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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橫陣造勢


          魯西南  黃河南岸  1947年7月2日

  劉鄧大軍第1縱隊自孫口、林樓橫渡黃河,一刻未停,隨即以每小時20華里的強行軍扑向百里外國民党軍隊“黃河防線”的中心重鎮——鄆城。

  七月流火,廣闊的大平原上無遮無擋。路上的土晒得滾燙,戰士的腳板蹭過去,一步一串白煙,整個隊伍像走在燒紅的鐵板上。

  無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亂地倒在地上,已經枯萎。成群的烏鴉在啄食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綠豆、紅薯、瓜藤皆連根拔起,沒有生命的藤蔓像死蛇盤蜷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蒼蠅呼地飛起,呼地落下,嗡嗡嚶嚶,吮吸著已經潰爛的生瓜……

  戰士們都是庄稼人的孩子,庄稼對于种田人意味著什么,在他們幼年跟在爹娘身后拾麥穗的時候就明白了。眼前這一片干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藤使他們心疼。

  一個老漢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里,呆滯的目光一直望著急速行走的隊伍。忽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滾又爬,攔住了一匹栗色大馬。

  馬上是第1縱隊司令員楊勇,他連忙下馬。

  “給俺報仇哇!”

  老漢痛哭流涕。

  楊勇扶起老漢。

  老漢叫韓起義,是韓庄的。他指著荒野說,高粱長高了,眼看穗子晒紅,曹福霖的隊伍來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兩邊五里和縣城周圍10里以內的高粱拔盡,違者按軍法治罪。這里的大平原,大路像蛛网一樣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間沒有一個地方超過一里。這等于說,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們的理由坦白而簡單:高粱隱眼,共軍來了望不見,國軍撤時也不方便。

  魯西南地質不好,百姓世代以高梁米為食,以高粱杆為燃料。拔了高粱就等于砸了飯碗,斷了炊煙。而且拔的還不止高粱,連谷子、豆子、紅薯、瓜藤都得拔,因為這些東西“跑時絆腳”。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說: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罰一顆子彈。第二道命令說:一棵高粱罰一支槍。第三道命令說:三天不拔就槍斃。韓起義老漢的五弟是個硬漢,他說:“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帶頭不拔,村里有28戶沒有拔。結果在第三天頭上,一家拉出一個男人,綁在一起,活埋在他們的高粱地里……

  韓起義老漢哭訴得死去活來,他指著遠處一棵獨立的枯干高粱:“那是俺們做的記號,俺五弟他們就埋在那……俺們天天燒香,盼著你們早點過來解放……盼著你們報仇……”

  楊勇安慰了老漢,躍馬揚鞭,奔馳而去。

  一會儿,口令傳下來:“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鄆城!”

  去年,部隊也是這個時候來魯西南。這儿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樣,親得很。火熱的天,他們冒著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戰壕里,堆得吃不完。婦女們給傷員洗血衣、喂飯;傷勢重不能進食的,她們就擠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喂。第1縱隊第2團的張玉樓就是這樣被救活的。這次行軍路過那個村,他向連長請假,執意要去看看那位大嫂。連長給了他10分鐘。10分鐘后他哭著回來了,說大嫂被曹福霖的兵糟踏了,跳了井……

  隊伍無聲地在魯西南大地上疾進。

  楊勇的日本种大洋馬四蹄生風,揚起漠漠黃塵。

  楊勇是湖南測陽人。對魯西南,他有著第二故鄉的感情。抗日戰爭一開始,他就率部來到這里開辟根据地,出沒于水泊、平原之間,与魯西南的山山水水、鄉里鄉親結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戰爭初期,他又指揮部隊解放了鄆城。這次渡河南下,鄆城是第一關,出發前劉伯承曾指示:“鄆城打得好坏,關系重大,直接影響到整体戰略的實施。你們1縱不能有半點含糊!”

  今年3月中旬,晉冀魯豫野戰軍第1、7縱隊合并,楊勇擔任了合并后的第1縱隊司令員。3月下旬豫北作戰,第1縱隊承擔了攻殲黃河鐵橋守敵、炸毀黃河鐵橋的任務。這是豫北戰役的關鍵一環。結果守橋之敵火力猛烈,執行任務的第1旅無法接近橋頭,沒有完成炸橋任務。新1縱首戰失利,上下的挫傷和震動都极大。雖然經過戰斗檢討、整頓休息,但整個縱隊是否真正恢复了元气,能否重振虎威,還要看鄆城之戰……

  “鄆城!”

  楊勇策馬揚鞭,沉沉的思慮中不由得喊出聲來。

  他沒有料到劉鄧又把攻堅的重任交給了他的1縱。這种對部隊的信賴在劉鄧是一貫的,而對于楊勇則無疑是沉重上复加沉重。

  楊勇跟隨劉鄧這些年,常為劉鄧愛兵之誠、用兵之活而銘佩。踏上這塊昔日的戰場,他不禁想起:去年7月,執行中央指示配合山東戰場,跟隨劉鄧二出隴海,100天內打了五個极漂亮的仗。

  那時劉鄧東進之軍僅有6万人馬。但劉鄧率兵見利不失,遇机不疑,寬大机動,游刃有余,忽動忽靜,忽打忽高——不攻示以攻,攻示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似可為而不為,似不可為而為之;敵順理成章斷判,我卻反其道而行之。古老的兵法韜略在劉鄧手里無窮盡地發展、創造,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

  五戰五捷之后,敵將領劉廣信說:

  “如其說我們受白崇禧、陳誠指揮,不如說受劉伯承指揮。”

  有文人填詞相賀:

    扑面塵沙,黃河故道,堤長水淺人跡少。棄糧誘敵
  夜匆忙,鄄南回馬如風掃。齊魏爭雄,孫臏減灶,戰場
  還是中原好。古今名將齊旋律,歡呼劉帥用兵巧。

  劉伯承在五戰結束后,應記者要求發表談話:

  三個多月來,我們以冀魯豫17座空城,換得蔣介石6万多人,据說蔣介石認為這是一個好買賣,還要堅持做下去。好吧,讓他做下去吧,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算出總帳來的。

  存人失地,地終可得,存地失人,必將人地皆失。……當我殲滅蔣軍西線主力整3師及47師共四個旅后,蔣軍西線全線崩潰,其占領我東明之左翼也不得不撤退,東明完歸我手。因此,蔣軍主力被我消滅到一定程度時,蔣軍將不僅無力進攻,也將無力防守,在我保存的优勢兵力攻擊下,終將所占城鎮全部都吐出來。目前這种形勢已日益接近,再消滅相當數目的蔣軍主力,我軍大反攻的局面即可出現。

  時間在濃烈的硝煙中匆匆而逝。眼下劉鄧率領著南征大軍已經踏上了反攻的征途。如果說胜利渡河是揭開大反攻的序幕,那么攻打鄆城則是大反攻的頭一炮。楊勇吸了口气,在疾馳的馬背上點燃了一支煙,他這一手連鄧小平政委也自歎不如。

  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件趣事:

  八歲那年,他和伙伴們在村后的墳地里玩“搶江山”,這是楊勇最喜歡玩的一种游戲。一個人守在墳頭上,大家向他進攻,誰最后守住“高地”,誰就是坐江山的“司令官”。楊勇個子高,力气大,伙伴們“死”得四肢朝天,誰也奪不走他的“江山”。他极得意,覺得當司令官是件很容易的事。為了這個“司令”當得像樣,他偷偷跑回家,把屋梁上懸挂著的一塊腊肉割下來,帶上火柴,提上鐵鍋,飛快地跑向“陣地”。他的“三軍部下”一邊大嚼腊肉,一邊喊他“千歲”“万歲”。

  35歲的楊勇想到這里淡淡一笑,舉起煙猛吸一口,任那煙縷在胸間左沖右突,回腸蕩气。許久,才慢慢吐出,已是淡淡的一絲了。

  司令官,這千鈞壓頂的司令官喲!

  “宋江河!”策馬赶到楊勇身邊的第1縱隊參謀長潘焱喊道。

  楊勇舉目遠眺,視野里出現了一條黛色的曲線。

  潘焱感慨道:“河兩岸的垂楊柳全沒了,青紗帳也砍了,只剩下砍不斷的河水!”

  楊勇無語。

  黑駿駿一片城廓浮動在日光的輝圈里,幻化的浮光霧影使城廓神秘幽暗,像神話里16世紀的古城堡。

  鄆城到了。

          魯西南  鄭家庄  1947年7月7日

  魯西南的農家院舍里几乎都栽种著一兩棵石榴樹。油綠的葉片,蓬茂的枝蔓,無拘無束,爽朗豁達,花如火,果似焰。雞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樹上就響起嘰嘰喳喳的鳥鳴,歡暢得像一台戲。

  劉伯承習慣黎明即起。第一件事,問警衛員天气,然后洗漱,再后就坐在院子里看書,一直到吃早飯。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舊早起。昨晚上掌燈校譯《合同戰術》,直到午夜才滅了燈

  鄧小平也喜歡早起,沖個涼水澡,然后到村外田野上做操、散步。

  無論性格、嗜好,這兩個人都有很大的差异。譬如打牌,劉伯承几乎沒一點興趣,鄧小平卻在閒暇之時常常摔出一包煙,圍坐在參謀、干事中間,只要不影響工作、打仗,一把扑克牌甩得昏天黑地。

  偶爾,劉伯承笑嘻嘻地站在他們身后看一會儿——自然也看不出啥子門道,不過湊湊興一一然后或舖開紙硯舞弄他的書法墨寶,或斜靠在舖上看他的書。

  那邊甩得辟里啪啦,這里寫得、看得津津有味。互不干扰,互不排斥,似乎缺了一方,倒難以達到“相反相成”的妙境。

  鄧小平說過:“我們一起工作,是1938年在八路軍129師,一個師長一個政治委員。以后在晉冀魯豫野戰軍、中原野戰軍、第二野戰軍,前后共事13年,兩人感情非常融洽,工作非常協調。我比他小10多歲,性格愛好也不盡相同,但合作得很好。人們習慣把‘劉鄧’連在一起,在我們兩人心里,也覺得彼此難分。同劉伯承一起共事,一起打仗,我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

  這天清晨,鄧小平走出房門,劉伯承已經坐在石榴樹下了。

  鄧小平拂著短頭發茬上的水,見劉伯承捧著的是一本俄文書,說:“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

  劉伯承拍拍木凳上的一本俄文辭典:“我也离不開拐棍儿。這本辭典不好,把‘混成旅’譯成‘雜种旅’了。”

  鄧小平捧腹大笑,做他的野外活動去了。

  劉伯承看了几頁書,情報處處長柴成文來了,遞上一本油印的小冊子。

  “哦?印好了!”

  劉伯承高興地翻了一下,抬起頭。

  “辛苦了。坐吧。啥子時間過河來的?”

  “昨天夜里。”

  柴成文白淨的臉上透著重重的倦色。

  這是一本關于大別山地區國民党正規軍、地方民團的詳細情報。

  劉伯承极重視情報工作。他把任務、敵情、我情、地形、時間稱為“五行術”。在這五大要素中,他強調最需要下功夫弄清楚的是敵情。因為敵人總是要采取偽裝、佯動、散布謠言等欺騙手段來迷惑對方,所以它最欠确切性。

  劉鄧野戰軍被稱為“常胜軍”,這跟他們的情報工作出色有著极大關系。

  這位32歲的情報處處長慎密、睿智。開封、洛陽、鄭州、徐州、武漢等地都有他的地下聯絡网。情報人員根基很深,有的是徐州司令部指揮所作戰參謀,、有的是洛陽師管區司令副官,敵區的基本情況都可以了解到。加上偵听、破譯等各种手段,柴成文的情報工作做得出色、漂亮。為了弄清大別山敵占區情況,保證戰略轉折的成功,他親自到了邯鄲党校做調查,那里有1946年從大別山突圍出來的新四軍第5師的人員。對這本已經編印好的敵情小冊子,柴成文自己也很滿意。

  他是北平大學商學院學生,“一二九”運動后參加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1937年到了延安。在抗日軍政大學完成了從學生到革命軍人的轉變。

  “柴成文,這次去邯鄲調查,沒到冶陶看看?”

  柴成文笑了:“軍情如火,哪還有時間‘花前月下’啊!”

  “听說‘進攻’那個北平洋學生的人很多,你可要抓緊些。”

  柴成文奇怪司令員連這些也知道,忙說:“司令員的情報手段比我高明。”

  “哪里,也許我這是過期情報嘍。你三十出頭了吧?不小了,仗要打,婚姻大事也不能放松。”

  早飯后,鄧小平到部隊去了。劉伯承走進司令部。

  李達正在敵情態勢圖上做標記。暑气還沒有升起,他的鼻頭上已經堆滿了“福汗”。

  一過黃河,作戰室的地圖便換成了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挂滿了四壁。

  第1縱隊包圍鄆城整整六天了,劉伯承遲遲未下攻城命令。

  他在縱觀全局,构思總体戰略。

  李達報告說:“顧祝同從山東戰場調來了第2兵團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8點30分王敬久到達魚台。”

  “噢,王敬久,黃埔1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還是能打的。好嘛,顧祝同把他的心腹之將給我們送來嘍。”

  劉伯承站在地圖前,看著敵人的新態勢,不由得發歎:“咦……”

  李達知道劉伯承在想什么,接著報告:“敵人分東西兩路,正向鄆城方向進發。”

  劉伯承拿起放大鏡,指著東路敵陣:“七個旅一字排開,這叫啥子陣法?這個王敬久布的陣好蹊蹺!”

  “王敬久是個有勇無謀之將,外號‘王大炮’,他布不出什么妙陣。”

  “不要輕看了這個人物。据說,他很喜歡跳舞,花樣頗多,是不是把戰場當舞場了?參謀長,你通知情報處,讓他們把王敬久的情報匯總一下報我,要詳細。”

  劉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圖。

  李達把一張木圈椅放在劉伯承身后。他知道,司令員又開始“察敵天地,伺其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時辰。

  出了門,李達又交待申榮貴,不要讓人打扰司令員。

  劉伯承拿著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在地圖上移動。他歷來是站在戰略全局上考察戰場態勢的——在運籌當前的同時,總是著眼于未來的戰略發展;在運籌局部的戰役行動時,也總是胸怀戰略行動的全局。他告誡部下:“全局為上,在全局中走好每一步棋。”

  戰爭是力量的競賽,也是智慧的競賽。

  國民党的高級將領也承認:劉伯承用兵神机妙算,足智多謀。

  善于“造勢”是劉伯承運用謀略的重要体現。他說,同強大之敵作戰“要像磁盤老鼠一樣,盤軟了再吃”。盤的過程就是調動敵人、促其向不利態勢轉化的過程。

  劉伯承“造勢”可謂“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他造勢的策略很多,擅長机動是他造勢的主要手段。他說:“毛澤東的人民軍事學,是以無胜有,以少胜多,以劣勢胜优勢,因而就需要特別机動。”机動的主要形式是大踏步進退,在進退中調動敵人,在進退中消滅敵人。他對“游擊”一詞的解釋也頗有見地:“‘游’就是机動,‘擊’就是殲敵。‘游’以掩護自己的弱點,尋找敵人的弱點,‘擊’以發揚自己的特長,撇開敵人的特長。”

  “勢”要造好,就須“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尋其弱點”。一是注意敵軍人員的构成、生活習慣、脾气秉性和士气狀況,注意敵軍主帥的派系、出身、作戰特點、指揮水平;二是注意敵人的活動規律;三是重視敵軍的側翼、接合部、突出部、后方,特別是要在其移動中、撤退中、不備中、備而不充分中尋找或創造其弱點。

  放大鏡移動著,劉伯承吶吶自語:“陣而后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個王敬久,為何布這种陣法呢?”

  地圖上,敵軍藍色標記自南向北擺成一字縱隊,使劉伯承大傷腦筋。他反反复复地尋找著敵人的戰略弱點,汗水順著斑白的鬢角悄然流下。

  突然,電擊般的巨痛從眼窩向太陽穴、大腦縱深放射擴展。他用雙手按住太陽穴部位,頹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榮貴听到動靜,進屋一看,嚇得飛似的跑出去,叫來了醫生。

  醫生仔細做了檢查,說:“劉司令員,再不能讓眼睛這么疲勞了,不然就有失明的危險!”

  醫生翻了半天藥箱,沒找出一樣對症的藥,連一般的消炎藥也沒有,只好打了一針止疼藥水,說:“我給你買點白糖吧。沖點糖水去去火,會好些。”

  “白糖?多少錢一兩?”

  “五元(魯南幣)。”

  “這么貴?要不得!白糖水不是我們喝的,不能買!”

  在這類問題上,劉伯承說“不能買”、“不能做”,誰也就不敢辦。

  醫生走的時候,囑咐申榮貴晾些白開水,讓司令員多喝,越多越好。

  申榮貴弄了一大桶白開水,隔一會儿用白瓷缸在大桶里舀一缸送進屋去,不看著司令員喝完,他就站著不走。

  結果弄得劉伯承一趟一趟地跑廁所。終于跑得司令員煩了:“榮貴,識你的字去,這里沒你的事了。”

  申榮貴把大木桶提到屋里,擺在劉伯承跟前,臨出門,特地指指水桶,以示那桶水的重要意義。

  劉伯承笑了:“我曉得,你去吧。”

  劉伯承的一只眼是在護國討袁戰爭中失去的。那年他24歲,已是勇冠三軍的川蜀名將。

  在丰都討袁戰斗中,身為討袁軍隊長的劉伯承指揮部隊反擊。他突然發現身邊一個士兵過于暴露,受到敵人火力的威脅,便馬上扑過去:“危險,快趴下!”

  話音未落,一顆飛彈射穿了他的顱頂,從右眼眶飛出,眼珠當即破裂,流出眼窩,血涌如注。士兵們都已沖上去了,劉伯承昏迷過去。

  那是在一家水煙店的門口。店里的學徒見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進店里,抓起一把煙絲堵住傷口,胡亂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藏到倉庫里,鎖上店門,隨逃難的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內一團混戰,水煙店中彈起火,倉庫里滿是煙霧。劉伯承被嗆醒了。他緩緩睜開左眼,用力朝門邊爬去,可是門反鎖著,便蹭到窗前,順手操起一把竹椅朝窗欞砸去。小窗砸開了,他從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將頭蒙住,猛地從窗口滾了出來。這一連串激烈的動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滿了玻璃碴儿痛不堪忍。他又昏迷過去。

  朦朧之中,忽然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這人抬到別處!”

  劉伯承的雙眼無法睜開,便拉住那被喚作“丘二”的,從怀里掏出僅有的三塊銀元,塞在他手里。

  丘二推開他的手:“你要咋個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這三塊銀元。”

  丘二背起劉伯承就走,奔到丰都郊外說:“沒來頭,打北洋軍是好人,哪個不曉得嘛!我啷個能要你的銀元!”

  又走出五里多地,忽然有了槍聲。丘二赶緊把劉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來。

  一會儿,來了一群人,說:“這不是護國軍的劉隊長嗎?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又說:“你轉去吧。你這樣背起,闖到北洋軍,不

  這伙人用一個很大的施子包裹住劉伯承,竹竿一抬,跑了起來。几個小時后,他們把劉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劉伯承听听四周一點儿聲音也沒有,正不知凶吉,有人把包裹解開,喊道:“劉隊長!誰把你送到這里來了?”

  劉伯承一听,是他的士兵。原來這里是部隊的集合點。送他的人是誰,他始終不知道。

  劉伯承隱藏在一個農民家養傷。由于農村缺醫少藥,傷勢日益惡化。他在群眾和部隊的護送下秘密潛人重慶,住在一家外國人辦的醫院里,由一位德國的阿大夫負責診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德國軍醫,劉伯承的傷勢令他搖頭歎气。經過深思熟慮,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術方案。劉伯承擔心麻醉對大腦神經功能有損,堅決拒絕麻醉。阿大夫執刀几十年,從未有傷員提過此种要求。他望著這位24歲的中國青年,從心底受到感動。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阿大夫一點一點地清除眼眶內的碎彈片、腐肉……雖然手術對他是輕車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術這是頭一遭。生割活刮,無疑是對肉体极大的殘忍。

  手術台上的劉伯承一雙手死死地攥著手術台沿,咬緊牙關,汗水自額頭、鼻梁以及全身的每個毛孔涌出,透過身上的衣服,把舖在手術台上的毯子全浸濕了。

  手術終于結束了。阿大夫顧不得摘下橡皮手套,關切地問:“年輕人,疼得厲害吧?”

  劉伯承慘白的臉上掠過笑意,虛弱地說:“割了74刀。”

  阿大夫惊詫道:“你怎么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記一數……”

  阿大夫有生以來沒見過如此堅毅的人。他事后對人說:“我給一位中國軍人做過手術,他叫劉伯承。我堅信不是軍人,是軍神。”

  劉伯承回憶這段經歷時說過,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點而不留姓名的群眾,以及爾后千方百計、輾轉掩護他回重慶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擁有了一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4支隊更加勇敢的隊伍。

  此后,劉伯承在南昌起義、留學蘇聯、土地革命戰爭、万里長征、抗日戰爭直至解放戰爭期間,就僅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閱讀兵書、書寫電文、下達戰表、審核戰報、翻譯軍事論著……。他辦事慎密,不容半點疏怠,乃至一紙宣傳傳單都要經他那一只眼睛審閱,而且他還要細心修改字句,用震顫的手寫很大的字。當然,用眼最多的還是看地圖。苦難的中國戰事綿繁,此消彼起,戰火不斷。他那唯一的左眼每天要在多災多難的中國版圖上巡視上百、上千遍,惜助一柄日本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在那細密的軍用地圖上求索……

  有人走進指揮室,舀了白開水送過來。

  劉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气又熱。”

  劉伯承扭過頭。是鄧小平。他笑了,接過水一飲而盡,又舀了一缸子遞過去。

  “熱得很,你也喝。我正准備讓人找你回來。”

  鄧小平搬了把椅子放在地圖前:“你說。”

  “蔣介石親自督戰,顧祝同又調來王敬久一線指揮。你看,敵人分東西兩路北進,意圖是:以西路堅守鄆城、荷澤、定陶,吸我屯兵城下,再以東集團軍柑擊我之側背;東西夾擊,鉗形攻勢,以迫我沿黃河南岸背水作戰。”

  “我們不是韓信!”鄧小平的目光盯著地圖上的藍色箭頭,“嚓”地點上一支煙。

  劉伯承:“很明顯,這是一個破足鉗,東強西弱。我們可以將計就計,按原計划先吃掉西路軍,破其全局,吸其東路軍北上,在其北上的過程中再實施分割包圍,各個殲滅!”

  鄧小平:“靜觀了几天,敵人基本上按照我們的預想行動了。可以讓1縱仍攻鄆城,2縱、6縱迅速從東西兩路敵人的中間插下去,前進百里,直取曹縣、定陶。”

  劉伯承:“對。同時令3縱進到定陶以東的冉固集、漢上集地區待机,在1、2、6縱把西路之敵吃掉后,大踏步前進,四個縱隊合力割殲東路敵軍。“

  劉鄧又在“造勢”,准備調動王敬久了。

  鄧小平從坐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上一擲:“戰役第一步是先打弱敵,破其全局部署!”

  劉伯承凝神片刻,道:“這個戰法叫作攻其一點(鄆城),吸其來援;啃其一邊(定陶),各個擊破。”

    孫武曰——
    故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与我戰者,攻其
  所必救也。
    孫臏曰——
    攻其所必救,使离其囿,以揆其慮,設伏施援,擊
  其移庶。

  劉伯承把孫武和孫臏這一戰法從一個方面發展成為兩個方面。他說:“攻敵所必救,消滅其救者;攻敵所必退,消滅其退者。”

  現在,劉伯承又在此基礎上有了新發展:攻敵一點,吸其來援;啃其一邊,各個擊破。

  “你看這東路軍,”劉伯承對鄧小平說,“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這個王敬久布的是什么陣?不是方陣,不是圓陣,一字排開七個旅。這种陣法首尾不能相救,又尾大不掉,難道不是一字‘死蛇陣’嗎?完全是擺好一副挨打的架勢嘛!”

  鄧小平笑了:“孫武不是說過‘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嗎?”

  率然,古代傳說中的一种蛇。《太平廣記·率然》寫道:“西方山中有蛇,頭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能之,中頭則尾至,中腰則頭尾并至,名曰率然。”

  劉伯承:“開戰以來,蔣介石一廂情愿,總想把自己的部隊指揮得像‘率然’那樣,首尾相應,結果從來是各自為謀,同床异夢,胜不相慶,敗不相救。這回他的學生又在魯西南給我們擺出一個‘率然’陣,我們就挾其額、揪其尾、斷其腰,置之于死地而后已。”

  “對。打它的一字‘率然’陣,縱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斬斷它!”鄧小平的話音剛落,一陣飛机的轟鳴聲霍然而至。

  李達匆匆跑進。

  “司令員、政委,躲躲吧!”

  劉伯承輕輕搖頭,一副几乎是閒适的表情。

  敵机在村子的上空轉了個圈,一枚炸彈准确無誤地投向指揮部的位置。一聲巨響,炸彈激起的气浪把院子的山牆推倒,硝煙迷漫了半個村庄。

  保衛科科長張之軒立即帶警衛人員搜索,發現了敵特擺下的轟炸引導標志——白色T字布。

  鄧小平說:“敵人的偵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擺到我們頭頂上了。”

  劉伯承擦著眼鏡:“蔣介石對付共產党有兩個輪子,一個是公開的,一個是秘密的,現在兩個輪子都轉得好歡!”

  院子里的雞被炸得亂扑亂飛,咯咯叫個不停。

  房東大娘怕飛机“听見”雞叫再來,又不敢出門,于是站在屋門口罵雞:“叫!叫!都是听見你叫飛机才來,再叫殺了你!”

  申榮貴逗她:“要不炸彈咋撂這么准?”

  大娘越發對她的雞不滿意。

  劉伯承、鄧小平、李達笑。

  劉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飲而盡。他擦擦嘴邊的水珠,對李達說:“參謀長,要通各縱隊,立即下達作戰命令!”

           魯西南  鄆城  1947年7月7日

  鄆城,這座橫臥于黃河之濱、宋江河之畔的千年古堡,飽經戰事滄桑,歷數世事沉浮,悲悲喜喜,伴著苦難的“黃河謠”橫亙于魯西南的戶首。

  楊勇在望遠鏡里看到那高七米、厚三米的城牆滿是彈痕、炮傷,那鎮守四關的“牛頭門”高大堅固,拳頭大的鉚釘一個挨著一個,鉚釘的四周鑽滿了麻子似的彈孔。

  楊勇知道這城牆、城門吃過多少槍彈。他親手解放過這座城,現在是第二次了。

  放下望遠鏡,楊勇凝神立在窗前,手里不知不覺地撕著小紙條。

  指揮部立刻肅靜下來。

  楊勇身邊的人都知道,司令員一撕紙條,必定是在考慮重大問題。

  另一間房子里,作戰參謀在向各族首腦報告敵情動態。

  “護城壕寬三米,深三米,形成了阻絕式外壕。在壕外的主要地段,每隔三至五米設鹿等一道,重點地帶有三至五道。敵人依托城牆构筑的各种火器射擊陣地,組成了直射、側射、斜射相結合的交叉火力网……”

  還有敵各旅、團、營配屬情況和駐守位置。

  縱隊參謀長潘焱說:“你們回去以后,要用最短的時間進行臨戰實地偵察,編組炮群、火力隊和突擊隊,隨時准備攻城!”

  楊勇走進來:

  “同志們必須明白,鄆城戰斗是在進攻中對城市防御突破的攻堅戰。也就是說,我們1縱啃的是塊硬骨頭。這塊骨頭能不能啃得動,一對整個大反攻至關緊要,二對部隊士气的宏揚和提高有絕大影響,三對鄆城父老鄉親也是個交代!

  “你們是第一線指揮員,送八個字与大家共勉:穩准持重,深思斷行。這八個字大家不陌生,這是劉鄧首長對各級指揮員的要求,也是他們一貫的指揮風格。望同志們能記住、做到。全縱隊要統一號令,沒有參謀長的命令,各旅不可擅自行動!”

  中午,野戰軍總指揮部下達了攻城命令。

  李達在電話中說:“敵人主力已進至巨野。18時整對鄆城之敵發起總攻。要打得進,站得住,一舉拿下鄆城!”

  夏日晝長夜短。下午5時,敵人的飛机還在鄆城上空盤旋。到了5時30分,最后一批飛机丟下几枚炸彈,飛走了。

  剎那間,鄆城四周的掩体、壕溝里活躍起來。

  司號員徐廣水瘦巴巴的,門歲的身子骨看上去像15歲。他悶著頭,一邊擺弄著沖鋒號,一邊嘟嘟嚷嚷地數數,數60個數算一分鐘。一個老戰士問:“現在几點?”

  “17點55分。”徐廣水很自信。

  第20旅旅長吳忠掏出怀表看了一下:17時53分。他笑了笑:這小鬼還真是個“活鐘表”。

  第20旅負責從鄆城南門發起攻擊。

  吳忠向來十分重視偵察。前几天,他帶領營、團干部把南門的火力點摸得准确精細。他說:“南城門寬大,房屋多,易于接近。但南城門也是敵人主要防御點,兵力、火力最集中。我們不能存任何幻想,只有破釜沉舟,拿下南城門!”

  18時整,總攻開始。

  吳忠命令六門山炮、野炮、迫擊炮齊射,工兵緊跟爆破。

  巨大的爆炸聲喧囂著。

  戰爭的發展是這么快,去年打隴海戰役第一仗時,楊勇的主攻部隊沒有一門炮,攻堅全靠机槍、手榴彈、爬梯子;今天,第1縱隊已經有各种火炮49門,攻城可以火炮編組了。

  炮火攻擊將近半小時,敵前沿陣地的大部分火力點被摧毀。

  第20旅的突擊隊跳出掩体,越過護城河,向城牆的豁口沖去。

  敵人的后續部隊沖上南城門,已經啞了的火力點又向城外掃射。

  突擊隊身陷火海,突擊受阻……

  縱隊指揮所。楊勇緊皺眉頭,地上一層紙屑。

  戰爭是門藝術,也是一門科學。在戰爭這個領域里,戲劇性和偶然性是最頻繁的。指揮員的才能就在這种偶然性、戲劇性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要1旅!”

  楊勇扔下手里的煙,抓起話筒。

  “楊俊生,你部立即發起攻擊!20旅已經牽制住了敵人的主要兵力,你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破西門,直搗55師師部!”

  第1旅攻擊位置是西城門。這里是一片開闊地,不易隱蔽,敵人估計解放軍不易屯兵,故火力配備薄弱。這是楊勇選擇的另一個主要突破點。

  劉伯承經常講,突破點通常選擇在敵人防御的薄弱處。對突破有重要意義的要點也可以選擇,而且要選擇一至兩點,實施多點突破,主要的突擊點要有兩個。在次要突破點擔負助攻的部隊也要積极攻擊,以分散敵之力量。劉伯承最容不得因指揮員的失誤招致的重大傷亡。他對那些以士兵的勇敢來代替和彌補自己指揮無能和意气用事的人,從不放過。他說,“讓戰士去硬拼是犯罪行為!”

  楊勇一到達鄆城,就命令第1旅利用暗夜進行迫近作業,在開闊地上迅速构筑起一道環形塹壕和14條通向沖擊出發地的縱深交通壕,使火力隊能逼近城牆,進行直接瞄准射擊,而突擊隊又能夠在距敵防守外壕的最近處發起沖擊。

  南門。

  守城敵軍的118門各种口徑火炮有85門用于南門。炮彈黑壓壓飛過來,第20旅的陣地被炸得浮士三尺,一把土就有五、六塊炮彈碎片。戰士們被飛起的泥土埋起來,剛爬出來,又被埋進去……

  新戰士王長貴哪見過這种陣勢,嚇得抱著頭喊:“指導員!指導員!”

  指導員爬到他跟前:“長貴,你是解放區出來的,你的家鄉是怎么解放的?你現在是為鄆城的父老鄉親打仗,你說值不值?”

  “值。”

  “在家是民兵嗎?”

  “是。”

  “拿好你的槍,勇敢起來,像個老區民兵的樣子!”

  19時15分,第1旅陣地升起一顆紅色信號彈。強大的炮火群立刻接火力分工有層次地准确射擊預定目標。

  城內的敵炮立即還擊。

  第1旅旅長楊俊生帶著作戰參謀到第1團指揮所靠前指揮。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的楊俊生越是激戰越冷靜,頗有大將之風。他指揮作戰言簡意賅,善于扼要准确地表達意圖,眼神和手勢很富有表現力。

  楊俊生命令兩門105榴彈炮和四門山炮同時對准突破點上的大型磚碉堡。他一個手勢,火炮齊射,掀掉了碉堡的蓋頂。在重机槍的掩護下,第1團2營突擊隊乘勢發起沖鋒。6連爆破組在副連長田金堂帶領下,從敵障礙物中開辟通道。

  城頭攻破。第1團4連、特務連左右開弓向突破口兩邊撐開,5連、6連像兩把尖刀從中間插下去;后面緊跟著攻進城的部隊狂飆一般涌入城內。

  戰斗激烈,聲動十里之外。

  北門、東門同時發起攻擊。

  南門。第20旅旅長吳忠重新組織炮火,10分鐘將城牆炸開一個大缺口。沖鋒號響,七分鐘突進圍寨。這是一群看起來非常奇特的隊伍,士兵們的臉一個個被炮火熏成鍋底色,身上的血、汗攪著黃土,軍裝全看不清什么顏色。守城敵兵不支,掉頭就往城里跑。城內展開了激烈的巷戰。

  新戰士王長貴自從打死第一個敵人,手便不再哆嗦。“打仗就是這么回事!”他沖到了最前面。剛沖過兩個巷子,一顆子彈擊中他的胳膊。不能持槍了,他索性把槍挎在脖子上,用一條胳膊拎。著籃子,給同志們送手榴彈。

  傷口血流不止,又挂著槍,拎著沉沉的一籃子手榴彈,兩條腿像面條一樣,一跑就打軟,他漸漸落在了后面。

  一個被追得暈頭轉向的敵兵跑過來。王長貴的帽子早打飛了,身上的衣服灰一塊、黑一塊、紫一塊,天又黑了,敵兵什么也看不清,就問:“哪連的?”

  “8連的。”王長貴卻認出了敵兵。同志們都沖上去了,孤身一人他不免心里打鼓,壯著膽子周旋:“哪里人?”

  “范縣的。”

  “咱一個縣。你出來好多年了吧?”

  “三年了,抓來的。你呢?”

  “我是自愿的。你家還有啥人?”

  “娘、姐姐……”

  王長貴冷靜了許多,索性捅開:“咱范縣解放了,家里分了地、牲口,你還在這邊干個啥勁儿?”

  “你是……”

  槍一下子頂到王長貴眼前。

  “干啥?還想為他們賣命?到我們這邊來吧?你這個樣儿,回家去你娘和姐也不讓你進家門……”

  敵兵挪開槍。

  “只要繳槍,解放軍就放了你,真的。”

  “我……我早不想干了。”敵兵放下槍。“跑了兩回都被抓回來,打了半死。你……槍就繳給你中不中?”

  “中!這你就算被解放了!”

  王長貴把繳獲的槍又往脖子上一套,帶著剛解放的敵兵往前沖。

  一排子彈射過來。

  王長貴把槍往他解放的人手里一撂,自己抓起一顆手榴彈扔過去。

  那人接過槍,愣了一下,對著開槍的方向扣動了扳机。

  “中!你現在已經是解放軍了!”王長貴高興地嚷著。

  敵第55師第87團代理團長金克俊正在組織兵力肉搏沖鋒。第20旅的一個連已經緊緊包圍了他的團部。三個戰士沖進去,把他押出來。他看到十几個解放軍戰士整齊地站在門外,而附近槍聲仍然激烈,感慨万分,對解押他的解放軍排長說:“十分欽佩,這是我理想中的好隊伍。20多年來,我所夢想的就是這樣的隊伍……”

  這時,第19、20旅己先后攻下北門和東門。鄆城守軍狼奔豕突,城內大街到處是第55師遺棄的山炮、戰防炮、輕重机槍。

  城西一角,敵第86團依托著堅固工事仍在負隅頑抗。第20旅的三個連圍住了這個釘子。“活鐘表”徐廣水三槍撂倒三個敵人,一顆子彈打在敵人的頭上,鋼盔彈起好高。他笑了笑,轉手又扔手榴彈。七顆手榴彈炸死五個敵人。吳忠旅長正巧赶到這里,他很動感情地看了這個瘦孩子一眼,說:“打得好!”

  “活鐘表”回過頭,沒認出這個被炮火熏得變了模樣的人是旅

  第1旅主力部隊一邊和敵人激烈巷戰,一邊掩護突擊隊向城東北角的教堂——第55師師部攻擊。

  素有“固守將軍”之稱的第55師師長曹福霖命令旅特務連督戰,開槍射擊敗退下來的官兵。但這并不能阻止已成定局的頹勢。20分鐘后,教堂外圍已失去抵抗力量。躲藏在地下深達10公尺掩避部內的曹福霖至此明白大勢已去,倉皇換上便衣,從地洞竄出東門,向東南方向逃去。

  第1旅3連8班長龔子美率領全班首先沖人第55師師部,展開白刃格斗。第55師指揮首腦已經癱瘓。戰士張玉樓一刺刀下去,刺死兩個當官的,給那位跳井的嫂子報了仇。數分鐘后,第1旅占領了教堂,生俘敵中將副師長理明亞。

  鄆城之戰殲敵第55師副師長以下10862人,繳獲山炮10門、戰防炮六門、迫擊炮25門、汽車九輛、各种槍支9199件。

  劉伯承、鄧小平通令嘉獎第1縱隊:

     第1縱隊以堅決果敢的行動,于“七七”晚間殲滅
   盤踞鄆城之蔣介石第55師及其第29与74兩個旅,
   收复鄆城,創造了一個縱隊單獨攻堅和殲敵兩個整旅的
   先例,爭取了大反攻中的第一個光榮和重大胜利,并作
   為我們給抗戰胜利后第二個“七七”紀念的獻禮。
   是役,第1縱隊和第1旅各榮立大功。

  鄆城活了。

  次日一早,城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男女老少把鄆城大街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名藝人“老黑子”在大街十字路口高聲亮嗓:“小弦子一拉哼三哼呀,(念)腿急的不能赶豬,心急的不能听書,容我慢慢道”來。(唱)不說三國与五代,單表常胜將軍劉伯承。劉伯承打仗賽過羅通掃了北,劉伯承領兵賽過薛平貴征了東。論兵他是當今活孫武,布陣他賽前朝古孔明。掐指能算諸葛亮遜色,大手一揮蔣介石心涼。將軍視百姓為衣食父母,將士洒血流汗是人民的子弟兵。這樣的好隊伍人人稱頌,我黑子一張嘴唱不盡万般親情。小弦子一拉再拉又三拉,慶祝劉鄧大軍大反攻!”

           魯西南  金鄉  1947年7月8日

  王敬久走到地圖前,仔細看了一番,沉重地歎了口气。

  鄆城之圍,在王敬久上任前已成態勢;鄆城之丟,也在王敬久意料之中。其責任亦不能推在他頭上。他此刻擔心的是援助第55師的第70師的命運。他剛剛下達命令,讓正向六營集挺進的第70師原地待命。下一步怎么辦,他一愁莫展。他弄不清劉鄧的意圖,他們打下鄆城后是東越運河,直接策應陳毅、粟裕,企圖打破國軍的山東重點進攻呢?還是南進隴海直趨徐州,直逼國府的軍事樞紐?

  統兵之帥弄不清敵對一方的意圖,兵力就無法布局,作戰決心就無法形成,被動之勢就無法擺脫,而且此勢將愈陷愈深。

  王敬久不敢怠慢,拿起了通向徐州司令部顧祝同的電話:“鈞座,鄆城丟了……”

  顧祝同沉默。

  “總司令,請你決策。”

  話筒里依然沒有回答。

  王敬久焦急地說:“7O師挺進六營集,我已令其原地待命。”現在的關鍵是摸清劉鄧的意圖。”

  顧祝同仍在為王敬久的遲遲上任而惱火,他壓住火气,說道:“你若早到几天,情況就不至如此!提醒你,劉鄧匪部一向狡詐,慣于聲東擊西,你不要被其假象迷惑。”

  鄆城被圍后,顧祝同就經請示蔣介石,下令調王敬久到魯西南指揮作戰。同時,他又恐劉鄧直趨徐州,威逼他的巢穴,急令駐豫北新鄉的整編第32師開往豫東商丘,”繼爾又令駐豫北汲縣的整編第66師開往徐州。第66師師部乘火車正在途中,顧視同又令它到商丘待命,到商丘時又叫開到馬牧集下車,前往雙挂橋待命。第32師到了商丘,顧祝同也改變計划,令它進駐金鄉。

  朝令夕改并不是顧祝同的一貫作風。這次一反常態,有慌亂和懼詐的因素,但主要也是弄不清劉鄧的意圖。把山東戰場上的王敬久調至魯西南,一是他不想讓自己陷在第一線,其次,王敬久是他的心腹之將,指揮順手,而且王敬久雖有些粗魯浪當,但關鍵時刻卻有刪繁為簡、化險為夷的本事,這在北伐、中原大戰、抗日諸役中均有戰例,這也是顧祝同之所以器重他的原因。

  王敬久江蘇丰縣人。1925年畢業于黃埔1期。中將。內戰一爆發,蔣介石就委任其為第32集團軍司令長官。魯南會戰開始,蔣介石又把他調至山東戰場,任第2兵團司令。王敬久對此職并不滿意,況且他屬下的第5軍自恃是陳誠的嫡系主力,不听指揮不買帳,所以一气之下稱病到上海“治牙”去了。

  當時正是沂蒙會戰的關鍵時刻,蔣介石大發雷霆,下令將王敬久召回山東。因此,當顧祝同提出調王敬久指揮魯西南作戰時,蔣介石不甚滿意地說:“這個粗人不長進,當年那點勇气也不見了。”

  蔣介石有意讓第66師師長宋瑞河指揮魯西南作戰,又恐其資歷不夠,眾將難服,只好作罷。

  王敬久對顧祝同的委任同樣不感興趣。他得知他所要指揮的部隊是從豫北和豫皖蘇調來的,覺得自己屬下的部隊老是變來變去,使用起來很不順手,于是要求顧祝同給他固定几個師,最好是和他關系密切的部隊。這一要求未得到滿足,他便呆在泗水老家不肯上任。

  顧祝同也被這個王敬久弄得很惱火。他發了一通脾气,王敬久才于7月6日驅車到達魚台。此時第70、32、66師均已奉顧祝同之命到達羊山附近。

  王敬久的司令部真可謂湊合的“雜燴司令部”:參謀長由蘇北師管區司令劉秉哲兼代,副參謀長由第長70師第139旅副旅長徐成宣兼代。王敬久對他所指揮的第7O、32、66師三個師的戰斗力如何一無所知;而最頭疼的是不知對手的意圖。

  這一切攪合在一起,使王敬久就像進入了一個大迷陣,既弄不清東南西北,又摸不准上下高低,真是舉步維艱。

  在此种情況下,既不能不向北增援,又還要靠公路運輸,王敬久只好將三個師擺成北起嘉祥、六營集、獨山集南至羊山集、金鄉城的一條長蛇陣,向北推移。

  蔣介石把這個“長蛇陣”端詳了半日,打電話問顧祝同:“你認為王敬久的部署怎么樣?”

  顧祝同說:“王敬久這個人粗中有細,如此布陣可進可退,進可尋殲頑敵,退可兼顧徐州。”

  蔣介石越發覺得不順耳:尚未接敵怎么就想到退守徐州了?

  鄆城失守,王敬久在電話里被顧祝同奚落開導一番,心里愈發不踏實,便接通了第70師師長陳頤鼎的電話。

  第70師在整編前為第70軍,老底子是湖南部隊。師長陳頤鼎畢業于黃埔3期。日本投降后,蔣介石命他帶領第70軍到台灣整訓,同時接受日軍投降。第70軍在台灣期間為了補充兵員,貼出布告招募。适逢戰后的台灣失業人口很多,布告一貼,報名踊躍,補充了3万台灣兵。

  1947年6月,陳頤鼎接到調令,率第70軍回到大陸,整編為第70師。這時第72師在泰安被圍,蔣介石讓陳頤鼎速去支援。第70師還沒赶到,第72師便被全殲了。陳頤鼎又接到顧祝同的命令,率師西進金鄉。剛剛駐下,劉鄧大軍飛越天險,鄆城被圍。7月6日,顧祝同電令陳頤鼎火速北上解第55師之圍。部隊赶到巨野,就看到有很多散兵向南逃。一了解,鄆城已被共軍占了。

  這一個多月,陳頤鼎就是帶著部隊到處轉。轉來轉去,跑了大半個中國,援軍沒當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疲軍”。上下怨聲沸沸,精疲力竭,”勞而無功,士气低落。陳頤鼎本人更沮喪且气忿。

  陳頤鼎盡管性格內向,平素沉穩,喜怒不形于色,但這會儿一听是王敬久的電話,語气還是有些不恭:“司令長官,本人資短歷淺,目不見睫,還是想多言一句。古今作戰,知己知彼為最一般常識,且又為作戰之第一要素;而今我們是既不知己,又不知彼。這种仗,鄙人還沒有打過。”

  王敬久并不生气:“依陳師長之見呢?”

  “55師已經被殲,我70師和32師、66師一字排開,且不說劉伯承的打算如何,就連司令長官的動意我們也不甚明白。我以為,魯西南我軍均為遠道奔襲而至,不知天文,不明地理,應該先見見面,談談各自的情況,以便互相協同。另外,耳目不具則為廢人,采探不設則為廢軍,我建議各師派出一個團,搜集情報,偵察共軍的真實動向。”

  王敬久說:“陳師長建議很好。你70師迅速派出一個團,偵察偵察吧。”

  陳頤鼎噎了一下:“我意各師均應派出偵察部隊,以明耳目,擺脫被動局面。”

  “其它是我的事,你執行命令吧。”

  王敬久挂了電話。

  陳頤鼎非但沒能發泄腹中之郁气,反倒往脖子上套了一道鎖鏈,好不晦气。

         魯西南  定陶  1947年7月5日——12日

  定陶守敵是第63師第153旅,原系廣東陳濟堂的老部隊。去年蔣介石在廬山避暑,曾要他們當衛戍部隊。5月山東戰局吃緊,又調他們去山東,走到半路,劉鄧過了黃河,又改變計划調到定陶。

  第153旅抵定陶的第二天,為防劉鄧部隊靠近城池,把距定陶五里以內的村子全用大炮推平了;庄稼就不用說了,就連正在結果的梨樹、核桃樹也鋸倒了。

  定陶是劉鄧大軍曾經解放過的地方,解放軍的軍屬多,共產党員多。為了鏟除“紅禍”,第153旅制定了大屠殺計划:一個星期內消滅全縣共軍軍屬和共產党員。僅在三天內,即殺害、活埋了1000多人。正在大屠殺計划實施期間,劉鄧大軍的第6縱隊日夜兼程,逼近了定陶。

  通向定陶城的大路、小路上,戰士們老遠就看到路邊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歡迎解放軍的定陶百姓。他們的腳上穿著白鞋,頭上頂著孝布,淚水嘩嘩地流。婦女們則一個個梳著又硬又粗的發誓,發很高高地上翹著,穿的白鞋是那种裹足女人才穿的帶尖的小鞋——她們都剪過頭、放過腳,敵人說剪發大腳的婦女就是共產党,搜出來就站火磚,上絞刑,她們才又搭上假發,包上了裹腳布……

  縱隊政委杜義德跳下馬。

  “鄉親們,你們受苦了!”

  杜義德的聲音哽咽。

  “哇——”

  一個身穿重孝的年輕媳婦一聲悲嚎,昏倒在地。她的公爹因不讓鋸門口的梨樹,被綁在樹上,跟樹一塊被鋸成兩段。她的丈夫奪鋸,被刺刀挑了。她三個月的身孕,被三個敵兵輪奸后流了產……

  一個青年把頭上的孝布往地上一扔,“扑通”一聲跪在杜義德面前:“我要當兵!”

  杜義德攙起他,轉過身對參謀長說:“給他發一杆槍!”

  呼啦一下站出一排青年。

  5日夜晚,第6縱隊以神速突然的動作襲占了定陶四關,完成了對敵第153旅的合圍。

  杜義德兩天兩夜沒合眼。第6縱隊司令員王近山在豫北戰役中負傷住進醫院,杜義德軍政兩副擔子一肩挑,好在手下有第16旅旅長尤大忠、第18旅旅長肖永銀和第17旅旅長李德生三員虎將。杜義德一想到他們,就覺得世上沒有6縱辦不到的事。他一面組織部隊做好攻城的准備,一面組織部隊抽出盡可能多的人力、牲口,幫助飽經苦難的鄉親恢复生產渡過難關。

  第18旅僅直屬隊就在三天里助耕2196畝,在一片一片被砍倒高粱的地里,搶种了晚谷、豆子、紅薯。

  定陶四周的田野里,遍地可見穿灰色軍裝的戰士在拉犁搶种。

  杜義德到被炮火摧毀的村庄檢查工作,看到戰士們用高粱杆幫助老鄉搭建了簡易住房,甚至還有院牆、照壁、牛棚、驢欄和雞窩,感慨道:“我是湖北佬,這些年在河南、魯西南見到最多的東酉就是高粱杆。無論走進哪,田地、場院、屋檐下、屋頂上,到處可以看見一堆一堆的高粱杆。行軍宿營住下,燒水,做飯,冬天烤火,更离不開高粱杆。特別是坐汽車的時候,一碰上泥泞反漿的水洼地,沒有高粱杆墊路,你就毫無辦法。”

  參謀長姚繼鳴說:“高粱杆搭成的浮橋、扎成的划子,去年還救了我們一個團呢!”

  杜義德用手撫摸著用高粱杆搭的房子,動情地說:“黃河邊上的父老鄉親們就像這高粱杆那么朴實,再大的苦吃了,再大的罪受了,為了戰爭胜利默默地做出最大的犧牲……”

  杜義德走出村子,田野里軍民頭頂烈日,揮汗耕耘。人群里有一個光背的戰士引起了杜義德的注意:他弓著背,像牛一樣抵著頭,背著一條粗粗的麻繩,人力拉犁;他旁邊是一頭拉犁的驢,他打兩個來回,那驢才拉一趟。

  杜義德走過去,看到那戰士的帽子被汗水浸了個透濕,不免有些奇怪:熱得連衣服都不穿,帽子怎么還戴著呢?

  “你辛苦了。”杜義德跟他打招呼。

  “濕帽子”仍弓腰抵頭。

  “劉栓!政委跟你說話呢。”連長喊了一聲。

  杜義德一听“劉栓”,頓時想起來了。過黃河前第49團收了個“禿子兵”,分哪個連,哪個連都不愿要。這事鬧到縱隊,后來又被劉伯承知道了。劉伯承很生气,在旅以上干部會議上專門提到此事:“我們有些人說癩子頭沒資格當兵,人家舍下新過門的媳婦,舍下年邁的父母,舍下新分到手的土地,來到部隊當兵打仗冒生死,還沒資格嗎?結果气得跳井。20年才長成一個人!”劉伯承不輕易這么大怒。

  “杜政委!”

  連長提醒,劉栓才發現杜義德在身邊,慌亂中敬禮,突然想到沒穿衣服,血呼地涌到臉上。

  杜義德笑著去握劉栓的手:“劉栓,你干得好呀!”

  劉栓嘿嘿笑著,使勁把手往褲子上擦了又擦。

  連長說:“劉栓打靶、投彈都是优秀。這回助耕,他頭一天就犁了四畝地。昨天夜里我們連開會,同志們提議選劉栓為愛民模范”

  劉栓紅著臉,用腳踢剛剛翻起的黑土地。

  据守定陶的第153旅面對席卷而來的劉鄧大軍惊惶失措。几天過去了,不見攻城的動靜,更慌了。

  第6縱隊各旅每日天黑搶修工事,勘察地形、地物。戰士們靠著手中的一柄小鋼鍬,在城外四郊的開闊地上挖出了縱橫交錯的通道和戰壕。

  王克勤在挖戰壕、做工事的空隙,教新戰士投彈、射擊。定陶參軍的新戰士看排長累得嘴上起滿了火燎泡,心里過意不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就問:“排長,啥地方人?”

  “安徽阜陽,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王克勤說,“我14歲那年,爹就被地主逼死了,國民党又把我抓了去,剩下娘和弟弟無人照管,背井离鄉逃荒要飯,不知道他們這會儿逃到了哪里去了。共產党把我從狼窩里救出來。我解放了,可是定陶人民還受這樣的罪。不打好這一仗呀,對不起定陶的鄉親,對不起你們的父母!”

  7月10日下午,杜義德接到野戰軍總部的攻城命令。

  劉伯承在電話里說:“拿下定陶的意義一是解放定陶人民,二是為我軍南下掃清障礙。如果攻不下,我軍過隴海路就會受阻。你們要攻必克,攻必全殲!”

  19時整,攻城開始。

  三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炮擊開始。火力之密集、驟然,天上的烏鴉、麻雀數分鐘后落地一層。

  20時零5分,步兵發起沖擊。第16旅第47團登城突擊隊1營2連在特功英雄劉玉芳的率領下,經過10多分鐘的激戰,突破東門。

  第18旅攻北門,突擊隊是第58團1連,登城突擊排是王克勤的1連1排。

  有攻城經驗的王克勤知道,炮火一延伸就該突擊排上去了。他一把將新戰士余三虎的手榴彈籃奪過來,說:“我幫你提著,准備好,跟著我沖!”

  一直伏在王克勤后面的3班長張老四急忙抱住王克勤:“排長,你病成這樣,不能沖前面。我帶著他們上!”

  王克勤已經發高燒四天,粒米未進,面色腊黃,顴骨更高了。進入陣地前同志們就勸他留下,他說:“我不能打,還可以指揮大家,幫你們選擇道路,看出擊信號。這點小病,槍一響就好了。”

  此刻大炮一響,任誰拉也拉不住。綠色信號彈剛一升空,王克勤就一躍沖出塹壕。

  戰士們緊跟著他們的排長,像群憤怒的獅子,那架五丈多長的梯子巨龍似的向城牆靠去。

  天黑下來了。

  “机槍,對准西北角那個槍洞打!”

  王克勤一面指揮,一面向城上投手榴彈。

  城頭濃煙滾滾。

  王克勤大喊:“沖啊——”蹭蹭蹭登上云梯。當他向云梯第四階攀登時,一發炮彈飛過來,落在云梯左邊爆炸了。王克勤被拋起來,又沉沉地落下。

  張老四大惊:“排長!”他扑向王克勤,在排長身上輕輕撫摸,當摸到肋間時,發現一股熱血從排長身上往外涌。張老四的心猛j揪,淚水奪眶而出:“快把排長背下去!”

  王克勤喃喃道:“不要管我,快沖!……沖上去!”

  張老四悲憤欲絕,含淚轉過身,大吼:“為排長報仇!沖啊!”

  從來沒練過、登過云梯的新戰士也登上了城頭。

  3班像瘋了一樣,子彈似乎也因他們的狂怒而躲開了。10分鐘占領了城頭。該給后續部隊發登城信號了,張老子四這才想起信號槍還在排長手里。

  “叭!叭!”

  兩顆信號彈從城腳升起。

  張老四吃惊地啞著嗓子喊:“排——長——”

  原來,王克勤一直不讓人背他回戰壕,強支著身子在云梯下坐著指揮戰斗。

  一個班上來了,他對班長說:“机槍掩護好……擴大突破口!”

  又一個班上來了,他艱難地抬起手,指著:“右邊有敵人的机槍,把它干掉!”

  稍后,他向守在他身邊的陳群說:“你……你……你不要守著我,快沖……”

  血,呼地向外冒著,王克勤昏了過去。

  槍聲、炮聲、喊殺聲把王克勤從昏迷中喚醒。他睜開眼,注視著城頭,仔細傾听著城頭的槍聲。當敵人的机槍啞了時,他知道是同志們占領了城頭。他咬著牙,忍著鑽心的疼痛,一手按傷口,一手艱難地從腰里抽出信號槍,高高舉過頭頂,發出了登城信號……

  第18旅大部隊越過壕溝,炸開城門,摧毀了北門的核心工事。守城的敵軍退潮般向城里撤,受惊的馬嘶鳴著到處亂竄。有一股敵人見沒有逃路,把槍放在地上喊:“八路公(軍),莫打,我們告窮(繳槍)!”

  戰士們不懂“告窮”,正要開槍,一個膽儿大的廣東籍敵兵高舉雙手走過來,嘴里一遍遍地喊著:“告窮!告窮啦……”

  戰士們這才明白,于是大家齊喊:“告窮呀!告窮不殺呀!”

  7月11日凌晨1時,第6縱隊攻克定陶,全殲守軍第153旅4300多官兵,繳獲各种大炮15門、輕重机槍123挺、步槍2100余支。

  定陶的鄉親們抬著棺木,揚著紙錢,吹著響器,請求縱隊首長按他們的風俗給犧牲的戰士們安葬。

  杜義德、肖永銀來到第52團1連。全連戰士默默地守在王克勤的遺体旁。

  陳群抽泣著,向杜政委報告:“排長一醒過來就問:‘定陶打下來了嗎?’我說:‘排長,上擔架吧,定陶一定能打下來!’剛把排長放上擔架,他又醒過來,讓我轉告大家,他住院了,叫我們互相團結,互相幫助,好好干革命。……排長第三次醒來后,嘴唇全咬破了,但沒有血流出來。他斷斷續續地說,他還有個包袱,讓我把里面的東西分給大家,說戰斗下來同志們會缺東西的。排長他說完這些,就再沒睜開眼……”

  全連一片嗚咽。

  杜義德掏出手絹,俯下身一點一點地仔細擦著王克勤的臉。

  營教導員武效賢看著王克勤安祥的面孔,心絞一般的痛。

  武效賢第一次听到王克勤這個名字是在平漢戰役剛結束、大批解放戰士涌進部隊時。一天,營里召開各連干部會。一位指導員說:“有個王克勤,在國民党那邊當了多年的大頭兵,滿腦子亂七八糟,情緒低落,背后淨跟新解放的戰士瞎叨叨。最難改造的是這种人。”

  “他都講些啥?”武效賢問。

  “說國民党有美國人幫助,地盤大,有飛机、大炮,解放軍就几條破步槍,別想打敗他們。”指導員想了想,又說:“不過,這個人成份倒不錯,討過飯,受過苦。他机槍打得好,別人都叫他‘机槍圣手’。”

  又一天,武效賢到1連,走進1排住的院里,看見戰士們圍著一個大個子兵,聚精會神地像在看什么把戲,于是悄悄湊過去。大個子兵眼上蒙著白毛巾,兩手擺弄著一挺新繳獲的机槍。他一件件拆下來,放在布上,擦淨上油,又一件件裝上去,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干淨利索。

  他就是王克勤。武效賢后來知道,“机槍圣手”槍打得准能達到憑耳朵射擊的程度,閉著眼睛打出聲的目標基本上是一打一個准。

  就這么一個剛解放過來的閉著眼睛可以打槍,可以熟練拆卸武器,睜開眼卻看不清前途,分不清敵人和親人的戰士,三個月后立大功九次,創造了“三大互相”運動,成為名冠全軍的功臣;半年后創造了“滿缸”(即每到或离開一地挑水把老百姓的水缸灌滿)運動,被授予“愛民模范”稱號,成為全軍學習的對象;一年后,又為人民的解放流盡了熱血,成為永垂不朽的英雄!

  武效賢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

  當日,定陶人民和第18旅全体指戰員在定陶北門舉行了王克勤烈士追悼大會。

  肖永銀旅長宣讀了劉伯承司令員的唁電和野戰軍司令部、政治部的決定——命名英雄生前所在的1連1排為“王克勤排”,l班為“王克勤班”。

  定陶人民代表宣讀了邊區政府的唁電,中共定陶縣委決定把定陶北門改為“克勤門”,以永久紀念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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