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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語


  我喜歡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同一种類,同一個顏色。
  我喜歡的花,是為了生存而生長的花,不是活著供人欣賞的花。
  在都市里活的東西太少……一座座的鋼骨水泥殘殺了很多美的東西。

                          亦舒《花》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能夠為我們察覺和欣賞的美景可喝多矣。這些美景,總是以不同的生机以及變化万千的艷麗、嫵媚吸引著慰藉著我們,使我們心動不已。當我們張目凝視時,胸際所涌動的激情与愉悅,常常是文字所不能形容的。
  亦舒干脆就不去為此落墨了。大自然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在她的作品中,很少如生命中豁然敞開的一片綠滿了天的十里平湖,令我們領略到一點成熟的美麗的憂傷,一种唐末五代的憑欄詞境。
  細細分辨,才知道飄浮在作品中的凄愴,全由人物的際遇所來,与自然的風花雪月是無關的,即便偶爾的一脈溫情,也是借著人事滄桑而引發。
  記得寫過大江東去等豪邁大气詩詞的蘇東坡,也寫過似花非花之類的婉約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榮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闡。夢隨風万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鴦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三分春色,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离人淚。

                           《水龍吟·楊花詞》

  蘇詞賦楊花以生命,借以抒發感情,貼切、婉轉、動人,所以歷來都贏得評論家的喝彩。如果蘇詞光是為寫楊花而寫楊花,毫無寄托的話,雖曲盡其妙處,也不耐讀。
  不即不离才是精品。
  亦舒筆墨似也趨向此种境界:
  ——一對戀人,走到花園去,走了很久很久,天气极冷,是在早晨,雪沒有融,草還是綠的,地面上結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的踩斷了。
  他們也是這樣踩斷了一段來之不易的愛情。
  ——那個湖湛藍得醉人,周圍的山煙霞散開,空气清晰一如水晶,風景如畫。
  孩子卻說那個湖泊叫迷失湖。
  —陽光的确充沛,無處不在,直晒下來,無遮無掩,晒得人兩頰生出雀斑,發梢枯燥,雙眼迷糊。
  —他邂逅她的日子,是一個秋日,整個公園里都是深深淺淺的金、黃、褐,千葉落了一地……
  如同他們后來散落得不可收拾的感情。
  —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國古代建筑物,占地甚廣,隱隱的亭台樓閣向后伸展,不知有多少進,都這在百年大樹之中,無數鳥鳴与清新空气使人覺得恍如進入仙境,但畢竟紅牆綠瓦都舊了,且有三分剝落,細細觀察之下,木梁也蛀蝕得很厲害。
  咦,他和她的交往亦是這樣啊,她以為她已在愛情的伊甸園,還沒真正的開始,愛情已老去。
  亦舒從來不為顯而寫景,即使寥寥几筆,也是為故事的發展埋下伏筆。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筋而醉月”,如此的良辰美景,更是難得出現在她的筆下。
  她的男主角在追求女友的時候,自然也送花:
  我把吃中飯的錢省下來送花給她:青蓮色的房尾蘭配白色的鈴蘭,一小束一小束,親自踩著雪冒著初春的寒气送到她的宿舍門口。
  戀愛時期,再木篤的人也會風花雪月一番。但那么艱難的送法,能維持多久?難道長年不吃中飯?
  亦舒是最現實的。
  時代的列車走到二十世紀中后期,那种与天地同壽的花日佳期已經蕩然無存了。令人不由得怀想那些紫丁香花,那些曲徑風荷的清芬。
  亦舒心目中的解語花是唐晶、楊之俊、鄧永超、花解語、婀娜等那些知道自己要什么,該怎么做的女性。她們都是既想要面包,也想要愛情的人。因為,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小小的花解語對人性的弱點看得很清楚,當她看到,姐姐(實為母親)的眼光下聚集I“不是來旅游,而是來定居,一旦安頓,絕不打算走開”的皺紋時,她就明白,她應該開始承擔人生的責任了。
  她并不需要外婆和姐姐的百般支持,但也沒有料到,她們一個為求自保,對她的前程漠不關心,而另一個還酸溜溜地諷刺她。
  但她們是親人,血濃于水,花解語宁愿當天涯芳草。
  這個角色不好當,皆因對方是個全身癱瘓,脖子以下都不能動的殘廢人。
  跟姜喜寶一樣,花解語也是在出賣自己,所幸的是,對方一開始就很尊重她。
  杏子斡并不送花給她,送的是訂婚戒指。一個男人肯向一個女人求婚,那是女人最大的榮耀。
  盡管他身為殘廢者,卻為花解語做了那么多,還是予人好感的。
  在現實生活中,亦舒看到的大都是沒有家,卻又不屑面對責任嫁“禍”于人的种种現象:
  男女雙方已訂了婚,男方卻生异心,訂婚戒指要退還,還懶得自己出面,托別的朋友轉交,連一句解釋都欠奉——《綺惑》
  愛上了另一位女性,卻還不知道對方的心思,患得患失,卻逼妻子送食物過去,以測深淺——《兩個女人》。
  自己行差踏錯,要与妻子离婚,卻馬上就赶妻子搬出家門,說是不能影響孩子的正常生活——《我的前半生》。
  亦舒為此自我解嘲: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沒有愛,不會失望,無所期待,從來不曾擁有,不必思量,省得患得患失。
  沒有愛,也沒有擔憂,自由自在,毋須時時刻刻展示最好的一面,多輕松。毫無負擔,故此可以講盡天下俏皮話,過程愉快,享受生活。
  但這僅僅是曾經滄海后的頓悟了。亦舒或許可以鎖住她的筆,卻鎖不住愛与憂傷。
  愛情是人類重大的問題之一,其間云霞霧籠气象万千,极為神秘微妙,內涵無比丰富深造。
  因為角度不同,男男女女都只能看到它的某一側面,很難全面整体地來理解,所以它就成為了一個斯芬克斯之謎,而謎底當然不止是一個兩個。
  亦舒寫了這么多,也希望能夠解謎。只不過這是一個真正的大難題。
  正因為美的愛情總是短暫的,令人無限感慨,令人傷感滿怀,詩人才有詩可寫,作家才有故事要說。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安逸幸福之中,也就不需要去寫什么詩与小說了。
  亦舒的小說自然沒有染上古舊的黃昏气,也沒有苦守著孤星的凄清。紅袖添香夜讀,耳鬢廝磨,吹气如蘭,也只是在“碧海青天夜夜心”之類的引用中偶爾聯想起。
  現在已沒有采花的木蘭舟了,又讓她哪里去找拍舷而歌的船客?
  或許,在想象中,還希冀野有蔓草,水有惊鴻,天幕上月如鐮刀彎彎,柳梢林頭虫吟如歌夜涼如水。
  但在面前,卻是生命之旅浮生六劫悲歡离合,宇宙人生多少變幻几多隱情,只恨無法在荒原上競跑,縱是如火如荼,也已開得荼靡。
  亦舒自然也有和花結緣的時候,但那是什么樣的花呵。
  《風信子》里,宋家明种了一花園的風信于,而且是有杏仁香的風信于,遍地遍野的,有著強烈的蠱惑意味。
  它們是有毒的,不合情理的東西總是對人有害。
  《曼陀羅》中,那產于印度的花朵更是劇毒,若對車花瓣深嗅,會產生致命的幻覺。
  但外表是那么美麗:“那兩盆花高三米左右,葉子如絲絨般溫膩,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開如美麗的襯裙。”
  宁馨儿是曼陀羅?很恐怖吧?”
  《沒有月亮的晚上》花事更盛。
  那是一個花花公子追求有夫之婦的頭一場攻勢。難得亦舒會對一籃花如此描繪:
  花籃直徑約有一公尺,把女傳身体遮去一大半,香气扑鼻,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吸引,籃里插著振子、劍蘭、玫瑰、茉莉、百合、玲蘭、蝴蝶蘭、夜來香…密密麻麻,深深淺淺,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過。
  這樣子的花,傳說中巴比倫空中花園才有的花,送了一天又一天。
  有一次,還是曇花。夜闌人靜,它靜靜地開,寂寂地凋謝。足證那是一段短暫如曇花般的感情。
  那么短的燦爛。甚至不是把長久積蓄的愛心情愫,開放出最美的璀璨,而僅僅是又一次獵艷。
  花儿萎頓了,浪子又想護身而走。他不知道“上得山多終遇虎”,這一個“她”是個劫數。她用手槍傷了他。
  再沒有花了,有的是互相仇恨。
  亦舒的文字第一是犀利,第二是机智,第三是平中有奇,文采自然令人難忘。四大特長合而為一去寫情,其震撼程度可想而知。
  人非木石,但能讀懂“情”字者,則少之又少。
  金庸筆下的情,最是令人不忍。曲折錯綜的情只是令人心焦而已,情至于美,達于痴,終于以死相恤者,更令人啼噓了。
  世人常以有情人成眷屬為幸福的標准,殊不知情与理想主義如出一轍,哪問成敗!楊過、令狐沖的痴情,程靈素。公孫綠草的殉情,均是以死當作愛的最后完成。
  從卿卿我我的情到生死相依的情,其間的距离真有霄壤之遙。
  學習感情的极致如同學習死亡、學習哲學一樣。為了愛人的一個真正關怀的眼神,連性命都不要了的人,現在還會有么?
  沒有了,每個人都以自己為重。亦舒作品里最多這樣的挖苦: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定是一項藝術,簡直是蓋万里長城,艱苦的工程。“我不愛他?”黃振華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愛她,還會娶她?她十年來,就控訴我不愛她。女人們都祈望男人為她們變小丑,一個個為她們去死。她們沒想到過,丈夫死了,他們是要做寡婦的。”

                          《玫瑰的故事》

  涓生說:“我不想多說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實際上,最近這几年,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我想与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与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

                        《我的前半生》

  呵,原來一切如那首歌詞奇怪的英文歌所唱: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与你共度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后我將离開,吾愛,
  我將起程走……
  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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