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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面對十一月的胜利,毛澤東和金日成微笑著緊緊握手



  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三日晚上,在中南海丰澤園菊香書屋里,當毛澤東伸向金日成的大手被對方緊緊握住的時候,一种強烈而神圣的歷史使命感便縈繞了毛澤東的心靈。他滿面笑容地回答著金日成的問題,象會見老朋友一樣隨意地抽著香煙。
  金日成是先由朝鮮到達沈陽,又偕同高崗一起來京与毛澤東會見的。今天在等待金日成到來的時候,毛澤東已与周恩來就朝鮮戰局的發展問題進行了商談。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朝鮮勞動党和金日成同志的請求下,由彭德怀率軍赴朝參戰,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已經打了兩個戰役,把逼近鴨綠江邊的侵略者打回了清川江以南,并正在乘胜前進,收复三八線以北。捷報頻傳之際,毛澤東舒展了眉頭。原來的擔心不必要了,志愿軍不但可以与美軍作戰,而且已經戰而胜之。入朝之初,朝鮮一些同志看見中國志愿軍武器裝備落后,沒有空軍。很擔心打不了美軍。也許正由于這許多的擔心,才使得后來的胜利在朝鮮、在亞洲、在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動,現在,金日成同志親自到北京來了。金日成同志會代表朝鮮勞動党和朝鮮人民向中國共產党和中國人民的無私援助表示感謝的,也會向毛澤東主席本人表示感謝的——一個階級、一個党的意志有時候正是通過一個領袖的個人意志体現的。毛澤東應該代表中國党和人民接受這种同志式的感謝,一般說來,接受感謝是容易的。誰都知道,給予比索取更讓人愉快,盡管出兵朝鮮這种“給予”將付出莫大的人力、財力上的犧牲,而胜利也的确來之不易。
  看起來,歷史真要把毛澤東推到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了,這种舉足輕重,將不只限于中國事務,而且已經大大影響了世界事務。君不見,在朝鮮戰場被中國志愿軍擊敗的軍隊,是號稱世界頭號強國的美軍及其十力個仆從國的軍隊,即所謂聯合國軍。目前,戰爭雖未結束,但胜利已不是空中樓閣。下一步將如何辦?這是毛澤東考慮再三也是金日成考慮再三的事。恐怕金日成來京的目的正在于此。前几天,十一月三十日,美國總統杜魯門在記者招待會上宣稱,在朝鮮戰場不排除使用原子彈的可能,這一消息在全世界各方面引起了恐慌和嚴重抗議。然而,毛澤東卻斷定這是一种恫嚇,是赤裸裸的核訛詐。不要說蘇聯已經掌握了核武器,杜魯門不敢冒險打一場原子戰爭,就是象對付日本一樣,也在朝鮮投原子彈,那杜魯門也決沒有義務事先通知對方,讓對方先做做准備。說來說去,杜魯門這种做法的實質就是威脅和恐嚇。那么,中國共產党人會不會被杜魯門嚇住呢?不會的!今天的中國人民,已經是在先進階級的領導下站起來的人民,她不會再屈服任何外來的壓力。具体到朝鮮戰場嘛,既然美國敢于訴諸武力,那么中國志愿軍就奉陪到底。打了一次戰役、二次戰役,胜利了,但還不夠,還要接著打。你敢越過三八線北進,那我為什么不能跨過三八線南進?
  不知為什么,在等待金日成到來前的那一陣,毛澤東忽然想起了故鄉,想起了湖南湘潭的韶山沖,那個他吃糙米紅苕長大的地方。最近,家鄉陸續有鄉親捎信來,希望他回去看看。他是想回去看看呵,從一九二七年搞秋收起義离開故鄉,到現在已經二十三年了。但是,他現在早已不是一個普通人了,万种國事壓在他的肩頭,哪有一刻的輕松閒暇?何況,現在正是抗美援朝的關鍵時刻,朝鮮問題解決好了,將直接有利于中國的和平建設。而如何迅速解決,倒确是需要下個大的決心。最好一勞永逸,但事物的發展往往出乎人的主觀臆料……
  故鄉的人們來信說,韶山地靈人杰,出了毛澤東這個大人物,真是沾帝王的龍脈了,毛澤東對此不以為然,一笑置之。他知道,韶山所以稱為韶山,是相傳遠古時候,虞舜帝南下,奔蒼梧之野巡視,出京城蒲板,過黃河、跨長江、涉洞庭,來到湘中山野,見處處蒼松翠竹,山清水秀,便在一處山坡駐足,奏起“簫韶九成”,引來鳳凰起舞。因為虞舜帝奏的音樂為“韶樂”,因此他到過的山便得名“韶山”,從此代代相傳。直到韶山出了毛澤東,于是這個湘中的偏僻所在后來便揚名世界。不過,毛澤東當時對故鄉人拿他与帝王相比并不高興,無產階級的領袖怎么能与封建帝王同日而語呢?他更喜歡陝北民歌《東方紅》。在那首民歌里,他被歌頌為人民的大救星。是的,毛澤東從小出身農家,知道中國農民的苦楚与艱辛,歷史將這個机遇降臨到他的肩頭,讓他領導几億窮苦的人民從苦難中翻身當了主人……大事業呀!誰能想到湘中山野里被稱為“石三伢子”的農民的儿子,日后竟會成為新中國的開創者。母親文七妹在毛澤東之前已生了兩個男儿,但都未養活,到生下他來,疼愛他的外婆怕他也象前兩個哥哥一樣夭折,便將他領到唐氏坊一塊拔地而聳的丈高的青石下,面對石下長流不斷的清泉,磕頭燒香朝拜。傳說此地從前出過妖孽,興風作浪,有義士為民除害,將妖魔鎮到此塊頑石之下。外婆為使他長命,在他向石頭磕頭之際,便為他取乳名:“石三伢子”。
  ……几十年風風雨雨過來了,乾坤扭轉,物換星移,其間經歷了几多生死。歷史在每一個轉折時刻,都慷慨地賦予了毛澤東一副決斷而無畏的魂魄。成大事業者必有大气魄。既便失敗也要失敗得惊天動地。從秋收起義上井崗山開始的武裝斗爭,直到揮師百万橫渡長江天塹推翻蔣家王朝,其間有多少次危難,多少次轉折,歷史似乎本來應該是另一個樣子,但是由于毛澤東的決斷,才改變了歷史,因而歷史也造就了他毛澤東。試想,當初若不統雄師百万渡江戰作,中國的歷史將會是什么樣子?若不下令中國志愿軍緊急出動,朝鮮戰局又會是什么樣子?革命永遠不与懦夫作伴,革命是勇敢者的事業……
  現在,當毛澤東抽著香煙,望著金日成一雙睿智和眼睛,內心顯得非常沉穩。
  會談在友好的气氛中進行。
  “中國志愿軍很英勇喲,”金日成興奮地稱贊道,“打得好,美偽軍丟盔棄甲……”
  周恩來插話道:
  “斯大林看到二次戰役的情況通報,得知我軍三所里、龍源里、松骨峰阻擊戰的悲壯慘烈,他流淚了,稱贊這是一支偉大的軍隊……”
  “這就是中國先進階級的軍隊,當她明确自己肩負的使命后,必然是一往無前的!”毛澤東說,“戰士們是為祖國為人民而戰,靠得是一股气,一股革命的正气……我看,志愿軍打敗美軍。靠得就是這股气,美軍就不行,他們鋼多气少,你看呢,金日成同志?”
  “對,志愿軍武器裝備差,還是打敗了美軍,靠得是革命精神和無畏的气慨,還有毛澤東主席和彭德怀同志的正确指揮……”金日成點頭道。
  “還有朝鮮人民軍嘛,”毛澤東笑道,“我們是并肩作戰嘛。”
  “關于中朝兩國軍隊如何協調統一指揮的問題,德怀同志几次來電詢問,我看這個問題應該盡快解決好。”周恩來對金日成說。
  “是啊,一個戰場應統一將令,這樣有利于作戰,”高崗也贊同道,“上次我到朝鮮,听彭德怀說,由于中朝軍隊指揮不統一,時常發生誤會,甚至自己和自己打起來。有一次三十九軍奉命在博川東南圍殲美二十四師一部,而人民軍坦克師奉命向順川開進,兩家打起來,人民軍坦克向三十九軍轟擊,結果卻讓被圍的美軍逃脫了……”
  “這個問題要立即解決,自相殘殺——雖然是誤會,也等于是犯罪。”毛澤東說,“應該建立中朝軍隊的統一指揮部……”
  “是的,”金日成點頭道,“關于統一指揮問題,斯大林同志有電報,指出中朝軍隊應該統一指揮。我的意見是,中國志愿軍作戰經驗丰富,若組成中朝聯合軍隊司令部,應該由中國同志為正,朝鮮同志為副。這個意見勞動党政治局會議討論過,已經同意。”
  “哦……好嘛,”毛澤東沉呤片刻,“即我們就當仁不讓嘍。我們這方面准備推出彭德同志任聯合軍隊司令部的司令員兼政委……你們看……”
  “我們這方面,勞動党政治局原想讓我代理指揮……不過,我們軍隊在仁川之戰后的撤退命令未執行好,這有我的責任,所以我們決定,讓金雄同志擔任副司令員,朴一禹同志為副政委……”金日成征詢地對毛澤東說。
  “唔。可以嘛。”毛澤東連連點頭。
  周恩來接著說:
  “以后,聯合司令部的命令由彭、金、朴三個簽署,統一戰場指揮。不過,后方的動員、訓練、軍政、警備等事宜仍須由朝鮮政府直接管轄,聯合司令部可以向后方提出要求和建議。”
  “鐵路運輸和搶修与戰爭關系密切,應該歸聯合司令部指揮。”高崗建議。
  “聯合軍隊司令部,我看應該是有內有外,有合有分——”毛澤東笑道,“聯合司令部對外不公開為宜,僅對內行文用之;另外,聯合司令部仍分兩個机构:一個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部,一個是朝鮮人民軍參謀部,合駐一處辦公,這便是有內有外,有合有分。”
  听到毛澤東這么講,金日成呵呵笑了,不過,很快他又蹙緊眉頭——
  “毛澤東主席,前些天,外電報道,杜魯門宣布要在朝鮮戰場使用核武器……几乎各大新聞社都有報道,不知您對此如何看?”
  “這個嘛,”毛澤東撣了撣煙灰,“狗急了還要跳牆,美國在朝鮮打輸了,臉上無光,揮舞一下手里的原子彈,心里也許好受些?原子彈在他杜魯門手里,他什么時候要扔,由他決定;不過,原子彈已非美國一家獨有,他可以扔,別人也可以扔,這就又由不得他杜魯門嘍……”
  “此事在英國引起恐慌最大,”周恩來說,“英國工党左翼百人簽名請愿,要求艾德禮首相反對美國使用原子彈……”
  “英國有個香港利益問題,”毛澤東說,“而決不是對我們共產党有什么好感。我看,美國是不會輕易放棄朝鮮的,不過,現在戰場的主動權已經掌握在我們的手里。”
  “就朝鮮戰爭的發展前途問題,我想听听毛澤東主席的見解……”金日成微笑地說。
  “嗯……据我看,戰爭有可能迅速解決,但也有可能出現意外情況,拖長時間。”毛澤東起身踱步。室內的燈光映著他高大的身軀。
  “您估計會多少時間解決?”金日成問,中國最高領導到底如何打算,這是金日成迫切關心的問題,也是他此次來京的主要目的。
  “我們准備至少打一年……”毛澤東停下腳步,燈光映亮了他寬闊的前額,他將深沉的目光盯視金日成,“朝鮮方面也應作長期的打算,并且仍應以自力更生為主,爭取外援為輔。”
  “是的,您說的對,我們是應該做長期打算,立足長期,爭取短期解決……”金日成說,又轉對周恩來,用誠懇的口吻說,“過去我們的确沒有長期打算,只想盡快解決,缺乏克服困難的准備。對于美軍仁川登陸,我們也缺少必要的准備……我們應該記取過去的教訓……”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周恩來說,“我看朝鮮戰場再不會有第二次仁川失敗了。”
  “對,應該加強東西海岸的防御,”高崗補充道,“特別是將來戰線拉長以后,應該有備無患,隨時反擊敵人的登陸作戰。”
  “假如敵人要求談判停戰,我們將如何辦?”金日成問,“敵人打敗了,已經放出了要求停火的空气……”
  “敵人有可能要求停火,”周恩來說,“目前印度等亞非十三個國家,正醞釀提一個議案,向聯合國安理會提交,恐怕核心是要先停戰,而且停在三八線。”
  “你們的分析是對的,敵人有可能要求停戰,”毛澤東踱到牆壁地圖前,望著地圖說,“美軍仁川登陸以后,大軍越過三八線北進,為什么不提出停戰?現在戰敗了卻要停。要停也可以,但有條件:必須承認應該撤出朝鮮,而首先撤到三八線以南……最好我們不僅拿下平壤,而且拿下漢城,主要的是要消滅敵人,首先是全殲偽軍,對促進美軍撤兵會更有力量。美帝如承認撤兵,聯合國有可能在同意中蘇參加的條件下,主張全朝鮮人民在聯合國監督下選舉自己的政府,但美帝和蔣介石一樣,諾言、協定都是不可靠的,故應從最坏方面著想……”
  “我很贊同您的見解,我們不應給敵人以喘息之机,要乘胜前進,拿下平壤,拿下漢城,迫使敵人從朝鮮撤兵……”金日成由衷地贊同毛澤東剛才的話,補充道,“据我們的情報,目前占領平壤的敵軍正在撤退,但我西線部隊并未乘胜追擊……”
  “我准備立即給彭德怀同志發電,讓其派一支部隊向平壤前進,相机占領平壤……平壤是你們的首都,收复了這座城市政治意義大。”毛澤東說到這里,解釋道,“西線部隊經過連續作戰,已經很疲勞,需要休整一下,補充糧草彈藥……噢,几小時前,我曾給德怀發電,問他就在籌糧草是否确有把握,當然,有借有還,停戰后,此項籌借糧食全部由中國政府償還……”
  “我們已就此向各地党組織發出號召,要最大限度地支援中國志愿軍,盡可能快地幫助志愿軍解決糧草問題,這一點請你們放心……”金日成很有信心地說。
  “另外,大同江現在是否結冰?能否在冰上通過人馬車輛?”毛澤東問金日成,“這關系到部隊能否迫近三八線的問題。”
  “嗯……十二月初,大同江已經結冰,過几天我想走車馬是沒問題的……”金日成答道。
  “那好!”毛澤東又轉對向高崗詢問,“由新安洲滿浦兩點通到平壤的兩條鐵路,是否已在搶修?”
  “正在抓緊搶修……”高崗答,“前一段火車發生頂牛的情況,南下的彈藥物資和北運的傷員堵在遂道里,誰也過不去,我已命東后派得力干部去疏通……”
  “要限期盡快解決,保證鐵路運輸。”毛澤東說。
  “我与高崗同志商量,准備在東北召開一次鐵路運輸會議,”周恩來說,“總結一下經驗教訓,一定要保障好鐵路暢通,建一條炸不毀的鋼鐵運輸線。”
  “只要運輸問題解決好了,我們要人有人,要糧有糧,他杜魯門愿意打多久,我們就奉陪多久!”毛澤東斷然道。
  “毛澤東主席,”金日成激動地說,“中國方面對我們的幫助是巨大的,我們人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們是戰友嘛,”毛澤東一擺手,“一家人莫說兩家話……倒是應該謝謝杜魯門哩,他讓我們摸了美軍的底,無非是紙老虎……講打仗,我們共產党可不是外行,我們是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前兩天,陳賡從越南回到北京,向我匯報援越抗法的事情,他提出要求,想上朝鮮。我說,你陳賡就是好斗,剛跟法國人在越南打了還不夠,還要上朝鮮和美國打。他說,一听說跟美帝打仗,他就有精神,病也好了一半。我說,那你要感謝杜魯門嘍!”
  毛澤東這番風趣的話,讓在座的人都大笑不止。


  志愿軍司令部從大榆洞向南遷到玉泉站的第二天,一早,用作司令部的鐵路遂道里還黑乎乎的,彭德怀就從行軍床上翻身而起,就著瓦斯燈看開了地圖。
  玉泉站是平壤通往德川鐵路線上的一個小車站。車站的兩棟小建筑早被炸毀了,鐵軌象麻花一樣擰著。遂道就在离小站二百米遠的一座山坡下。旁邊還有一條不太寬的小河。十二月中旬的凜冽寒風忽哨而至,小河已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志司机關的炊事員正挑著水桶在這里破冰取水。
  河水清冽,從砸開的冰面處,可見下邊有一种黑脊的小魚儿在游來游去。滿面胡髦的老炊事員心想,要是夏天暖和該多好,下河去摸几條魚給彭總們熬碗魚湯喝喝……正這樣想著,就听見天空傳來嗡嗡的聲音:敵机!老炊事員一抬頭,發現從南邊山后的空中鑽出几架敵轟炸机,嗡嗡地飛過來。
  炊事員急忙藏到河邊一處枯葉茂密的灌叢里。可別讓敵机發現,自己犧牲不算啥,叫它發現了咱志司指揮部可不行……
  還好,大概是被炸毀的玉泉小站沒被敵机看在眼里,敵机嗡嗡地飛掠而過。
  他奶奶的!老炊事員一邊挑起水桶疾走,一邊恨恨地罵道:這些可惡的飛机,沒一天消停過,哪一天它不下几回蛋都不舒服……唉,從毛岸英被炸后,白天再沒人敢在房子里呆,敵机專找房子打……可是,這寒天凍地的,讓彭總他們在野地里怎么休息?人又不是鐵做的,艱苦啊……這會儿不想別的,要是有一盤熱炕,讓彭總他們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再喝上碗熱魚湯,那就足夠啦……
  ——這位老炊事員的要求并不高,做起來似乎也不難,然而遺憾的是,在這冰天雪地的朝鮮前線,對于一個司令員來說,即使是這樣的要求也近于奢侈了!
  就在這天開早飯的時候,那位老炊事員一臉歉意地為彭德怀、洪學智等首長端上大米飯和一點從朝鮮老鄉處買來的辣白菜,剩下的就只有冒著熱气的白開水了。
  彭德怀剛吃了一口飯,就覺得不對勁,朝炊事員嚷起來:
  “老石哎,這飯又夾生啦……”
  “彭總,沒辦法,”炊事員老石惴惴不安地解釋著,“敵人飛机一趟一趟的過,做飯點火冒煙,怕敵机發現。唉,火候不到……”
  彭德怀皺著眉頭向嘴里扒著夾生飯:
  “打了大胜仗,還要吃夾生飯,這就是朝鮮戰場喲!”
  是的,彭德怀心里非常清楚,雖然志愿軍連續打了兩個胜仗,但那都是由于敵人分兵冒進,敵人驕橫,對我軍的出現沒有防備,被我軍以近戰夜戰,分割穿插包圍所擊敗。敵人雖然兩次失利,但主力并未受損。而且,空中主動權始終被敵掌握。現在敵人向三八線以南撤退,而我軍經過連續作戰,糧彈不繼,部隊疲勞。尤其是我作戰部隊的糧食彈藥都需戰士自身攜帶,一次最多能帶七天的干糧和彈藥,這就限制了我軍攻擊作戰的時間,即打胜了也無法繼續追擊殲敵。總不能餓著肚子追敵人吧?追上了敵人搶膛里沒有子彈也不行。二次戰役中,西線許多部隊餓著肚子打仗,最多是煮點苞米粒和黑豆粒吃;東線部隊則穿著單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下作戰,非作戰減員比例甚大。部隊的确需要休整。因此,彭德怀命西線部隊在安州、博川、价川、順川等地休整。十二月三日,敵人向三八線以南實行總退卻,我軍趁勢收复平壤。其實彭德怀并不希望敵人退潰太快、太遠。如我追擊敵人,勢必延長我方補給線,增加我方作戰困難。最好是吸引敵人來攻,在三八線以北地區消滅敵人。然而,毛澤東的意思,是要部隊連續作戰,再打一仗,最好拿下漢城,從而盡快解決朝鮮問題。從十二月四日收到的中央電報看,毛澤東与金日成會談的要點似乎正在于此。緊接著,十二月七日早晨,金日成由北京回到朝鮮后赶到大榆洞志愿軍司令部駐地,与彭德怀會談。雙方就中朝聯軍司令部的組成事宜以及部隊就地籌糧辦法及地點、數量進行了協商。在与金的會談中,彭德怀感到金日成迫切希望向南追擊,盡快打過三八線去,不給敵人以喘息之机。是呀,金日成的想法是對的,何況毛澤東也是這個意思,但是部隊的困難太大了,后勤補給跟不上,光是籌糧一項最要若干時間,部隊的減員也急需補充……如果不解決好這些問題,硬打,搞不好會損傷我軍元气。彭德怀清楚地知道,哀兵心胜而驕兵心敗,越是胜利時越應頭腦清醒。可是,毛澤東卻明明白白指出,應盡快拿下漢城……怎么辦?思慮良久,彭德怀覺得還是應該提出自己的看法,供主席參考。于是,在与金日成會談后的第二天,彭德怀給毛澤東發出如下電報:

  毛主席并高崗同志:
  下一戰役十六、七號開進完畢,十八、九號可開始攻擊,估計月底可結束。如能殲滅偽一、六兩個師、美二十四師、騎一殲或給以殲滅性打擊,我即將越過三八線,相机取得漢城。如上述敵人不能消滅,或給以殲滅性打擊時,即能越過三八線或取得漢城亦不宜做過遠南進。因過遠南進驅退敵人到大邱、大田一帶,增加以后作戰困難。故擬在三八線以北數十里停止,讓敵占三八線,以便明年再戰殲滅敵主力。……

                            彭德怀
                        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八日

  彭德怀打算,這一仗打過后,好好休整一下,各部隊補充新兵和糧彈。估計原十三兵團三個軍須各補充新兵一万人;四十二軍、五十軍和六十六軍各補五千人;九兵團傷亡很大,恐怕要每個軍補充一万五千到兩万共計六万多人。這些新兵補充到前方部隊后,訓練一個月大約三月上旬即可開始決戰攻勢,而那時,第十九兵團和陳賡指揮的三兵團差不多也該裝備好了,到時候,兵強馬壯,數量占絕對优勢,再与敵人進行一番決戰……
  然而,毛澤東沒有很快給他答复。過了兩天,毛澤東就漢城敵人准備撤退一事給彭德怀等人發了一份情況通報:

  彭高宋:(注:即指彭德怀、高崗、宋時輪)

  (一)密悉,美國陸軍參謀長柯林斯奉命到日本和朝鮮前線,和麥克阿瑟、沃克及其他美軍高級將領會商之后,認為聯合國及美國和軍隊在朝鮮的態勢已無希望,柯林斯認為,在目前朝鮮人民軍及中國志愿軍進攻的速度和范圍的條件之下,由于美軍在人力及裝備上遭受了极大的損失以及士气的极端低落,美軍不能組織長期的防御。柯林斯已將上述情況及其意見向美國聯合參謀部作了報告。從柯林斯上述報告中證明,他已給予麥克阿瑟以适當的指示,命他准備船只,并集結軍隊于一定的港口,以便進行撤退等情,從外國通訊社的報導來看,漢城正在准備撤退。上述情況是否正确,大概不要很久就可證明,至遲我十三兵團到達開城等處迫近漢城時,可以證明。為了不使部隊松气,上述情況不要下達。
  (二)麥克阿瑟已集中大批船只及艦隊于咸興以南的興南港,并公開宣布第十兵團(阿爾蒙德少將所部)就要從該港撤退。元山之敵昨十日業已從海上撤退。据合眾社十日電稱,陸戰師等部被圍軍隊,昨十日有二百余輛卡軍由陸一師長史密茲少將率領,沖出包圍,進抵興南港。似此,黃草岭地區被圍之敵各部現已沒有戰場上統一指揮的官長了。許多通訊報導,中國軍隊打得极為英勇,美軍處境很慘,損失很大。

                             毛澤東
                          十二月十一日十時

  看了毛澤東這封電報,彭德怀立即意識到自己原訂的部隊冬季整訓計划無法實施。原想在三八線以北打一仗,不論結果如何,部隊都要休整一段時間,以備明年春季作戰。但是現在情況已不允許了,一是敵人退縮很快,自放棄平壤后,短短几天之內便退向了三八線附近。看來在三八線以北已不可能抓住敵人。二是從毛澤東這封電報看,意思也很明顯:敵人已成潰敗之勢,在計划撤出朝鮮,因此我軍應當乘胜前進。盡管毛澤東對他八日的電報還未做复,彭德怀還是下了決心,令部隊放棄冬季休整,克服連續作戰和异常疲勞以及兵員、供應不足等許多困難,于十二日夜開始,主力由安州、博川、价川、順川等地向三八線開進。而志愿軍司令部也隨即向南移動,設在了這個偏僻的玉泉小站的遂道里。
  但是,八日他給毛澤東的電報對方明明早已收到,為什么還沒回電?彭德怀思忖道:十一日毛澤東給我發來敵人要從漢城撤退的敵情通報時,我八日的電報他已經收到,為什么對我提出的越不越三八線問題不作答复?是他還在考慮?還是……不,他是在用敵人撤退的事實來答复我——既然敵人都要從漢城撤了,從朝鮮撤了,我們還有什么必要在三八線以北數十里停止?答案已很明确……彭德怀清楚地意識到:更艱苦的作戰就要來到了……
  早飯后,天已大亮,遂道里依然黑黝黝的。彭德怀正就著瓦斯燈查看我軍各部隊向三八線開進的位置標記,作戰處長丁甘如走來,交給彭德怀一份電報:
  “彭總,毛主席的電報!”
  彭德怀接過電報一看,果斷正是毛澤東對他十二月八日電報的回電——

  彭,并告高:

  十二月八日十八時電悉。(一)目前美英各國正要求我軍停止于三八線以北,以利其整軍再戰。因此,我軍必須越過三八線。如到三八線以北即停止將給政治上很大的不利。(二)此次南進,希望在開城南北地區,即离漢城不遠的一帶地區,尋殲几部份敵人。然后看情形,如果敵人以很大力量固守漢城,則我軍主力可退至開城一線及其以北地區休整,准備攻擊漢城條件,而以几個師迫近漢中流北岸活動,支援人民軍越過漢江殲擊偽軍。如果敵人放棄漢城,則我西線六個軍在平壤漢城間休整一時期……。

                               毛澤東
                             十二月十三日

  彭德怀正看電報,忽听遂道外傳來悶雷似的響聲,緊跟著腳下的地面顫動不停。只見遂道兩邊出口的火亮里,志司机關的同志都紛紛奔進遂道,外邊不斷響起爆炸聲。
  “怎么搞的?”彭德怀問。
  “敵机發現了遂道……”一參謀答。
  “讓洞口的人都進里邊來!”彭德怀吩咐。
  四架敵B-51野兵式戰斗轟炸机穿梭似地由南北兩個方向對遂道實施俯沖轟炸,向遂道口發射火箭彈。一霎時,遂道口硝煙彌漫。洞內的人嗆得不住咳嗽流淚。
  好一陣轟炸。敵机飛走后,洞口彈坑累累。多虧沒傷著人。彭德怀想著,走出洞口察看。
  “彭總,有人炸著啦!”不知誰在喊。
  遂道外不遠處的小河邊,圍著一堆人。
  彭德怀走過去。人們正在為那位不幸的遇難者擦試臉上的血跡。
  ——老石!是他!彭德怀看見,炊事員老石枯草叢生的河岸上,不遠處有一枚炸彈坑。一塊彈片擊倒死者的后腦上……
  “怎么搞的!亂彈琴!”彭德怀嚷道。
  “他在河邊釣魚……”一個炊事員說,“他說想給首長們改善伙食,熬上碗魚湯喝……”
  “不喝魚湯也死不了人嘛!這個老石喲……”
  彭德怀望著躺在枯草叢中的老石,想起剛才開早飯時候,老石那張歉疚的臉:唉,夾生飯,點火冒煙,怕敵机發現,火候不到家……現在,老石默默地躺在十二月冰涼的河岸上,河邊破開的薄冰下,藍色的河水湍湍地流……老石的手攤開著,一條沾了草屑塵土的魚在他的手邊滾落,尾巴還在動彈著。而老石已經停止了呼吸,臉上依然是歉疚的表情:彭總,對不住啦,早上飯夾生,想弄條魚給您嘗嘗腥,又沒弄成,原諒我吧……
  彭德怀默默地摘下軍帽,向著死者垂下了他那一顆獅子般的頭顱……
  三天后,彭德怀率志司指揮部向成川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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