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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特麗爾比》


  “路德維希,你總算來了!”埃爾莎伸開雙臂,說著總是一成不變的老詞儿迎接施蒂納。“你簡直就把我給忘啦!”
  他們佇立在冬園里,就像久別重逢似的互相打量著。事實上他們也是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過面了,在這段時光里兩人都有了些變化。
  施蒂納的臉變得更瘦削,眼窩深深地塌了下去,目光游移不定,心情喜怒無常。
  埃爾莎也瘦了不少,顴骨突了出來,鵝蛋臉快變成長條臉了。她的目光呆滯,眼睛上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動作也沒精打采,像個机器人。
  她內心里的變化更大。由于長期反常的精神生活的影響,她的個性漸漸消失,思路經常中斷,心思往往會突然之間就從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念頭。她的情緒也是這樣不穩定。她這個活生生的人已經日益變得像一台自動机器。即使她和施蒂納在一起時,這种特點也能反映出來。他們的談話不是說到半截就突然中斷,就是突然之間變得异常亢奮……
  施蒂納讓埃爾莎坐在自己身旁,然后把腮幫子貼到她的面頰上。她用一只手撫摸著他的另半邊臉。
  “光溜溜的吧?這是魯道夫·戈特利布給我刮的!”
  “戈特利布?”埃爾莎惊愕地問道。
  “對,是戈特利布,他打算開個理發館,就先給朋友們刮刮,好練練手藝。”
  施蒂納做作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路德維希,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用不著明白是怎么回事。忘掉這個戈特利布吧。”
  兩人都不再吭聲,沉默了片刻。
  “你變得簡直都快讓人認不出來啦,路德維希,你太勞累了……”
  “沒什么!”
  “你干嗎要干那么多的活儿?是不是你又遇上了什么麻煩?”
  施蒂納站起身來,開始神神經經地來回溜達。
  “麻煩?恰恰相反!什么都順順當當。可我累了……就是……都快累死啦!”他小聲說道,接著半合上了眼睛。“真想忘掉一切呀……可你對我那么冷冰冰,埃爾莎!”
  他又睜開眼睛,叉起雙手,兩眼死死地盯住了埃爾莎的眼睛。
  埃爾莎在這种目光的逼視下突然臉色發白,微微張開了嘴巴,喘開了粗气。接著她就如醉如痴地呻吟一聲,喘息著扑到施蒂納身上,摟住他的腦袋,在他的眼睛、額頭和臉頰上吻了個遍地開花。最后竟然把他的嘴唇給咬出血來。
  施蒂納卻意外地把她推到了一邊去。
  “夠啦!回原地去!安靜點!”
  埃爾莎乖乖地在沙發上坐下。她的那股子激情頃刻間煙消云散,來去都像大風,現在她只剩下了倦意。
  “這不是我要的,不是……真他媽的!”施蒂納嘀嘀咕咕地在棕櫚樹間躥來躥去。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埃爾莎?”他心情平复之后問道。
  “我在想你……”她無精打采地答道。
  施蒂納點了點頭,樣子就像個證實了自己的診斷無誤的醫生。
  “還干了些什么呢?”
  “看書唄。我在藏書館里找了本舊小說《特麗爾比》,又看了一遍。你看過嗎?……斯文加利用催眠術控制了特麗爾比,把她變成自己手中的玩物。我真可怜特麗爾比。我想,一個人喪失了自己的意志之后,別人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叫她愛誰就愛誰,這有多可怕呀!”
  施蒂納皺起了眉頭。
  “我還想,我們倆自由相愛,這有多好哇,我們可真幸福!”
  “你幸福?”
  “是的,我幸福,”埃爾莎的聲音听起來還是那么無精打采,“斯文加利真可怕,他真厲害!……”
  施蒂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沒什么,隨便笑笑。我想起來個笑話……斯文加利嘛,不過是一只小狗崽子而已,”他又用凝視的目光盯住了她,說:“忘掉斯文加利!好,你看什么來著?”
  “我什么都沒看。”
  “我覺得你剛才好象提過一本什么小說?”
  “我什么小說也沒看。”
  “彈琴消遣來著?”
  “我早就不彈了。”
  “走吧,給我彈點什么。我好久沒听音樂了……”
  他們走進大廳。埃爾莎坐到鋼琴前,彈起格里格的《春》。她一邊彈,一邊小聲說道:
  “這支曲子使我想起了芒通。靜悄悄的黃昏……海上升起一輪明月……晚香玉的芬芳香气……最初的那几天,我們是多么幸福啊!”
  “難道現在你不幸福?”
  “不,可是……我能見到你的時間太少了。你變得動不動就發脾气,總是那么勞累。于是我就想,我們要財產干嗎?幸福難道需要很多錢嗎?應該到那儿去,到蔚藍的大海邊,住在百花叢中,盡情地享受陽光和愛情。”
  施蒂納突然又刺耳地發出一陣狂笑。
  “開個菜園,養上一群羊。我來當牧童,你就是美麗的牧羊女,像書里寫的保羅和維吉妮那樣……還有一頭心愛的小白羊,脖子上用天藍色的綢帶挂著銀鈴。頭上戴著在小河邊摘來的野花編成的花環。好一曲田園牧歌!……你是在想入非非呀,埃爾莎!田園牧歌!……讓路德維希·施蒂納去當好心的牧人去放羊!哈哈哈!……當然,你也許是對的,埃爾莎。同四條腿的畜牲打交道是比對付兩條腿的要省事得多。可你得忘掉芒通,埃爾莎!必須忘掉一切,往前走,一直向上,再向上,到那雄鷹飛翔的高空,再向上……要直上云霄,竊取天上的圣火或者……墮入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停下來!別再彈這甜膩膩的牧歌啦。彈點儿叫人振奮的曲子。來一首肖邦的火熱的《波洛涅茲舞曲》,彈李斯特的,使勁彈,把琴鍵彈裂,把琴弦彈斷!”
  言听計從的埃爾莎來了個超常發揮,气勢空前地彈起了拉赫瑪尼諾夫的《波利希內爾》。施蒂納狂躁不安的靈魂似乎同它融為一体。
  他大踏步地在大廳里來回亂轉,神經兮兮地絞著手指頭。
  “對!……就要這樣!……要毀滅!要破坏!……我就要這樣!……世界上唯我獨尊,世界就是我一個人的私產!……現在好啦……夠啦,埃爾莎……你歇歇吧!……”
  埃爾莎精疲力竭地軟軟垂下雙手,气喘吁吁。這种超出常態的緊張几乎使她暈過去。
  施蒂納挽著她的胳膊走進冬園,讓她坐下來。
  “在這儿歇會儿吧。你額頭上全濕啦……”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擦額頭上的汗水,理理耷拉下來的几綹頭發。
  “埃瑪來信說什么了?你很久沒收到過她的來信了嗎?”
  埃爾莎稍稍精神了一些。
  “對啦,我忘跟你說了,我昨天還收到她一封長信呢。”
  “她的身体怎么樣?”
  “好多了。不過大夫說她還得在南方待上兩個月。孩子也挺好。”
  “就這么點儿事還用得著寫一封長信?”
  “她寫了好多她丈夫的事,她跟我訴苦,說紹爾的脾气變坏了。整天沉著個臉,動不動就發火。已經不那么關心她了。埃瑪擔心他對她的愛冷下來啦……”
  施蒂納非常認真地听完埃爾莎跟他講的情況,頗為不安。看來他關心紹爾對埃瑪的感情要比關心埃瑪對紹爾的感情更甚。施蒂納沉吟著皺起了眉頭,喃喃地自語道:
  “這不可能啊!……難道我的計算有誤?是距离太遠……可這個失誤……不會!這不可能!……得驗證一下……”
  他霍地站起身來,連招呼也沒跟埃爾莎打一聲,就自顧匆匆出了花園揚長而去。
  “路德維希,你這是去哪儿呀?路德維希!路德維希!……”
  大廳里遠去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
  埃爾莎垂下頭,若有所思地望著金魚缸里游來游去的魚儿。
  它們在綠色玻璃缸內無聲無息地游著,擺著柔軟的尾鰭,不斷地張開嘴巴。水面上泛起許多小小的水泡,像一串串亮晶晶的水銀珠儿。
  “我又孤零零的一個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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