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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0年第227日,市區高架鐵路一節車廂脫出磁軌,自250英尺高處跌落地面,事故起因尚未查明。該車廂無人乘坐,故未造成死亡,僅有兩個行人蒙受輕傷。 這天的晚飯我沒能吃完,電視也引不起我的興趣。更糟糕的是,我沒做作業。我把吃剩的份飯倒進垃圾桶,等人們來了以后,我也沒在晚討論會上發言。幸好似乎沒引起什么人注意。 我止不住地老在想著白天的事。一切都發生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我知道,我曾經常常對西吉說:“別老是問東問西的。”可如今卻輪到我想找几個答案了。但是我不敢問,我怕那些心理學家。 事情發生在快吃中飯的時候。我們正跟平時一樣在鍛煉,整個城市也跟往常沒有什么不同:干干淨淨的街道,人工合成的花草樹木,好像挺快樂的公民們在高速傳送帶上來來去去。空气里几乎一點煙塵都沒有,地區太陽的金光可以不經過濾地照耀著我們,透過空气調節器的嗡嗡聲。听得見擴大器在照常播送著輕柔的音樂。當時,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的一切竟會這么突然地整個變了樣。 我和西吉當時正在新聞中心旁邊的廣場上,看著最近一次打獵的重播。我很喜歡西吉;我們兩個在一起已經有好些天,就在這時出事了。 我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車廂摔在离我們不到50英尺遠的地方所發出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它像玻璃做的一樣摔得粉碎,金屬碎片四處橫飛,其中有一些嚇人地落到我們身旁。 廣場上人不多;只有一個公民离出事地點比我們近。這個男人怪模怪樣地彎下了腰,眼睛睜得大大的,茫然地凝望著,用手抓住臂部。我看見鮮血從他的襯衣里滲出來。 不到半分鐘,這里就聚滿了公民。他們圍住那個受傷的人,被他襯衣上那塊越來越大的血漬嚇得目瞪口呆。那個人踉蹌著想要走開,可是人群太密,他走不出來。 警察的气墊車飛來了,人們給它讓開一條路。車上跳下几個人,匆匆支起一個圍屏,把受傷的人和我們隔開。他們在里邊忙了一大陣之后,圍屏撤掉了,只見几個警察正用消毒藥水噴洒地面。 气墊車飛走,帶去了那個受傷的人,人們散開。用不了几分鐘,這里就會連事故的影子都看不見:清洁車已經來清除車廂的殘骸了。 “那個人會被召回嗎?”我對西吉說。“他連20歲都超不過。” 西吉沒回答,我轉身對著他,看見了他臉上的表情。 “怎么啦?”我問。 “我也挨了一下。”他說。 他舉起手,給我看他大拇指底部的一道裂口。碎片打中他的時候,他沒出聲,我一點都不知道他也受了傷。我開始覺得難受起來。 來自各方面各部門的代表——從神父到醫生到教員一直到電視主任——都作為委員會的成員參加了會議。這些人的絕大多數都不習慣科學實驗室的那种气氛。他們在玻璃櫥和電子器械之間的過道上小心翼翼地走著,惟恐踩著地板上到處都是的電纜。 羅杰·怀特,現任心理一技術中心負責人,領著大家朝一排小房間走去。通過每間房前的小窗口,他們看見里面各有一張長榻,榻上躺著個一動不動的人。這些人的頭都罩在一個盔里,頭盔上有一大堆電線,与裝置在房后牆上的机器相連。 “這些用來做試驗的人都是應當被召回的。”怀特解釋說。他遇上了一位宗教界的代表奧爾法斯神父的目光,便又加了一句:“他們在這里所經歷的東西,有好的,也有坏的,您知道!” 他示意助手扳起一根杠杆,小屋里的人們開始活動起來。他們的四肢最先顯示出了生命的跡像,然后,他們的臉也活動起來,露出各种各樣的表情。有些人快樂而心滿意足;另一些人則顯然嚇得要死。 “呃,女士們,先生們,我想,諸位可以看出這個發明將有多么重大的效用。扼要地說,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种方法,能夠將信息直接導人思維中樞。這是一种瞬時傳導……我确信,它的意義用不著再由我來加以強調了。” 教育部負責人率先發言,“看來,我們也能夠用這种方法來輸人知識了?這些知識也還能夠保存在記憶里?” 怀特點點頭。“對的,當然能。” “請問,這种方法對于節目的播送將會有什么影響?”電視部的一個委員問。 “在這個領域內,您有一切可能性。不過,他會使播送畫面成為不必要,因為意像可以直接輸人大腦。還不止于此,這种輸導能夠做到這樣一個程度,不但使人能夠看見和听見,而且還能夠使人感覺到它,体驗到它。” 其余的人逐漸加入討論,將這項發明的各個方面探討到了一定的程度。于是,提到了需要一個人自告奮勇,接受這個新奇的試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奧爾法斯神父第一個走上前來,而且顯然又大出他本人的意料之外,他竟依次變成了大盜杰西,人猿泰山,法蘭肯斯坦博士和尼莫船長…… “我想,我們還是一邊吃午飯,一邊繼續討論吧”怀特說。 莉爾真好。她沒跟別人講我的事。我想把我的袖珍錄音机送給她,我知道她會极高興的。另外,我也知道,她會保持沉默更久一點,這是最要緊的。 我几乎覺不出自己受了傷,可是,不管什么時候看看傷口,它都在流血。我拿薄棉紙把手緊緊裹住,拼命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功課上。今天考了一次:這是我最怕的了!体操課更是個問題,我今天不得不逃避開,因為它肯定會把傷口弄得更大。明天也許會好一點。我听說過,傷口有自己愈合的能力,可是對這一點誰也沒有把握。我真正有把握的是,不論誰因為受了傷被帶走,那以后保證就再也看不見他了。他被召回了。 我希望莉爾不要太擔心。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在一起呆一個鐘頭。平常日子這种時候,她總是生气勃勃,我要是正常,我也愿意這樣。可今天晚上不行。我希望她能讓我休息;我真的精疲力竭了。我得好好求求她。 我不愿意被召回,我還年輕哪。 西吉最近蔫极了。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我想,要是他自己聲明受了傷,那會更好些。据說,被召回也并不是可怕得不得了。什么知覺都沒有了,也不覺得時間在過去。一千年不過就像一天,甚至就跟一個鐘頭一樣短。你就那么躺在那儿等著,等一個更好的時候到來。誰也說不上將來的人會不會還照我們這樣生活,不過,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說,這個將來一定好得不得了。 西吉在害怕。他把傷口粘到一起,說是再也不痛了。可他還是老在談起它!過了一陣他不出聲了,往往一愣就是几個鐘頭。 我承認,我可不喜歡自已被召回。我才19歲,還可以活上11年。我是個好公民,至今一個小污點也沒有!我認為自己极有可能活到30歲,我可不愿意放棄剩下的這些年頭。說真的,沒准我真該去揭發西吉。 可是,連我自己也弄不清為什么我沒這樣做。現在跟他呆在一塊,叫我覺得別扭极了,拿他跟我有過的好朋友一比,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不過,沒准真有點…… 也許我對他真有點感情,有點對誰也不曾有過的感情。也許和他最近的遭遇有點關系:他的虛弱,他對我比過去更大的依賴。 今天課后我們上了高架火車。西吉去哪儿都不肯步行了。他疲倦极了,兩頰通紅。他坐在火車上,樣子沮喪得很,讓我覺得自己應當照顧他,圍著他團團轉,像小孩子對布娃娃似的。 乘到這條路線的終點,我們爬了下來,望著冷藏廳的玻璃牆。這些冷藏廳全都是大建筑,一直延伸到遠處,一座挨著一座。里面常年保持攝氏負140度;這就弄得它們周圍冷霧繚繞,連吹過它們之間的冷風都几乎可以看見。每座冷藏廳都有個圓管子通進去;管子是用毛玻璃做的,可以看見每隔一定時間就有一具圓筒形的召回匣通過管子滑進去。 “他們在那里面呆多久?”西吉問,“有人從里邊出來過嗎?” 對于教給我的東西,我從來不怀疑,我也沒有理由怀疑。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按計划進行的:我們接受我們的食物、功課和電視節目。火車、高速傳送帶、暖气、空調、原子能太陽這一切都隨時在供我們享用。我們很安全,我們受到了很好的照顧。我們是好市民,我們是幸福的。 在進餐時無拘無束的气氛中,委員會的成員們活躍地交換著意見。他們規划著通向未來的新發展,想像形形色色。包羅万象的烏托邦社會。只是到了該集合起來舉行午后會議的時候,他們才回到地面上來,開始考慮當前的客觀形勢。 羅杰·怀特站了起來。 “呢,女士們,先生們,”他說。“我想,諸位都已經确信這個裝置的效用了。這套設備隨時可以成批生產,供大家使用。其應用范圍之廣,是顯而易見的。或許諸位愿意將你們所得出的結論告訴我。” 他坐下,伸手去拿玻璃杯。如今做結論的責任不在他身上了,他神態悠然,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委員會主席摩里森利用這個机會,首先發言。 “我以為在進一步討論之前,還有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應當首先加以考慮”他說,“問題在于,這种技術的使用,能不能為我們的根本原則所容許。” 摩里森向坐在他身邊的國務卿點點頭,后者眼不离筆記本,開始說:“我准備首先提請大家注意醫療根本法:不惜一切代价保存人的生命。還有,宗教根本法:嬰儿的自然出生不能加以防止。其結果,如眾所周知,導致了精減原則;精減定量,精減住房,精減生活期限,以及辦學……到目前,每人平均占有的地面面積已降到75平方尺,生活期限減至30年。由于我們必須保存人的生命,以致我們沒有任何選擇余地,只能將達到30歲的普通公民全部冷藏起來——” “——以期局勢有所好轉,”朱魯比插話,似乎是在為這种作法辯護。他是娛樂部的一個委員,自然比委員會其他成員更為趾高气揚。 “我們的職責不在于期望,”國務卿說。“我們的職責在于保存生命,這個,這個……” 他的思路被打斷,只好再翻筆記本。 “我們回到主題上來,”摩里森說。“這种直接向大腦輸人的方法符合我們的原則嗎?您有何高見,施因醫生。” 醫生顯出沒有把握的神情。“我以為有一點是這個方法的長處:絲毫沒有損害健康的危險。” “更為重要的,”奧爾法斯神父面帶歉意地微笑著說,“是輸人的知識本身。如果不是在倫理道德方面有价值的話,那——” 摩里森打斷他,“這個,當然,可以加以控制。不過,即使在這里我們提不出什么明确的反對意見,我們又何從确實知道這項設計是否真能引起外界什么人的興趣呢?” 他的說法沒有能使朱魯比高興。 “我們怎么就不能接受些新鮮事物呢?”他說。“我完全贊成這套新裝置。它使我們能夠做各种各樣過去沒做過的事情,例如協助人們抒發情怀,按時給他們以有控制的休息和娛樂——” “休息娛樂?這個系統在教育方面有更為大得多的效用呢。”巴保索特說,“必須傳授的知識用它能傳授得如此之快,以致我們在辦學經費方面真會出現戲劇性的大精減呢。” 社會經濟學家德爾加多搖搖頭,“諸位考慮過這一切的耗費了嗎?我們將需要大量新設備,然后還要處理那些過了時的設備。想想社會后果吧。現在的組織安排已經做到天衣無縫,一旦使用這种新設備,現行的全部日程表、時刻表都得作廢。空閒時間會變得更多,諸位清楚,空閒時間最終將必然導致不滿足以至混亂。而這正是我們所不能容許的。” 摩里森同意地點點頭。 “這方面的考慮非常重要,”他轉向羅杰·怀特。“我确信,您的這個系統提供了無數引人入胜的可能性。雖說,真的,它有點超越了時代。我不認為我們現在就能夠使用它。晚一些時候,或許可以再加考慮。目前,我以為我們應當克制住使用它的誘惑。非常感謝您的這一次表演。”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今天的空余時間里,西吉一直躺在長沙發上,一動不動。他終于說起要去自首了,可是我卻發現自己在极力勸阻他。說來也怪,事到如今,在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讓我著急生气的當口,我卻連想都不忍心想到失去他。我盡力安慰他,可我所能做到的,充其量也不過是拿棉紙擦掉他額頭上的汗而已。 傷口不流血了,可是膠布底下的肉像在發炎。他的手腫了,好像很痛。我偷著把5個興奮飲料罐頭弄進我們的房間,可是我心里明白,這對他并沒有什么實在的用處。我真的一點忙也幫不了他。 他把我拉了過去,我們靜靜地躺在一起。這比過去所有的那些身体的接触更加令我感動。 我能把西吉藏到個什么地方嗎?我找得到一個幫得上忙的人嗎?不能……惟一具備合格知識的人就是那些醫生和心理學家。根本不能去接近他們。忽然,我覺得我們兩人好像掉進了陷阱,落到高牆的那一邊去了。 西吉更加安靜,小鳥一樣緊緊偎在我怀里。我一動不動,靜靜地躺著。淚水一個勁地想往下流。 客人散盡,留下一屋子渾濁的空气、喝干的酒杯和探皺的餐巾。他們現在正經由地道,回到各個地區他們自己的屋子里去。只有一個人留下來沒走:奧爾法斯神父。他和羅杰·怀特是老朋友了。他們原是同學,后來職業雖然不同,卻一直保持著聯系。 他們一起走上一道螺旋形樓梯,上了建筑物的最高層,來到一個屋頂花園。登高縱目,真是美不胜收:頭上是圓形屋頂,花園里照耀著自然光。迎風招展的盡是真正的花草,錯落堆砌的盡是天然的石頭。极目四望,廣闊平原盡收眼底。數不清的水庫,漂浮著艷紅的水藻,星羅棋布,點綴其間。 “看來,他們沒接受你的意見,”奧爾法斯神父說。他們憑倚著花園的圍牆,凝望天邊模糊了地平線的霧霽。 “我并沒真的指望他們接受,”怀特說。“我召集這次會議,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該時時考慮到我們……我是說,教會,”奧爾法斯說。 “對,”怀特說。他們沉默了一會,只听見外面強勁的風吹得圓頂吱咯作響。 “為什么還不放棄這种瘋狂的觀念?”怀特終于開口說,“這种精減原則,它還能維持多久?食品匱乏,醫師不足,普通公民一過16歲就不給治療。每個嬰儿生下來就帶有某种先天的缺陷——過敏症、血友症——人体的自然免疫力喪失殆盡。而這一切卻都只因為你不肯提出控制生育方案或是某种遺傳工程。” “我們必須保持自由呀!” “你把這叫做自由嗎?你以為公民們自由嗎?他們缺乏教育,沒有發展進步的机會。他們的全部經驗只是精減。我估計過不多久,定量又要再次減少……以后,生活期限會降低到28年。那是种什么生活啊?” “可是他們快樂、單純,還有……” “可是,一种不完備的現世生活又有什么价值呢?” 奧爾法斯神父聳聳肩,“他們至少有希望。” “不錯……一個虛幻的希望。你怎么能許給他們一個‘樂園’呢,其實你完全知道他們的命運。” “說得對。”奧爾法斯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給他們許諾。” “只要這個許諾能夠被信守,”怀特這時已經多半是自言自語了,旁邊那個人只是微微頷首,默不作聲。 最后終于出事了。他們來找他了。准是什么人看了出來。我只希望他不會以為是我出賣的。我盡力想再多看他一眼,說聲再見,可是他們不讓我靠近。 這种場面我見過多次了。一輛白色气墊車飛來,警察跳下車,直奔教室、健身房,甚至餐廳或者電視室。這時候,每個人都在嘀咕:是來找我的?過一會儿,他們找到了那個要找的人,把他放到擔架上,車門一關,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們的動作极快,不出一分鐘,完事大吉。接著就一切照舊,好像什么事也沒出過。座次重新安排了,不讓一張椅子空著,住過的房間徹底騰空,花名冊的號碼也全部改過。沒有一個人顯出惊訝的樣子。沒有理由感覺害怕……完全是正常的。他不會有問題。一個新的、更好的世界在等著他。他們一直在告訴我們說,那個世界是個多么美麗平安的好地方,可是…… 西吉走了以后,我一直很難過。我找了一個新的男朋友,可他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念著西吉。我知道西吉在哪里,可我不知道他將來會怎么樣。我知道,所有的人到頭來都得這樣,我只盼著它不特別可怕就好了。 疼痛總算止住了。我只在治療燈底下照了十秒鐘,就把手上那种火辣辣的疼痛給治好啦,還有我蹦起的血管和頭里的痛楚也好啦……當時,我覺得自己完全好了,可是往手上一看,傷口還和過去一樣糟。 有一小會儿,我想自己可以回到城里去了,回到我的朋友們和莉爾那里去了。可馬上我就明白了過來。我害怕了。我知道那事儿不痛,可我怕的并不是痛……我是怕那种空虛…… 我還是躺在擔架上,他們把我放進運送器。我看得見那些迷蒙模糊的影子——它們准是圓屋頂的支撐架——可是透過毛玻璃,我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現在來了一排排亮光。我好像是在一個挺亮的大廳里。周圍全是机器……一股叫人頭暈的气味……有什么東西碰到了我……我在騰云駕霧……進入無邊的黑暗……還有寒冷。 突然,四處大放光明。我看見了蔚藍的天空,我看見了洁白的浮云。我好像听見了鳥雀的啼囀歌唱。 還有一個聲音,那么深沉,那么安詳,好似要籠罩住周圍的一切:“歡迎你來到樂園!”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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