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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慘敗而歸


  “幸福!歡樂!逍遙自在!生活多么美妙!多么甜蜜呀!”
  一個目光迷茫、笑容滿面的的年輕人像擁抱自己親密的朋友一樣,緊緊摟住一根路燈柱子。
  “親愛的路燈!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幸福呀?……”
  “我親愛的,我是多么的愛您呀!你們一個個全都這么可親可愛!”一個衣衫襤褸的糟老頭子擁抱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年輕婦女。
  而她也不住地親吻老頭那胡子茬塞過鋼針的腮幫子,喃喃答道:
  “我有多幸福啊!我好象找到了我過世的父親……他同您長得一模一樣……父親,親愛的父親!……”
  在他們旁邊緊緊抱在一起的是兩個政治宿敵:一個保皇党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咱們斗夠啦!生活有多么美好哇!”
  一個流浪漢在街心花園里采下一朵花,猢猻獻寶般地獻到一位警察面前。
  “我的朋友,請收下吧!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呀!……”
  長著個大紅鼻子的胖警察,親切地吻吻流浪漢,接過他遞上的花朵。
  “非常感謝。鮮花就是生活的歡樂!……我是那么喜歡鮮花,喜歡歌曲!……”
  “咱倆唱一個?”
  “唱一個。”
  他們在草地上坐下,互相摟抱著唱起一支憂郁傷心的小曲,感動得淚珠扑簌簌直往下掉。
  “拿吧,全都拿去!……”一個珠寶店的老板狂喜地大喊大叫,把戒指、寶石、珍珠項鏈和金表塞滿顧客的口袋。“這玩意反正死后不能帶進墳墓!愿你們心中也同我一樣,充滿歡樂吧!叫生意去他媽的吧!全人類的幸福万歲!”
  法庭上,一個案情重大的大政治犯被宣告無罪。而向來以冷酷無情名聞遐邇的檢察官這一次竟撤消了指控,他摟住犯人,軟綿綿地把腦袋往人家胸口上一靠,感動得泣不成聲,喃喃說道: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呀!……寬恕人、熱愛人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甚至連屠宰場上的屠夫們也摟住等著挨刀的公牛,在它們的眼睛之間吻了又吻。
  “我的寶貝儿!……”他們愛怜地撫摸著一頭頭畜生,“嚇著了吧?去喝點儿水,到附近的花公園里吃點儿嫩草去吧。不能再流血啦!自由自在地呼吸吧!……”
  這些情景就發生在飯店被砸后几天。看來,這是控制城市的那個凶惡的天才有意挑釁,肆意嘲弄奈何不了他的委員會。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敵人在制造了令人沮喪的大瘋狂和剎那間停止了城市的一切活動從而造成重大損失之后,決定給人們點儿甜頭嘗嘗,讓他們体驗一下前所未有的歡樂。這种歡樂是那么使人陶醉,以致身臨其境的人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再來体驗一次這神秘的快樂。那种种細節已經刻骨銘心,人人痛惜那失去的樂園。
  然而這件事的可怕程度一點儿不亞于煽動起嗜血暴亂的狂熱情緒。
  這個無形敵人難道對人的心靈能有這么大的影響?他能用喜怒哀樂來殘害人們,把他們變成自己手中盲從的武器任意舞弄,要么使他們喜得如醉如痴,要么就折磨殘害他們,不費一槍一彈地消滅他們,無聲無息,無形無跡,根本沒人能知道危險來自何處……這能不讓人發瘋嗎!
  夜里,委員會的全体成員沮喪地坐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一聲不響,傷心地望著克蘭茨,而他正在對最近這一事件的情況進行分析,想确定這次狂歡所波及的扇形區。
  偶爾有個等得不耐煩的聲音問道:
  “進行得怎么樣了,克蘭茨?”
  “妙极了!”
  有人气忿地嗤嗤鼻子:
  “是糟极了!”
  “正相反,”克蘭茨答道,“一切進行得妙不可言。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引人入胜的案子。簡直令我感到不胜榮幸啊,對,對,對呀!”
  克蘭茨用他紅通通的粗大手指飛快地翻著一張張紙,不時在城區圖上畫出一條又一條的虛線。
  “克蘭茨就如同古代傳說中的勇士一般,”他繼續說道,“他要把城市從凶龍的利爪中解救出來,后人會為之塑像以資紀念!當然是塑克蘭茨,不是塑凶龍啦!哈哈!也沒准儿把我們倆一起塑呢:克蘭茨手執長矛,他腳下趴著那頭被捅死的凶龍。”
  “您還有心思說笑話?”不久前曾偎在犯人胸前痛哭流涕的檢察官說,“現在到處都是一片恐怖。如果我不予追究,國家就會完蛋……”
  “我這個人就是有強盜用槍抵住我的心口,也照樣要說句笑話。毫無辦法!這是職業習慣。大難臨頭時只有兩种辦法對付,要么放聲大笑,要么逃之夭夭,所以我要說事情進展得妙不可言。這一場瘋狂同樣像光波那樣具有方向性,如果這束光不是來自同一地點,那就讓強盜把我剁成肉醬。還有5份報告,等我把它們統統看完,就一定能真相大白……”
  委員們激動地圍上了克蘭茨。
  叫人緊張得几乎喘不上气來的沉默降臨了。
  克蘭茨在地圖上打上最后几道細線。
  “找到了!”
  “又是埃爾莎·格柳克大樓!”內務部的一位官員惊叫起來。
  “是的,又是這個地方,諸位請看地圖。”克蘭茨把地圖從自己面前推到桌子中央,開始解釋:“諸位看到了吧,這是一號線索——出現停止活動現象的地帶,這是二號線索——爆發戰爭狂熱的地帶。它們所形成的角的頂點不在埃爾莎·格柳克大樓。頂點位于毗鄰的飯店大樓。我們就是按這一方向到那里進行了搜查。”
  “結果錯了。”
  “這完全可以理解,我們當時認為魔力的來源只有一個。而第三條線索,也就是出現成那种瘋狂幸福感的扇形區——其實該稱它為‘幸運的’線索,給我們指出了我們的謬誤。原來魔力是來自兩個點。而這兩個點都在埃爾莎·格柳克大樓里。正如諸位所見,這棟大樓很長,魔力的兩個發源點顯然是各占一頭。這也就是我們上次失誤的原因,因為我們想的是魔力的發射點只有一個,所以畫了個鈍角,并且自然而然地把它的頂點弄到隔壁飯店去了。而新出現的這第三個扇形使一號線同三號線相交,給我們确定了這個頂點,明白了吧?”
  會場上頓時一片騷動。
  “我早就說過,這事肯定出自施蒂納之手!”
  “我比您肯定得還早呢!”
  “這個無賴!惡棍!現在他可落到我們手心里啦!……”
  “克蘭茨,今天夜里我們還有時間,足可以立即逮捕他!”
  “逮捕用不著多長時間,”克蘭茨答道,“不過,是否還是推遲到明天早晨為好?”
  “為什么要等到早晨?”檢察官迫不及待地問道,一想起自己沒有起訴犯人反而与之親密擁抱的丟臉場面,就羞愧難當,他饒不了施蒂納。
  “原因非常簡單,”克蘭茨答道,“我們不是跟一般的罪犯在打交道,因此必須采取一切預防措施,每一個步驟都要考慮周詳,穩扎穩打。夜里銀行大門緊閉,戒備森嚴。要是夜間不采取任何措施就貿然行動,難免會亂成一團,打草惊蛇。所以最好還是早晨去,趁銀行剛開門顧客不多之際動手。我們穿著便衣,只帶著手槍進去。要一個個地分散進去,以免引起警衛和職員的怀疑,然后我們就一下子沖到樓上,給他來個措手不及,手到擒來。”
  檢察官雖然急不可待,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老謀深算的偵探言之有理,于是就同意把逮捕施蒂納的行動推遲到早晨。
  “不過我認為,”克蘭茨繼續說道,“也許我們還得再拖一天……”
  “這絕對不行!”一個戴眼鏡的干癟老頭大聲嚷道,這是親臨委員會參加會議的內務部長。
  克蘭茨把眉毛一挑。
  “這是出于無奈,閣下。我剛才已經向諸位說明,每個步驟都要考慮周詳,必須步步穩扎穩打。我們必須對埃爾莎·格柳克住宅的布局了如指掌,要掌握所有的進出口,确定施蒂納本人的位置,等等。所有這些情報必須全部掌握,而這需要時間。”
  大家頓時又泄了气。
  驀地,警察局長一巴掌拍到自己腦門上:
  “諸位!我可能找到辦法啦。簡直可以說是天助我也!前几天我錄用了一個年輕的辦事員魯道夫·戈特利布,這個名字想必諸位不陌生吧?”
  “那還用說!丟了遺產的倒霉蛋。死去的銀行家的侄儿嘛!”
  “這就是您的現成向導,克蘭茨,”警察局長笑容滿面地說道,“您到哪儿也找不到能比他更合适的人選啦。他當初曾以未來繼承人的身份對這棟大樓上上下下瞅了個夠,而且對施蒂納怀著刻骨仇恨。一句話,這是個最佳人選。”
  “太妙啦,可上哪儿去找他?”
  “不費吹灰之力!”警察局長立即打電話傳令下去。
  不到一個小時,睡眼惺忪的魯道夫,戈特利布便來到委員會開會的地下室。
  他一听到召他來的用意,睡意全消。戈特利布雙目噴火,拳頭緊握,大吼一聲:
  “這下我該跟你算賬啦,施蒂納先生!”
  警察局長喜得眉開眼笑。
  “局長先生,”魯道夫對他說道,“我懇請您千万答應鄙人的一個請求!”
  “什么事,我的朋友?”
  “請允許我親手宰了這個惡棍!”
  “怎么能不經調查和審判就這么做呢?”司法部長躊躇起來,“目前我們還沒有掌握直接的罪證呀。”
  “听我說,諸位,”檢察官突然開口插言道,“這位年輕人說得對。眼下的事態非同小可,容不得我們再玩那套司法程序。對于這事完全出自施蒂納之手,我們中間未必還會有誰怀疑。
  克蘭茨說的有理,跟我們打交道的不是一般的罪犯。這就是說我們對他也同樣要采取非常措施。這是保衛國家人民安全的需要。要是我們還跟施蒂納磨蹭,那我可就說不准他會不會在法庭上迫使我把起訴書一扔,同他擁抱親吻,還得給他敬煙啦。
  當此國家命運面臨生死關頭之際——這是毫無疑問的——還墨守成規,那我們無异是在冒險,甚至把敵人從手掌心里放跑,成為千古罪人。
  再說……嗯……咱們這儿也沒外人……難道施蒂納就不能因為企圖逃跑而當場被擊斃?這個辦法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無可非議的,實際上根本用不著我們編造什么,有哪一個罪犯不想逃避懲罰,不想利用一切可乘之机溜之大吉呢?這樣,我們一下子就可以把敵人徹底了結。”
  “完全正确,”警察局長支持道,“誰違犯國家和社會的法紀,誰就不受法律保護!”
  “您槍法好不好,戈特利布?”克蘭茨問道。
  “百發百中。”
  “那就行啦,祝你們成功!”警察局長說。
  黎明之前,大家議定了進攻方案。決定只派4個人去:魯道夫·戈特利布、克蘭茨再加上兩名干練的警探。這兩個人充作后備。
  “人越少越好。”克蘭茨說道。
  上午9時,小分隊准備完畢,全都帶上了巴拉貝倫式自動速射手槍,接受了詳盡指示。
  “祝你們成功!”警察局長又一次說道。
  小分隊順利混進銀行,由魯道夫帶路上了二樓,直奔辦公室而去。他們一路上撞見几個雜役,便低聲命令他們站在原地不動。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一個警探守住辦公室的入口,另一個站到了室內通施蒂納房間的門邊。
  魯道夫陪著克蘭茨悄悄推開了施蒂納那間神秘房間的門,飛快地往里瞥了一眼。這個房間里几乎沒什么家具:只有一張床、一個床頭柜、一個小衣柜和和一個梳妝台。一道相當厚實的橡木板把房間一隔兩開,施蒂納坐在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刮臉。
  這匆匆一瞥前后不過几秒鐘,可還沒等施蒂納听見門響回過頭來,它的兩條狗就沖魯道夫扑了上去,他猝然間連手槍都拔不出來了。
  這時,屁股朝著門口坐著的施蒂納從鏡子里看見了魯道夫,便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兩個箭步便沖到板壁跟前,把上面的門一推鑽了進去。
  魯道夫和克蘭茨跟兩條狗展開了一場肉搏——行前上面有令,除對施蒂納外,一律不得開槍,以免過早引起混亂。他們赤手空拳打退了兩條狗,沖到板壁前,擂了起來。
  “開門,施蒂納!”戈特利布叫道,“開門,您心虛什么?”
  房門突然朝里打開,拼命推門的魯道夫打了個趔趄。
  “當心點儿,別摔倒啦!”施蒂納不動聲色地說道,“躺下別動,法爾克!你也別動,比齊!”
  兩條狗乖乖地臥在地上,嘴巴擱在伸出來的前爪上,可四只眼睛依然死死盯住兩個來客。
  “我听您吩咐吶,魯道夫·戈特利布先生!”施蒂納說完又坐到了梳妝台前。
  而魯道夫·戈特利布竟把手槍也放到了這個梳妝台的小桌上,接著拿起小刷子,開始給施蒂納的兩頰和脖子刷涂肥皂沫。
  最后,魯道夫拿起剃刀給他刮臉。
  施蒂納把頭往后一仰,而魯道夫開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喉嚨處刮了起來。
  “剃刀有點儿鈍啦,戈特利布……把它磨磨吧!”
  魯道夫把剃刀在皮條上蹭了几下,繼續刮下去。
  克蘭茨站在旁邊,像個放哨的警衛。
  “謝謝您啦,戈特利布。您刮得好极啦。您很有天才,我奉勸您不要把它埋沒了。開個理發館吧。您呢?”施蒂納轉臉問克蘭茨。
  “我叫克蘭茨!約翰·克蘭茨!愿意為您效勞!”克蘭茨突然之間就活躍起來,把手里的手槍一扔,抓過一把衣服刷子,給施蒂納刷起衣服來。
  “謝謝兩位,這是給你們的賞錢!”說完,施蒂納遞給他們几個蹦子儿。
  他倆諂媚地鞠了一躬,朝門口走去。
  出了大樓之后,兩個人便分道揚鑣,各自揚長而去。
  那兩個警探也沒了蹤影。
  克蘭茨跑到了監獄,要求把他關進單人牢房。典獄長叫他少開玩笑,不料克蘭茨气得臉紅脖子粗,跺著雙腳大喊大叫起來:
  “我有部長親自給我的逮捕令,我想抓誰就抓誰,用不著你們說三道四!一個公務人員的話您竟敢不信!”
  典獄長聳了聳肩,下令先把克蘭茨帶走關起來。然后挂電話查詢,答复說沒有任何人下令逮捕克蘭茨,恰恰相反,委員會里的人正眼巴巴地盼著見他呢。但,克蘭茨斷然拒絕出獄。
  “如果你們敢強行讓我出去,我就開槍!”他惡狠狠地叫道,“我是克蘭茨親自關進來的,只有克蘭茨一個人才能放我出去!”
  典獄長把手一擺。
  “不是犯了神經病,就是喝多了撒酒瘋!”
  因為克蘭茨總是槍不离身,硬要拽他出來非常危險。
  “去他媽的,就讓他在里面蹲著吧!”
  可克蘭茨就是蹲在牢房里也閒不住,他透過門上的鎖孔監視走廊里的看守。
  “你他媽的是怎么當看守的?”他朝著看守又叫喚起來,“能總傻戳在走廊的一頭嗎?不懂自己的職責呀?你給我過來,檢查一下門鎖,別叫我逃了。”
  顯然,克蘭茨對于檢查官所說的那种規律來說是個例外:克蘭茨絕無潛逃的意圖。
  出師不利的人中間只有魯道夫·戈特利布一個人回到委員會!可從他嘴巴里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家伙變得魂不守舍,總哭喪著臉。
  委員們心急火燎地向他提了一大堆問題,可他回答一直讓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刮完臉啦!”
  “誰刮臉啦?您說的這是什么話呀?”
  “我給施蒂納把臉刮完啦。”
  委員們大惑不解,面面相覷。
  “也許他說的這是黑話吧,罪犯們說黑話是不是把殺人叫刮臉?”部長悄悄問警察局長。
  “我好象沒听說過有這么說的。”局長回答道。
  “干脆您就直說吧,施蒂納是死是活?”
  魯道夫目光混濁地掃了大家一眼,然后苦笑著說道:
  “比我們還歡實呢!臉蛋儿刮得溜溜光!得他媽的開個理發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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