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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聲


             南京  1948年8月7日

  中原會戰的失敗震動了南京的國民政府。軍界中,稍微敏感一點的將領都惶惶然,感覺到了那逼人而至的不祥預兆。

  8月初,蔣介石主持召開“三年來戡亂檢討會”。

  這是一次大型的軍事檢討會,國民党軍界高級將領何應欽、顧祝同,白崇禧、林蔚、湯恩伯、杜聿明、黃百韜,以及海、空軍總司令、聯勤總司令和國防部高級官員共120余人參加了會議。

  8月3日上午9時,會議在南京國防部大禮堂正式開始。蔣介石身著戎裝,胸前佩挂國民党最高勳章一一青天白日勳章和杜魯門贈他的一枚勳章,表情肅穆。

  他舉目環視大廳里上百位他的將領,目光里涌動著一种复雜的情感狂濤,良久,開始致開幕詞:

  “過去三年來剿匪軍事,我全体官兵犧牲奮斗,固然有若干成就,但就整個局勢而言,則我們已無可諱言的是處處受制,著著失敗,到今天不僅使得全國人民的心理動搖、軍隊將領的信心喪失、士气低落,而且中外人士對我們國軍的諷刺誣蔑,令人實難以忍受。自從總理領導革命以來,決沒有經過這樣危險的時代,也從來沒有遭遇這樣的恥辱。誠然,我本人應負主要責任。但是國軍將領萎靡不前,沒有克敵制胜的旺盛精神,以致上面的任何戰略戰術,都失去作用,都不生效力,也是一個原因。你們各級指揮員万万不可有失敗主義、悲觀情緒。現在我們無論海陸空軍,交通運輸,以及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的力量,哪一樣不是超過共匪若干倍?共匪有哪一樣夠得上与我們相比?我們為什么要動搖信心,自甘失敗呢?我個人蒙受如此的奇恥大辱,我仍然要百折不回,繼續奮斗,毫不灰心,毫不气餒。

  “本來抗戰胜利后,我個人的事業就可告一段落。但是我擔心你們搞不過共產党,不是共產党的對手,會生活不下去,沒有飯吃。為使党內同志和廣大官兵能有生存權利,我才被迫勉強帶領大家干。誰知我軍許多將領信心不足,作戰屢次失敗,很不爭气,使我非常為難……

  “但我既已負起責任,我就一定為党內同志及官兵生存而奮斗到底,望大家不要辜負我的期望,發憤圖強,努力奮斗!”

  一片掌聲。有些人眼睛濕潤,被總裁發自肺腑的悲涼激憤深深感動。

  第二天,國防部部長何應欽作軍事形勢報告。談到兵員、武器的損失情況,盡管遮遮掩掩,而且亦不准确,他也不得不承認:“兩年來,我軍損失兵員共300余万人,步槍100万支,輕重机槍7万挺,山炮、野炮、重炮1000余門,迫擊炮、小炮15000余門,還有大批坦克、汽車、通訊器材和各种彈藥無數。”

  軍事檢討會如同醫生會診,不如實擺明“病情”即達不到對症下藥的目的。然而,當何應欽坦率地也是第一次把國軍失敗的真實情況公之于眾時,諸將領瞠目結舌,心弦顫動。

  討論時有人說:“共產党在江西時,只有那樣一點力量,打了10年都解決不了。現在他們發展成為這樣大的力量,我們遭到如此重大損失,這個仗還怎么再打下去?”

  在座的人歎气搖頭,把蔣介石前一天鼓的那點勁儿一下子又泄光了。

  蔣介石的開幕詞也并非人人為之感動。他把兩年來軍事失利的原因歸咎于前方各將領貪污腐化、貪生怕死、指揮無能,而對于統帥部在指揮上的失誤則虛晃一槍,不做檢討,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將領的反感。

  白崇禧在大會上做長篇發言:“時至今日,我們應有勇气承認在勘亂戰爭中遭到的一連串的失利,而不能自欺欺人,諱敗為胜。此數月來,吾人受到重大挫折的有宜川一戰,胡宗南的劉戡部五個師全部被殲。其次是洛陽一戰,邱行湘被俘;豫東一戰,區壽年兵團的六個師和黃百韜兵團一部9万余人全部損失;老襄樊一戰,康澤被俘,戰略要城襄陽丟失。回顧抗日戰后剿共軍事開始的時候,我們實力以5:1的絕對优勢超過共軍。何以不到兩年,戰略上的主動就從政府方面轉到共軍手中?吾人必須虛心檢討自己的缺點,自上而下徹底改正,勘亂前途,庶其有豸!”

  接著,白崇禧又提出六條“戡亂”建議,其中有一條是專門對著蔣介石來的。他憤憤地說:“統帥部應尊重各級指揮系統的權力,上級不能超級指揮,下級不應越級報告与請求!”

  全場掌聲大作,熱烈擁護。

  蔣介石微笑著,也拍了兩下手,回到官邸就大罵白崇禧“居心叵測”。

  這天,蔣介石又看到了第93軍軍長盛家興的書面發言。

  盛家興稱:“共軍軍民一致,尊重人民利益,紀律嚴明,對我軍情況明了,戰術靈活巧妙,戰斗力強,犧牲精神旺盛。國軍應效法共軍,不妨礙人民利益,爭取民眾,才不會成為聾子、瞎子。要效仿共軍經濟公開,愛惜士卒,紀律嚴明,才能提高士气;要學共軍加強偵察,靈活運用戰略戰術,堅決進攻,軍官沖鋒在前才能提高戰斗力……”

  蔣介石勃然大怒:“娘希匹!搞這种東西純粹是長他人志气!這個盛家興,他在精神上早已成了共匪的俘虜!”

  他又質問大會秘書處:“這种東西,怎么不加研究就印發了?簡直不動腦筋,不負責任!”

  蔣介石在這种時候開這种會議,旨在給將領們打气,使其振作精神,以期挽回敗局。白崇禧轉移目標,盛家興又大長共軍威風,自然他要動怒。以后几天,他給會議定了調子,不許再出現“偏頗”。

  檢討會不真正檢討弊端還有什么意思?其實任何弊端都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在那里,在座諸將領誰都看得見,而且這些弊端人人有份儿,又人人受其害。蔣介石欲以“補藥”醫治自身,他應該明白這個“身体”已經病人膏盲,任何“瀉藥”、“補藥”均已無補了。

  在黃百韜報告了豫東戰役經過后,蔣介石訓話說:“我認為共產党陰險暴戾,深刻精到,机警疑忌,嚴密篤實,并沒什么了不起,只不過懂辯證法。你們以后對辯證法要好好研究,才能對付他們。這次我發一本辯證法給你們,希望你們回去認真研究。”

  果然一人發了一本“辯證法”,是黑格爾的書。

  盛家興發牢騷:“說我的精神已成俘虜,他一會儿讓我們學共產党交党費,一會儿號召我們學辯證法,又做何解釋?”

  時任國防部第三廳廳長的郭汝瑰說:“想學也沒學對。共產党學的是唯物辯證法,老頭子發給咱們的只有‘辯證’,沒有‘唯物’。”

  大家竊笑。

  會議期間,郭汝瑰把一本共產党東北野戰軍印的《目前的戰略問題》附在文件后面呈遞給蔣介石。蔣介石不知道這本小冊子是毛澤東《中國革命戰爭戰略問題》和《論持久戰》的節選本,閱過感到“很高明”,遂批上“印發”二字,作為大會學習材料。

  与會者中有人讀過毛澤東的那兩本書,翻開發給的《目前的戰略問題》,目瞪口呆,惊愕地竊語:“簡直成了毛澤東主義的學習大會了。”

  大會后期主要是研究對付共產党的策略。會務組把對付策略編成對答形式的冊子,下發各小組討論、學習。這些策略都未經縝密深人的研究,僅憑參謀們的意想逐條寫几句話即是。如:

  “打破以農村包圍城市。”

  對策答案:“把農民爭取過來。”

  如此滑稽,令人恥笑。有的人在此條上批語:“如果能把農民爭取過來,仗不用打就胜了,戰爭也根本不會發生了。”

  如此這般,會議至8月7日結束。

  蔣介石在閉幕詞中极力號召將領們“發揚國民革命精神”,“我們奮斗之目標在于如何打破困難,如何消滅敵人,如何完成建立三民主義新中國之使命!如果不向這個方向去做,而仍如過去一樣因循苟且,令不行禁不止,胜不慶敗不救,腐敗墮落甘于暴棄,即便沒有敵人我們也將遭遇天然的淘汰”。

  蔣介石深為國軍將領三年來被俘之多、气節之短而倍感恥辱,他鼓勵將領們“成仁”:“我軍將領應該堅毅果敢,殺敵立功,倘若不幸失敗,就應光榮地‘成仁’。被俘是最可恥的事,与其生而屏,不如死而榮!”

  蔣介石此時不會想到,這是他在大陸召開的最后一次全面的軍事會議。

         河南寶丰  皂角樹村  1948年8月24日

  一輛美國吉普車停在大皂角樹下,等候鄧小平上路。

  月光很好,沉睡的村子靜靜地沐浴在水一般的月色里,只有中野指揮部的這座院落里還亮著燈。

  劉伯承、鄧小平、陳毅的身影投射在窗欞白紙上,從外面望去,三人挨得很近,似三座連綿的山峰。

  鄧小平將到西柏坡參加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臨行前他們做了徹夜長談。直到三星落盡,東方泛白,三人才走出房門。

  一聲高亢的雞鳴像一聲領唱,引發了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啼鳴。

  陳毅:“好雄壯的大合唱!”

  劉伯承抬頭望了望黎明的天空,未語。

  鄧小平隨口吟道:“雄雞一唱,東方即白,征程漫漫,任重道遠!”

  陳毅:“小平同志也有詩興嘍?同志哥儿,等革命胜利了,我們組織個詩社好不好?”

  鄧小平:“一言為定。”

  劉伯承:“小平此一去回來,必然帶個‘大動作’。”

  陳毅:“看樣子,我們很快就要喝到長江水了!”

  三人握別。

  吉普車在曦光中漸漸遠去。

  劉伯承、陳毅還站在皂角樹下。晨風陣陣,撩動著他們的衣襟。

  太陽在東邊露出了臉,中原大地又是一個晴朗的天。

  決定中國前途和命運的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即將開始。

                    1992年8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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