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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彭德怀輝煌的軍事生涯中,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失算之一



  自十二月三十一日黃昏戰役總攻開始后。中朝聯軍進展迅猛,三天之內全線突破敵防御縱深達二十公里,迫敵全線撤退。志愿軍右翼突擊集團及人民軍一軍團當即向仁川、漢城、水原方向追擊,左翼突擊集團及人民軍第二、第五軍團向洪川、橫城方向追擊。
  戰至四日,右翼集團第三十八軍、第四十軍于議政府以南殲滅美二十四師一部;當日晚,第五十軍一四九師、第四十九軍一一六師及人民軍一軍團八師、四十七師一部相繼進入漢城。
  五日,第五十軍及人民第一軍團渡過漢江,向仁川、金浦、水原方向攻擊前進……
  左翼突擊集團第六十六軍四日攻占洪川,第四十二軍于七日進占砥平里,八日占領楊平、弼州、利川等地;人民軍第二、五軍團亦進抵橫城、原州地區……
  中朝聯軍由三八線推進到三七線。
  在捷報頻傳的同時,彭德怀冷靜地注意到我軍正在發生的諸多困難。
  眾多的部隊擁擠在三八線以南狹小地區,糧食供給很成問題;
  气候奇寒,我軍凍傷人員劇增。一九六師凍傷數千人,其五八六團已因凍傷失去戰斗力,這等于敵軍不費一槍一彈,而我軍折損近一個師!
  五日,韓先楚報告:此次戰役部隊損失盡為骨干,一一六師兩個團傷亡千余人,一一九師一個團傷亡三百余人,現已有不少營團失去攻擊能力,甚至有的師只有半數人員在前面作戰。且部隊极端疲勞,三八線以南沿途群眾跑光、房屋被敵人燒光,部隊無法吃飯睡覺,很難支持。行軍中不少戰士跌倒,沿途三五成群掉隊很多。加之后勤供應不上,部隊無鞋穿,彈藥接濟不上,炮兵因道路破坏不能隨步兵前進支援作戰……三八線以南敵人埋沒地雷很多,時常發生触雷事件,僅四十軍触雷死者即達百余人……
  雖然我軍經連續七個晝夜的進攻,前進一百多公里,殲敵近兩万,但是,据各部隊報告。敵人抵抗并不堅決,漢城亦主動放棄,似乎嚴寒的气候和后勤補給方面的困難比敵人的抵抗對我軍造成的阻力更大。彭德怀敏感地意識到,敵人有可能且戰且退,誘使我軍過遠南進,從而疲憊甚至拖垮我軍,之后從我方側后登陸,重演仁川之戰一幕。
  八日,志愿軍第五十軍二個團南進到烏山,志司作戰處据偵察情況報告彭德怀。敵軍在烏山一帶有伏兵,形成一個口袋。彭德怀當机立斷,命令將五十軍一個團從烏山撤回,隨即下令全線停止進攻,并令人民軍一軍團、志愿軍第五十軍、三十八軍、四十二軍、人民軍第五、第二軍團各伸一部兵力,于水原、全良場里、利川、龍頭里、橫城、下安興里及平昌以北地區進行防御,掩護主力在三八線以南附近休整。
  就在彭德怀下令全線停止攻擊前進的當天晚上,他就接到朝鮮方面的通知,說金日成首相將于近日從平壤附近出發,前往君子里會見彭德怀,商談爾后作戰問題。
  戰爭中常常出現相似的戰例,其原因當然是由于作戰時的客觀條件相似所致。志愿軍人朝第一次戰役,將敵人擊潰后,并未乘胜追擊,反而后撤,誘敵深入,造成了第二次戰役分割殲敵的有力態勢;第二次戰役胜利后,志愿軍又未乘胜追擊,原因是敵人后退太快,以步兵追擊机械化之敵難有大的戰果,而且容易拖垮我軍;現在第三次戰役突破了敵人三八線防御,彭德怀又适時收兵,不讓部隊過遠南進,亦是出于同樣的考慮。然而,兵家的常識又告訴人們這樣的真理:乘胜前進,勢如破竹,一鼓作气,不給敵人以喘息的机會……究竟如何處置,需要指揮員依据作戰時敵我雙方的兵力、裝備及地理、運輸諸多條件綜合考慮而定。面對戰爭中出現的各种可能性,需要捐揮員當机立斷,也可能前進一步正确,也可能后退一步正确,不管怎樣,都切忌猶豫不決。而正确的決策依靠指揮員對敵我雙方力量消長做出正确的判斷和對戰爭的种种可能性做出正确的預見。特別是,在兩种意見相左的當口,需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和判斷,不為一些表象迷惑,保持果斷的決心。當然,這樣做并不是很容易的,它需要一個軍事家本身所具備的优秀素質以及他的遠見卓識和必不可少的魄力。
  這天晚上,當彭德怀在他的指揮部見到金日成和朴憲永等朝鮮方面最高領導人,雙方就爾后作戰問題進行磋商之際,他暗暗告誡自己:決心已下,不應動搖。
  看得出來,中朝軍隊連續三個戰役的胜利使金日成和朴憲永感到振奮,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們一再對彭德怀司令員統帥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的胜利表示祝賀和感謝,同時,也對爾后作戰問題征詢彭德怀,下一步中朝軍隊將如何打算?為什么在部隊乘胜追擊敵人到三七線附近時,彭德怀司令員突然下令收兵?
  朝鮮方面提出這些問題是很自然的,彭德怀在木板屋里昏黃的瓦斯燈光下,詳細地向金日成同志介紹了情況,講到前三個戰役志愿軍的傷亡情況;講到當前運輸的困難,部隊給養狀況很差;講到敵軍的布防清況和我方應避免把敵人壓縮到釜山狹小的防御圈內從而給以后殲敵造成困難等等。
  “……我擔心的是,部隊如南進過遠,會給后勤運輸工作造成更大的壓力,難以保證部隊的補給。”彭德怀說,“而且,据我看,敵人并未打算死守三八線,漢城也是自動放棄的。有許多跡象表明,李奇微是在有計划地后撤,企圖誘我們南進,待我們部隊疲勞、給養缺乏時候。再來一次登陸夾擊……我們不上他的當!”
  “蘇聯駐我國大使史蒂科夫同志認為我們不應該停亡南進,而應該乘現在戰場有利的形勢,繼續南進。”朝鮮外相朴憲永告訴彭德怀,“史蒂科夫同志說,應該抓住有利時机,向南挺進,對敵人施加最大的軍事壓力,才能迫使敵人撤出朝鮮半島……”
  “說起來容易喲”,彭德怀一笑,說,“現在敵偽軍還有二十多万人,主力并未受損。我看,不再殲滅它七、八万人,敵人是不會自動退出朝鮮的。從殲敵考慮,南進過遠,把敵人壓到釜山,反不利于我分割殲敵……”
  “彭司令員的下一步打算如何?”金日成詢問道。“如果現在停止追擊,轉入休整,要多長時間?”
  “講實話,第三次戰役打得有些勉強,”彭德怀誠懇他說,“作戰准備很倉促,有的炮兵部隊都沒有用上去……突破三八線后,气溫下降,有的部隊整團的人因凍傷失去戰斗力……徒步追擊敵人,夜晚作戰,白天防空襲,戰士們太疲勞,加上后勤供應跟不上,再續繼攻進,就成了強弩之末。應該讓部隊充分休整一下,好好進行下一戰役准備,我們的重點是春季攻勢……”
  “彭德怀同志,你的想法是好的。不過,我看部隊休整時間不宜過長,有一個月即足。時間若拖長了,河川与稻田地一化冰,部隊的運動就會增加困難……”金日成力圖說服彭德怀,“我看敵人不是企圖拖延時間,以便得到喘息的机會,重整軍備……至于提前作戰的運輸補給困難,我們正与交通部門研究解決的辦法……”
  “一個月恐伯不行喲……”彭德怀搖頭道,“我們第一番入朝部隊已連續作戰三個月,減員過大;第二番參戰部隊最快也要三至四月才能到齊,還要進行必要的戰前訓練和物資准備……目前,我們第一線作戰部隊的兵力与敵人相比,數量上已不占优勢……”
  “史蒂科夫同志說,困難可以克服,不應過多強調困難,”朴憲永再次認為應該抓住戰場上的主動權,乘胜追擊,解放南朝鮮。
  “史蒂科夫?他打過什么仗?”彭德怀不悅他說,“二次戰役后,我們停止追擊,他就反對。也不想想,靠兩條腿追敵人四個輪子的汽車能有多少收獲?他會奇怪:沒見過我們這樣打仗的,胜利了不追擊不擴大戰果……你可以告訴他,我彭德怀不是為了打敗仗才來朝鮮的!我也想乘胜前進,盡快解決,問題是客觀條件不允許,……講實話,我怎么會不懂乘胜追擊的道理嘛?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來主張猛打猛沖,擊潰了敵人應該跟蹤追擊,使敵人不易重新組織抵抗。但是,要看到朝鮮戰場有它的特殊性。這一次我們突破三八線敵人縱深防御后,志愿軍五十軍和四十二軍一個師還有你們的二、五軍團追擊敵人五十至七十公里,也沒有追殲更多的敵人……敵人是机械化嘛,它逃得快。我軍減員疲勞不用說,朝鮮是個狹長半島,東西海岸敵人到處可以登陸,我們的戰略預備隊一時還上不來,如敵從正面箝制消耗我們,爾后從側后登陸夾擊,那就難免重复仁川失敗的教訓……”
  ……
  送走金日成和朴憲永等人后,已是深夜,彭德怀毫無倦意。他戴上老花鏡,就著一盞瓦斯燈,俯察批閱各种文電。這些文電有作戰處關于從國內征調來的四万老戰士和八万新戰士給各軍補充分配的方案,以及這些兵員在安東集結后的整訓計划,有關于志愿軍三十六個師輕武器總的改裝問題的報告。以及總參轉來的關于蘇聯空軍兩個師入朝負責掩護輯安——江界和安東——安州兩條運輸線的通報等。彭德怀一邊閱看電文,腦子里不時掠過剛才与金日成、朴憲永談話的情景。他心里有些擔憂,問題不只是在領導同志之間出現的一些不可避免的分歧意見,應該引起注意的是,經過連續三個胜仗,部隊普遍產主了輕敵与松懈的情緒,有的部隊戰士中出現說怪話的現象:打過三八線,涼水拌炒面。也有的說:由北向南,一推就完,出現速胜思想。多年的經驗告訴彭德怀:胜利的同時,也往往潛在著失敗的因素。必須抓緊時間,召開一次中朝聯軍高級干部會議,總結經驗,統一思想,從而踏踏實實地認真做好春季攻勢的准備……想到這里,彭德怀又找出八日他以志愿軍党委名義給毛澤東和軍委寫的報告,戴起老花鏡,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第三次戰役已結束,為了總結經驗,統一思想,准備春季攻勢,擬于一月二十日至二十九日間,召開軍級干部會議,并希望有中央、東北局同志出席。為就后方同志,開會地點可在成川西南之君子里。如朝鮮党中央同意,即擬名為人民軍与志愿軍高級干部聯席會議。如不同意,即以志愿軍党委名義,召集擴大會,仍請朝中央主要負責人出席……”
  看來,這次會議是必不可少的……臨睡前,彭德怀自言自語地念叨著,老百姓說,共產党的會多,國民党的稅多,不開會,解決不了思想問題嘛……實在不行,我就要進京面見毛主席……
  第二天開早飯的時侯,志聯軍政治部的同志把國內送上來的几張報紙拿來,告訴彭德怀鄧華等,國內抗美援朝气氛高漲、轟轟烈烈、熱气騰騰!
  鄧華接過一張報紙看著,看了一陣,遞給了彭德怀。
  “你看看彭總,溫度的夠高的……”
  彭德怀放下碗筷,接過報紙,是一月五日的《人民日報》,上面刊登了一篇社論,題為:《祝漢城光复》。文中寫道:“……漢城的光复,又一次證明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的強大。美國絕對优勢的空軍,海軍、坦克和大炮,在偉大的中朝人民軍隊面前,無論在進攻和防御中,都已證明無能為力。中朝人民軍今天已經向全世界表明了自己是強大的和平力量。他們完全有力量消滅与赶走美國在朝鮮的侵略軍,恢复朝鮮的和平……”
  看著社論,彭德怀面有不悅:
  “等把美國侵略軍從朝鮮赶走了再這樣說也不遲嘛,總是這么性急……”
  這張報紙還有一則消息報道:“《首都人民為漢城光复游行》。”
  看著這篇報道,彭德怀搖起了頭,他把報紙甩到一邊。冷冷地說:
  “大游行,慶祝漢城解放,還喊口號,要把美國侵略者赶下大海去……解放個漢城就這樣搞,要是丟了漢城,可怎么向人民交待?”
  “這樣,我們壓力就更大羅!”鄧華說,
  “國內只知道我們打了胜仗,不知道我們取胜的代价和我們的困難……”彭德怀歎道。
  “主席不是來電講。這胜的觀點是有害的嗎?怎樣報紙還這樣宣布?”鄧華問道。
  “講是那么講,話總要說到嘛……不過我看,主席還是要壓美國盡快撤出朝鮮,爭取速胜……据我看,速胜的可能性有,但不大……希望就在于春季攻勢的決戰,所以要准備得更充分些,爭取一鼓作气,連續作戰……,”彭德怀思慮地說。
  “如在春季攻勢中連續作戰,一打到底,必須用大兵團沿東海岸迂回洛東江以東,截斷釜山与大邱的聯絡……”鄧華沉吟道,“如此,必須有強大而絕對优勢的兵力才行……”
  “再電軍委,讓十九兵團和三兵團盡快集結,改換裝備,二月份一定入朝!”彭德怀口气堅決他說。
  遺憾的是,短短几天后,敵軍便開始向北進行偵察性進攻,戰爭就是如此,好比兩個棋手下棋,你走一步,他也要走一步;并不能讓對方少走一步而你可以連走兩步……象棋手一樣。必須隨著對方的變化而變化,力爭不失去主動,或變被動為主動,這才是作戰思想的活的靈魂。


  一月中旬的一天,在北京中南海菊香書屋,同往常一樣,毛澤東等人正在處理与朝鮮戰爭有關的事務。這場牽動世界政局引起全球動蕩的戰爭,把毛澤東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變成了處理戰爭中發生的各种事情的指揮所,而戰爭在這里似乎成了每日必須處理的日常事務。
  毛澤東坐在圈椅里抽著煙,兩眼望著辦公桌上的一份報告。周恩來和代總謀長聶榮臻坐在兩側的沙發上。聶榮臻正在就加強廣東、福建海防的事情向毛澤東匯報,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而兩眼現出血絲,看得出來,繁重的總參謀部的日常工作使這位將軍煞過了許多不眠之夜。
  “……一月八日,蔣介石派何應欽去東京見麥克阿瑟,商談制訂反攻大陸的計划——准備用二十至二十五万兵力進攻廈門、汕頭,以配合朝鮮方面作戰……据稱,麥克阿瑟已通知蔣介石,美國有可能在一月宣布結束對台灣進攻大陸的限制……”
  毛澤東噴吐著煙霧,撣了撣煙灰,插話道:
  “我看麥克阿瑟捉襟見肘嘍……居然打蔣介石那些殘兵敗將的主意……不過,也不得不防,你接著講……”“我們已電告陳毅同志,考慮對廈門增加防御兵力,加強炮兵及高射炮兵,儲備糧食彈藥,并研究好增援廈門的計划……”
  “陳毅怎么考慮?”毛澤東問。
  “目前、三十一軍全部集中于廈門附近,福建尚有三個軍擬分兩步計划隨時增援廈門。另外,他們提出將二十四軍由常州調福建……還有,可否考慮派一部空軍……”
  “空軍准備赴朝鮮參戰,不可能顧及華東。”毛澤東說,“讓陳毅在廈門及福建沿海布置積极防空。”
  “是積极防空,不是消极防空,”周恩來說,“現在雖然斯大林派了兩個航空師赴朝參戰,但是,我們空軍与美國空軍相比數量還差得遠,而敵人空軍在朝鮮對我壓力很大,所以我們應當把好鋼用在刀刃上……”
  “告訴陳毅,福建有四個軍已經很夠了,”毛澤東說,“江漸兩省沿海也要准備對付敵人進襲,讓二十四軍在常州照常整訓,不要去福建。華東各部隊除剿匪各部,均需加強整訓,准備應付國民党的進攻,廈門要長期确保!”
  “廣東沿海的防御,我們考慮重點在汕頭和海陸丰,”聶榮臻繼續匯報,”應該迅速在汕頭、海陸丰部署兩個軍。可從廣東三個軍中抽一個軍集中調派,另外可考慮將湖南的四十六軍調出……”
  “我看可以……”毛澤東點頭道,“要加緊督促廣東、福建兩省的剿匪,務令早日完成,不得遲誤。”
  “這件事就這么辦了,下面談談朝鮮戰場的情況吧……”毛澤東對聶榮臻說。
  接下來,聶榮臻將日前朝鮮戰場上中朝聯軍各部休整集結位置在地圖上一一指給毛澤東和周恩來,隨后又將炮兵、空軍、裝甲兵訓練計划以及補充新兵計划、部隊改裝計划、東西海岸防御計划、后勤補給工作等擇要作了匯報。最后,聶榮臻說:
  “最近收到志愿軍党委打來的報告,准備開一個中朝聯軍高級干部會議,以總結經驗、統一思想……他們希望有中央、東北局的同志出席,并請朝中央方面主要負責人出席……”
  “可以嘛,讓高崗同志去參加,他既可代表東北局,又可以代表中央方面嘛……”毛澤東想了想說,“這是彭德怀的主意,金日成同志擔心部隊休整時間過長,貽誤戰机。蘇聯駐朝鮮大使史蒂科夫對彭德怀下令收兵休整很有意見……我已告彭德怀,如朝鮮方面認為不必補充休整就可前進,那就同意人民軍前進擊敵,可由朝鮮政府自己直接指揮,志愿軍則擔任仁川、漢城及三八線以北之守備……”
  “已經成立了中朝聯軍司令部,還是統一指揮好……”周恩來說,“至于史蒂科夫干涉戰場指揮的問題,當然不妥……噢,還有一事要請示主席,彭德怀同志有電報,提出要与金日成一起到北京來商量下一步作戰問題……我想此舉也許并不很急迫……”
  “算了,告訴彭,暫時不要來了,”毛澤東揮了一下手,“他們既然要開中朝干部會,時間很緊,不可能來北京,有什么問題在會上可以討論解決,無非是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嘛……這件事要征求金日成的意見,會議要請他參加,請他主持,請你改寫一個給金日成的備忘錄,我看后用電報發去征求金的同意。”
  “好。”周恩來贊同道。
  “還有,對于一月十三號聯合國通過的停戰委員會擬定的五步方案,我們應盡快做出反映,以爭取政治上的主動,并就此給蘇聯方面發個備忘錄……”毛澤東對周恩來說。
  “此事我已指定外交部擬文,很快即可報來……”周恩來答,“我們的原則還是,先撤出所有外國駐朝鮮的軍隊,這是談判的基礎。”
  這時,毛澤東從圈椅上站起,抽著煙踱到窗前,望著窗外在寒冬中挺立的柏樹,思索著。
  “美國要的是先停火,再談判,為的什么?無非是停戰對它有利。只要先停戰,美國就有可能保存實力,還可以使李承晚保有若干地區和武裝資本,而談判嘛,可以無限期地拖延……我們當然不按美國的步子走,我們要拒絕先停戰的談判,并針鋒相對地提出我們的主張:提議在同意從朝鮮撤退一切外國軍隊及朝鮮內政由朝鮮人民自己解決的基礎上舉行談判,以結束朝鮮戰爭。談判的內容還要包括美國第七艦隊從台灣撤离和我們新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問題……美國很可能不會同意我們的提議,那他就太丟臉面了嘛,如此說來,最后還要看戰場的軍事形勢……必須督促中朝軍隊加緊整訓,以強大的力量迎接春季作戰……”
  想到這里,毛澤東從窗前轉過身來,對周思來和聶榮臻詢問:
  “你們看,今后敵人統帥部方面對朝鮮軍事行動會采取什么方針?”
  不等周、聶二人回答,毛澤東便抽著香煙,自己給自己做了回答——
  “我看無非有兩种可能:其一是,在中朝兩大軍隊壓迫下,略作抵抗即退出南朝鮮。其二是,敵人在大邱釜山地區作頑強抵抗,要待我們打得他們無法再打下去了,方才退出南朝鮮。如果是這樣,我們必須作充分准備才能再戰,否則就會重复去年六月至九月間朝鮮人民軍曾經犯過的錯誤。有一种可能,即容觀形勢迫使我們在二月間就要打一仗,打了再休整,再去完成最后一戰的准備工作,這一點也要估利到,但是如果不發生這种形勢,那我們就以兩個月至三個月時間充分地完成各項准備,然后舉行最后性質的作戰。因此,中朝兩國同志都應當定下心來做那些必不可少的准備工作……比如,在東北境內訓練的十万朝鮮新兵,應當在兩至三個月內補充到人民軍各軍團,朝鮮人民軍師和旅的單位大多,應當合并為十五個師左右的單位,并將蘇聯的武器裝備這些單位;中國志愿軍也要加緊補充新兵,加緊戰前訓練。還有,加強部隊的裝備,修理鐵路,儲備糧彈,完善運輸系統和后方勤務工作……總之,只有扎扎實實完成各項准備工作,使我們的軍事力量更加強大了,才能使敵人知難而退……”
  在毛澤東講這番話的時候,聶榮臻不住手地在紙上記錄要點——在如此大規模的作戰進行中,最高指揮員的深思熟慮的意見應當無一遺漏地被參謀部吸收与領會,以便据此制定行動方案,指導作戰部隊。尤其是在做出某种決策的當口,任何一點疏漏和懈怠都是不應該的。當然,做為代總參謀長,不僅要領會貫徹統帥的戰略意圖,還應當隨時將自己對戰局的可靠判斷以及設想的作戰方案,提供給最高統帥參考。
  現在,當聶榮臻做著記錄的時候,已經明白,此刻到了該向毛澤東提出那項建議的時候了。
  “主席,最近,蘇聯軍事顧問沙哈諾夫將軍和我談到,近日,敵軍偵察進攻很積极,而且,美三師已增至防御御線正面,有攻占我漢江南岸橋頭堡的跡象……而我中朝軍隊,主力過于靠北,只伸出少量部隊在前,正面連不成防線,容易被敵人乘虛而入……”
  “噢,沙哈諾夫將軍?”毛澤東望著聶榮臻,“他怎么講?”
  “他認為目前應加強正面防御防敵攻占為好,不然,漢江南橋頭堡被敵攻占,我春季攻勢開始須要重新奪回,會增加爾后作戰困難……”
  “听說沙哈諾夫將軍很有戰略頭腦,”周恩來說,“此人打仗有一套辦法……”
  “當然,斯大林派給我們一個軍事顧問,不會是吃白飯的……”毛澤東沉吟道,“榮臻,你的意見呢?”
  “此事我和沙哈諾夫仔綱討論過,我認為沙哈諾夫講的很有道里……”
  毛澤東走到桌邊,面對作故地圖有了好一陣。
  “……加強漢江甫正面防御,似可确保我三七線以北已攻占的地區,不過,我軍作戰歷來不看重一城一地的得失,主要的在于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我看還是怎么有利于殲敵怎么辦好……目前,我們最擔心的是把敵人壓縮到釜山大邱狹小防御圈內,不利我殲敵,而敵人此進則不足懼,這反而有利于我們運動殲敵。”
  “但是,如果春季攻勢准備連續作戰,一口气向南推,那么,部隊出擊位置前出到漢江南較為有利”聶榮臻不慌不忙他說,“倘若被敵人壓得過靠北,則擔心攻到釜山防御線一帶,我攻擊力量己大大減弱……”
  “我看,此事征求一下德怀同志的意見吧,請他考慮一下,”周恩來建議。
  “也好。”毛澤東說,“請榮臻同志就此擬個電報,由我轉發彭德怀,究竟怎么辦好,由戰地司令官綜合情況拿出意見。”
  晚飯前,毛澤東在庭院的甬道上散步。他的興致不錯,步子較快而有力。冬日的寒風從中南海的湖面上吹來,庭院里的柏樹枝葉簌簌作響。毛澤東卻并不感到多少冷意。朝鮮戰場上中朝軍隊三戰三捷,震動了資本主義各國,促使資本主義內部和美國統治集團內部矛盾加深,大大加強了新中國在世界上的威望,這對于毛澤東這位新中國的創建者,意味著一种莫大的成功……古往今來成大事業者,莫過于統一中華疆土,奪取政權而又鞏固政權,而如今空前絕后的是:人民翻身掌政權,新中國在世界上昂起頭……世界的格局在變,東風一定要壓過西風……
  毛澤東停住腳步,望著西邊冉冉下落的紅日,在紅日的暈輝中,一株蒼翠的巨柏昂著高聳的樹冠在冬日的晚風中微微拂搖……
  “爸爸,天挺冷的,小心著涼!”一聲清脆的關照。
  毛澤東一回頭,見是儿媳劉思齊站在身后。她一定是剛從外邊來到,臉龐被寒風吹得通紅。
  “是思齊呀,你怎么好久不來看我?”
  “……您工作很忙……”劉思齊囁儒著。她說的是實情,因為怕影響父親的工作,她自從毛岸英赴朝后,很少進中南海,加上她与毛岸英新婚不久,老到這里來,怕老人家認為自己是要來打探毛岸英的消息。但是,岸英已有將近兩個月不來一封信了……
  “忙是忙喲,”毛澤東笑道,“再忙也不能孤家寡人嘛……怎么樣?岸英有信來嗎?”
  ——原來父親也沒有得到儿子的訊息!
  “爸爸,我正要問您這個事呢,岸英有快兩個月沒來信啦……”劉思齊急切地訴說著。
  一見劉思齊焦急的神態,毛澤東笑了:
  “沒么子要緊的,在前方作戰,戎馬倥傯,一時疏忽了也是常事……怎么,佳人挂心征郎嘍?古人云:打起黃鶯儿,莫叫枝上啼。啼時惊妾夢,不得到遼西。又道:夫戍邊關妾在吳,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思齊呀,搞革命就是要犧牲許多東西……你給岸英寫信,要多鼓勵他,不要讓他為你牽挂才對……”
  “您說得對,爸爸。”劉思齊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不談這個,不談這個,你給我講講外邊的情況……”毛澤東一邊向餐廳走,一邊問劉思齊。
  听到毛澤東問她,劉思齊頓時神采煥發,她跟在毛澤東身邊,連珠炮似他講著見聞:
  “抗美援朝轟轟烈烈,工農兵學商齊動員,寫標語、刻蜡板、政治學習、捐錢捐物支援前線……年輕人紛紛報名參加志愿軍,落選的人還哭了,寫血書,我也捐了薪水。參加慶祝漢城解放大游行、嗓子都喊得几乎啞了……”
  “唔,好嘛好嘛,這是人民覺悟后煥發出來的政治熱情,空前的政治熱情!人民的支持始終是我們胜利的保證……好,我們去吃晚飯,吃紅燒肉!”毛澤東高興他說,“在延安我就有這這嗜好,打了胜仗。最好吃一碗紅燒肉,只是那時候艱苦,常常搞不到……”


  蘇聯顧問沙哈諾夫將軍和聶榮臻代總長對朝鮮戰場正面防御的作戰意見,毛澤東很快批轉給志愿軍司令部,引起了彭德怀等同志的重視。盡管做為最高統帥的毛澤東對此意見并未用命令的方式下達,而是征詢的方式,但彭德怀對類似較大的戰略部署方面的意見,無論從責任心還是職業習慣上都不能等閒視之。彭德怀經過反复的研究思考后,為慎重起見,特意召集中朝聯司負責同志開會研究。
  這天下午,在君子里志愿軍司令部作戰處,彭德怀、鄧華、韓先楚、解方和聯司副政委朴一禹及志司作戰處的同志齊聚一堂。
  韓先楚副司令是從西線指揮部赶來的,他好久沒見到鄧華副司令了,一見面,就拉著鄧華的手笑道:
  “你鄧將軍有打仗的癮,好好的在大榆洞養病,三次戰役總攻的大炮一響,你就猴子屁股著火坐不了……”
  “我可羡慕你老韓哩,下西線指揮几個軍,比我在指揮部看地圖過癮。”鄧華笑道。
  “韓先楚,”彭德怀直呼其名,“你剛從西線回來,部隊情況怎么樣?”
  “三次戰役追擊敵人情緒很高漲,零下二十多度,徒涉臨津江喲!有的戰士凍掉兩個腳指頭,揉一揉,照樣追擊敵人……不過現在休整下來,許多連隊都在喝稀飯,對后方供應有意見……現在后方已決定不給運糧食,部隊要靠就地籌糧,還要打柴,背柴,很是辛苦喲……”
  “我也听到反映,下邊戰士有怪話嘍,說,‘打過三八線,雪水拌炒面’……彭德怀歎道,“還有的戰士說,毛主席關心志愿軍的生活,給高崗打電話,讓多給志愿軍送點好面,可高崗在電話里沒听清,把好面听成了炒面,所以,咱們就天天吃炒面……看來,高崗是替我背了黑鍋嘍,是我考慮炒面易保存、不凍,也便于攜帶,才特意在給毛主席的電報中提到,讓后方多給運些炒面……你們看,這不是高崗替我彭德怀背了黑鍋嘛!”
  眾人都笑了,鄧華說:
  “炒面雖然不好吃,但是立了功喲,起了大作用……一把炒面一把雪,將來,歷史會給炒面寫上一筆的。”
  “那就請你鄧華將來去當歷史學家,”彭德怀笑道,“當軍事歷史學家。不過,將來是將來的事,眼下部隊還餓肚子,要想辦法……”
  “前天,几個軍打糧食仗,”韓先道說“我們在漢江南繳獲了一些糧食倉庫,几個軍都去搶……三十九軍抓到一個小的,有二十多万斤糧,可是三十八軍要凍結,不讓運,理由是江南防區歸三十八軍,結果官司打到我這里來……沒辦法,一休整,部隊就打糧食仗!”
  “讓三十八軍發揚風格嘛,”鄧華說,“有飯大家吃。”
  “我跟他們說了,”韓先楚說,“部隊缺糧缺怕了……不過,抓了几個倉庫總算解決了大問題,听說三十八軍在漢城南九安里開了個糧倉,是李承晚一個叔叔家的,大財主喲!”
  “那李承晚也為我們志愿軍做了貢獻嘛!”彭德怀笑道,又說,“我給大家報告個好消息,今天,東北軍區在沈陽召并了志愿軍第一屆后勤會議,李富軍主持,周恩來、聶榮臻,還有總后勤部長楊立三、空軍司令劉亞樓、炮兵司令陳錫聯都去參加會,高度重視后勤喲!我看,后勤運輸問題會拿出解決辦法的……我們准備的中朝軍隊高干會議也要抓緊開,原定二十號開,現在要后推,二十四號開,是后天吧?可不能再推了……”
  “會議后天一定開,各項工作都准備好了,”解方說,又看了一眼朴一禹,“只是,金日成首相……”
  “金日成首相告我,他這兩天喉痛,要晚一兩天到會……”朴一禹對彭德怀說,“金首相說,彭司令請他擔任大會主席團主席,恐怕因病來不成,仍請彭司令代行主席主持會……”
  “這件事可以再商量,”彭德怀說,又問解方,“聶榮臻代總長要的那個情況——關于人民軍海防部隊分布和海軍的情況,你們上報了嗎?”
  “已經上報。”解方答。
  “那好吧,現在我們轉入正題——”彭德怀示意作戰處長丁甘如,“先讀讀毛主席轉發來的電報……”
  丁甘如開始一字一句慢速讀電報,聲音雖不大,但在礦洞里有回音,顯得很響亮。
  “……沙哈諾夫將軍認為,我軍在漢江以南之部隊不僅數量少而月不成防線。美三師增至正面,且近日偵察活動較積极,恐為敵乘虛而入,奪占我漢江以南之橋頭堡及各机場,如此在春季攻勢時再重新搶占橋頭堡會增加我之困難,不如目前加強正面防線防敵攻占為好,并提出以下意見——……”
  讀到這里,了甘如走到洞壁上懸挂的作戰地圖前,用手在圖上指示著位置——
  “(一)漢城至仁川一線之人民軍一軍團防務可由我軍派部接替,該軍團可南開水原、陽村里一線布防。(二)將原州地區人民軍五軍團調至粥州至陽村里一線布防。(三)以上兩個軍團及我五十軍等部在正面布成一條防線,确保粥州、利川、水原一線及以北地區。”
  丁甘如讀完電報后,眾將領沉默,各自思考著,半晌竟無人開言。
  “講嘛講嘛,”彭德怀對大家說,”不要老太婆吃蚕豆——悶著。”
  “按這個意見,我一軍團和五軍團將在正面一線擔負防務,我擔心……”朴一禹首先開口,“彭司令知道,一軍團配合韓先楚集團攻偽一帥,部隊徒涉臨津江,凍傷減員很多;二、五軍團也已經長時間攻進、穿插,非常疲勞,恐怕不易負擔過重的防務……”
  “朴一禹說的是實情,”彭德怀點頭道,“不過,我們還是先研究一下聶、沙方案,比較一下……目前,美三師确由大邱調至平澤,好象要加強正面防御,并無進攻我漢江南岸橋頭陣地的企圖……敵人的小股部隊偵察活動倒是在增加,不過我看,不妨讓敵人的膽子搞大些,然后我設法殲滅其數股,即可讓敵人的騷扰停止下來……大家談談吧……”
  “敵人連續吃了三個敗仗,緩不過原气來,很難立即向我發起大規模進攻,”朴一禹說,“這一階段敵人的偵察活動,似乎想疲憊我軍,破坏我軍休整。”
  “也可能是一种防御的積极姿態。”解方說。
  鄧華則全神貫注地凝視作戰地圖,思索良久,在彭德怀的催促下,他一邊點火抽著煙,一邊緩慢他講出自己的看法。
  “下一步,我們的春季攻勢,戰役的主要企圖是沿堤川、丹陽、洛東江以東,首先奪取大邱、慶州,截斷洛東江以西美軍主力退路。如此看,目前漢江以南橋頭陣地不宜部署過多兵力,而且籌糧困難,也妨礙整訓……倘部隊向南伸出太遠,壓縮敵人,則會增加下一戰役的困難。而且,如果敵人真的企圖奪占我漢江南橋頭陣地的話,那我們要是采取固定持久防御,將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物資,是不合算的。不如采取移動防御……”
  “嗯,鄧華講得有道理,我這几天也在這么考慮……”彭彭怀又問韓先楚,“你看呢?”
  “西線部隊在漢江南的,有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一共四個師,控制在京安里、軍浦場一線山地,正在构筑縱深;另有一部分兵力分散于水原、金良場里,利川一線及其以南,雖构不成防線,但是可以積极活動,誘使敵人小部隊出擊,相机消滅它……這樣似可將敵主力吸于當面,有利于下一戰役從東部長距离迂回攻進,這樣似乎比較主動些……”
  會議開到最后,經過反复討論,彭德怀說:“目前兵力配置還是應該著眼春季攻勢的准備,爭取主動的姿態;若以重兵配置防御第一線,不利干部隊休整。好,給毛主席回電,陳述我們的意見……”
  ——沙哈諾夫、聶榮臻的意見遂被擱置。
  戰爭就是這樣,此种作戰方案、彼种作戰方案,或許各有長處和短處,也許這么辦失利了,也許那么辦更為有利——若干年后,旁觀者可以用自己的眼光去評論當年各种作戰方案的長短,那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卻很難或是不應該結論說:當初應當這樣,不應當那樣。任何事情都由它复雜的歷史條件和客觀原因所促成,后人絕不應苛求于前人。更何況,軍事家們面對的是那樣一場极其錯綜复雜的世界性戰爭的宏觀局面呢?
  但是,我們還是應該承認事實:
  就在彭德怀這天做出敵人“并無進攻我漢江南岸橋頭陣地的企圖”的判斷后,僅僅過了三天,敵人便于全線向我中朝軍隊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可以說,在彭德怀漫長而輝煌軍事生涯中,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失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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