力交瘁。
  他內心牽挂太多,反而弄得心無所依。谷之華的圣洁,更令他感到恐懼和惊惶,最后不得不從她身邊逃開。
  谷之華只是他漫漫人生長旅中的一個驛站,一眼讓他可以暫時解解渴,清醒一下的水井。但他終究要告別她往前走的,何處是最后的家園,他自己也茫然……
  他對谷之華的感情中,更多是仰慕的成份,空谷幽蘭,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他們的結局真讓人感到難過。
  金世遺和厲胜男的感情則最复雜。
  他們曾經互相憎惡,厲胜男是經過要脅、耍賴等等邪气的方式去“掠奪”金世遺的感情的。為了得到金世遺,她曾自斷經脈,百般利誘,不惜欺騙。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我自小就不信命運,我想要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我想辦的事情一定要辦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盡力挽回!”
  她成功了,在那种不顧一切的強烈的感情的驅使下,在生前,她得到了金世遺的人;在死后,也得到了金世遺的心。
  對她的感情,金世遺其實是長時間處在迷惘之中的。他怜憫過她,恨過她,也愛過她,在她生前,他一直以為他愛的是谷之華。其實那是理智高于情感,敬愛多于熱愛,那是因為他知道谷之華會是一個好妻子,會把他引向一個光明的所在。但是從內心深處來說,他倒是覺得厲胜男更為親近一些,他們的相同之處實在不少。要不,照理他那么一個素性疏狂,獨來獨往的人,決不會受厲胜男的牽制,但偏偏厲胜男能令他干她想讓他干的一切事。就是因為她太了解他了,甚至比他自己還要了解。
  終于,厲胜男那种不顧一切的感情將他拉了過去。她死了,他獨立墓旁,宛如一尊石像,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呆呆的望著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然變成了厲胜男的影子,他是生生死死也擺脫不開這個影子了。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也許很多讀者對這個結局不滿意,但人生就是這樣的——憂歡是生命中一体的兩面。
  還是佛經里的故事說:
  有兩位仙女,一位人見人愛,美麗無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見人厭,丑陋至极,名字叫做“黑暗天”。當功德天去敲別人的門時,總是受到熱烈招待,希望她能長駐家中,可是往往只過了很短一段時間,黑暗天就會接理而至,主人當然拒絕她走進門來。
  這時候,功德天和黑暗天就會告訴那家的主人:“我們是同胞姐妹,向來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姐姐也不能單獨留下來;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須讓黑暗天也進門做客。”
  金世遺式的矛盾与抉擇,在漫長的一生中,誰都可能遇到。聰明的讀者,當你看到功德天和黑暗天相伴來到你門前的時候,你會怎么辦呢?是把她們都留下,還是把她們都送走?
  梁羽生對女性怀有由衷的熱愛和尊敬,還有一种莫名的傾慕和博大的同情心,這是有師承的。在兩百多年以前,在“女卑論”壓得女人喘息不得的時候,有一個曹雪芹竟發出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儿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的妙論。并把《紅樓夢》一書的產生歸結于:

  今生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裙釵,我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飲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者負罪團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已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雖我不學無文,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复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

  梁羽生對女性美麗而富有靈性的品質的傾慕,比照曹雪芹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只鐘情于年輕純洁的未出閣的少女。他曾經說過:女孩子未出嫁時,光彩奪目,是一顆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這時雖還是顆珠子,卻沒有珠光寶色,是顆死珠;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成了魚眼睛了。為什么女人一嫁了男人就成死珠,魚眼睛了呢?因為在他心目中,受了男子污染的女人就再也不是清純的泉水了,再也不能作為純洁的象征了。
  作為現代人的梁羽生,已沒有了這种偏見,他賦于女性的体貼、關怀,是一种精神上的博大無私的愛。所以,他筆下的大部分女性,不管婚否,他都賦矛她們很美好的形象,沒有寶珠、死珠、魚眼睛之分。因此他筆下的愛情故事才呈現了最傳統最純淨的色彩。
  但或許是私淑之誼太深,在有一些段落上,《云海玉弓緣》學《紅樓夢》也學得太相似了。
  看看這段:

  谷之華气往上涌,憤然說道:“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是我的什么人?我們本來就是不相干的人,我要你解釋做什么?你又要我信你做什么?”
  金世遺呆了一呆,听了谷之華這番說話,有如利錐鑽心,忽地眼淚迸流,傷心說道:“谷姐姐,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咱們相聚的時間雖然無多,但我早已把你當作唯一的知己!我是無父無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來歷的孤儿;你有父親也等于沒有父親一樣!咱們的身世同樣可怜!咱們的師父又那樣深厚的交情,我最佩服你的師父,你也早知道有我這個人,所以一見了面,咱們就似早已經認識一般。難道咱們還不應該相怜相惜,卻反要相互猜疑?我把沁梅當做我的親妹妹,對你呢,唉,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還要我明白說嗎?我的心早交給你了!至于那位厲姑娘嗎?我只是為了要報答她一樁恩德,事情完了,我盡了心愿,那就各走東西,各不相干了。你信不信我?嗯,你還是不相信我嗎?好,我把心掏給你看!”忽然把鐵拐一拉,拉出那把鐵劍,倏的向胸口便刺!

  這樣的描寫,是不是很像賈寶玉和林黛玉兩人間終日瑣瑣碎碎,口角之爭時的語气?寶玉就曾對黛玉說過,要把心掏給她看。
  貴為新派武俠小說開山鼻祖的梁羽生,原來也有“投机取巧”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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