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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教訓


  阿卡特發現男孩儿不在身后,連忙掉轉頭去找。沒走多遠,突然停下腳步,被穿過樹木正向他走過來的一個奇怪的身影嚇了一大跳。來人是小杰克,不過他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他一只手里拿著長矛,另一只手里拿著黑人武土使用的那种橢圓形盾牌。腳腕和胳膊上戴著銅環、鐵圈,腰間纏著一塊布,還挂著一把豬刀。
  男孩儿看見猿急忙迎上前去,十分驕傲地展示每一件戰利品,還把他建立這次“丰功偉績”的每一個細節都炫耀一番。
  “我就憑兩只手和牙齒就把他給殺了,”他說。“我本來想和他們交朋友,可他們偏偏跟我作對。現在有了長矛,我要讓努瑪領教領教我的厲害。阿卡特,看來只有白人和巨猿才是我們的朋友。找他們去吧,見了別人,要么赶快躲開,要么拼個你死我活。這是叢林教給我的法則。”
  他們繞過這個充滿敵意的村庄,繼續向海岸走去,男孩儿很為他新得到的武器和裝飾品而驕傲。他堅持習武練功,走路的時候,不時舉起長矛朝前面的什么目標投了過去。沒多久,就熟練地掌握了投擲長矛的技巧。這當儿,在阿卡特的指導下,杰克适應叢林生活的本領也大有長進。在他那雙視覺敏銳的眼里,叢林里每一种野獸的蹤跡都像一本打開的書一目了然。“文明人”視而不見的蛛絲馬跡,或者他那些野蠻的弟兄們不甚了了的東西對于這個求知欲极強的男孩儿都成了熟悉的“朋友”。他可以根据气味分辨出許多种草本植物,還能根据野獸身上散發出來的气味判斷它是走近了還是遠去了。而且不用肉眼觀察,就能斷定一百碼或者半英里以外的“上風頭”有兩只獅子,還是四只。
  阿卡特确實教給他不少東西,可是小杰克更多的知識似乎是出于本能從父親那儿繼承來的。他已經很喜歡叢林生活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潛藏在林間小路的各式各樣的敵人使得他的智慧与感官一直處于臨戰的狀態,使得始祖亞當這位充滿活力的子孫心頭奔涌著冒險的精神。不過,他雖然熱愛叢林生活,并沒有讓自私的欲望將責任心完全淹沒。他時時意識到自己背著父母跑到非洲是缺乏道德之心的緣故,對父母的思念在他的心里強烈地涌動,沖淡了他那無憂無慮的辛福之感。因為毫無疑問,正是自己的快樂,使得父母食不甘味,徹夜不眠。因此,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一個港口,和家人取得聯系,并且讓他們匯一筆足夠他回倫敦的錢。回去之后,他要說服父母讓他在他們那座非洲庄園住些日子——在家里的時候,偶然听大人們說過父親在非洲有這樣一座庄園——這至少要比一輩子禁錮在文明世界里強。
  就這樣,朝海岸線的方向大踏步前進的時候,杰克感到心滿意足。他盡情享受原始生活的自由与快樂,內心深處又感到十分平靜——他是盡最大的努力回到父母親身邊呢!他還特別希望能夠碰到自己的同類——白人。許多場合,他更盼望除了老猿之外還能有別人与他相伴。与黑人的邂逅仍然讓他耿耿于怀。他本來是怀著一片好意去問候他們,而且天真地認為會受到熱情的歡迎,不曾想迎接他的是毒箭和長矛。他的思想因此而受到很大的震動,再也不把黑人看作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是看作冷酷的叢林里無數敵人中的一种——兩腳獸。
  如果果說黑人是他的敵人,世界上還有并非仇敵的別人。他們將永遠張開雙臂歡迎他,把他當作朋友和兄弟,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敵人,都會給他以庇護和援助。那就是白人。他們似乎無處不在,沿海岸線,甚至密林深處,都有他們的蹤跡。對于他們,杰克將是一位受歡迎的客人,他可以与他們友好相處。此外還有那些巨猿,它們是父親的朋友,也是阿卡特的朋友,見到人猿泰山的儿子一定非常高興!他希望在到達海岸,找到郵局,和家里取得聯系之前,能与它們相見。他希望將來告訴父親,他已經和他在叢林里的老朋友們相識,和它們一起打獵,一起過野蠻的生活,還參加了它們那种可怕的、原始的盛典——阿卡特曾經向他描述過那极其怪誕的儀式。想起与猿群愉快的會見杰克就十分快活,他經常背誦見了猿之后要做的長篇演說。他要告訴大家“先王”自從离它們而去之后的生活情況。
  有時候,杰克還想象見到白人之后的情景。他們看見一個一絲不挂的白人男孩儿,手執黑人武士的武器与巨猿相伴在叢林里漫游,一定十分惊訝。想到這場面,杰克總是沾沾自喜。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旅行,打獵,爬樹使得杰克的肌肉越來越發達,動作越來越敏捷。就連不太愛動感情的阿卡特也為他的“學生”長足的進步、杰出的才能而十分惊訝。男孩儿意識到自己力大無比,開始變得洋洋得意,漫不經心。他無所畏懼,高昂著驕傲的頭顱在叢林里穿行。阿卡特一聞見雄獅努瑪的气味就逃到樹上,杰克卻對獅子肆意嘲笑,敢与它擦肩而過。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挺走運气,碰見的那些獅子都已經肉足飯飽,要么也許是這個敢于侵犯它們領地的奇怪的動物的勇敢精神使它們那樣惊奇,以至于把進攻的念頭完全丟到腦后,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看他徑直走來又揚長而去。總而言之,不管什么原因,事實是,杰克曾經多次從离獸中之王只有几步遠的地方走過,而那龐然大物除了嗓叫一聲,并沒有別的舉動。
  不過沒有兩只獅子的脾气和性格是相同的。它們相互之間的差异經常像人類大家庭中的成員那樣千差万別。如果因為十只獅子在相似的情況下表現出相似的品格,就以為第十一只也“如出一轍”,那就大錯特錯了、獅子是一种相當敏感的動物。它也有思想,能夠分析,判斷。因為具有敏感的神經系統和發達的大腦,獅子常常喜怒無常,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大發雷霆。有一天,男孩儿碰見第十一只獅子。那時他正穿過一片曠野,四周只有些低矮的樹從,阿卡特在他左邊几碼遠的地方走著。
  “快跑,阿卡特!”男孩儿笑著大聲說。“努瑪藏在我右邊的樹叢里。快上樹去吧,阿卡特!我——泰山的儿子來保護你!”杰克邊笑邊徑直朝灌木叢旁邊那條小路走去,灌木叢里躲藏著雄獅努瑪。
  猿叫喊著,讓他赶快躲開,可是杰克充耳不聞,只是揮舞著手里的長矛,跳著即席創作的“戰斗舞”,盡情發泄對獸中之王的輕蔑。漸漸地,杰克离那只可怕的獅子越來越近了。突然,它怒吼一聲從距离男孩儿只十步遠的草叢中站了起來。這位叢林与曠野的主人确實是一個籠然大物,它的肩頭披散著濃密的鬃毛,血盆大口里露出鋒利的長牙,一雙黃綠色的眼睛閃爍著仇恨与挑戰的光芒。
  男孩儿手里握著那支不堪一擊的長矛,立刻意識到這只獅子并非等閒之輩,可是他已經“陷得太深”,沒有退路可走。左邊最近的一棵樹高他尚有几碼遠,恐怕逃不到半中腰,獅子就會扑過未,把他一口吃掉。獸中之王身后有一棵長滿刺的大樹——离他只几英尺遠。這是最近的避難所了,可是中間站著雄獅努瑪。
  手里握著長矛、眼瞅獅子身后的大樹,杰克心里有了主意——一個十分荒唐的、几乎沒有希望成功的主意。但是千鈞一發之際,已經沒有時間權衡利弊了。只能孤注一擲,那就是把希望寄托在那株長刺的大樹上。先下手為強,如果獅子扑過來,就太晚了。阿卡特和努瑪都十分惊訝地看見,男孩飛身躍起,朝獸中之王沖了過去。剎那間,獅子愣住了,杰克·克萊頓把他在學校体育課上學到的一招——撐竿跳高用上了。
  他緊握長矛一端,徑直朝猛獸沖過去。阿卡特又是害怕又是惊訝,忍不住尖叫一聲。獅子瞪著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等待男孩的襲擊。它的兩條后腿向后坐著,迎接這位手握“大棒”猛沖過來的勇士,心里明白,這棒子打下去,就連野牛的腦袋也會碎成兩半。
  男孩在獅子面前將長矛的一頭撐在地上,然后縱身一躍,就在獸中之王大惑不解,還沒弄清小伙子跟他耍什么花招的時候,杰克已經躍過它的頭頂,‘飛”上那棵渾身是刺的大樹——脫离險境,但划得遍体鱗傷。
  阿卡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撐竿跳高,現在看見小杰克脫离危險,高興得在大樹上上竄下跳,大聲叫喊,肆意嘲弄被杰克挫敗的雄獅努瑪。男孩儿被樹上的刺划得鮮血淋漓,正极力尋找一個刺比較少的枝權。他撿了一條命,可是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真希望獅子赶快离開這株大樹。可是整整過了一個小時,憤怒的獸中之王才昂著闊步,十分庄嚴地离開大樹,向曠野那邊走去。杰克等獅于走遠之后從大樹上跳了下來,本來已經皮開肉綻,現在又划了不少口子。
  過了好長時間,這次教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才漸漸消失。而內心深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深刻的教訓——再也不敢向命運開無謂的玩笑了。
  以后的生活中,他也經常碰運气,可都是在很有把握獲得成功的前提之下,才冒險的。從那以后他還經常練習撐竿跳高。
  杰克和巨猿在樹上呆了好几天,讓自己身上的傷口漸漸愈合。巨猿為它的朋友舔傷口——它能做到的僅此而已。杰克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杰克覺得渾身上下又充滿了力气,于是跟阿卡特一起繼續向海岸跋涉,心里充滿了歡樂和希望。
  終于,夢寐以求的時刻來到了。有一天,他們走過一片藤蔓纏結的樹林,男孩儿一雙銳利的眼睛從他正攀援的“下層通道”看見人類而且是白人留下的蹤跡——在光腳丫踩出的腳印上面還有一行清晰的歐洲人做的靴子的印跡。杰克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看出有不少人走過這條通往海岸的小路,跟他們可謂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毫無疑問,這些人知道海岸上最近的白人聚居區。也許他們現在正朝那儿走呢。而且,不管怎么說,那怕僅僅為了享受一點与自己同類相遇的快樂,也值得“急起直追”。杰克非常高興,因為急于追赶自己的同胞而激動得發抖。阿卡特卻表示异議,它對人可不感興趣。在它眼里,這個小伙儿是它的猿兄猿弟,是猿王之子。它极力打消男孩儿這种怪念頭,告訴他,很快就會找到自己“人”的部落,而且等他再長大一點儿,就可以像父親當年那樣在猿群中稱王。杰克把它的話全當耳旁風。他一再聲明,想再見到白人,想給父母通個消息。阿卡特听了半晌,漸漸明白了杰克的心思——打算回自己的同類那儿去。
  老猿心里非常難過。它愛這個男孩儿就像愛他的父親泰山一樣,怀著獵狗對主人的無限忠誠与景仰。在它的心里,一直珍藏著一個美好的希望——永遠不和小杰克分离。現在它仿佛覺得自己美好的愿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但是它對小伙儿和他的愿望表示理解。他郁郁不樂地屈從了杰克的意志,一起去追赶白人的“遠征隊”,心想這是他們倆最后一次一塊儿旅行了。
  杰克發現的腳印留下才兩天,這就意味著那之動作遲緩的“遠征隊”距离這兩位訓練有素、肌肉發達、動作敏捷的朋友不過是几小時的路程——因為灌木叢藤蔓纏結,腳夫們肩背擔挑,走起路來十分困難。
  杰克在前面飛快地穿行,興奮和渴望使得他把阿卡特遠遠甩在身后——對于老猿,追上那群人只能意味著悲傷与痛苦。因此是杰克首先看見“遠征隊”的后衛和那兩個他如此急切地想見到的白人。
  杰克看見十几個黑人挑著沉重的擔子沿著那條藤蔓纏結的林中小路,跌跌撞撞地走著。因為饑餓和疾病,他們不時落在隊伍后面,后衛部隊的黑人士兵們就用槍托子打他們、有的人摔倒在地上,便遭一頓拳打腳踢.黑人腳夫連忙爬起來,掙扎著繼續向前走去。兩個大個子白人分別走在隊伍兩邊,淡黃色的胡子几乎遮住半個面孔。男孩儿看見白人高興得差點儿喊了起來。不過,話到嘴邊,又咽進肚子里。因為就在這時,他親眼看見那兩個白人舉起沉重的皮鞭,十分殘暴地抽打黑人腳夫赤裸著的脊背。杰克心中的歡樂驟然間變成憤怒。他看得出,那些步履艱難的黑人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了,即使一天剛剛開始,而且個個都是力抵千鈞的壯漢,也早該精疲力竭了。
  后衛隊和兩個白人不時回轉頭朝身后張望著,就像意料之中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現。杰克看見這支“遠征隊”之后先是停了一下,后來便慢慢尾隨其后。不一會儿,阿卡特赶了上來。對于這只巨獸,眼前的景象自然不像對于杰克那樣慘不忍睹。不過阿卡特看到白人如此殘酷地折磨那群奴隸,還是禁不住壓低嗓門儿嗷叫了一聲。他看了男孩儿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說:既然已經追上你的同類,為什么不跑上前去跟他們寒喧一番呢?
  “他們簡直是魔鬼,”男孩儿喃喃地說。“我不會和這种人為伍的。如果我与他們同行,看到他們這樣毆打仆人,早就扑上去把他們殺死了。不過,”過了一會儿他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可以問問他們最近的港口在哪儿,然后就离開他們。”
  猿沒有回答。男孩儿跳到地上,向“遠征隊”大步走去。离他們大約還有一百碼遠的時候,一位白人被他嚇得大喊一聲,舉起手里的步槍開了一槍。子彈落在杰克前面,濺起一團團草根和樹葉。另外那個白人和后衛隊的黑人士兵們也都端起槍向男孩儿發瘋似地開起火來。
  杰克沒有被打中,連忙跳到一株大樹后面。這几天在叢林里愴煌逃奔,卡爾·詹森、斯文·馬爾賓和他們的黑人士兵都成了惊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以為是酋長和他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隨從追了漢米。剛才馬爾賓看見一個白人武士從他們剛剛走過的叢林悄無聲息地走出來,便嚇得要命,放起槍來。結果引得別人也都端起步槍,潑下一陣彈雨。
  等他們惊魂稍定,一個個才面面相覷,互相尋問到底看到個什么怪物。只有馬爾賓一個人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有几個黑人一口咬定他們也看清了那個人,但他們的描述和馬爾賓大相徑庭,卡爾·詹森听了半信半疑。有一個黑人說,他看見的那個怪物足有十一英尺高,長著人的身子,大象的腦袋。另外一個黑人說,他看見三個留黑胡子的阿拉伯人,一個個膀大腰圓、健壯如牛。等大伙儿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懼,硬著頭皮去尋找敵人的時候,連一個人影儿也沒有找到。因為阿卡特和杰克早已撤到步槍射程以外的安全地帶。
  杰克心灰意冷,十分悲傷。黑人不友好的態度在他心靈深處留下的創傷還沒有平复,与他膚色相同的白人又對他表現出更大的敵意。
  “才一點儿的動物見了我嚇得就跑,”他自言自語地說,“大一點儿的動物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黑人想用長矛和毒箭殺死我。現在我的同類——白人又朝我開槍,把我赶跑。難道世界上所有的人与獸都是我的敵人?難道泰山的儿子除了阿卡特再沒有別的朋友?”
  老猿走到男孩身邊。
  “還有巨猿呢!”他說。“只有它們可以成為阿卡特的朋友的朋友。只有它們才歡迎泰山的儿子。你已經看到了,人類并不需要你。走吧,繼續去找巨猿——我們的同胞去吧。”
  巨猿的“語言”是一种音節單調、喉音很重的聲音与比比划划的手勢的結合,很難用文字的形式編譯成人類的語言。不過阿卡特和男孩儿說的話大致就是上面那個意思。
  阿卡特發表了那番宏論之后,兩位朋友一直默默地走著。杰克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仇恨与報复的感情油然而生。后來他終于開口說話:“很好,阿卡特。去找我們的朋友——巨猿。”
  老猿阿卡特十分高興,不過它并不喜形于色。壓低嗓門哼哼几聲也就“聊表寸心”了。過了一會儿,它朝一只兔子十分靈巧地扑了過去。那只兔子粗心大意,跑到离洞口太遠的地方,來不及逃跑,一命嗚呼了。阿卡特提起兔子一撕兩半儿,把大半儿給了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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