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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火車輪下


  辦公室的打門開了,銀行家卡爾·戈特利布在他的私人秘書路德維希·施蒂納的陪同下,出現在門口。
  清晨的陽光穿過一面全是玻璃的牆壁,洒滿了房間,照得卡爾·戈特利布的金絲眼鏡閃閃發光。銀行家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看他白里透紅的面皮,誰也不相信他已年近花甲。他的臉刮得光溜溜的,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高級香皂、上等雪茄和香水的气味。他總是那么心滿意足、喜笑顏開而生气勃勃;等你看了他之后,就知道什么叫万事如意了。
  “昨天到郊外玩得怎么樣?”他一一同格柳克、菲特和紹爾握著手問道。“快活吧?釣了不少魚吧?昨天天儿真好,對不對?紹爾,請把這些電報發了。交易所的行情報告來了沒有?今天的美元行市如何?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棉花期貨呢?猛漲?妙极啦!這些‘特普菲爾兄弟’銀行的期票要拒付,我不能再寬容了。您今天看上去真漂亮,菲特小姐……而您有什么心事吧,格柳克小姐?呵呵!”說著,他現出一副狡黠的樣子,伸出一個手指頭嚇唬她道:“我覺得我能猜得到。春光送來危險的流行病啦。對吧!”
  他把別在黑常禮服鈕扣孔里的一枝紫羅蘭插好,看了看表,說道:
  “現在是10點。火車10點45分開。我要出趟門,下午2點15分回來。我要去接收一家工厂。我跟施蒂納很快就能把手續辦完。順便也好透透空气,悶得太久啦……車子備好了嗎?咱們走吧,施蒂納!”
  銀行家邁著輕松的步子走出門外,又喊了一聲施蒂納:
  “您跑到哪儿去啦,施蒂納?”
  “就來!”施蒂納三步并作兩步走進隔壁房間,喊了一聲:“法爾克!布魯特!”
  兩條狗歡叫著朝他迎面跑來:一條是昨天去郊游的獵狗,另一條是虎皮斑紋的短毛大猛犬,名叫布魯特。
  跟格柳克擦身而過時,施蒂把頭一歪,嘲弄地問了一聲:
  “您還沒拿定主意嗎?”
  “拿什么主意?”
  “嫁給我呀……”
  他放聲大笑,接著就領著兩條狗去追老板了。
  埃爾莎沉下臉。坐在自己辦公桌前的紹爾,嘴里不知嘟嚷了一句什么。
  窗外傳來汽車開走的聲音。
  辦公室里沒人再吭聲了。菲特辟里啪啦地打起字來,紹爾神經質地把一份文件翻來翻去。
  “臭養狗的!”他又低聲嘟囔了一句。
  “您在那儿嘀咕什么哪?”格柳克問道。
  “到哪儿都跟狗形影不离!”紹爾答道,“我就受不了這個兩面三刀的家伙!昨天他還說戈特利布就差沒吃人肉了,這准是指他逼起債來冷酷無情。可到了今天,您瞧見了吧?就跟在老板屁股后頭大獻起殷勤來了!瞧他瞅著老板眼色的那個樣,一點儿不次于法爾克!……您想他干嗎要帶狗?還不是想到外頭玩狗哄老頭儿開心,獻媚取寵……”
  “您好象也變得刻薄起來啦,紹爾!”埃爾莎說道,“戈特利布想要吞掉‘特普菲爾兄弟公司’——施蒂納猜得一點儿不錯……”
  “叫戈特利布在期票問題上發難的一定也是他。這毫無疑問!”紹爾陰沉著臉回答。
  “紹爾純粹是在吃醋!”菲特抑揚頓挫地笑著說道。
  “勞駕,把這份報表再打一份!”紹爾冷冰冰地說著,把文件遞給菲特。
  菲特就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馬上老實下來,怯生生地應道:
  “好的!”
  打字机又辟里啪啦地響起來。大家開始埋頭干活,只有電話鈴響起來時才中斷一下。
  11點光景又響起一陣電話鈴聲。紹爾照例是一邊繼續處理商務信函,一邊听電話。
  “喂!對,對……這里是銀行家卡爾·戈特利布私人秘書室。什么?我听不清!請大聲點!出事啦?出了什么事?啊?這不可能吧!……”
  紹爾拿著的自來水筆脫手而出。他的臉色頓時煞白。听到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十分緊張,格柳克和菲特也停止了工作,忐忑不安地盯住了他。
  “被火車壓了?……怎么會這樣?……請原諒,不過我這樣問問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呀!……好……好……我听著呢……好吧……一切照辦!……”
  紹爾放下電話听筒,順手理了理頭發,從桌子后站起身來。
  “出什么事啦,紹爾?”菲特也站了起來,擔心問道。“誰被火車壓啦?您倒是快說呀!”
  但是紹爾又一屁股坐回圈椅,坐在那里一言不發。
  “是的……我早就料到會鬧出這种亂子來,”他略停片刻,突然神經質地站起身來,匆匆說道:“剛才電話里通知我說,卡爾·戈特利布被火車壓了……”
  “他還活著嗎?”菲特和格柳克不約而同地問道。
  “詳細情況還不清楚……”
  “這還要什么詳情!”菲特說道,“人到底是死是活呀?”
  “我問出事經過來著,可他們回答現在顧不上細說……應該火速准備床舖,找醫生……”
  “就是說,還活著?”格柳克說。
  “也許吧……”紹爾按一下電鈴,喚來雜役,吩咐過后,又打電話請醫生……屋子里亂成一團。惊慌失措的女管家也跑來了。
  戈特利布是個單身漢,一切家務都由一位干淨利落的老太太施米特戈夫太太料理,大家都稱呼她“女總管”。
  不幸的消息惊得她失魂落魄,埃爾莎不得不照看著她。
  外面傳來汽車開過來的喇叭聲。
  “大夫來了!”菲特叫道。
  “不,這是我們的轎車的聲音。”紹爾說道。“漢斯,快去門口!”
  漢斯拖著有毛病的雙腿,急急忙忙地拐了出去。
  房間里气氛格外緊張,大家都在等待。施米特戈夫太太已經嚇得半死不活,癱在圈椅里緊張地呼呼喘大气。
  遠處的房間里傳來急匆匆的沉重腳步聲。
  “抬來了……”菲特小聲說道。“但愿他還活著……”
  房門大敞四開。
  4個人抬著卡爾·戈特利布血肉模糊的尸体闖了進來。
  施米特戈夫太太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戈特利布的雙腿被齊膝軋斷。
  第五個人穿著一身鐵路職工制眼,雙手抱著一團東西。菲特和格柳克認出那是戈特利布的格毯。從格毯散開的一角露出銀行家的一只漆皮皮鞋。
  “腳,這是他的腳……真可怕!”格柳克想道,“干嗎還要抱進來?他現在還要這雙腳干嗎?”一個荒唐的念頭在她腦子里一閃而過。
  戈特利布的面容倒沒什么變化,只是臉色白得异乎尋常,就像一張白紙似的。
  “是因為失血過多!”埃爾莎想道。
  還有一個細節使她大為震惊:那枝紫羅蘭依舊插在戈特利布黑色常禮服的扣眼里。死者胸前別的這朵花,不知為什么竟使埃爾莎异常激動。
  這支凄慘的隊伍穿過辦公室,朝戈特利布的臥室走去,一滴滴鮮血落到了鑲木地板上。
  跟著戈特利布的尸体走進來的是施蒂納。他的臉色顯得比平時蒼白,但神情頗為平靜。他小心翼翼地繞開地板上的血跡,就像怕踩到路上的雨水匯成的水洼似的,避免踏到它們上面。
  法爾克緊緊跟在他身后。獵狗神經兮兮地大張著鼻孔,不斷嗅著地上的血跡。
  格柳克怀著一种她自己也不知從何而生的恐懼,瞥了施蒂納一眼。他滿不在乎地和她目光相對,格柳克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掠過了一絲笑意。
  紹爾從臥室里出來回到辦公室,走到施蒂納跟前,審視地盯住他的眼睛,問道:
  “怎么出的事?”
  施蒂納不動聲色——只是眉毛微微一顫,然后便從容地答道:
  “我不是目擊者。當時正好戈特利布讓我去發一份加急電報,我總共只离開了5分鐘,不會再多。可等我一回來,事已經出了。一些目擊者說,我的狗布魯特見到一個火車頭開過來就嚇惊了,往旁邊猛地一竄,剛好撞到戈特利布的腿上,老頭儿沒站穩,便連人帶狗一齊從月台跌到了鐵軌上。布魯特被一碾兩半,可怜的狗!……戈特利布被軋去了雙腿……”
  “您只可怜狗?”
  “別說蠢話,紹爾。別把例行公事地表達‘內心悲痛’的形式看得太重。戈特利布是個好老頭儿,我當然可怜他啦。可也不能因此就對我的4條腿朋友喪生不表示一點儿傷心哪。”
  “真是怪事!……”紹爾若有所思地說道,仿佛是想給自己的話語賦予一种特別意味,“戈特利布竟死在布魯特手里!”
  “我的布魯特不是人,是條狗,而戈特利布也不是愷撒,只不過是個銀行家。”施蒂納回答道,他嘴邊露出嘲弄的微笑,接著便邁步走進戈特利布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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