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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靄


  這朵煙雨包含了孔雀藍、艷紅、鮮黃、銀、金,以及電光紫好几种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然而只一剎那,金屬粉便紛紛墜落,如星塵般,洒往海面,化為烏有。

                           亦舒《她比煙花寂寞》

  《她比煙花寂寞》,故事的名字起得真好。
  剎那芳華的感覺,形容姚晶是最恰當不過了。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對姚晶并不适用,她是渴望天長地久的。
  為了這种渴望,她付出了許多,最后甚至付出了生命。
  亦舒似乎很擅長寫這一類人物,寫他們在香港社會的沉浮榮辱,寫他們的喜怒哀樂。
  在《香雪海》、《曼陀羅》、《風信子》、《寂寞鴿子》等作品中,都有一批這樣的人物,他們憧憬理想中的愛情,為心中所愛毀掉了自己的生活而不后悔。
  在短篇中,她的一篇小說題目干脆就叫《憧憬》
  主人公是一位富家女,且年輕貌美,為一家大机构的承繼人,名叫李日虹,一時成為城中新貴。
  她接受記者訪問時卻透露:
  最大的遺憾是我所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不是我所愛。
  畢生的憧憬是擁有自然單純,毫無矯情,絕無企圖的男歡女愛。
  但是,誰都知道,這种憧憬恐怕永無實現之日。因為如記者說的:
  “你的身份太矜貴,生活太复雜,每一個接近你的人對你都有所企圖,怎么可以得到單純的感情。”
  但李日虹畢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人,人生路上到處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歡笑難尋,她終于舍棄階級而取愛情。
  《你比煙花寂寞》的姚晶,在很多方面和李日虹相似,但她卻沒有李日虹幸運。
  所以亦舒對她很同情,不像對待香雪海、宁馨儿、貝秀月們那樣不動聲色甚至帶著淡淡的拒斥。
  她曾這樣說:“我對姚晶,只有愛,沒有恨。”這就決定了作品的基調是一种韶華已逝的憂傷,而不是諷刺和調侃。
  作品一開始,就從姚晶的死寫起。
  以姚晶的生平為經,以記者徐佐子的追查為緯,在追溯中帶出姚晶生命中的一個個人物,如同一個個跳動的畫面,把姚晶的一生像電影一樣重現出來。再配上苦澀幽默的對白,使我們明白了許多香港社會的人情冷暖,商業實利主義對心靈自由的沖擊和束縛,以及“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悲哀。
  如撒韜說的:這使我們想起奧遜·威爾斯1941年拍攝的電影《公民凱恩》,同樣以主人公的死為開始,同樣以記者追查為線索。到最后,姚晶和凱恩一樣,都是寂寞的化身,他們成功名就,但卻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
  也許正像凱恩怀念那童年雪橇上的字跡“玫瑰花蕾”一樣,姚晶如果在天有靈,那么她也會怀念她進人電影圈前那段并不富裕卻有溫情的日子的。
  姚晶本來是個平凡人。
  她十五歲從內地來到香港,顛沛流离,無可依傍之時,遇到了馬東生,他們一起生活,并生下了一個女儿。
  馬東生是個好男人,但對手姚晶來說,她只能照顧她的生活而不能照顧她的心靈需要。他是愛姚晶的,但再深切的關愛也滿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姚晶最后离開馬東生,拋棄了自己的女儿,甚至不和自己的姐姐來往,她連名字也改變了,只為證明自己已不是原來的自己。
  當一個人是普通人的時候,她希望自己不是普通人,但她成了名人之后,又想念普通人的日子。
  人的需求欲望為什么那么复雜?由普通人變成為名人的階段,姚晶适應得很好。徐佐子還沒見她,已有如此好印象:她有無懈可擊的臉型,身材屬修長纖秀類,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齡是一個謎,大抵三十歲上下,或許三十一二。皮膚細洁白膩,不肯晒太陽,夏日在戶外拍戲時以毛巾蒙頭,只露出雙眼,有記者獵得此類照片,別有攝人風味,打扮如阿拉伯土王之禁商。不是一個淺薄的女人。第一次見她,更有惊艷的感受:我馬上覺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響,一亮相,三言兩語間,已被她征服一半。她气質不似女演員。演員的情緒很少有這么平穩,特別是女演員,十三點兮兮的居多,否則如何在台上表演那么私德的七情六欲。
  王玉是姚晶的對立面,看多了王玉這樣的演員,愈加覺得姚晶可貴,确實有點出污泥而不染的風致。
  主要是像王玉這樣的女孩子太浮,認為青春就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囂張,三分鐘內道盡悲歡离合,人生大計,事無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覺,怎樣向上爬。成則夸夸而談,敗則痛哭失聲,但事后又是一條好漢,都有著廉价的塑膠的金剛不坏身……
  但姚晶是不同的。
  她自謙是個老式人,落伍了,但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但她這一派老式最終也害死了她。
  她所廁身的那個世界,人是踩著一些人去捧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為別人的腳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的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著不跌下來,一掉下來就完了。永遠顫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風光。
  但姚晶是那么的堅持立場:“我是演員,不是江湖雜耍的。”必定有恨她的人,与眾不同是不行的。
  何況在刻薄的觀眾眼中,她年紀已經老大,演技精湛又如何?人們都喜歡新面孔。
  在事業上,姚晶早已寂寞。
  愛情上她也收獲不到什么,离開馬東生之后,她在電影界一舉成名,她以為這會為她尋找幸福帶來一個很重要的法碼。她确實也找到了出自名門的大律師張煦。
  當時,她是那么的喜气洋洋,看得徐佐子也吃惊:“我很意外,這么紅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沒見過,也為終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
  她嫁給張煦的時候,几乎已确信幸福已握在手中。但張家母親注重身世,調查出她的曾結婚生女的“秘密”(其實這秘密是姚晶自己太陳舊的倫理道德觀念造成的)之后,迫使儿子疏遠了姚晶。
  姚晶在心緒不佳的情況下,与年輕的男明星石奇有了一段私情。
  但最后,石奇得不到她,張煦又不要她,還是那种無可奈何的千古傷心模式:愛她的人她不愛,她愛的人不愛她。那真是一种“至大至深至廣的寂寞”。
  她曾努力過,千挑万選,才揀到這一個,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中年以后,終身伴侶的分量日漸增加,比財富名气都重要,她很明白。
  正如徐佐子分析道:
  維系婚姻有許多因素,有些人為求歸宿,有些人為一張護照,也有人為愛情,為飯票,或為揚眉吐气,林林總總,數之不盡,關系千絲万縷,目的未達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因此她毫無怨言地租了月租六万元的房子給張煦住,無限度而痛苦的遷就他。
  她活得很累,所以她得心髒病了。
  張煦一直不跟她的世界打交道,根本也不會照顧她心靈的需要;石奇迷戀她,但他不理解她,跟他在一起只是沖動痛苦情緒的暫短的發泄。
  義父朱老先生愛護她,電影圈的姐妹劉霞關心她,但他們都是獨立而豁達的人,并不需要她以關心回報。
  兩個同母异父的姐姐不喜歡她,因為她們不是一個圈子,甚至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在她接触的人中,她根本沒有朋友。
  所以她只好把遺產留給只見過兩次面的徐佐子。
  平凡人的幸福在姚晶那里也被證明是一場空,這對徐位子的触及很大。
  《她比煙花寂寞》其實寫了兩段愛情,一段是姚晶的,一段是徐佐子的。
  姚晶的愛情煙消云散的時候,徐佐子的才剛剛開始。
  亦舒的作品人物不是很多,情節卻挺曲折,懸疑性很強。似一條越流越快的河,前面似涓涓小溪,中途回環曲折,后面大波大湖,最后平靜地奔向大海。
  徐佐子的故事也跳不出這個模式,卻胜在單純而不單薄,且很寫實。
  她跟姚晶完全是兩代人。
  姚晶是古老不合時宜的,認為嫁不到好丈夫就一生休矣。陳舊到蒼白的地步,所以只能死于心碎。
  徐佐子卻認為:“反正我也沒打算全心全意地對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經很好,要求降低一點,就少點失望,宁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對配偶抱著那么大的寄望是太過幼稚天真了。”
  嫁人也不是為了終身有托,“我的終身早已托給我自己”。“伴侶也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人,他不是愛的奴隸。”
  徐佐子是在紐約生活過的人,她要比傳統的中國女孩子顯得豪放不羈。在現實中也要矛盾得多。
  有時候會很向往: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個知情識趣,英俊的,有深棕色皮膚的男士一起游泳晒太陽,吃龍蝦喝香檳,晚上在白色細沙灘上赤腳扭舞,直至深藍色的天空轉為粉紅。
  那個玩伴,連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擔心銀行月結單,稅務,人際關系,寫字樓政治,油鹽柴米,衣服鞋襪……
  為此,她經常不惜跟男朋友吵翻。
  看見別人婚姻愉快,她也想到結婚,但翻心一想,二十二歲結婚,如何能熬到四十二歲去?
  她就在一种相對自由的生活与愛情中掙扎著。在這個意義上,她也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但她一下子把握不准她要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見到了姚晶那一屋子華美的像霓裳般不切實際的衣服,見到了姚晶充滿青春活力而又有獨立主見的女儿,她才如夢初醒。
  那個如安琪儿一樣的女孩子叫馬利,看在徐佐子的眼里,如嬰儿般純真。她是那么的像姚晶,但只是外表像,內里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會這樣批評她的生母最喜歡的東西: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馬利說:“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妝舞會中,要不就似豪華馬戲班的制服,真奇怪她會有一屋子那樣的衣裳。”
  這就是代溝了,相差十多年,姚晶之熊掌,竟變成了馬利的砒霜。這是姚晶做夢都沒想到的吧?
  徐佐子這才發現,不同的環境培育不同的人品。姚晶也早知道,馬利盡管外型跟她長得一樣,性格卻与她沒有半絲相近,她女儿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的一切。
  所以她不能夠把任何東西交給馬利。
  馬利不會接受。
  她只得把一切交給陌生人。
  在這之前,這個“陌生人”還說:“女人們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過留聲,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
  殊不知,世事如棋,什么樣的結局都可能出現,姚晶生的孩子就是不像她。
  對于馬利來說,生母只是一個銀幕上的符號,是一個如在云端中讓人看不清的陌生人,她小時候离開了她,長大了也不需要她。她們分屬截然不同的世界。
  馬利感到她現在的生活很好,幸福并沒有標准,當事人覺得好就是好。
  最主要的是她并不覺得自己美若天仙,她只把自己當作是平凡人,普通人。
  也許作一個普通人是沉悶的,是勞碌的,但畢竟還有犯錯誤的机會和權利。而姚晶,她在本質上是個普通人,卻在時移境遷中成了普通人的偶像,不僅要有無懈可擊的容貌和演技,甚至連衣服都沒有一件是安分守己的,務必要把全人類的目光都勻過來,而且跟著還要歎一句:多么高雅美麗有品味。
  最慘的是,必須有“無懈可擊”的私生活,她的觀念太陳舊,以致并不算錯誤的事情在她也如致命的打擊。
  她既難過群眾的那一關,更難過自己的那一關,也許對于這么一個寂寞的人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
  她的死并不是毫無意義的,起碼她惊醒了徐佐子。做人不要做得這么触目突出,成為眾矢之的,騎虎難下,多么危險。
  還有她遺下的馬利,馬利的价值觀和倫理觀更讓她如醒酗灌頂:与其去看重遙遠而縹緲的東西,還不如抓住眼前實際的東西。
  于是,她哽咽著對鬧翻了的男朋友楊壽林說:
  “姚晶這樣美這樣出名,然而她愛的人不愛她,愛她的人她又不愛,一點用也沒有……當我死
  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我希望我的芝麻綠豆寶石戒指都有孫女儿愛不釋手,號稱是祖母留給她的,我希望引、儿在結婚時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個幸福的女人,請你幫助我。”什么都無所謂了,就是不要寂寞,在這年頭,誰會得像姚晶那么在乎姿勢?表面上是套七彩繽紛的戲劇片,其實只是套黑白片。真是枉擔了虛名。實際上亦費的心意在很多方面類似于徐位子。
  還是撒韜說的:隨著時代的進步,文化觀念在香港這彈丸之地也處在不斷的檀變之中。适合人心靈自由的空間在相對地變狹變窄,這其實也是技術社會的必然。
  亦舒想做一個拘束很少的以文學藝術為生的人的念頭,不免要受到社會力量的核桔。在新的實利主義的文化沖擊面前,她在哀悼姚晶的同時,也不由得感慨自己。大有“五十步獎百步”的悲涼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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